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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寫小說的兒子和當廠長的爸爸

冰凌幽默小說選 冰凌 4518 2018-03-20
2004年4月22日 郭凱鳴把小說《褪色的銀牌》掛號發往省報副刊後,看左右沒人,伸手鬆了兩格皮帶,舒舒地吐著氣。 寫完小說,只算是半回事,印成鉛字,才算是一回事。凱鳴寫小說,屈指一數已近五年,寫了大小共計二十五篇小說。可煩惱的是,篇篇都沒成過一回事。無怪同車間的哥們常嘲笑他:“光會炮製,沒法出籠。” 這篇《褪色的銀牌》,凱鳴一反往常的構思--不以愛情為中心,老老實實寫了一個工廠的故事,只是稍微附帶了一點愛情。因為熟悉,寫得也就順手,兩天便“炮製”而成。但能不能成為一回事,他還沒數。 回家。吃飯。 一張長方形桌子,一側坐著母親和妹妹凱紅,一側坐著凱鳴和哥哥凱歌,居中的地方,由父親坐著。父親在廠里當廠長,主持會議,習慣這麼坐法,便於觀察全體,掌握會議。回到家裡也這麼坐法。

郭廠長抱起酒瓶,在老伴的嚴格監視下,倒滿了一杯酒。他好喝酒,飯前總要喝一杯。 凱鳴接過父親手中的酒瓶,也往白瓷碗裡倒了淺淺的一層酒。每次完成一篇作品,他便喝兩口,算是自我慶賀。 凱鳴媽瞪了兒子一眼:“多學一點,跟你老子多學一點。” “嘖,囉嗦。”郭廠長瞪了老伴一眼,用筷子點了兒子一下:“喝。”他獨自喝酒,總有點寂寞,兒子陪著喝酒,豈非樂事?他不在乎幾個酒錢,也不信幾口酒能叫兒子墮落。 “對,培養培養。”凱鳴媽說。 “培養什麼?”郭廠長笑問。 “接班人,喝酒的接班人!”凱紅搶答。 凱鳴衝著妹妹說:“吃你的飯,女孩子多嘴多舌,大了沒人要。” 凱紅說:“沒人要才好,我永遠圍繞在媽的身旁。媽,對吧?”

郭廠長瞪著女兒:“好了,吃飯!” 郭廠長喝酒,喜歡有人陪聊。但老伴女兒所談,多是吃穿瑣事,聽了心煩。大兒子內向,極少吭聲,埋頭吃飯,吃完飯便走。惟有二兒子話多,是他的“話友”,而且兒子與他同廠,他常可以從兒子嘴裡聽到些廠內小道消息。但隨著兒子年齡大見識長,與他的見解越離越遠。他說兒子幼稚,兒子說他僵化,常常不歡而散。漸漸,他和兒子間有了默契,誰也不開口,默默喝酒吃飯。但總是他耐不住,於是,他盡量找共同語言談,避免與兒子發生衝突。 “又寫一篇啦?”郭廠長問。 凱鳴點點頭:“嗯。” 郭廠長呷了一口酒,說:“好好乾,事在人為。當年,高爾基就是工人出身的嘛。” 凱鳴又點點頭:“哎。”

“嘭!”廠銷售科長老賀破門而入。 郭廠長舉筷指著老伴:“倒酒!” 凱鳴媽笑臉相迎,讓位,倒酒,又進廚房添菜去了。 老賀舉杯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掏出一張紙單,拍在桌上:“看,這……唉!猜猜多少?”他攤開巴掌:“要五千塊!” “姥姥!登這麼塊廣告,五千?最多佔一塊報屁股,百把塊錢的事嘛。”郭廠長說。 老賀說:“報社還說,這是照顧了,說他們發行量,這個數,一百萬份。” “再商量商量,降降價。”郭廠長給老賀倒滿酒。 老賀搖搖頭:“難。” 郭廠長端起酒杯,欲喝又止:“五千,報社也太賺錢啦……” “值得。錢花出去,產品的無形價值就掙回來了。我們小台式收音機還有塊銀牌,把它在報上一亮,那明年銷路就不成問題了。”老賀點出利害關係。

郭廠長好像看見倉庫裡的積壓產品和財務科長的哭喪臉,臉色愈加嚴峻,猛地放下酒杯,抓過紙單。老賀忙從衣袋裡抽出筆,遞給廠長。 望著父親簽字的手顫顫抖抖,凱鳴心中頓生憐憫,便伸手按住紙單:“爸,賀叔叔,這事,我來辦。” 郭廠長睜著眼睛,還沒反應過來。 老賀一愣,繼而咧嘴一笑:“噢,凱鳴報社有熟人?” “哎,對、對……”凱鳴連連點頭。 這天,省報頭版登了凱鳴寫的通訊《天鵝無線電廠狠抓質量,銀牌產品重放光輝》。通訊敘述了天鵝無線電廠在收音機滯銷的情況下,開展“質量第一”的競賽活動,使銀牌產品--天鵝牌小台式雙波段收音機重新煥發生命的光輝,行銷中華,遠銷非洲。 這是一篇絕妙的變相廣告!不僅不花一分錢,反得稿酬十七塊錢。更重要,為廠裡節省了五千元。

五千元啊!天鵝收音機廠七天的利潤。 全廠上下震驚。六百多名幹部職工普遍認為:郭凱鳴同志在企業關停並轉的緊要關頭,為工廠立下了汗馬功勞。 郭廠長看完報紙,一拍大腿,叫道:“好小子!”當眾批了二十元,獎勵兒子。 老賀豎起大拇指,伸到廠長面前:“廠長啊,真是將門出虎子啊!我算是服了。” 廠團委隨即召開緊急會議,研究決定:授予郭凱鳴“新長征突擊手”的光榮稱號。 廠組干科長面帶愧色,說:“千里馬就在眼前,可我們卻視而不見,沒有盡到伯樂的責任。”接著,便將郭凱鳴增補為廠工會宣傳幹事的候選人。 作為作者,凱鳴反倒不以為然。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印成鉛字,心裡確實湧起一股異樣的暖流。但他不過癮,因為發表的不是小說。倒是傳說他將被調入工會,使他美氣了一陣。工會有個圖書室,今後藉書可就方便了。更重要的是,圖書室裡有位叫影影的姑娘,形神兼備,是凱鳴心目中的理想人兒,癡情神往已久,正苦於可望不可及。這下有門,今後同室相處……當晚,凱鳴徹夜編織著充滿浪漫色彩的情節和細節,以至次日上午,還迷迷糊糊抱枕而眠,神遊夢境中……

凱鳴媽手持報紙,走進房間,拍了拍兒子:“你也該起床了,送報的都來啦。” 凱鳴翻身醒來,揉眼定神一看,見是母親,便說:“禮拜天嘛,多睡一會兒都不行?”說完,他蒙上被子,閉目急欲重返夢境。可一陣,他便掀開被子,埋怨道:“你看,好好的美夢,被你打碎了。”他從母親手上接過報紙,照例先看副刊……什麼? ! 《褪色的銀牌》! 凱鳴如遭雷擊,穿著短褲跳下床,張開雙臂,大叫:“媽!媽媽……我的小說註銷來啦!” 凱鳴媽看見報上兒子的名字,頓時覺得兒子非同一般。試想,丈夫當了十幾年廠長,名字還沒有登上過報紙。可兒子,學徒剛滿師,名字就登上報紙了,而且還登了兩回。感嘆之餘,她便挽著菜籃,直奔菜市場。 等郭廠長開會回來,客廳桌上已擺滿豐盛的菜,四碟四碗,間隔擺著。牆角的落地音箱輕輕播著流行曲。郭廠長把文件包往躺櫃上一擱,興奮地搓著手入座。

凱鳴從自己房間裡抱出一瓶汾酒,放在父親面前。 郭廠長精神為之一爽,盯了汾酒一眼,又看了看傻笑的兒子,莫名其妙。 凱鳴媽說:“這是孝敬酒,是你兒子寫文章掙的錢買的。” 郭廠長對老伴皺起眉頭:“知道了,要你囉嗦。” 凱鳴媽說:“你兒子又登上一篇啦。” 郭廠長驚喜地抬起頭,直視兒子:“在哪裡?” 凱鳴捏著報紙,仍在傻笑。 “別謙虛了。”凱紅一把搶過報紙,遞給父親。 郭廠長戴上老花鏡,展開報紙,一看,心裡暗叫一聲:“好小子!”他從老花鏡上看著兒子,似乎兒子成龍,在他面前歡舞,一股欣慰之流暢遊心田:“倒酒!來,都喝點。” 逢喜事喝酒,凱鳴媽自然不反對,給家人倒了酒後,她自己也倒了小半杯。

郭廠長端起酒杯,左右一掃全家:“來。”說完,他迫不及待,昂頭喝乾一杯酒:“嗨--嘖嘖……” 凱紅捏著小酒杯:“不碰杯就喝啦?來,老二,我們碰杯。”說著,她把酒杯舉到二哥面前。 郭廠長瞪了女兒一眼:“不要油腔滑調,好好向你二哥學學。一天到晚不用功讀書,就知道玩,玩能有出息?我現在擔心的就是你。” “爸啊,我給您倒酒。”凱紅抱起酒瓶說。 凱歌輕輕冒出一句:“拍到點子上啦。” “哈--”郭廠長昂首而笑。 “哈哈哈--”全家皆大歡喜。 郭廠長呷了一口酒,對著亮處,欲讀兒子的小說,突然想起什麼,對兒子說:“剛才組干科長跟我說了,叫你明天到廠工會去報到。” “哎,哎……”凱鳴激動得站起來,連連點頭。

“到廠工會後,要好好乾。好好乾,還怕成不了才?我就不信。”說完,郭廠長一抖報紙,邊喝酒,邊看兒子的小說。 凱鳴靜坐以待,不時瞟著父親。 突然,郭廠長將報紙往邊上一推,低著頭,悶聲不響,臉色越漲越紅,脖子上老筋根根暴突,眼睛不停地眨巴。 家人都感到驚異。凱鳴心裡尤其胡塗,不知父親何以如此。 “你,寫的是我!”郭廠長猛然抬頭,瞪著兒子,一字一字咬著說。 凱鳴一愣:“怎麼是寫爸爸呢?” “不是?好嘛,我沒讀幾年書,看不出來,是吧?我看得出,這點水平,我有!”郭廠長說。 “嘿嘿……”凱鳴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敢做敢當,男子氣到哪裡去啦?”郭廠長問。 凱鳴說:“我真的不是寫你嘛。”

“不是?好嘛。”郭廠長抓起報紙,用筷子順著尋找,一停,使勁點了點,“F市,洋碼字,不要以為我不懂,這是福州洋字頭一個字母,縮寫。”他抄起躺櫃上的文件包,點著包上印著的兩行漢英“福州”燙金字:“怎麼樣?啊?不錯吧?”他扔下文件包,繼續在報紙上尋找:“仙鶴無線電廠?福州有幾家無線電廠?仙鶴?天鵝不來來仙鶴?一回事,指的就是我們廠!這銀牌,難道也是巧合嗎?好嘛,褪色,嘿,我們的銀牌,在展覽室玻璃櫥裡鎖著,你小子看看去,閃閃發光!褪色?純屬扯淡!啊……還有,這個管廠長,不是我是誰?” “是我塑造出來的人物嘛。”凱鳴頂道。 “好嘛,我可得感謝你的'塑造!啊,啊,說我思想保守,盲目生產,啊……不搞市場調查,啊,還什麼阻止試制新產品……看啊看啊,一條一條的,像是一回事啊,羅列罪狀!你的這套本領不輸當年造反派啊!” 凱鳴媽衝著兒子說:“你寫這些幹嘛?不能挑點好的寫?” 凱鳴委屈地說:“我又不是寫爸爸,是……是爸爸他自己要對號入座嘛。我、我跟你們說不清楚……” “你不是說得很清楚嗎?啊……這,'管廠長惟一的嗜好,就是特別喜歡喝酒,而且,酒量大得嚇人,賽過半個武松……好嘛,喝酒也成了一大罪狀。嚇人?我、我喝你的酒啊?”郭廠長舉起酒杯,一昂頭,喝盡了酒。他抓過酒瓶,倒滿酒:“喝你的酒啊?”他一昂頭,又喝盡了酒:“還不到那時候,到時候你再講不遲。” “就是到時候也不能講啊。好了,他到底還是個孩子,懂什麼呀。”凱鳴媽勸道,同時,夾個焦脆的油炸春捲,擱進丈夫的碗裡。 “你還慣著他?你看看,你養的好兒子,我早就看透了他不是個好玩意。”郭廠長說:“看看,他把我寫進去還不算,還把你也拖進去。老太婆,你聽聽,你的寶貝兒子怎麼給你'塑造,管廠長的妻子是位內當家。她雖然五十多歲了,但在她那張爬滿皺紋的長圓臉上,還能看見當年的風韻,抿嘴一笑,居然還能捲起兩個酒窩……嘖嘖,你聽到了嗎?啊?啊,你媽老臉上哪來酒窩?可你小子,偏偏捏造兩個,有當兒子這樣耍媽的嗎?!” “我看看。”凱鳴媽緊張地抓過報紙,戴上丈夫的老花鏡,迷迷糊糊看了一陣:“把媽也寫上啦,真是的……” 凱紅“扑哧”欲笑,被母親輕輕撫了一巴掌,急忙用手緊捂著嘴,跑進里間。凱歌皺著眉頭,也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郭廠長猛然站起來:“你小子,你要好好向你哥哥學學,向你妹妹學學。他們哪個像你這樣?你自己看看,你寫的像話不像話?啊,還寫什麼,我在廠裡是大老虎,一到家就成了小老鼠……啊,像個風箏,被你,老太婆,牽在手上。啊,真有想像力!這裡,”他伸出食指,指著報紙,又重重一敲:“說、說、說我對廠裡的女工程師與眾不同,'常常在心裡萌發出一絲絲異樣的情感,你小子真絕啦!啊,把你老子'塑造成個腐化分子?!” 凱鳴忍著眼淚,憤然站起來:“爸爸,你不尊重自己,還得尊重我一點。起碼我還是個作者,你作為讀者……” “你是我兒子,我是你老子,老子!你、你……”郭廠長氣得全身發抖,說不出話來。突然,他舉起酒杯,欲摔又止,喝盡了杯中酒,“啪!”朝地上奮力一摔:“你!利用小說反……反……造反!我要跟你鬥爭到底!”說完,他邁著大步,朝自己房間走去,剛進門,他又轉過身,指著兒子說:“你小子!明天,回你的車間,勞動,改造去!” “啊?!這這……”凱鳴呆立著…… 1982年5月31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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