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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部分-2

我和你 韩东 16163 2018-03-20
第三部分這還是我第一次呼她 去白夜酒吧的第二天我就回家住了。和苗苗仍然每天都見面,晚上九點我準時去六中門口接她下課,然後一起去吃飯(我在家裡已經吃過一頓)。吃完飯我送苗苗回東文,就像岳子清在家的時候一樣,我不上樓,送完苗苗我再獨自打車回家。 一天我去接苗苗,沒有接到,往她家裡打電話,也沒有人接,於是我去旁邊的電話亭裡呼了苗苗。我用導演寄來的那筆錢給自己和苗苗分別配了一個尋呼機,這還是我第一次呼她。不久苗苗就回了電話,告訴我他們今天沒有課,她出去玩了。我問她和誰在一起?苗苗說和王雪梅。 我說:“你們在哪裡啊?我要見你。” 苗苗說:“不是昨天剛見過嗎?隔一天行不行?明天行不行?” 我說:“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你,你們在哪裡啊?我馬上打車過來。”

苗苗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 突然之間我覺得非常的無助,覺得我和苗苗之間只有一根電話線相連,如果她把電話掛斷了,一切就全完了。因此儘管我很激動,卻努力控制著自己,沒有說任何過分的話。我只是一再要求和她見面,要么苗苗過來,要么我過去,實在不行我也可以去她家樓下等。我覺得今天晚上如果見不到苗苗當真就過不下去了。 我聲音顫抖著說:“我只求見你一面,我也知道,我們的關係出了問題,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只求再見你一面,把事情說清楚,然後就做朋友……” 苗苗顯得很不耐煩,但最後還是答應了,也許我的央求起了作用,也許,是我說以後我們就做朋友了,她才同意見面的。誰知道呢?也許苗苗早就想結束她和我的關係了。

半小時後,在城市獵人我見到了苗苗。看見她後,我心里馬上就踏實了,也不覺得有什麼話要說。我自己也很納悶,沒見到她以前我覺得有千言萬語,看見她後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苗苗仍然在生氣,臉拉得很長,一絲笑容都沒有,她對我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我說:“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就是想看見你。” 和以前一樣,我要了啤酒,苗苗要了一壺珍珠奶茶,我們相對啜飲起來。既然我已經說過了,這次見面後彼此就做朋友了,此刻自然不能變卦,在此前提下我們討論起兩人的關係。基本上是我在說,苗苗面無表情地聽著。我首先做了自我批評,說自己在感情上如何的自私,如何的控制不了情緒,我們的關係的確有很大的問題,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

我一面說,一面很注意地觀察苗苗,只見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了下來,慢慢地經過面頰。苗苗任其流淌,並沒有試圖擦掉它。這滴眼淚足以證明她是愛我的,對我依依不捨。苗苗並沒有說:“我們不要分手吧!”但即使如此,我已經獲得了必要的力量,覺得自己越來越鎮定了。 我說:“我們得分手,再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那樣對誰都沒有好處。”又說:“分手以後我們還是朋友,你可以來找我玩,就像我們沒有談戀愛以前那樣。” 苗苗默默地流淚,過了一會兒她隔著桌子把手伸過來,苗苗抓著我的手,輕輕地搓揉著。我雙手握拳,苗苗的手包在我的手外面,她手小,包裹不住,移來移去的,就像是生怕把我的手露出來一樣。 談完後走出城市獵人,經外面的風一吹,我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我開始體會出分手的好處來,覺得和苗苗分手並不是不可想像的,我還是可以接受的。

苗苗挽著我,身體緊緊地貼著我的一側,她已經很久沒有對我這麼親熱了。然後我們打車,送苗苗回東文,在苗苗家的樓下我們道別,苗苗過來擁抱了我,並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這一儀式也荒廢多時了。之後她就上樓去了,我轉身向後,慢慢地步出東文。 快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我想起有一本書落在苗苗家了。這本書我看了一半,本來是準備留在苗苗家繼續讀的,現在既然已經分手以後就沒有機會了,我得把書拿回來。於是我轉身,再次穿過東文校園返回苗苗家。我上樓敲門,苗苗打開門,看見是我顯得有些吃驚,她肯定認為我變卦了,改變主意不想分手了。 我並不想給她這樣的感覺,於是說道:“我來拿書,我正在看的那本書,在你房間的桌子上。”

我沒有進房間,站在客廳靠門口的地方,等苗苗去房間裡拿書。她進去拿書的時候,我體會了一下這套房子裡的氣氛,覺得已經大不一樣了,房子裡響徹著音樂,是王菲的那盤磁帶,苗苗將音量開到了最大,廚房水池上方的水龍頭正開著,自來水嘩嘩直流,我敲門以前,苗苗正在洗涮什麼。地板濕漉漉的,顯然剛剛拖過。門邊的走道上放著一隻大號垃圾袋,鼓囊囊的,也已經裝了一大半。 這才幾分鐘啊?我走到東文門口再走回來,最多不過六七分鐘,苗苗真是夠麻利的,幾乎都有點急不可待了。想必我們在樓下分手後,她便狂奔上樓,打開音樂以及房間裡所有的燈,然後就開始乾活。我住在她家的那幾天裡,苗苗從來沒有收拾過房間,那時候她很懶,也很無所謂。而現在,看這架勢,苗苗是準備開始新的生活了。

她取來書,遞給我,我接過,再次離開時我們沒有擁抱和接吻,苗苗也沒有留我再坐坐的意思。她面無表情地把書往我的手裡一塞,就進廚房乾活去了,就像是如果她多說一句,我就會賴著不走似的。於是我也什麼都沒說,拿著書就走了。我的確是來取這本書的。 第二次下樓,穿過東文校園向大門走去,我的心情和第一次離開時相比已經有了變化,再也感覺不到那份輕鬆了。經過籃球場的時候我照例轉頭看了看苗苗家的窗口,燈光映出,顯然苗苗還在忙活。我在想,幸虧我拿走了這本書,不然的話沒準就被她當成垃圾扔掉了。苗苗挑燈夜戰,收拾房間,就是為了把我的痕跡徹底清除乾淨。王菲的歌唱在我的耳邊餘音繚繞、迴旋不已,使我意識到,它正是苗苗的力量所在,是她力量的源泉,在那如泣如訴的歌聲伴奏下苗苗變得堅強無比,和我分手不過是小事一樁。也難怪,這些歌都是她和李彬一塊兒聽過的。

第三部分我覺得自己已性慾全無 第二天,我心情自然很差,但也還說得過去,我的整個狀態有點懵懵懂懂的。在電腦上敲了幾行字,讀了幾頁書,聽了一會兒苗苗送給我的那盤王菲的磁帶(我想苗苗也在聽),一天就這麼過去了。這一天裡,我和苗苗沒有任何联系,也沒有對方的消息,自從我們在一起以後,這還是第一次(閉關的那幾天除外)。我知道苗苗晚上會去上英語課,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沒有跑到六中門口去等她。我反復告誡自己說:“現在,我們只是一般的朋友了。”總之,我的表現還是不錯的,有著必要的平靜、鎮定和現實感。 直到第三天下午,苗苗才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並沒有和好的意思,只是問候我一下,我將此理解為一種禮貌,雖然很激動但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我對她說:“我很好,你呢?” 我們簡單地交談了幾句,苗苗就掛斷了電話。 自此以後,每天下午或者傍晚,苗苗就會給我打一個電話,一連三天都是這樣。 在電話裡我對她說:“什麼時候我們出去玩啊?” 苗苗說:“好啊好啊,哪天沒課我就過去找你。” 三天以後是星期六,中午苗苗就把電話打過來了,她說:“我想去找你玩。” 我自然是求之不得,滿口答應。經過幾天的調整,我已經有些想通了,我覺得我們之間並沒有真斷,苗苗每天都打一個電話來,如果僅僅是朋友是不至於這樣的。她的心思和我一樣,想和好,當然這需要時間。我們約好在新街口的金鷹商廈門口見面,然後去東郊轉轉。 我先到,等了一會兒就看見苗苗從人群中笑吟吟地擠了過來。她穿著一件淺黃色的風衣,風吹起衣服的下擺。此時已是十二月初了,天氣變得異常寒冷,我覺得苗苗穿得過於單薄,如果去郊外風會更大。於是我建議先去金鷹裡面給她買幾件過冬的衣服,然後再說。

苗苗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大約十二點多,在金鷹門口見面時已經快三點了,我們在金鷹裡面逛了兩個多小時,幾乎每一層樓的每一截櫃檯都逛到了。我牽著苗苗的手,在電梯履帶上上上下下了好幾次,最後苗苗選中了一件白色的半長羽絨服和一雙也是白色的皮鞋。羽絨服很輕薄,比苗苗身上的那件呢子風衣厚不了多少,但是新款,苗苗毫不猶豫地就買了下來。從試衣間裡出來時她顯得容光煥發,羽絨服再也沒有脫下來,換下的風衣被捲成一卷放進了紙袋中。皮鞋也一樣,苗苗穿上後再也沒有脫下,鞋盒裡裝的是換下來的平底鞋。 從金鷹出來,外面已是昏黃一片,寒風蕭瑟,這時去東郊已經太晚了。於是我們打了一輛車,去了新華二村。 我的身上只剩下兩三百塊錢,我計劃好好地請苗苗吃一頓晚飯,這錢也就差不多了。這筆錢是導演匯給我的,一共五千,當然不是今天一下子花完的。從四川回來後我就靠這筆錢支撐著,和苗苗一起吃飯、打車、配尋呼機、給她買東西,總算堅持到了現在,今天以後我就需要另想辦法了,因為我們還得一起吃飯、打車、買東西。其實,已經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了,但我當時並不知道這點。

我把苗苗領回了新華二村,自以為我們的關係已經恢復了,這還用說嗎?我們像以前那樣的逛街、買東西、手牽著手,一起打車回來。在北屋裡,我們在沙發上坐下來,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我沒有開燈,但打開了電視機,房間裡於是有了一些隱約的光影閃動。 我緊挨著苗苗坐下,從背後抱住了她,我發現,她的身體非常僵硬。苗苗並沒有推開我,但也沒有迎合,任我隔著衣服在她的背上摸來摸去的。我把手伸進她的羽絨服裡,苗苗仍端坐不動,羽絨服下面是毛衣,毛衣下面是棉質內衣,暖烘烘的,束在皮帶裡面。我想把苗苗的內衣拽出來,她這才掙扎了一下。此路進攻受阻,我仍不甘心,抽出手扳過苗苗的腦袋,試圖去吻她的嘴唇。苗苗的脖子硬梗梗的,有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如果我的手一鬆勁,她的臉就會轉回去。苗苗一言不發,看起來任憑我擺佈,實際上卻自有主張。我親吻著她的脖子、嘴唇,她的臉頰,苗苗抬起一隻手,在被我吻過的地方擦揩著,就像我把她弄髒了似的。我自己隨後也聞到了那股唾沫的臭味兒,覺得很尷尬。只要我稍一放鬆,苗苗便馬上轉過臉去,面對著電視。自從進門在北屋的沙發上坐下來以後,她就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看電視,就像此時此刻電視節目對她來說多麼重要似的。苗苗全力以赴地盯著電視機。 後來,我也不再動了,但仍然抱著苗苗。我把腦袋擱在她的後背上,臉側著,把耳朵壓在下面聽苗苗的心跳。 我說:“我聽見你的心跳了,聲音好大。” 苗苗不說話。這個遊戲以前我們經常玩,但這一次苗苗顯得毫無興趣。這時有一股香味兒從她的身上透了出來,鑽進我的鼻孔裡,我伏在苗苗的背上使勁地嗅著,發出很大的吸氣聲,以辨別那香味兒的性質。不可能是香水,因為苗苗從來不用香水,也不可能是洗衣粉或者沐浴液的氣味,更不可能是洗髮香波。我覺得這就是苗苗的氣味,是她的體香,它是肉的氣味、年輕的氣味。在昏黑寒冷的房間裡,其他的感官關閉了,這氣味尤其明顯和清晰。我看不見苗苗(她背對著我),也摸不到她(隔著衣服)、聽不到她(她始終沉默),惟有這神秘的氣味瀰漫開來,令我憂傷不已。 我在苗苗的背上伏了很久(她一直在看電視),一動不動。慢慢地我覺得自己已性慾全無,下面萎縮得就像灰燼,完全感覺不到了。我的姿勢和狀態只能說明我對這個人的愛,對懷抱裡這溫熱的身體無限而絕望的依戀,我被自己深深地感動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苗苗動了動,同時對我說:“我們下去吃飯吧。” 第三部分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我們打車去了金滿樓,這家飯店很有名,但因為比較貴,我一直沒有領苗苗來過。我們去的時候已經客滿,好不容易才擠出了一塊地方,服務員安上桌子、鋪上桌布,我盡其所能地點了一桌菜,並要了啤酒,在金碧輝煌人聲鼎沸的店堂裡我和苗苗開始享用。苗苗的表情很嚴肅,她吃得很少,話就更少了。有一句話我憋了整整一天,此刻藉著酒勁終於說了出來。 我對苗苗說:“我們和好吧。” 苗苗笑了笑,未置可否。 後來,我又重複了一遍,苗苗說:“還是做朋友吧。” 我說:“為什麼呀?為什麼就不能和好呢?” 她說:“不為什麼。” 苗苗換了一個話題,說起英語班的事情來,我順著她的思路說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問苗苗說:“你還愛我嗎?” 苗苗只是笑,不回答我。 她的態度不由得我不頂真,我說:“你還愛我嗎?” 問了好幾遍,苗苗始終不回答。她越是不說,我就越是渴望知道答案,就像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多麼性命攸關似的,也的確如此。 苗苗說:“我們談點別的好不好?” 我說:“不好,你說嘛,愛不愛我?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又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苗苗收斂了笑容,臉上出現了厭煩的表情,事已至此,我已經豁出去了,覺得非得問個明白不可了。 直到我們從金滿樓吃完出來,上了出租車,我仍然在問她:“你還愛我嗎?” 苗苗說:“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苗苗真的不愛我了?這麼一想之後我不免更加煩躁了。 我們在東文門口下了車,像往常一樣,我把苗苗送到了她家樓下。可她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因此我並沒有徵求苗苗的意見,就抱著紙袋提著鞋盒跟著她上了樓。苗苗也沒有阻止我,她打開防盜門,撳下頂燈的開關,我放下紙袋和鞋盒。 站在客廳裡的餐桌邊上,我又問苗苗說:“你還愛我嗎?” 苗苗還是那句話:“你不要逼我!” 驀然亮起的燈光下,她的面孔顯得很陰沉,突然之間我就抓起了桌上的一隻杯子,向地板上砸去。杯子裡有半杯剩茶,大概是苗苗在家時喝的,隨著一聲巨響,杯子被摔成了幾瓣,茶水四溢。就像舉杯為號一般,苗苗也哇地一聲哭了,閃爍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滾滾而下。苗苗邊哭邊嚎,完全失去了控制,過了很久我才聽清她在說什麼。 苗苗在說:“我不愛你了!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你算個什麼東西啊!我只愛李彬,這輩子就愛他一個人!我和他的感情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理解啊……” 苗苗一面號啕大哭,一面吐出這些可怕的言詞,就像她的淚水般滔滔不絕。她走到沙發前面坐下,一會兒又站起來,走進廚房裡,拿來掃帚掃地板上的碎玻璃,完了又去拿拖把。她在房子裡走個不停,一面忙活,一面哭泣,一面高聲地咒罵我。我仍然站在餐桌邊上,就像是僵住了,實際上自從那隻杯子落地,我馬上就冷靜了。 我聽見自己在對苗苗說:“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苗苗說:“你走吧!滾吧!滾得越遠越好!” 這時候她已經清掃掉了地板上的杯子,拖乾了水跡。苗苗坐在面對電視機的沙發上,打開了電視。她拿著一捲紙,不斷地擦著眼淚,擦過的紙一團一團地扔在地板上,同時嘴巴仍然不停,各種惡毒的詞語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比剛才更連貫也更成句子了。苗苗的咒罵中多出了一份譏諷,甚至於幽默。 她說:“你滾吧,滾到外面的大街上去,就是被汽車壓死我也不會心疼的!” 又說:“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有人愛呢?怎麼愛得起來呢?真不知道你爸你媽是怎麼把你給生出來的!” 一面罵,苗苗一面盯著電視,也不朝我看一眼。 我則不斷地重複道:“我是要走的,但要等你冷靜下來。” 但我總不至於就這麼站著吧?總得找點事情做,於是我走進廚房,灌了一壺水,打著煤氣灶坐上,然後再回到客廳裡,聽苗苗繼續罵我。後來水開了,我泡了一壺茶,給苗苗也倒了一杯。 她說:“你還不滾啊?真不要臉!” 我說:“我是要走的,但得等你冷靜下來,反正是最後一面了。” 苗苗似乎平靜了一些,但突然之間又激動起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拼命地把我向門外推。自然她推不動我,但我怕她過於亢奮,還是適當地向門口挪了挪。苗苗打開門,終於把我推到了門外,可我的一隻手緊緊地抓著門框,苗苗怎麼也掰不開來。 她說:“你不走我走!”放開我後就衝出門去了。 我跟著苗苗也向外走,苗苗轉過頭說:“琴被偷了你賠啊?” 我說:“我賠。” 苗苗說:“你這個窮鬼賠得起嗎?也不照照自己!” 第三部分我聽見她說了句:“再見” 她返身上樓,衝進客廳裡,試圖把我關在門外,但這怎麼可能呢?於是又重演了剛才的那幕:我死死地扒著門框,她拼命地把我向外推,最終也沒有得逞。然後苗苗又下樓去了,我仍然跟在她的後面,這一次我把門給帶上了。我們一前一後,來到黑暗的校園裡,苗苗四處亂走,我遠遠地尾隨著她。 苗苗說:“你是一條狗啊?跟著我幹什麼?該干什麼幹什麼去!” 我不說話,默默無語地跟著她。 在籃球場北邊的路上,苗苗不走了,她截住我說:“你再跟著我,我就揍你!” 我走過去,她果然拳腳相加。苗苗穿著我下午剛給她買的那雙皮鞋拼命地踢我,踢了至少有幾十腳,我也不覺得疼,雙腿站直,任她狂踢一氣,同時她的嘴裡仍然咒罵不停。只見旁邊的宿舍樓窗戶一扇一扇地亮了起來,顯然裡面的住戶被驚動了,苗苗多少緩和了一些,大概也踢累了。她離開了籃球場,上了大路,我仍然緊隨其後。 在離籃球場較遠的地方,苗苗再次停下來,罵我說:“你他媽的怎麼這麼不要臉啊?攆都攆不走!沒見過像你這麼厚臉皮的男人,你他媽的還是男人嗎!”說到激奮處,又抬起腿來踢我。 我說:“等你冷靜下來我就走,現在你還沒有冷靜。” 這時前面的路上出現了兩個人影,打著手電筒慢慢地晃了過來,走到跟前才看清是東文保衛科的,兩個人都戴著袖標。 其中的一個人問:“你們是乾嗎的?半夜三更的吵什麼吵啊?” 苗苗對他們說:“他是流氓,趕緊把他弄出去!” 兩個人轉向我,問:“你是哪裡的?” 我說:“你們不要聽她的一面之詞,我們是談戀愛的,發生了一點矛盾。” 保衛科的人說:“不要在這裡吵,影響別人休息,有什麼話跟我們去值班室說。” 苗苗氣哼哼地說:“那就去值班室!” 我心裡想,你不在乎,難道我會在乎嗎?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於是我說:“去就去!” 我和苗苗在前,保衛科的人在後,像押解犯人一樣我們向學校門口走去。眼看就要到了,苗苗的腳步越來越慢,她大概已經清醒過來,意識到這樣的事弄到學校裡去沒有任何好處,她畢竟是東文的學生,岳子清是東文的岳老師,他們家在東文也已經住了十幾年了。 後來苗苗表示這件事我們可以自己解決,保衛科的人也不勉強,得到我們不會再吵的保證後就離開了。苗苗轉身往回走,我跟在後面,半路上她又停下來,開始罵我。由於經過剛才的變故,她的嗓門到底小了一點,情緒也有所收斂,但她仍然堅持讓我離開,不要跟著她。 我說:“我要等你完全平靜下來。” 苗苗說她已經平靜了,又說看見我她就來氣,氣不打一處來,意思是說我是她不平靜的原因。 我說:“我們上去坐一會兒,最多半小時,半小時以後你平靜了我就走,我保證。” 苗苗說:“什麼人啊!”說完掉頭就走。 我跟著苗苗上樓,又回到她家的客廳裡。我們隔著桌子麵對面地坐下來,苗苗不說話,惡狠狠地瞪著我,顯然是餘怒未消。 我說:“你平靜下來就好,我馬上就走,最多半小時,反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 我拿起桌子上的茶壺,往兩隻紫砂小杯子裡倒了茶水,將一隻杯子推給苗苗。我一面喝水,一麵點起一支煙,還故作輕鬆地蹺起了二郎腿。房子裡非常安靜,甚至能聽見燈管發出的嗞嗞的電流聲,我等待著苗苗“平靜”下來,等待她的平靜趨於穩定。突然,苗苗抓起前面的杯子,手一揚,一杯水就潑在了我的身上,我的衣服馬上就濕了一塊,顯出較深的顏色。幸虧我穿著棉襖,吸水性能好,並無大礙,況且那杯茶已經涼掉了,杯子不大因此水也不多。 直到苗苗放回杯子,一切都悄無聲息,我仍然端坐不動,就像沒有被苗苗潑過一樣。苗苗的臉色有所緩和,不再像剛才那麼亢奮了,甚至露出疲倦的神態。也難怪,經過下午到晚上這一番折騰,她肯定覺得很累了。我又坐了一會兒,估計到了半小時,就掐滅香煙站了起來。 我對苗苗說:“我走了。”背著包,走到門邊,回頭看了一眼。 苗苗也正好抬起頭來看我。 臨出門前我聽見她說了句:“再見。” 第三部分我感到非常的內疚 我沒有回家,去了新華二村,自然一夜未眠。只是在天快亮的時候我迷糊過去了一會兒,再次醒來時我覺得很冷。身上蓋著八斤多重的棉被,此刻我覺得它又冷又硬,就像鐵殼一般。被面是絲綢的,在昏黑的房間裡發出一些隱約的暗光,看得我無比絕望,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苗苗。 然後我起床了,也不知道乾了些什麼。天快要黑的時候我給朋友們打電話,向他們宣布我和苗苗分手了,梁二、老冉聞訊趕過來,我們去了樓下的一家飯店。雖然一天沒有進食,我也不覺得餓。席間,我向梁二、老冉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他們不免勸慰一番。 梁二看了有關的信息後說:“苗苗會來找你的,她現在也很矛盾。” 飯後我們去了城市獵人,一面喝啤酒,一面接著談我和苗苗的事。突然,我的尋呼機響了,是苗苗家的號碼。 我說:“是苗苗。” 梁二說:“怎麼樣,我說她會來找你的吧?” 他和老冉都鬆了一口氣,老冉給了我兩個硬幣,我去吧台回電話。苗苗問我在哪裡?我說在城市獵人,和梁二他們在一起。苗苗說她剛下英語課,想過來。 我說:“那好吧。” 回到座位上,我告訴梁二、老冉,苗苗馬上過來,他們表示要先走,我說:“用不著,她來她的,看看她怎麼說。” 梁二說:“也好。” 沒過多久苗苗就到了,老冉把我旁邊的座位讓給她,自己坐到對面去了。他和苗苗聊起那天晚上去她家裡聽琴會的事,梁二則問了幾句苗苗上英語課的情況,誰都沒有提我們分手的事,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苗苗也看不出有明顯的異常。我心裡想,要是真的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那該有多好啊! 老冉起身上廁所,梁二說他也要去一趟,他們離開後就只剩下我和苗苗了。 苗苗轉過臉來問我:“你怎麼樣?” 我說:“還行吧。” 她伸手拉起我的一隻褲管,一面說:“讓我看看踢得重不重?”還摸了摸我的小腿。 我說:“沒事沒事,我踢不壞的。”我放下褲管,把腿拿開了。 苗苗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來看看你。” 我說:“我知道的。” 然後老冉、梁二就回來了,我和苗苗的交談到此為止。 苗苗的確不可能有別的意思,來城市獵人找我不是為了和我和好,她怕引起我的誤解,但有這個必要嗎?昨天晚上她說了那麼多,那麼的明確和決絕,誤解是完全不可能的。 大約十點多鐘,我們就散了,老冉、梁二一路,先走了。我打車送苗苗回東文,像以前一樣,我陪著她穿過東文校園,一直送到了她家的樓下。我沒有上樓,很自覺地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第三天,苗苗都給我打了電話。 電話很簡短,她只是問我:“你怎麼樣?” 我回答:“還行吧。”或者“就那樣。” 然後我問苗苗:“你怎麼樣?” 她說:“我沒有問題。” 出於自尊,我沒有主動給苗苗打過電話。 我甚至都來不及傷心,幾天來苗苗罵我的那些話一直縈繞在耳際,我要做的只是讓這些可怕的話盡量地減弱和分散,不再時時刻刻地刺激我的神經。 第三天以後,苗苗就再也沒有打電話來了,一連兩天都沒有她的電話。窗外起風了,天昏地暗,天氣變得更加寒冷,整個下午我租借的房子裡都昏沉一片、陰冷異常。我想像著苗苗待在家裡,孤零零的一個人,正在瑟瑟地發抖。岳子清還沒有回家,媽媽又遠在西安,我不知道為什麼憐憫起苗苗來了。 傍晚時分小夏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回來了,大約二十天以前他去了荷蘭,參加一個國際詩歌節。小夏走的時候正是苗苗家失火期間,清理房子時他也趕過來幫了忙,他是直接從苗苗家去的火車站。 我灰頭土臉地把小夏送到東文門口,對方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對我說:“老徐,保重啊!” 回想起來,小夏的眼神裡似有某種擔憂,話也說得意味深長。 他問我要不要帶什麼東西,我說:“不要了。” 後來想起苗苗喜歡吃巧克力,我對他說:“你幫我帶點巧克力吧。” 現在小夏回來了,並告訴我我要的巧克力他也帶回來了,可我和苗苗已經分手了。 放下電話後小夏就打車來了新華二村。他背著一個大包,風塵僕僕地進了門,我的心裡不免一陣溫暖,心想,還是朋友好啊!小夏從苗苗家出發去了荷蘭,回南京後也來不及回家,直接來了我這裡。那隻大包裡裝著一塊帶給我的巧克力,小夏告訴我,足有兩公斤重。 他說:“我一路給你背了回來,怎麼就分手了呢?”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面對朋友我感到非常的內疚。 小夏說:“這塊巧克力是一定要送出去的。” 這是他說話的方式,我也能明白小夏的好意。就在新華二村的房子裡,小夏給苗苗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他回來了,還給她帶了一塊巧克力。小夏讓苗苗出來見個面,但被苗苗拒絕了。掛了電話,小夏這才知道我所言不虛,事情真的非常嚴重。 後來,這塊巧克力還是到了苗苗的手裡,是小夏親自送過去的,他藉機當了一回說客,自然毫無效果。我只是在想,那巧克力苗苗吃了嗎?味道如何?或者被她扔掉了,那也是完全可能的。 第三部分分手後雙方仍可以做朋友 眼看就要過年了,一天我打電話給老冉,讓他來我家裡吃飯。老冉至今單身,女朋友在鎮江上班,週末才會過來,因此吃飯是個大問題。他騎車過來後,我隨便炒了兩個菜,菜上桌後電飯煲裡的飯還沒有燜好,趁此工夫我們又說起了苗苗。突然我一陣衝動,想給苗苗打一個電話,我們已經有一個半月沒有任何联係了。一個半月,近五十天的時間,我已經完全不抱希望,想來對方也該平靜了。我曾說過分手後雙方仍可以做朋友,打電話去問候一下應該不算唐突吧? 我撥了苗苗家的電話,聽見我的聲音苗苗略感意外。 我說:“這一段你過得還好嗎?” 苗苗說:“還行,就是上個月把指甲弄斷了,很久沒有彈琴了。” 我問岳老師身體怎麼樣?苗苗說她爸爸又去外地了,不知道春節能不能趕回來。 大概出於禮尚往來的禮貌,苗苗問我說:“你媽媽的身體還好吧?” 我說:“還好,她去我姐姐那兒過春節了。” 應該說,開始的交談還是挺正常的,雖然久未聯繫未免有點兒生疏,說話的時候常有一些停頓。 後來我問苗苗:“你現在有男朋友了吧?” 她馬上警覺起來,說:“我沒有必要告訴你。”口氣頗為生硬。 我說:“既然是朋友,有什麼不能問的呢?你有什麼不能說的呢?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告訴我又能怎麼樣呢?有了對不對?他是誰啊?” 苗苗說:“你又來了!要是再這樣我就掛電話了!” 她果然把電話給掛了,我不免激動起來,把電話再打過去。 苗苗接起來,我說:“我想知道他是誰。” 苗苗不答,咔噠一聲掛了電話,我再打過去,她就不接了。我繼續再打,聽筒那頭鈴聲持續響起,直到變成了嘟嘟的忙音。就這樣我一連撥了十幾次,苗苗始終不接電話。 我對老冉說:“我得去一趟東文。” 老冉見我面色嚴峻,也不好阻攔,只好跟著我出了門,至於吃飯的事自然是顧不上了。 我倆空著肚子、冒著寒風打車直奔東文,路上我對老冉說:“我只是想知道那男的是誰。” 我覺得那人肯定是李彬。即使是李彬,我也不認識啊,這倒是一個機會,我正要見識一下,因此我對老冉說:“看一眼我就走,不會有什麼的,你不用擔心,知道是誰也就可以了。” 我一心以為苗苗和一個男的在一起,而那人就是李彬,打電話的時候,他就在她的邊上。當然也可能是苗苗一個人在家,那也得我去了以後才能知道。 熟門熟路,很快就到了,我讓老冉待在樓下,一個人上樓去敲門。苗苗打開門,看見是我,馬上皺起了眉頭。 她說:“我就知道你會來!”然後就不理睬我了。 我走進客廳裡,站在那張餐桌邊上,向苗苗解釋道:“沒有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男朋友是誰。” 苗苗不說話,用眼睛瞪著我。房子裡很安靜,苗苗的房間和岳子清房間的門都關著,不像有人的樣子。站了一會兒,我確認了這一點,但不好意思馬上就走。 我說:“你的男朋友是誰?告訴我又有什麼關係啊?”說了好幾遍。 突然苗苗就爆發了,她說:“你走吧,走吧,趕緊走人!我怕了你還行不行啊!” 說著就上來把我往門外推。我任憑她推搡著,一隻手死死地抓著門框,情形和上次幾乎完全一樣,當真是舊夢重溫了。苗苗越來越激動,呵斥我的聲音也越變越大,同時眼淚滾滾而出,但推了一會兒她就停住了,沒有像上次那樣的不顧一切。 苗苗丟下我,跑到一邊去打電話,我聽見她抽抽搭搭地對電話那邊的某個人說:“你過來一下,馬上就過來!” 放下電話,苗苗就進了她的房間,把門帶上了。我一個人留在客廳裡,房子裡突然變得非常安靜。我走到沙發前坐下來,點起一支香煙,一面抽我一面在想,我倒要看看來的是什麼人?東文保衛科的?可能性不大,十有八九是苗苗的男朋友,我正要見識一下是何方神聖呢! 苗苗家的門大敞著,我始終面朝門口。過了大約二十多分鐘,樓道裡響起了咚咚咚的腳步聲,我心想:來了,然後一個彪形大漢就晃了進來。我一看,原來是江北。江北看見我,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他說:“哎喲哎喲,我還以為是怎麼著了呢!” 他在餐桌邊坐下來,苗苗聽見聲音,也從房間裡出來了,她走進廚房去泡茶。江北招呼我,讓我坐過去,於是我便離開了沙發,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苗苗泡茶出來,給江北倒了一杯。 江北說:“給徐晨也來一杯吧。” 苗苗很不情願地又倒了一杯茶,江北把它推到我面前。 他說:“苗苗,你也來坐一會兒吧。” 苗苗說:“我不坐。” 第三部分苗只是他的一個性夥伴 她放下茶壺,轉身又進了自己的房間,關門以前她說:“我希望這套房子裡面盡快只剩下我一個人!” 苗苗雙手一攤,作了個強調的姿勢,然後就砰的一聲把門帶上了。 我和江北坐在苗苗家的客廳裡,隔著餐桌,一時無語。後來我簡單地敘述了一下事情的經過,也真難為了江北,他感喟嘆息了一番,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一方面是他的好朋友,一方面是他老師的女兒…… 江北說:“徐晨啊,人這輩子總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要想開一點……” 由此開頭,他和我聊起了人生、命運、緣分以及無常。江北說得很抽象,也很廣泛,言不及物,但發人深省。 其間苗苗開門出來了一次,手裡提著一包東西,她對我說:“這是你的東西,走的時候把它帶走。” 她把那包東西提到了門外,放在垃圾桶旁邊,然後又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帶上了。我走到門邊一看,發現是一隻垃圾袋,裡面裝著以前我送苗苗的東西,包括寫給她的信以及在深圳時買的項鍊手鐲。 為了不為難江北,我表示可以走了。 江北長舒了一口氣,站起來和我一道離開了,臨出門前他對著苗苗房間門上面的氣窗說:“苗苗,我們走了。” 那包東西我沒有帶走,我在想,如果苗苗願意把它們當成垃圾扔掉那就扔掉吧,如果撿破爛的把它們撿走那就撿走吧,反正我已經不需要它們了。 在樓下,我們碰見了老冉,他在寒風中站了個把小時,見我們終於出來了,老冉不禁喜出望外。我們三人一行出了東文校園,由於我的情緒不太穩定,江北建議找一家酒吧坐坐。 在酒吧里,我和老冉要了簡餐,江北要了啤酒,三個人邊吃邊喝邊聊。 老冉說,他受大罪了,不僅在外面站了一個多小時,又冷又餓,還擔驚受怕的。當苗苗把我往門外推的時候,老冉從樓道裡一路潛上來,不知道該如何辦好,是上前勸解呢?還是等等再說?總算苗苗不再吵了,跑到客廳的一頭去打電話,老冉來到門邊上,側著耳朵偷聽,苗苗叫人過來,他也聽見了。然後老冉就返回樓下在路口站著,心裡想,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沒準要打架。後來看見江北來了,他這才放了心。老冉截住江北,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江北上樓後,老冉仍然留在下面等候。 江北這時也不再抽象,他仍然在勸我,但說得很具體,越發的具有說服力。他說我為苗苗這樣太不值得了,他是看著她長大的,在他們(他是指呂大元他們)看來苗苗就是個小孩。江北說,苗苗八九歲的時候還拖著大鼻涕,現在雖然長成大姑娘了,實際上仍然乳臭未乾,這樣的小孩子怎麼可能理解我呢?怎麼可能理解“我們”呢?苗苗仍然在做夢,李彬就是她的一個夢。那傢伙實在是不值一提,苗苗對他用情很深,但李彬覺得和苗苗不過是玩玩而已。 江北說:“這可不是我的杜撰,故意安慰你的,李彬親口說過,苗苗只是他的一個性夥伴。” 我問:“你親耳聽見的?” 江北說:“就算不是我親耳聽見的,中間也不過隔了一兩個人。” 第三部分和苗苗分手以後 和苗苗分手以後,我曾經給她寫過一封信。這封信很長,是分幾天寫完了,實際上我仍然可以繼續寫下去,但後來突然就不想寫了。這封信存在我的電腦裡,最終也沒有打印出來郵寄。這是一封很溫柔的信(我這麼認為),我回顧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光,苗苗對我的好,也分析了導致我們分手的原因。自然我進行了深入的自我反省,表示應該承擔主要的責任,其次,我也非常婉轉地提到了苗苗的欠缺。我完全是從對方的角度著眼的,而且能夠面向未來,當然啦,那是苗苗的未來,而不是我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將來苗苗碰到一個不像我那麼病態的男人又能克服自己的不足的話一定是會有好結果的。總之這是一封非常傷感的信,是那一階段我心情的反映。 所謂苗苗的不足,我覺得責任也不在她,是她受了李彬的矇騙。對於李彬,苗苗始終不能釋懷,我認為這正是她今後生活的障礙。我雖然很尊重苗苗的感情,但還是想提醒她,在李彬的事情上她過於極端了,有點一廂情願了。但我當時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因此話就說到這里為止了。 被苗苗從她家裡趕出來的第二天,我心中憤懣難平。我打開電腦,把五十天前寫的那封信又讀了一遍。我想把信打印出來寄給苗苗,但有必要作一些增補,於是我就把李彬說的,苗苗只是他的性夥伴的話加了進去。在信的後面我另外寫了一段話,告訴苗苗這封信寫於和她分手後不久,而現在,那種情緒已經不存在了。我之所以要把它寄出去,是想讓她知道當時我是怎麼想的,現在又是怎麼想的。我現在的想法是,她罵我也好,踢我也好,羞辱我也好,我都能忍受,都能原諒,但有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就是承認彼此相愛過。如果不承認這個前提的話,我憑什麼被她罵?被她踢?被她羞辱呢?沒有這個道理的,她也沒有這樣的權利。 最後我說(寫道):“你以為把我送給你的項鍊還給我,我們的賬就結清了嗎?你家失火的時候,光是抹布我就洗了幾百塊!你還得起嗎?” 我把給苗苗的信打印出來,裝進信封,寫好地址,郵寄以前我給梁二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幫我看一看信息。 梁二說:“不好不好,你不要寄這封信。” 我說:“你都看見什麼了?” 梁二說:“火,綠顏色的火。” 我不免有點害怕,問他說:“那有沒有化解的辦法呢?” 梁二說:“最好你不要寄這封信。” 然而已沒有這樣的可能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梁二知道無法阻止我,於是便騎車來了新華二村,他屏息凝神,在房子裡端詳了很久,最後用腳尖在北屋的電視櫃前麵點了點。 梁二說:“這兒有一個點,今後你可以在這裡燒香,經常燒,沒事就燒,對你有好處。” 他帶來了幾支印度香,讓我去找一個香爐。新華二村的房子裡沒有香爐,我只找到了一隻空藥瓶,放進一些大米後,梁二插入三支香,勉強可以立住。香點燃後房子裡不免煙霧繚繞、香氣刺鼻,就像是進了寺廟一樣。 梁二比劃了一番(做功),最後搓了搓手說:“沒事了,你可以寄信了。” 信寄出以後我就開始計算日期。接著就過年了。大概初五初六的樣子苗苗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一接到她的電話我就知道她收到信了。 苗苗劈頭就說:“以後你不要再給我寄這樣的東西好不好?我不會看的,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說:“現在沒有關係,但以前有關係。” 苗苗說:“你就別提以前啦,以前我也沒有愛過你。” 我於是又激動起來了,說:“你也太自以為是了,竟然想否認歷史!” 苗苗故作誠懇地說:“真的,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不信你去問王雪梅。” 我說:“王雪梅怎麼啦?她還說你自私呢!” 苗苗說:“你造謠,她不可能這麼說!” 第三部分我們又開始爭吵 於是我們又開始爭吵。大概吵了十來分鐘,我突然覺得非常的無聊、無趣,特別的絕望,於是就把電話掛斷了。掛了電話以後,我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一直在想這件事。自從和苗苗分手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聯繫了(年前那次去東文找她除外),可有關她的消息還是會源源不斷地傳過來,這和我的注意力有關。一段時間以來,除了談論苗苗以及關於她的事對其他的話題我完全沒有興趣。王雪梅說苗苗自私的事的確是有的,當然不是親口對我說的,中間隔著其他人,就像江北告訴我李彬說苗苗是他的性夥伴一樣,也是聽別人說的。朋友們對我說這些,自然是為了安慰我,情急之下我不禁脫口而出,這又是何苦呢? 正在想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接起來又是苗苗,我以為又將是一番大戰,但是沒有。苗苗的語調完全變了,她沒有再提那封信的事,也沒有提王雪梅,甚至也不提我們的分手以及種種的不愉快。苗苗的聲音再次變得圓潤、親切,開始對我的生活問長問短。我有點發蒙,當真是覺得昔日重來了,就像是在做夢。我們真的分手了嗎?真的發生過那麼多惡性的爭吵以及狂暴的場面嗎?聽著苗苗聊天似的語調,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不提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我也不提,聊著聊著,我就放鬆了、自然了,也溫和柔軟了。 苗苗說:“今天我就想和你聊天!” 我說:“好啊,那我們就聊啊。” 我們一直聊到房間里黑了下來,街上的燈光映進了窗口,苗苗還覺得不過癮,於是約好了飯後去城市獵人繼續再聊。 我回家吃過飯,按約定時間來到城市獵人,苗苗已經到了。我們上了二樓,面對面地坐下來,傍晚時的那種溫暖輕鬆的氣氛繼續著,只是見面後多了一份隱約的傷感。我要了一瓶啤酒,苗苗要了菊花茶。那菊花茶並不是菊花泡的,不過是普通的茶葉,紮成一朵菊花的形狀。 那朵“菊花”在開水里慢慢地綻放著,苗苗說:“很好看,但不好喝。” 我們漫無邊際地說了很多話,苗苗難得的健談。她說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血型,估計是AB型。苗苗說她最近在雜誌上讀到過一篇文章,上面說AB型血的人比較的極端,挺像自己的。我覺得她在隱晦地解釋什麼,隱晦地向我道歉,苗苗能做到這點已經很不容易了。 最後苗苗承認她是愛過我的,並且想過和我結婚,聽她這麼說我已經很知足了。我沒有就勢問她:“你現在還愛我嗎?”畢竟事過境遷,我有了教訓,知道適可而止了。我不想毀掉這來之不易的結論。 作為回報,我告訴了苗苗一個秘密。分手以後我曾經讓梁二看過,他說我和苗苗是前世因緣,上輩子的上輩子我們是夫妻。 “是嗎?”苗苗說,顯得很高興。 我說:“梁二是這麼說的,是他看見的,上輩子的上輩子,我肯定欠你的。” 談論了前世,也談論了往昔,但我們沒有談論未來。自從那次大吵(苗苗踢我的那次)以後,我們的未來已經確定,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最好的結果是做彼此關心的朋友,這是明擺的事。弄不好的話,甚至連朋友都做不成。 大約十二點多,我結了賬,送苗苗回了東文。車到東文後我沒有下來,看著對方的背影走進了東文大門。我表現得很有節制,也很周到,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第三部分聽筒咆哮道:“我操你媽!” 我在想,苗苗的轉變是因為她的信仰倒塌了。我在給她的那封長信中透露,李彬認為和她的關係不過是性夥伴而已,苗苗氣勢洶洶地打電話給我,實際上是外強中乾的表現。然後我又告訴她,王雪梅說她自私。李彬以外,苗苗信任的人也只有王雪梅了,她幾乎是苗苗惟一的朋友,這個打擊不能說不大。如果我沒有告訴苗苗李彬和王雪梅背後說她的那些話,苗苗還會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嗎?我覺得不會。在空虛無援的情況下,苗苗這才想起我來,想起我對她的一片深情,事情只能就是這樣的。但不管怎麼說,這樣的結局應該說還算不錯,苗苗總算承認她愛過我,以後我們還可以做朋友,我應該感到滿足才是,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再一根筋了。 渾渾噩噩中又過了十來天,我已經不再指望苗苗會和我聯繫了,自然我也沒有主動給她打電話。突然有一天,我意外地接到了苗苗的電話。 開始,我還挺高興的,以為她終於願意和我做朋友了,但聽聽苗苗的口氣不對,她直截了當地對我說:“王雪梅根本就沒有說過我自私的話,你怎麼可以造謠呢?” 我回答說:“我沒有造謠,信不信由你。” 苗苗說:“就算她說過那樣的話,你也不應該告訴我,搬弄是非,這是一個品質問題。” 我不免感到非常的氣憤,她怎麼又變回去了呢?於是我說:“我就是搬弄是非又怎麼樣呢?你能把我怎麼樣!” 苗苗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王雪梅想和你談談。” 我說:“我不想談!”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 顯然,王雪梅就在苗苗的邊上,電話那頭沒有任何背景聲,想必王雪梅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按時間計算,現在正逢學校開學,估計是王雪梅返校見到了苗苗,說起這件事來王雪梅自然矢口否認。於是苗苗拉著王雪梅給我打電話,想讓她和我對質。我完全可以想像苗苗之於王雪梅的那種淫威以及王雪梅的那種乖巧,總之她們想陷我於不仁不義之地以解脫自己,這還用說嗎? 過了大約七八分鐘,電話又響了,我忍住了沒有接。一串鈴聲結束以後,過了一會兒又響了起來。就這樣電話響了十幾次,我始終沒有接。聽著這連續不斷的鈴聲,我不禁產生了某種報復的快感,那天晚上也是這樣的,我把電話一遍一遍地打過去,苗苗就是不接,殘忍地無動於衷。 我覺得,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該結束了。苗苗如此的反复無常,不禁讓我怒火中燒,滿腔的憤怒最後凝成了四個字。 我抓起電話,不容對方開口,對著聽筒咆哮道:“我操你媽!”然後就掛了電話。 這之後電話就再也沒有響過了。 隨著這聲“我操你媽!”,我覺得我所有的憤怒都一瀉而出了,不僅憤怒,我所有的體力、生命都傾瀉一空,不復存在了。坐在電腦前面的椅子上,我覺得異常的虛弱無力,心裡面空得髮飄,過了一會兒又悲從中來。我多麼想把電話撥過去,告訴苗苗,其實我是多麼的愛她啊!但最終也沒有這樣做。一個人默默地流了一會兒眼淚,天就漸漸的黑了下來。 當天晚上大約十點多鐘,我在家裡接到一個電話。 我拿起聽筒,“餵”了一聲,同時覺得自己的聲音非常的粗陋、異樣,這大概是很久沒有說話造成的。對方沒有說話,我就把電話掛斷了。 (連載至此結束,後續故事請參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8月版定價:1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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