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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部分-2

我和你 韩东 17497 2018-03-20
第一部分從初識苗苗到今天的遭遇 我居高臨下,看得很真切,原來是一塊化石。真是巧了,前兩天我去地質研究所看一個展覽,展廳旁邊的小賣部就有這種化石賣,當時我還特意看了一眼,記得是狼鰭魚化石,該化石分佈於侏羅紀晚期的地質層中。 我說:“這是狼鰭魚,生活於距今一億三千萬年前的地質年代。” 苗苗抬起頭來,說:“咦,你是怎麼知道的呀?” 我說:“我本來就知道嘛。” 苗苗說:“江北都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的呀?” 說的也是,江北以博學多聞著稱,他不知道的事情我竟然也知道!幸虧那天我閒極無聊,又恰好路過地質研究所,那兒正在舉辦中華史前古生物化石展覽,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這樣的事,按我的性格通常是不可能發生的。

當然我沒有對苗苗說這些,我只是說:“不就是一塊狼鰭魚化石嘛。” 我覺得,從這時起苗苗看我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樣了。 後來她站起身來,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文摘月刊》,對我說:“上面有你的一篇文章,你知不知道呀?” 我說:“我不知道。”實際上我是知道的。 這是一篇關於小說寫作的訪談,最初刊登在一本文學雜誌上,《文摘月刊》轉載時經過了刪節。苗苗將《文摘月刊》翻至刊載訪談的那一頁,遞給我。 這時江北說:“我們去外面坐吧。” 餐桌邊上的客人已經走了一半,我、江北還有老冉在空出的椅子上坐下來,我的手裡拿著那本《文摘月刊》。苗苗跟過來,站在我的身後,我翻看《文摘月刊》的時候她也湊過來和我一起看。一縷披散下來的頭髮蹭在了我的臉上,我在想,要是能永遠這樣那該有多好啊!

過了一會兒苗苗走開了,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合上《文摘月刊》,但沒有還給苗苗,也沒有把它放在桌子上,我把它捲成一卷,握在手上,抬起頭來聽大家談論古琴。我的動作似乎是下意識的,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故意的、刻意如此的。後來我和老冉起身告辭,出門時我帶走了那本《文摘月刊》。 我們沒有坐車,沿著一條筆直的大路向前走去,經過了大約有十個路口。我很興奮,一點都不覺得累,不停地對老冉嘮叨著(我已決定向他和盤托出),從初識苗苗到今天的遭遇,一樁樁一件件慢慢地道來,並加上自己的主觀分析。老冉不說話,只是嘿嘿地笑著。 我對他說:“我很感激你啊,冉兄,感謝你陪我去岳子清家聽琴會,感謝你陪我走了這麼長的路……” 我說:“事情怎麼就這麼巧呢?前兩天我剛好去了地質研究所看化石展覽,你說奇不奇怪?”

我說:“這本《文摘月報》裡恰好有我的訪談,而苗苗的手上又正好有這本雜誌。” “真是太奇怪了,”我說,“今天晚上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太奇怪了。江北早不問晚不問,正好朱曄去了新加坡,他問我要不要去岳老師家聽琴會。那個女的早不出現晚不出現,正好今天出現了,說我的小說在德國的書店裡有賣,弄得我像個國際知名作家似的……” 後來就到了鼓樓廣場,我們便分道揚鑣了。 臨別前我對老冉說:“以後要是有什麼事,你還得幫我的忙啊!” 他連聲地答應著,然後轉身直奔通宵汽車站而去。 第一部分我通向苗苗惟一可能的道路 《文摘月刊》就放在我的枕邊,它是惟一的線索,是我通向苗苗惟一可能的道路。如何使用這本《文摘月刊》呢?我想了幾天仍沒有一個答案。登門送還?未免過於魯莽。等苗苗來向我索要?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帶走了這本雜誌,我並沒有明確地借閱,是“無意識”地帶走的。 《文摘月刊》在我的枕邊放了一個星期,我的勇氣也隨著一天天地喪失。這不禁使我想起一年前我和苗苗的相識,之後一年再無她的音訊,難道這次也這樣嗎?然後我想到了向麗。

我呼了她,向麗很快回了電話。 我說:“也沒有什麼事情,就是問問你最近的情況。” 向麗說她正在忙畢業論文,很快她就要畢業了。 我問她:“單位找好了嗎?是不是打算留在南京?” 向麗說:“還沒定。” 我說:“畢業之前我們總得見個面吧?我請你吃飯。” 向麗說:“好啊好啊,等我忙過這一陣子給你打電話。” 我很想馬上就見到她,但沒有說出口,我說的是:“那就說定了,我等你的電話。” 一周後我們見了面,向麗打車來了新華二村,聊了一會兒我領她下樓吃晚飯。飯後回到樓上,我們接著聊天。 顯然向麗拿不准我的目的何在,她最可能想到的就是我想和她上床。如果我真有這樣的想法,她會同意嗎?我無法知道,但我的確沒有那樣的想法。正因為如此,我體會到無欲則剛帶來的坦然。當然啦,“欲”我還是有的,但針對的不是向麗,神情之間我不免有些心虛,聰明的向麗肯定察覺到了。

臥室電腦桌的抽屜裡放著三本書,是我早就準備好的,兩本《華燈初上》,一本《文摘月刊》。兩本《華燈初上》我準備分別送給苗苗和向麗,已經題好了字。給向麗的那本上寫著“向麗惠存、留念!”,給苗苗的那本上寫著“給美好的苗苗!”,那本《文摘月刊》則是打算讓向麗捎給苗苗的。 去臥室取書時我不禁又看了一遍題字,覺得非常的不妥,“給美好的苗苗”會把我的目的暴露無遺的。經過一番猶豫,我只帶了兩本書出來。 回到北屋,我故作隨意地把兩本書遞給向麗,對她說:“送你一本我的小說,做個紀念。” 向麗接過,連聲說道:“謝謝謝謝!”顯然很高興。 我又說:“那本《文摘月刊》是上次去岳老師家聽琴會的時候向苗苗借的,你幫我還給她吧。”

我說得很輕描淡寫,只說了一遍就沒再說了。 向麗說:“好好,我知道了。” 她的手上拿著兩本書,下意識地撫摩著,我們一時無語。 過了一會兒,向麗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地念叨著:“苗苗,苗苗……” 我沒敢接她的話茬,趕緊把話題轉移到她的畢業論文上去了。 送走向麗,回到新華二村的房子裡,我覺得非常的沮喪。我的成功之處在於沒有暴露真正的目標,可付出的代價卻十分的慘重。按原計劃我不僅要讓向麗帶一本我的小說給苗苗(作為對借書的感謝),而且還要讓她帶話,讓苗苗有空來玩。可惜向麗只帶走了那本《文摘月刊》,苗苗收到也就收到了。在她,這本雜誌可有可無,在我,卻是惟一的道路和線索,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呵,我竟然就這麼把它毫無意義地交出去了,除了證明我是一個有借必還的有教養的人還能證明什麼呢?不能了。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的情緒很低落,躺在新華二村的那張大床上整天似睡非睡,我一直在想《文摘月刊》這件事。向麗走後的第三天,時近黃昏,我迷糊過去了一會兒,但很快就醒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漾起,我翻身下地,心想事不宜遲,若是等我完全清醒了,那股力量就會消失。我不假思索或者盡量不假思索地撥通了苗苗家的電話。 接電話的正是苗苗,她問:“你哪位?” 我說:“我是徐晨。” 苗苗“哦”了一聲,顯得很意外。 我問她說:“向麗把那本《文摘月刊》帶給你了嗎?” “《文摘月刊》?”苗苗說,有些很莫名其妙,看來向麗還沒有把雜誌帶到。聽苗苗的口氣似乎也不知道我帶走了《文摘月刊》這回事。 我簡單地解釋一番,告訴苗苗,那本《文摘月刊》我已經讓向麗帶回東文了。

然後我問苗苗:“你還好嗎?” 她說:“還行。” 我說:“沒事來我這兒玩,我的電話你有吧?” 苗苗說:“有的有的,你給過我名片。” 我正要結束通話,她又說:“我去找找看,也可能被我弄丟了。” 苗苗放下電話,去找名片,這邊,我手握聽筒,等待著。突然我發現自己正在發抖,意識到這一點我就抖得更厲害了。後來苗苗回來了,告訴我沒有找到我的名片。 她說:“你說一下吧,我記下來。” 於是我報了新華二村的電話號碼。 苗苗說:“記下了。” 我甚至都沒有說“再見”就掛斷了電話。 幸虧是幾個毫無意義的數字,被我機械地吐出來,這時我已幾乎喪失了語言表述的能力,再說下去就要崩潰了。 第一部分苗苗想來找我玩

給苗苗打電話後的第四天,她的電話就來了。苗苗說她今天沒事,想來找我玩。 我說:“好啊好啊,我也正好沒事兒。” 然後說好了她打車到新華二村門口,我去接她。 這是一個晴朗的初夏傍晚,我站在馬路邊上,一輛紅色的夏利靠了過來,副駕座位上坐的正是苗苗。 我為她打開車門,苗苗忙著掏錢包,我說:“我來我來,你先下。” 我躬身探進出租車,付錢給司機,然後關上車門。夏利車開走了,我轉過身,看著苗苗。此刻光線仍然很好,我從來沒有在大白天的室外看見過苗苗,覺得很不習慣。她只帶了一隻裝時裝的那種紙口袋,正在沖我笑呢。 我說:“我們走吧,先去吃飯。” 食為先位於十字路口的西北角上,我和苗苗肩並著肩,穿過車流不息的馬路過了街。我之所以選擇食為先,是因為那兒的生意不太好,沒有什麼人,說話比較方便。果不其然,就我們這一桌。我和苗苗面對面地坐下來,我點了一桌菜,但我幾乎沒有怎麼吃。我這人就這樣,一緊張就吃不下東西,和苗苗在一起吃飯能正常進食至少也是二十頓以後的事。

這會兒苗苗對我說:“你吃啊,吃啊,你怎麼不吃啊?你吃得太少了。” 我說:“我怎麼沒有吃?我一直在吃啊。” 這幾乎成了這次吃飯交談的主要內容,每過一陣苗苗都會這麼對我說,而我總是那麼答。幸虧是這樣,否則的話,面對苗苗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似乎也比較內向。 苗苗也吃得不多,一桌菜基本上原封未動。後來苗苗給自己要了一個涼拌西紅柿,把盤子端到面前,一片一片地夾起西紅柿放進嘴巴里,那上面沾著的白糖還沒有完全融化。她就這麼吃了很長時間,只吃這一樣。我則抽煙喝酒。半杯啤酒下去我的臉就紅了,上了這層保護色後我說起話來就比較放肆了。 餐館裡的電視正在播放一個女歌星的演唱會錄像,苗苗自言自語地說:“她真漂亮啊……” 我說:“我覺得沒有你漂亮。”說完直視著苗苗。 苗苗說:“不會吧,我怎麼能和她比?” 我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說的是實話。” 此刻我們相距不足一米,我看苗苗看得很真切,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那雙眼睛,向外突出得很厲害,尤其是當苗苗看電視側面對著我的時候。我知道這是高度近視的緣故。這樣的眼睛要是放在別的女孩兒的臉上一定是一個很大的缺陷,但在苗苗這裡就不一樣的(我也感到很奇怪)。我覺得這雙眼睛特別美,甚至感人至深。如果我這樣告訴苗苗,她會相信嗎? 吃完飯,我們去了新華二村的房子裡。我把苗苗讓進朝北的小房間,她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我拉亮了旁邊的檯燈,燈光通過高帽狀的燈罩照射下來,苗苗的身體處於陰影裡。沙發扶手上擱著她的一條被照亮的手臂,手臂和手的姿勢都很鬆弛,顯得軟弱無力。苗苗整個人也軟軟的,斜靠著沙發,和以前的那個腰桿挺直的姑娘相比判若兩人,但我覺得還是同一個人。她的變化以及與想像的不吻合之處讓我心醉神迷,使我緊張得不知道怎麼辦好。 談話乾巴巴的,套路一成不變(我和其他女孩兒也是這樣開始的),我說起小時侯,我的婚史、戀愛史,說起朱曄。苗苗專注地聽著,很少插話,她有時候笑笑,有時候面無表情,也就是說她的反應不夠熱烈、熱情,不夠好奇。我在想,這不能怪苗苗,是我的講述過分枯燥和嚴肅了。我只擔心一件事,就是她下次不會再來了,因為我是一個多麼無趣和乏味的人啊。但我知道自己並不是這樣的,換一個場合我說起自己的故事來是那麼的繪聲繪色,甚至於波瀾起伏,連自己都會感動。要是我沒有把這個優點表現出來之前苗苗就不理我了,那該多麼可惜啊。我覺得今天的機會十分難得,可以說是時不再來,因此必須說下去。我越是這麼想就越是變得語無倫次,到後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了。 我對苗苗說:“我說了那麼多,你也說說你的事兒吧。” 她如夢初醒,對我說:“我的事兒?” 我說:“是啊,談談你的感情經歷什麼的。” 苗苗笑起來,她的笑容極富禮貌,有點把我刺傷了。 她說:“我可沒有你們那麼複雜,很平淡的。” 我堅持問道:“你沒有談過戀愛嗎?” 苗苗說:“談是談過……”後來她總算說了一點,但很簡略。 苗苗告訴我她談過兩個男朋友,第一個不能算(苗苗沒有解釋),第二個男朋友是一家影視公司的導演,已經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他怕苗苗畢業後報考北京的研究生,離開南京。 接著苗苗向我提出一個問題,她說:“如果你喜歡一個女孩兒,她離開幾年去外地,你會等她嗎?” 我非常肯定地說:“當然會,這是最基本的。” 苗苗的問題顯然有所指,我的回答也一樣,我的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這時電話鈴響了,是江北打來的,他問我苗苗是不是在我這兒玩? 我很吃驚,說:“是啊。” 江北說:“岳老師讓她早點回去,把電話打到我這兒來了。” 他囑咐我讓苗苗給她爸爸回一個電話,就把電話掛斷了。 苗苗往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我待在北屋聽得很清楚,她說:“哎呀,你就先睡吧,別等我……知道啦!我過一會兒就走……你煩不煩啊!” 走回北屋時苗苗的情緒還沒有緩過來,皺著眉頭,氣呼呼的,我問她說:“是不是岳老師讓你回家啊?” 苗苗說:“別理他,他總是這樣子!” 打電話以後她反倒比剛才活躍了,話也多了一些。 又坐了大約一小時,苗苗毫無要走的意思,最後還是我說:“你是不是該回家了?”她這才站起身來告辭。 我送苗苗下樓,有一句話我醞釀了很久,心想一定得說出來。我們出了單元門,沿著一側的自行車棚向小區的大門走去,出了大門來到街邊的人行道上。我走在苗苗的邊上,幫她拎著那隻紙口袋。 後來我對她說:“苗苗啊,下次我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你呢?” 就是這句話了。 她回答說:“我們馬上就要考試了,要開始復習了,沒有時間玩了。” 我說:“是吧。”然後出租車就來了。 臨別前苗苗對我說:“有時間我給你打電話吧。” 她接過紙袋上了車,我幫她關上車門,出租車就啟動了。 第一部分我領苗苗去了城市獵人 苗苗第二次來找我是十天以後,在電話裡她很興奮地說,她爸爸出差去了。我下樓接苗苗,其實沒有這個必要,她已經認識路了,但我還是去接了她。接到之後,我們沒有馬上上樓,我領苗苗去了附近的一個小公園。下午三點左右,天氣很晴朗,公園臨街的地方有一個露天茶座,我和苗苗在兩張漆成白色的簡易椅子上坐了下來。 苗苗仍然只帶了一隻紙口袋,她從裡面拿出一本大相冊來給我看。我看的時候,她把椅子搬過來和我並排,挨著我,也在看,一面加以指點說明。室外空氣流通,一陣微風掠過,不免將苗苗的頭髮吹拂起來,蹭在了我的臉上,我不禁想起聽琴會的那天晚上在苗苗家客廳裡翻閱《文摘月報》的情景,心裡想,當真是美夢成真了! 照片大多是黑白的,順序從苗苗的幼兒時代開始,那時候岳子清還沒有和妻子離婚。我看見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看見了苗苗小時候和媽媽在一起的照片,這樣的照片不容我不動容。那麼小的孩子,那麼年輕、幸福的母親,尤其是那孩子現在就在我的身邊,就是苗苗。看來這本保留著媽媽照片的影集是苗苗特別珍藏的,今天她特地把它帶了來給我看。苗苗九歲以後父母離了婚,照片上就再也看不見她的媽媽了。 我消化著這份感動,一面暗下決心,一定要對得起苗苗的信任,不可忘記了她給我看影集的這番情意。我翻得很慢,看得也很仔細,倒是苗苗有些心急,她伸過一隻手幫我翻起相冊來。她翻到後面,我再翻回去,就這樣翻了又翻,看了又看。 晚飯仍然是在食為先吃的,飯後我們去了新華二村的房子裡。當天晚上苗苗沒有回去,岳子清出差了,沒有人打電話催她回家。我把大床讓給了苗苗,自己抱了一條被子睡在北屋的長沙發上,自然一夜無眠。夜裡我起來上廁所,發現臥室的門被風吹開了一條縫,裡面黑乎乎的,顯然苗苗沒有把門反鎖上。我想像了一下苗苗睡在大床上的情形,但絕沒有推門進去的念頭。天快亮的時候,我濛濛矓矓地睡過去了一會兒,依稀有晨勃現象發生,這很正常,並不是因為苗苗睡在隔壁。此時她在我看來猶如一個聖女,完全不可能有別的想法。 第二天晚上依然如此,我們分房間而睡,苗苗房間的門仍然沒有反鎖。我一方面感受到她對我的信任,同時也有一點擔心,要是苗苗不鎖門是想讓我進去,而我沒有進去她不是很失望嗎?孤男寡女待在一起,一連兩夜都各居一室,是不是有點不對勁?我是否有點過於迂腐和懦弱了?岳子清出差一共三天,兩天已經過去了,難道我們就這麼一直耗下去嗎?但如果我半夜鑽進苗苗的房間,她又會做出什麼反應呢?真的難以想像。 第三天下午事情終於有了一線轉機,我和苗苗正待在北屋,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是誰打來的無關緊要,之後我也不清楚對方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總之是一個朋友。我走進臥室去接電話,苗苗也跟了過來。 電話放在兩張單人沙發之間的茶几上,我坐在其中的一張沙發上接電話,苗苗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看著我,很自然的,我拉住了她的手。苗苗沒有掙脫,甚至把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就這樣,我一隻手握著聽筒,一隻手握著苗苗的手,目光朝著窗外空洞的遠方,那兒什麼都沒有。接電話的時候我會偶爾回過頭,看一眼苗苗,沖她笑笑。這個電話通的時間很長,我顯然很興奮,聲音比平時要大,這不是我意識到的,是給我打電話的朋友告訴我的。 他說:“看來你情緒不錯啊,聲音那麼洪亮,肯定有什麼喜事兒。” 我說:“有有,喜事一大堆,第一件就是你給我打電話呀,生活多麼美好,風和日麗,天高地闊,你不覺得嗎?哥們!” 對方說:“是是。” 我希望這個電話能一直打下去,但顯然不太可能。對方掛斷電話後,我仍然握著聽筒貼在耳朵上好一會兒,這才將它在電話機上放好。 接下來的幾秒鐘很關鍵,如果我就勢抱住苗苗就萬事大吉了。我們分別坐在兩張沙發上,如果我站起來再走過去,動作未免太大。當然我也可以拉起她,把她拉離沙發到我這邊來,但這需要足夠的自信和霸道,和我虛弱的內心很不相稱。因此放下電話後停頓了幾秒,我們握在一起的手就分開了,我和苗苗站起身來,一前一後地回了北屋。一次難得的機會就這麼喪失了。 當天晚上,在食為先吃過飯,我領苗苗去了城市獵人。 第一部分小動作上苗苗佔了上風 城市獵人客人不多,我們上了二樓,那兒的光線要暗一些。在面對欄杆的一張長條形木桌前坐下,我和苗苗一面喝啤酒一面打量著下面的店堂,在我們左手的牆上,有一些彩燈和霓虹小廣告,英文字母一明一滅的。 開始時我的話很少,因為還沒有喝到位,但已經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灌醉了。苗苗大概覺得無聊,去樓下扔飛鏢,從我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見她。鏢靶釘在一樓左邊的牆上,只見苗苗拿了幾支飛鏢,後退至一定距離,上身前傾,然後一支一支地扔出去。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短袖T卹,露出圓潤白皙的胳膊,每扔一下胳膊就長出一截,T恤的袖口後縮。就這麼一下一下地扔著,看得我有些情不自禁,我覺得幾乎都不認識她了。幾天來我們朝夕相處,彼此之間最遠的距離也不會超過一米,像現在這樣她被置於畫面的全景中還不曾有過,我覺得苗苗確實可愛,在可愛之外還有我所不知道的可愛。 苗苗回到樓上,氣息不寧地在我的身邊坐下來。我已經喝得差不多了,覺得面孔又脹又熱,心跳震動著胸腔。我不看苗苗,看著樓下,惡狠狠地告訴她我喜歡她,我說自己對她一見鍾情,早在一年前就愛上她了。然後我說起那次琴會,說起《文摘月刊》以及我的“陰謀”。苗苗認真地聽著,面對著我,但沒有任何表示,大概是被我的氣勢嚇住了。 我問她說:“你不信?” 苗苗笑了笑,說:“沒有。” 我握著啤酒杯,裡面有小半杯啤酒,表白過程中我每說一句話就把杯子往桌子上一蹾,啤酒晃蕩著,從杯子裡濺了出來,灑落在暗褐色的木頭桌子上。苗苗把身體貼過來,挽起我的左手,另一隻手在我的胳膊上輕輕地撫摸著。她以這樣的方式使我平靜,也可以理解成對我表白的回應。其實我醉得也沒有那麼厲害,只是需要某種狀態,那些火熱激烈的話才可能脫口而出。 大約十一點多,我們離開了城市獵人,上了一輛出租車,回新華二村。路上彼此都沉默著。 樓道裡沒有燈,以前我都是用打火機給苗苗照明的。這次我沒有拿打火機,伸出一隻手,交給苗苗牽著,我們鑽進漆黑的門洞,摸索向上。我租的房子在四樓,在三樓和四樓之間拐彎的地方我反身抱住了苗苗,她沒有推開我,似乎還有點迎合。苗苗是否真的在迎合呢?我已經感覺不到了,因為我把她抱得那樣緊,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甚至都能聽見對方骨骼發出的喀吧聲。我覺得苗苗在掙扎,但這並不表示她在拒絕我,而是我過於用力了,當我稍稍放鬆立刻就感覺到了苗苗擁抱我的力量,她反倒來勁了,不讓我完全鬆弛下來。樓道裡昏黑一片,牆壁的上方有一扇氣窗,發出微弱不已的光芒。 後來我完全鬆開了苗苗,攬著她的腰,兩人互相依偎著走完了最後幾級樓梯。 用鑰匙開門以前,我們又擁抱了一次,這次鬆緊適度。我用手撩開苗苗的頭髮,托起她的臉,我的嘴巴找到了她的嘴巴,然後我們開始接吻。苗苗吮住我的舌頭,拼命地往裡吸,就像是對剛才我用力擁抱她的報復。我縮回舌頭,又吐進去,肉搏從大動作上轉移到小動作上,依然是那麼的痛苦激烈。在小動作上苗苗佔了上風。 進門後,我沒有開燈,一瞬間兩個人略微顯得僵硬,都有點不知所措。我推著苗苗的肩膀進了臥室,在她睡了兩夜的大床的床沿上坐了下來。房間裡有一些隱約的微光,顯示出家具黑乎乎的輪廓,一面鏡子正對著我們,裡面的明暗變幻不定。 我輕聲地問苗苗:“今天我也睡在這兒嗎?” 她“嗯”了一聲,點點頭,然後就開始脫衣服。先脫鞋子、長褲,脫完後把腿盤上床,雙臂一抬脫掉了那件T卹,最後只剩下胸前的一抹白色的乳罩了。我脫衣服的時候苗苗悄無聲息地等待著,我幾乎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黑暗中只有那白色的一抹顯示出來,就像是一個必要的標記。 第一部分一夜四次也是一個奇蹟 我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其間做了四次愛。苗苗說,她從來都沒有這樣過。我已經是三十五歲的人了,一夜四次也是一個奇蹟(幾乎是六年來我做愛總數的一半)。我們都很陶醉於有關的數字。 起床後苗苗匆匆洗了個澡,收拾了一番,就回東文去了。岳子清今天回家,她得趕回去整理房間、做晚飯。我送苗苗下樓,日光下她的臉色很蒼白。送完苗苗,回到樓上我繼續睡覺,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醒來後我發現枕頭濕了一大片——我流口水了。如此深沉的睡眠我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這以後每天上午苗苗都會往新華二村打一個電話,我剛從家裡過來,坐下後半小時她的電話準來。苗苗大概剛剛起床,岳子清上課去了,家裡就只有她一個人,她的嗓音帶著剛起床的沙啞以及睡眠後的滋潤,總之是意蘊複雜,動人極了。一天開始,苗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打電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對我說的,怎能不讓我感到無比欣慰呢?每次通話的時間不長,交談的內容也很隨意,苗苗問我是怎麼過來的,打車還是坐公交?早上吃的是什麼? 一次我聽見電話裡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音,便問:“你在吃東西嗎?” 苗苗說:“是啊,我在吃一個蘋果。” 我想像著她一邊吃水果一邊給我打電話,身上還穿著睡衣。而我這邊,窗外的天空湛藍,陽光照在油漆斑駁的水泥地上形成了一個窗框的菱形,一切都那麼的美好和稱心如意。 我們再次見面是三天以後,在這三天裡我和苗苗分別做了一件事。 天氣漸漸的熱起來,我租的房子裡沒有空調。以前這裡僅僅是我寫作的地方,並非和女人幽會的場所,即使是三伏天,天氣奇熱,我也無所謂,雖然熱不可擋,我也照樣寫作。我不怕熱,電腦卻受不了。解決的辦法是在冰箱的冷凍室裡用搪瓷大茶缸凍一大塊冰,然後把這塊冰連同茶缸放在電腦的主機上散熱,下面墊一隻盤子,接融化的冰水。我則赤著大膊,只穿一條內褲,肩膀上搭一塊毛巾,坐在顯示屏前面揮汗如雨。只要電腦能工作,我一點事兒都沒有。 現在不同了,因為和苗苗約會的需要,一台空調是怎麼也少不了的。但我很窮,沒錢買空調,折中的辦法是去買一台冷風機。有人說冷風機就是空調,有人說不是,我直到最後也沒弄清楚它到底是不是空調。反正冷風機能製冷,價格也比較便宜,另外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移動。看起來它就像是一隻立著的大箱子,下面裝著滑輪,可以拉來拉去,因此沒有必要像裝空調那樣在牆上打洞,有一根杯口粗的塑料管通往窗外即可散熱。買來冷風機後我試用了兩天,效果果然不錯。 苗苗再來的時候,我們脫光衣服去洗澡,洗完推開臥室的門,一股冷風撲面而來。 苗苗說:“好舒服呀!” 然後我們就開始做愛。從苗苗進門到我們上床做愛大概十分鐘不到,除了她說了句“好舒服呀”,彼此並無交談。 做完愛,苗苗告訴我昨天她去雞鳴寺燒香了。 我問她說:“你許願了嗎?” 苗苗說:“許了,我許了三個願,一個是給我自己許的,一個是幫我爸爸許的,一個是幫你許的。” 我說:“說出來聽聽呢。” 苗苗說:“不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我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幫我許的願是你會愛我一輩子。” 她說:“才不是呢,把你美的!”苗苗說:“我幫你許的願是你馬上就會有五十萬塊錢。” 我愣了半天,苗苗看起來不像開玩笑。 她接著說:“要是你真的有了五十萬,可得謝謝我喲!” 我心裡想,這怎麼可能呢?別說五十萬,就是五萬對我來說也遙不可及,一點影子都沒有。當然啦,苗苗許這個願說明她信任我,為什麼要我有五十萬呢?還不是把自己的生活和我聯繫在了一起。這麼一想我便釋然了。 我對苗苗說:“我會努力的,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第一部分苗苗是故意吻給司機看的 開始階段,我的性慾高漲,苗苗也欲壑難填,但我總覺得滿足不了對方,或者說苗苗給了我這樣的感覺。我們待在一起的時候很少出門,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坐在北屋裡說話了。 我和苗苗脫得赤條條的,躺在臥室裡的大床上,那兒有冷風機,比較的涼快。近來氣溫上升得很快,也只有這個地方能待了。伴隨著冷風機輕微的震動聲,苗苗在席子上舒服地攤開手腳,讓我撫摸她。她拉著我的手,引領著我,手把手地教我。 由於和朱曄相處養成的習慣,對女人的敏感部位我尤其小心,手在苗苗的胸部往往一掠而過。苗苗卻捉住我的手,不讓它轉移到別的地方去,她的乳頭髮硬,陷在柔軟的面積裡,感覺很奇特。苗苗把她的手蓋在我的手上,閉上了眼睛,身體跟著搖晃起來。她還讓我捏著她的乳頭,慢慢轉動,直到九十度以後,苗苗讓我再轉。我很是擔心,這樣下去會不會傷著她,把乳頭給擰下來呢? 朱曄古怪的方式源自於家傳,那麼苗苗呢?我覺得肯定和她以前的性經驗有關。想到她以前的男朋友也像我一樣轉動她的乳頭(很可能這還是他的發明呢),我不禁狠狠地一擰。 苗苗痛苦地叫喊起來,對我說:“對對,就這樣。” 我鬆開手的一瞬間她的快感達到了極至,這從苗苗的表情變化可以看出來。 這段時間裡,我們非常親密。我租的房子大約四十平米不到,無論我走到哪裡苗苗都要隨時隨地地跟著,我們在一張床上睡覺,一起去洗澡,我接電話的時候她也纏著我,並做出一些親暱的小動作,弄得我說話的聲音很不正常。甚至我上廁所苗苗也不肯放過,她要看我小便。苗苗的好奇心很強烈,一次她問我,為什麼我勃起的時候是衝上的,貼著肚子?而她以前的男朋友是衝前的,和肚子之間有一個角度。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不免暗自得意,顯然我勃起的程度更加充分。 我們躺在床上,每過四小時我就要給冷風機上一次水。冷風機內有一隻塑料水箱,注滿後可用四小時,另外還有一隻外掛水箱,因為怕麻煩所以沒有用。每次我拎著水箱去灌水,苗苗都要求和我一起去,我讓她躺著別動,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苗苗說:“那你快點啊,快點回來,你可一定要回來呀!” 就像我要出門遠行似的,實際上水龍頭就在隔壁的衛生間裡,並且我光著屁股也不可能跑到外面去啊。但她這麼說,讓我覺得很溫暖。 無論在我這裡待到多麼晚,苗苗都要回東文。岳子清自從上次出差以後還沒有出過差,因此我們沒有機會在一起過夜。一般是十一點以後,她還要在床上賴上半小時,然後我們開始穿衣服,我關掉冷風機、熱水器等電器,牽著苗苗的手來到外面熱風撲面的大街上。在出租車上,苗苗蜷起身體,把頭枕在我的腿上,整個人都鑽到我的懷裡來了。有時候我們在出租車後座接吻,吻得很熱烈,我覺得苗苗是故意吻給司機看的。她吻得旁若無人,動靜很大,我雖說不習慣,但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心裡想,苗苗真是年輕呵,多麼的熱情奔放啊。 第一部分我幾乎忘記了朱曄 我幾乎忘記了朱曄,突然有一天收到了她的來信,這才想起來她人已經在新加坡了。朱曄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我回信要求分手,現在,她的答復來了。 朱曄說她尊重我的決定,同意分手。她說她愛上一個人是不容易的,況且在一起六年,為此她哭了整整一個星期,但後來想通了,我這麼決定肯定有我的道理。最後朱曄祝我幸福,希望我多加保重。 再次見到苗苗時,我把朱曄的信拿給她看。苗苗看得飛快,幾乎是一掠而過,她有些不耐煩地把信遞還給我,雙眉之間又出現了那道豎起的深紋。 苗苗說:“哎呀,我最不願意見到這種事情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苗苗的意思是生離愛別讓她難過?還是我和朱曄的六年戀情令她不快?總之她很不耐煩,想要置身事外,通常情況下女人的嫉妒一點都沒看出來。 實際上不僅這封信,我給苗苗看朱曄的照片時她也這樣,匆匆看完,不加任何評論,也沒有任何問題,看了也就看了。這和我看她帶來的相冊時的認真仔細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我開始覺得苗苗並不那麼關注和在意我,至少不像我關注和在意她那樣。 我們開始出來見朋友了,我的朋友和苗苗的朋友。 我的朋友可以分成兩撥。一撥是東文這幫人,或者和東文有關的,包括馬松、呂大元、江北、侯小強。這幫人苗苗也認識,我就是通過他們認識苗苗的,見他們為時尚早,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另一幫朋友則是老朋友,包括梁二、小夏、老冉他們。這兩幫朋友互有接觸,但大體上是隔絕的。這天我把一幫老朋友約到了城市獵人,七八個人圍著一張大桌子坐下來。 苗苗挨著我坐,除了我她誰都不認識,而這幫老朋友早就听說她了,甚至一年前就已經聽說了。他們懷著好奇和興奮的心情如約前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兒把我給迷住了。要了很多啤酒,老朋友們不時地舉杯,向我和苗苗表示祝賀。 苗苗很配合,始終依偎著我,她的手挽著我的胳膊,下面熱烘烘的大腿擔在我的腿上,先是一條腿,後來兩條腿都上來了,整個人都猴在了我身上。這是熱戀中的景象,看得老朋友們心花怒放,同時也有點吃驚,他們從來沒有看見我和一個女孩兒在一起這樣過,就是我帶女朋友參加聚會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別說他們,就是我也很不習慣。我一方面陶醉於苗苗對我的親熱,有點飄飄然,一方面又有些不知所措。 朋友們喝多了,開始取笑我,他們說我變了,變得不認識了,就像是一個新人。 其中的一個朋友說:“他就是一個新人嘛!” 還有人說我是“老牛吃嫩草”,另一個人說:“他本來就屬牛嘛,吃嫩草也是正常的。” 無論我說什麼,他們都說聽不懂了,說我是“戀人絮語”,他們不解其意。 我說:“我覺得我很正常呀。” 他們就大笑,說:“他還認為他正常!” 到後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正常了。 苗苗很少說話,她捏著一把小勺子,一直在吃冰淇淋。 我聽見小夏問她說:“你是不是有點近視啊?” 苗苗抬起頭來,問:“咦,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小夏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散伙以後,我送苗苗回東文,路上她問我:“小夏怎麼看出來我近視的?”問了好幾遍。 我說:“大概是因為你的眼睛有一點點突出。” 苗苗問:“是不是很難看呀?” 我說:“一點都不難看,反而很好看,真的,你的眼睛非常漂亮。”這話我憋了很久,終於藉機說了出來。 苗苗沉默了一會兒,說:“嗯,我的眼睛是鼓鼓眼。” “鼓鼓眼”,我覺得這個說法簡直太可愛了。 苗苗的朋友不多,最要好的是王雪梅,也就是琴會那天晚上和苗苗坐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兒。苗苗領我去見了她。 王雪梅的事我聽苗苗說過一些,自小父母離異,一直跟著媽媽,後來媽媽再婚,又生了一個小弟弟。岳子清和王雪梅的父親是好朋友,一年多以前王雪梅來東文讀一個自費美術班,吃住都在苗苗家,直到最近她才搬出去,但仍然在東文上課。由於共同生活的緣故,苗苗和她成了密友。 第一部分不明白苗苗為何如此暴躁 見到王雪梅的時候,我覺得她很客氣。這是一個長相細長、皮膚白淨的女孩兒,和苗苗一樣留著披肩發,只是頭髮要比苗苗薄了許多,說話也細聲細氣的,臉上不無討好的表情。說實話,我對王雪梅的印象並不好。 後來苗苗問起我對她的感覺,我說:“她看上去很精明,有點假,一看就知道是那種長期寄人籬下的女孩兒。” 苗苗很不高興,她說:“你是什麼意思?寄人籬下,我的家就是她的家!”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們這幫人都這樣,自以為了不起,瞧不起人家,人家還瞧不起你們呢!” 我有點發蒙,“你們這幫人”是指誰啊?後來我才知道苗苗說的是東文那幫朋友,她在藉題發揮。 當時我說:“我就這麼一說,對王雪梅我又不了解,但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一定會很好地對待她的。” 苗苗轉怒為喜,說:“這還差不多!” 我和苗苗的事想必東文那幫朋友都已經知道了,我們沒有特意去見他們,在我是心虛,有一種挖了人家牆腳的感覺。我以為苗苗也會不好意思,其實不然。每次我送她回東文,一進校園我就緊張,生怕碰見熟人,苗苗卻滿不在乎,她故意挽起我的手,表現得更加親密。 一天我接到江北的電話,他約我晚上喝茶,臨掛電話時他說:“把苗苗也帶上啊。” 我正要問個究竟,電話已經掛斷了。也就是說我和苗苗的事江北已經知道了,而江北知道了東文的那幫朋友肯定也都知道了。 喝茶的地點是北極閣茶社,我沒有去過。江北沒有把我和苗苗約到他家裡,而是選擇了一家茶社,說明談話比較正式。 果然,閒聊了幾句後江北便說:“你們的事岳老師已經知道了。”停了停他又說:“岳老師很擔心的,昨天他找我談了一晚上。” 苗苗問:“他怎麼說?” 江北說:“他比較擔心,我勸了他半天,但今天喝茶我完全代表自己。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徐晨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為人,這些話昨天我也都對岳老師說了。” 苗苗說:“那他擔心什麼呢?” 江北說:“岳老師覺得你們的年齡有差距,我勸他說,苗苗也是個大姑娘了,她的事你不要過於操心。” 我彷彿看見岳子清憂心忡忡,拉著江北在黑暗的校園里四處亂走,商談著這件事。他只有苗苗這麼一個女兒,孩子沒媽,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想到這裡我不免有些激動,很想讓江北捎話給岳子清,我一定會好好對待苗苗的,我要賺很多錢,讓苗苗過上好日子。但此刻我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點頭,對江北的理解表示感謝,感謝他在岳子清面前幫我說了那麼多好話。 江北告訴我們,岳子清知道消息後夜不能寐,這幾天都在找人談話,昨天是他,前天是呂大元。 苗苗問:“呂大元怎麼說?” 江北說:“老呂的意思和我一樣,讓岳老師放心,他對岳老師說,他們能在一起,是你們家苗苗的福氣呵。” 苗苗哼了一聲說:“有他什麼事兒啊?難道什麼事情都要通過他?他說福氣就福氣啦?”苗苗把臉掛了下來,說:“呂大元以為他是誰啊?要是他說不行我們就不談啦?” 江北賠著笑臉說:“那是那是,重要的還是你們自己。” 送苗苗回東文的路上,我問她為什麼不高興?苗苗說:“他不是個東西!”這個“他”顯然是指呂大元。 我說:“你怎麼啦?他還不是為了我們好。” 我一直擔心岳子清不贊成我和苗苗的事,現在通過呂大元、江北的勸說他有所鬆動,表示聽之任之,難道這不是一件好事嗎?我不明白苗苗為何如此暴躁。 她說:“我的事最好他們誰都別管,都是吃飽了撐的!” 第一部分感激和怨恨之間她選擇了後者 看來,有些事的確被我疏忽了。我原以為苗苗和東文那幫人關係緊密,現在看來並不是那麼回事。江北是岳子清的學生(拜岳子清為師,學彈古琴),而呂大元是岳子清的同事,他們不僅是同事,而且還是老鄉,按呂大元的話說,他是看著苗苗長大的。我也曾親眼看見苗苗和向麗手挽著手親親熱熱地走進東文的大門,當然啦,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當我和苗苗在一起的時候,她對東文那幫人表現出了明顯的厭惡和不屑,只是我沒有留心而已。 這一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使苗苗的態度發生瞭如此巨大的變化呢?從表面看是因為王雪梅,苗苗在為她抱不平。王雪梅在東文談了一個男朋友,東文那幫人一致認為這人不怎麼樣,是個小混混。 苗苗憤怒地說:“這礙著他們什麼了?再不怎麼樣也比他們要強啊,也不用鏡子照照自己!” 現在我知道了,苗苗這是在藉題發揮,她是在說自己的事。九五年,也就是我和苗苗初次見面以後,她開始和一個影視公司的導演談戀愛,這人東文的圈子都認識,一概評價很低。岳子清像現在一樣的心急如焚,到處找人談話,不同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表示反對,其中數呂大元的態度最為鮮明。 他拍著胸脯對岳子清說:“我找苗苗談談,這姑娘怎麼會這麼糊塗呢?” 於是呂大元找苗苗談了一次話,據說開場白是這樣的:“苗苗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岳老師雖然比我要大十幾歲,但我一向是把他看成兄長的,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苗苗低頭聽著,心裡已是氣憤填膺。呂大元說了李彬(那個導演)很多的不是,用詞不免誇張刻薄,無意中深深地刺傷了苗苗。 最後呂大元說:“我的話雖然說得難聽,但都是為了你好。”然後就帶門出去了。 門剛關上,苗苗就在裡面罵開了:“他憑什麼啊?他以為他是誰啊?不要臉的東西!” 王雪梅當時也在場,緊張地對苗苗說:“輕點輕點,人還沒走遠呢。” 苗苗反倒提高了音量,衝著門,每個字幾乎都是喊出來的,她說:“我就是要讓他聽見!不要臉的東西!憑什麼管我的事情!” 呂大元是否聽見了苗苗的話呢?應該是聽見了,因為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找她談過話。 我在想,如果苗苗和李彬戀愛順利,她對呂大元的怨恨也許會逐漸緩和的。但兩個月之後他們分手了,不幸被呂大元言中,苗苗在極度的痛苦中就再也不能原諒這個人了,一來他一語成讖,二來,難保他不會幸災樂禍。從此苗苗就不再理睬呂大元了,不和他說話,即使是狹路相逢,也當沒有看見。 苗苗告訴我,一次她回家,抄近路從東文的籃球場穿過,正好看見呂大元,他從家裡出來,也抄近路從籃球場過來。當時正是中午,球場上沒有別人,呂大元已經走了一半,抬頭看見苗苗,於是轉身又退了回去。 這件事讓苗苗感到非常開心,她對我說:“不信,你去問王雪梅!” 苗苗和李彬戀愛在先,王雪梅和她的男朋友戀愛在後,苗苗和李彬只談了兩個月,王雪梅到現在還在談。東文的圈子也不喜歡王雪梅的男朋友,於是她倆便有了同仇敵愾的意思。 我了解這些以後心裡很不舒服,倒不是因為苗苗對我的朋友抱有偏見、出言不遜,而是這偏見產生的原因,苗苗敵視呂大元是因為李彬。既然已經和李彬分手了又何苦如此呢?只能說她把這段感情看得太重了。苗苗和我在一起得到了東文朋友的一致贊同,而她和李彬在一起卻遭到了他們的全體反對,在感激和怨恨之間她選擇了後者,正是這點讓我如鯁在喉。 第一部分直吻得兩個人口水洶湧 當我們不提東文那幫人時相處還是十分親密的。北極閣茶社後來我們經常去(我知道的茶社酒吧不多,這算是一個新地方),一次我們坐在一間迴廊改造的茶室裡,我和苗苗之間隔了一張小桌子,她脫了鞋,把腳縮進藤椅裡。過了一會兒苗苗放下一條腿,一隻腳伸到我的兩腿之間。茶室裡客人很多,她就這麼一直伸著腿,用腳在桌子下面觸碰我。我雖然很緊張,但很喜歡這種曖昧的感覺,桌子上苗苗看我的目光意味深長,同時她對我說著一些不相干的事,漸漸的我也就放鬆和自然了。 再來北極閣喝茶時,我會主動地把椅子搬得靠近桌子一些,兩腿分開,好空出地方放苗苗伸過來的腳。有時候苗苗會把兩隻腳都伸過來,伸進我衣服下面,腳掌貼著我的肚子。她喜歡用腳趾夾我的肚皮玩。 我發現,越是人多的地方苗苗就越是喜歡和我親熱。比如當眾接吻,以前我從沒有經歷過,和苗苗在一起後便成了家常便飯,無論在出租車上或是在酒吧茶社里,她都會隨時隨地地要求我吻她。 苗苗仰起面孔,送上鮮豔微啟的嘴唇,喃喃地對我說:“過來,親我一下!” 我自然無法拒絕。不是親腮幫子,也不是儀式化地碰一下嘴唇,苗苗捉住我的舌頭,拼命地吸進去,直吻得兩個人口水洶湧,旁邊的人側目而視。 平時,苗苗不善言詞,甚至有些沉默寡言,但情緒激動時她會說很多話,聲音圓潤,略微結巴。正是這種特別的說話方式讓我覺得魅力無窮,比如她罵呂大元的時候。說實話,我很喜歡聽苗苗罵人,當然啦,我喜歡的是她罵人的架勢,並不贊同她的愛恨情仇。苗苗罵人很痛快,說起親熱話來也一樣,要么不說,說起來總是言簡意賅,感情真摯,很本能。 一次過馬路的時候她拉著我的手,突然對我說:“我愛死你了,恨不得把你吃下去,吞進肚子裡!” 另一次回新華二村,我正掏鑰匙開門,苗苗貼過來對我附耳低言:“我想鑽到你的身體裡去,然後再像一個蘑菇那樣的長出來。” 我覺得苗苗很會談戀愛,不僅和我親熱時旁若無人,說出來的話也令我印象深刻。 一次我給她打電話,問她:“今天想我了嗎?” 苗苗說:“想了。” 我問:“想了幾次啊?” 她說:“就一次。” 我說:“就一次啊?”不免有些失望。 苗苗說:“就一次,中間沒有斷過。” 她真是太會說話了,比起我說的“你是我的生命”、“我愛你勝過一切”、“我對你是一見鍾情”這些陳詞濫調來不知道到要高級多少倍。 我也曾經想過,苗苗為什麼那麼會說話呢?得出的結論是她這個人比較的本能,說出來的話根本就沒有想過,就是心裡的感覺。她的張口就來遠勝於我的字斟句酌,苗苗所具有的東西正是我缺乏的,因此我才會如此地迷戀她呀。 一天晚上我送苗苗回東文,她突然高興地跳起舞來,從我的左邊跳到右邊,轉動著手臂,兩片手掌翻來翻去的。苗苗邊走邊跳,繞著我轉個不停,直到她家樓下,這時月亮出來了,她的舞蹈也戛然而止。 我說:“你跳得真好啊!” 苗苗嘻嘻地笑著。 我又說:“沒想到你還會跳舞。” 苗苗說:“我也沒有想到呵。” 我在想,苗苗的舞蹈也是本能使然,由心而生,所以才會那麼美。 第一部分我的確在戀愛而且很投入 我對苗苗也很好,當然是以我的方式,比如她想去游泳,而我是個旱鴨子,於是我便去找了老冉。老冉在中學時代是校游泳隊的,專業出身,我請他帶苗苗去游泳。老冉一口答應下來,為方便起見他還叫了自己女朋友。我們一行四人去了五台山游泳館,為苗苗一人游泳,我花錢買了三張門票。至於苗苗游泳所需的行頭更是不在話下,游泳前我陪她逛了一天新街口,最後苗苗選中了一件彩虹顏色皺得像包子似的游泳衣。 老冉建議我也買一張門票進去,說在水里泡泡也是好的。我也想看看游泳衣穿在苗苗身上的效果,但為了節約開支最後還是作罷了。 他們差不多遊了兩個小時,我待在游泳館門口邊抽煙邊等,其間我去附近轉了一圈,但沒敢走遠。提前半小時我回到原處,坐在樹影裡的一塊石頭上等著。然後我就看見他們出來了,苗苗和老冉的女朋友並排,有說有笑的,燈光下她的臉色很紅潤,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肩膀上。我跑過去接過苗苗手上的塑料袋(裡面放著換下的游泳衣),然後和老冉一道跟著她們向外走去。 老冉悄悄地問我:“你一直待在門口,沒有去吃飯?” 我說:“是啊。” 他說:“你對苗苗太好了,別寵壞了呵。” 後來我又領苗苗去五台山游過幾次泳,情形類似,原班人馬,我出錢買門票,然後在門口等,完了請大家吃飯。因為游泳的事,老冉覺得我對苗苗太好了,好得過分,缺少節制。他不僅當面提醒我,還告訴了其他的朋友,這些朋友又把他的話轉告給我。可我覺得這非常正常呀,他們怎麼就不能理解呢? 這時我收到了一筆三千塊錢的稿費,從郵局取出後我交給了苗苗,讓她用自己的名字存起來。這是我有史以來收到的最大的一筆稿費,苗苗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去了銀行,但存錢時她用的名字是“徐苗”,為此我感動了半天。苗苗把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聯繫在一起,這意味著她把自己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也聯繫在了一起。她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她的未來和我的未來,我們的確是應該不分彼此的。 苗苗說:“你的錢就是我的錢!”還有什麼話能比這更能安慰我的呢? 我自然沒有把存錢的事告訴老冉他們,否則的話他們又會說我過分了。我又該如何向他們解釋呢?難道我說,苗苗的願望是我有五十萬,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給她三千是想讓她看見希望,也是讓我自己看見希望。我的朋友們能夠理解嗎? 朋友們說我變了,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徐晨了。他們說有苗苗在場時,我說話總是心不在焉的,眼睛不時地朝苗苗那邊瞟,即使我說些什麼,思路也匪夷所思,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我媽為我訂了一瓶牛奶,苗苗來我家時我就把牛奶讓給她喝。老冉說有一次他看見我讓苗苗喝牛奶,苗苗不想喝,我幾乎都發火了。我把牛奶放進微波爐裡“又熱了一遍”,“親自”端到苗苗面前,她完全是“皺著眉頭喝下去的”。 這些事我竟然毫無察覺,幸虧老冉他們提醒了我,經他們一說,我才有所醒悟,覺得自己是殷勤了一點。一段時間以來老冉他們特別喜歡收集我溺愛苗苗的證據,以試圖說明他們所言不虛,確有其事。他們為自己得出的結論——我“完全是一個戀愛中人”而感到歡欣鼓舞。我得承認,我的確在戀愛,而且愛得很投入,但這幫朋友的描繪未免也太誇張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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