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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蛇-2

白蛇 严歌苓 12537 2018-03-20
一九七○年四月二日收拾行李。真像是壯士一去不復返。全村的人都上我這兒來拾破爛。邊拾邊說當兵多帶勁兒。 東西全給他們拾去,只剩書和雜誌。我可不想這幫人拿去上茅房、糊窗戶、剪鞋樣;我可不想那張褪色的白蛇劇照給他們貼到土牆上叫它“妖精”;我得把它們帶走。從十二歲起,我走到哪兒就把白蛇帶到哪兒。 火車開到定襄上來許多人。我堅決不睜眼,讓鄉親們認為我睡死過去了。還是有人踢我說,大兄弟你看這位大嫂撅著八月大肚子。 第一次聽人叫我大兄弟。跟“紅旗雜誌”“毛選”一樣,外皮兒是關鍵,瓤子不論。我十九歲,第一次覺得自己身上原來有模棱兩可的性別。原來從小酷愛剪短髮,酷愛哥哥們穿剩的衣服是被大多數人看成不正常起碼不尋常的。好極了。一個純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

原來我在熟人中被看成女孩子,在陌生人中被當成男孩;原來我的不男不女使我在“修地球”的一年中,生活方便許多也安全許多,尊嚴許多。這聲“大兄弟”給我打開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門,那門通向無限的可能性。 我是否能順著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沒有超然於雌雄性徵之上的生命?在有著子宮和卵巢的身軀中,是不是別無選擇? …………我輕蔑女孩子的膚淺。 我鄙夷男孩子的粗俗。 無聊的我。怪物的我。把位子讓給理所當然的大肚子大嫂子,我對她那妊娠斑佈滿的臉一陣兇猛的噁心。 只好又翻翻隨身行李中的書。那頁白蛇的插頁停在我眼下。她總被這樣不客氣地瞅著。 你在哪裡?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五)孫麗坤這天下午兩點鐘打開燈。冬天的佈景倉庫黯淡得任何物質都失去了陰影。她把燈線牽到合適的高度,讓燈光忠實地將她的身形投射在一麵粉牆的佈景上。沒有鏡子,她只能用燈光投影來端詳自己。她這樣做已近一個月,眼看自己的身體細下去,輪廓清晰起來。又是苗條超拔的她了。每天半夜,她偷摸起床,偷摸地練習舞蹈。這時她從投影上看見舞蹈完全地回到了她身體上。所有的臃贅已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緩緩起舞,行了幾步蛇步。粉牆上一條漫長冬眠後的春蛇在甦醒,舒展出新鮮和生命。

活到三十四歲,她第一次感到和一個男子在一起,最舒適的不是肉體,是內心。那種舒適帶一點傷痛,帶一點永遠夠不著的焦慮。帶一點絕望。徐群山每天來此地一小時或兩小時。她已漸漸明白他的調查是另一回事。或者是它中途變了性質,不再是調查本身。他和她交談三言兩語,便坐在那張桌上,背抵窗子。窗外已沒有“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之類的調情。那歌聲不再唱給一個緊閉的窗子和又變得望塵莫及的女人。他就坐在那裡,點上一根煙,看她脫下棉衣,一層層蛻得形體畢露。看她漸漸動彈,漸漸起舞。他一再申明,這是他調查的重要組成部分。 她的直覺懂得整個事情的另一個性質。她感到他是來搭救她的,以她無法看透的手段。 如同青蛇搭救盜仙草的白蛇。她也看不透這個青年男子的冷靜和禮貌。她有時覺得這塞滿佈景的倉庫組成了一個劇,清俊的年輕人亦是個劇中人物。她的直覺不能穿透他嚴謹的禮貌,穿透他的真實使命。對於他是否在作弄她,或在迷戀她,她沒數,只覺得他太不同了。她已經不能沒有他,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存在的目的是不是為了折磨她,斯文地一點點在毀滅她。

她直截了當地問過他,你家裡有誰?父母,姐妹,兄弟? 他也直截了當,說:都有過。我是家裡老小。我兩個哥哥都是哈軍工的優等生。姐姐妹妹不值得提。我什麼都有,錢,權力,書,奉承。我有手槍你信不信?你說什麼吧,我都有。我會彈鋼琴和吹長笛。我把我家鋼琴鍵子後面的氈子全撕了,聽起來很古老。我喜歡讀“資本論”和拜倫。毛主席詩寫得不錯。他的一些不著邊際的批文最妙,充滿人格的力量。 特幽默。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窗外來光使他方正的軍大衣肩膀盛氣凌人。 “你二十幾?” “二十幾。”他一笑,“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這麼年輕怎麼當中央特派員?”她盡量不表示狐疑地問。 “腦子不年輕。”他彈彈煙灰。

“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吧?” “有很少很少女朋友。” 她總是一邊舞一邊談。半輩子她都這樣談話,不然她覺得她的話完全不連貫。她脫得只剩一層尼綸緊身衣,到處有窟窿。她頸子和腿盤環,形成不可思議的螺旋。屋內所有的佈景在冬季黴潮中發出氣息來。繪景前塗在帆布上的豬血漸被潮濕溶解,從塵封的歷史,從忘卻和遺棄的陰暗裡游出腥味。徐群山和孫麗坤都嗅著這股復甦的血腥,並不想追究它的來源。 氣味不止這些,還有滾熱發黏的體溫的氣息,以及舞蹈者的腳汗氣味。 這些濃深的氣味使盤環的肉體逐漸演變,化為逼真的美人蛇。徐群山看到這裡,總被激情和驚訝嗆得微微咳嗽;那樣以一隻輕握的拳頭抵住嘴唇,很斯文地咳著以掩飾那內臟的震動。

她說,哪天你走了,就再也不來了吧? 他說明天就是最後一天。 調查完了?她問。 他說,完了。他眼珠清澈而無底,如同最深的井。她收住了姿態,渾身坍塌地站立著。 明天是最後一天,她重複,我比你大好多歲,她沒頭沒腦地說。 他的皮靴“咯噔”一聲著地,走到她面前,抬起手。她不知他抬手幹什麼,直覺讓她把自己整個肉體送上去。他卻拉拉她的手,說明天見。他飄擺著呢子大衣闊步走了,像某個劇中某個少年統帥。 她整整一夜都在溫習他的手留給她的絲綢感覺。那柔軟涼滑的絲綢感覺。她從來沒觸碰過這樣小巧纖細的男性的手。那手背,那手掌,那流動的手指。她確信他會彈鋼琴,會吹奏長笛,有那樣的手!明天是最後一天。末日來了。

她一夜未睡想著她的末日。從沒見過比徐群山更男子氣的男子,她從未見過比他更溫婉的男子。她卻知道末日就是末日,自己一點指望也沒有。她想起他每一瞥目光,每一蹙眉頭。每一個偶而的笑。她怎麼會夠得上這樣一個人?過去沒了,未來也沒了,只有一堆歲數一堆罪名。 她愛上了這個穿將校呢軍裝的青年,在末日的除夕。她直覺早已感到他不止他本身那些層次。他的表層已經很不凡了,那麼優越,少年得志,儒雅得猖狂。他那兩根又黑又長、難得動容的眉毛,還有他那雙常會煩亂的手。她冥冥中知覺他不止這些,不止他本身。他來此不止要搞什麼案情調查。他另有使命。可能僅僅為了接近她。他卻從來不像任何她經歷的男人那樣,渾身散發著刺鼻的慾望。名叫徐群山的青年從來、從來不像他們那樣。

最後的這天下午,她照著自己的影子。影子只有十九歲。影子不像五官和臉容,會褪色。在這個灰色潮濕的冬季的下午,她要好好收拾一番自己,好好度這個末日。她在這一個月裡消瘦了。她消瘦得看守她的女娃們也不安起來,開始嘀嘀咕咕地議論。她一天天蛻變,一天天恢復原形,連她自己在看著這個完美的投影時也有些驚懼:它是她十九歲留下的投影,高高束起的髮髻,與她昂起的下巴形成工整的對稱。 三點整,門叩響了。孫麗坤說,進來麼。徐群山沒穿馬靴,也沒穿呢大衣,人一下子單薄了許多。他穿雙燈芯絨的布鞋,無聲無息地走近她。 她莊重得打抖,臉色煞白。她上身是件印度紅的毛衫,領子幾乎袒到肩膀上,它很舊了,某些部位有蟲蛀的洞眼。她為自己刻意地收拾打扮發窘。她的歲數全在表層,她一點也沒瞞什麼。像印度紅的毛衫,略略的破舊使它格外可人。

“坐吧。”他說。貌似平常地用腳勾過椅子。使椅子跟椅子之間有一個正常距離。令人自尊的分寸。 她坐下來,有些無力。 “你明天真不來了?”她問。 他笑笑。笑她這話問得極蠢。笑她好絕望好絕望的臉。 她說,你要是天天來,我給關在這里關一生一世,也沒意見的。 他沒答話,也沒覺得她說這話不知天高地厚,無恥。他就看她的香煙在她臉前繚繞。沉思和沈默在這一會兒非常的美味。 她也不吱聲了,也看著那藍灰的煙。看著兩人的思緒在煙裡翻來覆去。無望也顯得美味。她知道這沉默結束,一切都結束了。他和她,結束就在這沉默的那一頭。 這樣的靜,連他們散散亂亂的思緒情緒都能被聽見。煙的翻滾也有了聲響。 鋪天蓋地的佈景散發出豬血回暖的腥氣。舞蹈者痛苦的舞步就在腳汗的淺淺臭味裡。徐群山忽然開口了。

“我很小就看過你跳舞。” 孫麗坤唬一跳,為什麼他又來講這個。 “那時我才十一、二歲。” 她想,他都講過這些啊,為什麼又來講。 “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他說著,像笑話兒時的愚蠢遊戲那樣笑一下,藉著笑嘆了口氣。 她在想,他為什麼又講起這個。 然後他就又進入一段沉默,眼皮垂下。敏感冷傲的單眼皮。他那冷憐的情調讓她變得滿心作痛。 沉默一點一點繃緊,像根弦,要斷了。 她突然說,你帶我走吧。眼淚在她眼圈裡形成個閃亮的環,轉來轉去。你帶我走吧。她身子向前傾,兩個支在膝蓋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向他仰起臉。那姿態是個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麗的腦袋像一顆雌蛇的頭,由於吃力地仰起,那沒有一根碎發的腦門上聚起一組又細又密的皺紋。

徐群山的布鞋悠悠晃著,說:“我是要帶你走。” 她沒問去哪裡,去幹什麼。她在想,不會有好結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態裡已找到了她要找的,她一直在找的東西。陰謀?他的清瘦光潔的臉那麼年輕,某種陰謀卻使它僵硬,毫無生氣。 他說他已經和歌舞劇院的領導們打了招呼。 他說他們已經同意了。她眼睛鬆弛了,不想再看透那個陰謀。她正在把那難以馴服的堅硬的毛巾從鐵絲上扯落,包起那個禿得相當徹底的牙刷和一把黑塑料梳子。黑梳子的齒縫裡是灰白的泥垢。她把這些東西塞進一個皮包。二十年前買的一隻包。誰都會在這時湧上一陣愛憐:這是個什麼都不講究的女人,除了舞蹈,她什麼都不和這個人間計較。 “不必帶那些東西,都準備好了。”徐群山說。 她小孩子一樣信賴地茫然地又把舊毛巾禿牙刷扯出來,以討好賣乖的神態看著他。她在想:都準備好。準備好了? 果然沒有人阻攔他們。看守的女娃在樓下捧著個大茶缸子吃從街攤上買來的面,吃得一腦門的汗。她見年輕的徐首長領著孫麗坤過來,機靈地閃開路。徐群山一手插在褲袋裡,另一個隻手隨意而神氣地擺動。怎麼看他都是個首長。他以那隻擺動的手一揮,指向停在垃圾箱邊上的一輛摩托車,說:“上去吧。” 她邁進挎鬥,坐下來,他將那件呢大衣扔給她。那一扔的隨便和準確說明了那份已成為自然的關切。 摩托車啟動的轟鳴聲中,跑來七八個女娃,都認為孫麗坤這回給逮走可不是業餘的了。 冬天的黃昏,麻雀一排一排呆立在電線上。人們縮頭縮腦地走著。成千上萬的自行車蒙著灰塵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地前進。她不知道這是幾月幾號,星期幾。她看見澡堂門口站著排隊的人,三個十八九歲的女兵在無聲息地談笑。徐群山從小路駛到大路,又駛到環城路上。城市像個畫錯的棋盤。他帶著她,沒有出路。他也陷進自己設置的迷魂陣。 他大聲對她說,你很久沒到外面來了! 她明白他在帶她兜風。她也明白他在下最後的決心向她亮底牌。 她跟他說:看那個賣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學校的時候她就在這兒賣茶蛋。那時茶蛋五分一個,還沒有臭的!那個糖果店原來是個修鞋鋪!這家裁縫店原先沒這麼大! 幽黯的城市景觀和在風中灌進她的眼睛。風一點不硬,像城市一樣陳舊。貼在各種牆壁上的大字報到處綻裂,整個城市由此而顯得襤褸。 她知道他在拿出決策來之前要讓她逛夠。 在一個小油燈前,他停下車。如此的小油燈組成了這個都市夜晚唯一的繁華。小油燈下往往是些白天從來不見的食品。小油燈從幾個世紀前燃過來;不管戰爭與和平,不管誰上了政治舞台誰狼狽謝幕,不管孫麗坤輝煌還是孫麗坤落魄,它都一樣穩穩地亮在那兒,映照著那些不知來路的物品。商販和僱客也都沒有來路。 小油燈下,她竟然看見幾串指頭粗的香蕉。好多年沒見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張嘴見徐群山從口袋裡搜出鈔票、硬幣。他把小油燈下的東西掃蕩了。她看見他不耐煩地,輕蔑地等待販子點數那堆數也數不清的錢。每一個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費。 香蕉帶著腐爛前的酒糟味。裡面竟還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吃,她挑了一個最有形狀地剝開給他。他嫌棄似的笑笑,三兩口把它塞進嘴。從口袋掏出雪白一方手帕擦擦手指,像是他剛碰過臟東西,他將手帕扔給孫麗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愛他這一系列動作的每一個細節。 在通往郊區的公路上駛了十分鐘,摩托車停在一個招待所院子裡。她曾經常來此地。它保存著一些領袖們和偉人們住過的房間。有些領袖成了國家和人民的敵人,有些帶一堆罪狀死去,這些房間便尷尬地空在那裡,直到人們將它重新粉刷,除淨它所有尷尬的歷史。 一小時之後,孫麗坤在浴缸裡泡澡。她很久沒洗過真正的澡,最多是就著一桶水用洗臉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渾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頭痛,有一點噁心。她還是不肯起水。聽得見他在客廳翻報紙的聲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淡藍色巨大沙發里讀報,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開杯蓋呷一口茶。她聽見一個服務員進來送開水。她覺得她連他翻報和呷茶的聲音都愛。聲音引起她從來沒有的渴望,去和一個人結合去永久結合過生活的渴望。她知道這渴望的卑賤,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覺。只待證明的是,一切將怎樣被粉碎。這樣一個情形——他在客廳裡讀報,她在一牆之隔的浴缸裡昏昏欲睡——這情形形成了一個最溫情的生活局面,她不能想像世上還有比它更飽和的溫情。 她從浴缸裡跨出來。很久沒照鏡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鏡子中陌生的臉。她乖覺地穿好衣服,一面梳著濕頭髮。早已想好,她要好好來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群山從報紙上抬起臉,看見她洗得太徹底的臉孔如同新長出的嫩肉,動一動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著頭髮,等著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著銅色的香蕉,古董一樣珍貴。旁邊有個電唱機。他說他找到了一盤“白蛇傳”中的一段音樂。一支媚態的二胡獨奏,嗚啊嗚地慢慢哭了起來。音質不好,音樂不干不淨,真的像哭。 她翹起下巴,聽听就像照鏡子,她不太敢聽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獨舞。許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唬死之後,白蛇盤繞在他的屍體上,想以自己的體溫將他暖回來。 “我很小就看你跳這段舞。”徐群山從電唱機旁抬起臉。他坐在沙發邊緣上,兩腳一前一後,不是慣常的架著二郎腿。 她覺得他這個坐姿古怪,荒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識地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煙,又膽怯地把它擱回去。她看見什麼東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謬,就在他黑而長的眉梢上。 徐群山拍一拍他身邊的沙發,問她敢不敢坐到那裡去。他在開她玩笑。其實半點玩笑也沒有。他拍沙發的邀請隨意、自在、無所謂。好像說,你要真敢,那就是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覺知道他的不隨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卻沒把分量沉下去。她兩條腿強有力地控制著她的下陷。它們繃直,呈出每塊肌肉的形狀。他的手伸過來了,撫摸她的頭髮,指尖上帶著清潔的涼意。那涼意像鮮綠的薄荷一樣清潔,延伸到她剛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膚上,她長而易折的脖子上。 孫麗坤向他轉過臉。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絕對平等。無聲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無詞無字的語言告訴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長許多,這樣一個事實也在那人畜平等的無言中消失了。 將來她回憶起來,會清楚地記得,是她自己解開第一顆鈕扣的。她脫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紅毛衫,給出去她肉鑄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認去拒絕看清真相,真相還是漸漸顯形了。真相在逼過來,在質感起來,近得可觸。她的半生半世中,沒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於缺乏真相。 她卻怎樣也避不開了。怎樣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滿舞台的誤差,沒有機會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覺的那個原則的差錯已在她的識破中。 她這三十余天三十餘個夜晚,每分鐘每秒鐘砌起的夢幻磚石,她竟不可依靠上去。那夜夜練舞,那自律節制,那隻圖搏得一份歡心的壘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群山清涼的手指在把她整個人體當成細薄的瓷器來撫摸。指尖的輕侮和煩躁沒了。每個橢圓剔透的指甲仔細地掠過她的肌膚,生怕從她絹一樣的質地上勾出絲頭。 她聞著將校呢軍裝淡到烏有的樟腦味和“大中華”煙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適。她可以在那貌似堅實粗糙的肩膀上延續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覺向她告密。 一切卻都在逐漸清晰。一切已經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頂呢軍帽。揭下這場戲最後的面具。她手指插進他濃密的黑髮。那麼長而俊美的鬢角,要是真的長在一個男孩子臉上該多妙。 徐群山看見她的醒悟。看見淚水怎樣從她心裡飛快漲潮。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發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誰也不能。道破他倆就一無所有。她就一無所有。 夢要做完的。 三十四歲的女人渴極了的身體任徐群山賞析、把玩、收藏。 眼淚從她眼角流出,濡濕徐群山那該屬於美男子的鬢髮。 “我很小的時候就特別迷你。”他盡量不露聲色。把角色演完吧。 “十一、二歲那年。” 她聽這句話已經聽得要瘋了。沒有這句話,整幕丑劇是不是沒有主題?沒有這句話,整張無心而經意編織的網是不是就沒有緣起?從濛濛淚水里看去,那張男孩氣的俊秀面容中僅有一點點邪惡和猙獰。她已給了出去。她顧不上作嘔。只為一切結束前,只為末日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謎底而悲傷。 官方版本(之三)S省革委會保衛部: 經過北京市公安局全體同志的努力,尤其是戶籍部門全體同志的連續奮戰,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查出:宣武區有一名徐群山,65歲,退休小學教員;海淀區有一名徐群山,八歲,男,玉泉路第二小學二年級學生;東城區有一名趙群山和一名喬群山,均為十五歲,男,從未離開過北京;西城區有一名徐群珊,我們對其做了較詳細的調查。徐之父親徐東森為我國重要國防科學家之一,所從事的研究項目為國家一級秘密。徐東森於一九六九年攜妻子李茹思遷入三線,負責一項保密科研項目,徐群珊於一九六八年底插隊山西,一九七○年被病退回北京,隨後便出沒無定。據說徐組織過腐朽的地下音樂會,演出西方資產階級音樂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讀書俱樂部也曾被街道居委會勒令解散,因為所讀的書全是《安娜.卡列尼娜》之類的黃色淫穢書籍。徐的同夥中有因私刻公章、盜用軍用車輛而被捕者,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們主張以教育監督為主,交與街道居委會及群眾專政組織看管。至於徐本人是否直接參與到以上犯罪活動中,我們還在做進一步調查。徐於七○年底去S省,探望在三線搞國防科研的父母,對於此後徐的活動,了解者甚少。根據所掌握的情況分析,我們的結論為:徐群珊與詐騙者徐群山無關,因為徐群珊是女性。 我們一定繼續提高革命警惕性,牢記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深入調查,爭取盡快將詐騙犯“徐群山”捉拿歸案,以維護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的革命秩序。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 北京市公安局民間版本(之三)據說住一百六十號病床的那個中年女人老早是滿有名氣的演員,跳舞的。人們眉來眼去,說,哦,跳舞的,叫什麼?姓孫吧?好像是。拍過電影的!哦,拍過電影的。沒聽說過。現在跳舞有名的就茅惠芳,薛清華。 據說她天天天不亮就爬到樓頂平台上,把腳放到頭頂。難為她了,這麼一把歲數。 據說,有天早上值班護士哇啦哇啦朝樓頂上喊:“一六○床,下來下來,有人找!” 這個叫一六○床的女人跑下來,面色馬上白掉。護士指給她看那個坐在她床上的一個女孩。也不算什麼女孩了,有二十好幾了。姓孫的是外地人,從來沒有親眷朋友來看她。從來也不跟病房裡的人多搭訕。來一個人探她病,她激動的面孔也白掉!她叫她“珊珊”,她叫她“孫姐”。那是後來人家聽到她倆這樣叫的。 最早一六○床是蠻怕她的樣子。女孩子長得不太好看,頭髮短得不男不女,走路扛著方肩膀,穿一件深藍毛料列寧裝。這個年頭還有人穿列寧裝?不是古代人嗎?料子不錯的,是剛解放英國人洋行里的那種嗶嘰。 這個叫珊珊的女孩就天天來看她,常常同她到樓後面那塊草地上,攤開一塊塑料台佈,擺出火腿罐頭,鳳尾魚,兩個人一人坐一塊磚頭,在太陽下吃。這種好東西很多年都沒見過嘍。兩人親熱得不得了,在院子裡散步常常勾肩搭臂,要么手牽手。 這個叫珊珊的女孩子來了兩三個禮拜,閒話就有了。說她們倆相互看的時候,眼光不對。像男人女人那樣的眼光;笑也笑得不對,講話聲音也不對。有一回一六○床在睡午覺,這個叫珊珊的來了,輕手輕腳坐在床旁邊,一直盯牢她看,像有毛病一樣,不知羞恥。 據說同屋子的七個女病友都怕起來,都不敢在她面前換衣裳。 有一天晚上,大家到醫院禮堂去看電影。芭蕾舞《白毛女》。她們倆看到一小半站起來就走了,椅子給翻得啪啪響。珊珊嘴裡咕嚕著北京話:“什麼玩藝兒。”她那“兒兒”的舌頭聽上去蠻橫,還傲慢。據說兩人手攙手出了禮堂,去了那片停屍房旁邊的樹林子。她們倆人常去那個樹林子。這件事引起大家注意了。 終於有人覺悟了:這個珊珊說不定男扮女裝!兩個人到小樹林子裡面搞腐化去了! 這天三個護士帶著六七個基本康復的女精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廁所裡。據說六七個女人在護士指使下,以瘋賣瘋,有的撕衣有的扒褲有的渾身亂抓,抓摸出的結果是:叫珊珊的人是個確切無誤的女人。 再往後大家對她們倆喪失了興趣。再親密、再鑽小樹林都沒看頭了。女人和女人有什麼看頭? 七四年冬天,一輛紅旗黑轎車接走了一六○床的舞蹈家。很久以後護士們才賊頭賊腦地咬耳朵:那天的紅旗牌是總理秘書派來的。原來這個半老徐娘孫麗坤真的著名過。早知道該待她好一點。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六)還是那個晚上。她體內的痙攣一陣小於一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還裸露著。她想跳起去抓攤散一地的衣服,同時悟到:即然這裡沒有異性,她還有什麼必要遮掩自己?接著一個相反的醒悟閃出:即然面對一個同性,她還有什麼必要赤裸?赤裸是無意義、無價值的,是個乏味的重複。走進公共澡堂子,在成堆的同性肉體中,在那些肉體的公然和漠視中,她個體的赤裸化為烏有。她苦思一個同性的手涼嗖嗖地摸上來意味著什麼。她苦思什麼是兩個相同肉體廝磨的結果。沒有結果。她對不再叫徐群山的年輕的臉啐了一口。 她的苦思沒有出路。像她躺過的一個個精神病院,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徐群珊,徐群山。前前後後她已得到解釋:一個女孩傾倒一個美麗的女舞蹈家,不是很可理喻的嗎?她告訴女孩: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點,利用了她的絕境,弄出這麼一台戲,永遠收不了場了。一個女性的玩弄竟比十個男性更致命。因為她不在玩弄,本意中毫無玩弄。真切到病的程度。她一向對兩性間情愛的陳腐、定規的理解剎時被抽空,成了一片空白。因此她在那張性別似是而非的年輕的臉上啐了一口。她以為結束了: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轉回來。大致上扭轉回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幾天的苦思後進入了真正的空白。遙遠、遙遠地,她聽見誰在失禁地哭和笑。她不知這段哭笑失禁的真空持續了一年多。 然後她在某天清晨醒來,發現自己做了個充滿思念的夢。她躺在冰涼狹窄的鐵床上,看著天花板上一個斷了的蛛網在空氣中游動。她不知該拿這份似是而非的思念怎麼辦。全身又變得無比的敏感,曾經所有的觸碰都留下了病痛。 她又開始恢復舞蹈。看著晨光中那片薄薄的影子漸漸圓潤起來。 這時聽見護士打鐵般的嗓門:“一六○床!…………” 又來了,這回大致是個女孩。白牙、黑亮的皮膚,頭髮還是短而整潔,後來發現這是個全須全尾的女孩子,她便俗裡俗氣地叫她“珊珊”。 自從這個人被公認為女孩,她和她便有了很大的方便。她跟她擠在一張窄床上:珊珊、孫姐。她覺得整個事情裡只有一丁點醜惡。珊珊起初對“珊珊”這稱呼哈哈笑起來。她堅持叫下去,她漸漸變成了真正的珊珊了;退化的柔媚漸漸回到了她身上。她不再是個造做的北方小爺兒,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她的愛撫和保護也純粹是珊珊的。珊珊的嘴唇,比徐群山柔軟、微妙、溫暖。 在停屍房附近的樹林裡,這年這月這天,她意識到自己開始愛珊珊了。她問她真的從十一、二歲就愛上了她? 珊珊哈的一樂。她現在已很少向她用言辭表白。她“哈”的意思彷彿說:那時候多可笑,別拿那時候當真;該當真的是眼下這個我。 “那時候覺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珊珊說,用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一種笑,“說了你別生氣,沒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時候,那個年紀,事兒特多!串聯、插隊。逃跑回北京,又到處偷書,翻圖書館的窗子。做了好一陣土匪。我都忘了我是個女孩。” 她看著不緊不慢說話的珊珊。 珊珊說一切是從看見她在窗口的那天開始的。真正的開始。她路過這城市去看望在三線做什麼保密研究的父親。她一眼認出她來。十二歲的癩狂突然回來了。她突然意識到,那癩狂和她前後所有的行為都有秘密的關聯。 她嘆口氣,說:“那時我像口豬。” 她笑著說:“可不是。” 她馬上追問:“真像豬啊?” 她馬上解釋:“不是說你人。是你的態度,精神面貌。”她笑著安慰她:“你自己用豬這字兒!” “看我像豬你還跑來逗我?要我?”她說,身子繃緊了,一碰要彈跳起來似的。 珊珊想說什麼,不說了。掏出一根煙,邊點邊說,“咱們也逗嘴?跟男人女人似的?” 她吐一口煙,瞧不起全人類,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樣一笑。 “珊珊。”她也嘆了口氣。 珊珊還像徐群山一樣吸煙,垂下冷淡的單眼皮。時不時,她粗略地撩一把不倫不類的短髮。這時刻,前舞蹈家是真正愛珊珊的。她把她當徐群山那個虛幻來愛,她亦把她當珊珊這個實體來愛。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樣猝然離去,同樣怕珊珊照此永久地存在於她的生活中。 況且,不愛珊珊她去愛誰?珊珊是照進她生活的唯一一束太陽,充滿灰塵,但畢竟有真實的暖意。 歌舞劇院派人來接她出院。告訴她她平反了,有了一個新的稱呼,叫“前著名舞蹈家”。 離開上海,珊珊沒到站台上來送。她恢復了正常的生活中,是不該有珊珊的。但她明白珊珊就在站台上的人群裡。人群的一雙雙淚眼就是珊珊訣別的淚眼。她多想看徐群山惜別的淚從珊珊眼中流出。 官方版本(之四)〔《成府晚報》特稿,1980年10月15日〕金風送爽的十月,我們採訪了舞蹈家孫麗坤。在她獨舞晚會開幕的前夕,孫麗坤同志穿著汗濕的練功服接受了我們的採訪。從10月16日開始的“孫麗坤獨舞晚會”將在濱江劇院拉開序幕,這將是全省第一次舉辦的個人演出晚會。 孫麗坤同誌曾是享譽全國的著名舞蹈家。雖然已進入中年,卻堅持苦練舞蹈基本功,有時她的自我訓練竟長達八小時,為青年一代演員樹立了優秀的榜樣。她削瘦但精神爽朗,談話中她不斷發出率真的笑聲。當我們問起她曾患過的神經關能症,她爽快地告訴我們,在周總理的直接關懷下,在舞劇團領導和同志們的幫助下,她早已痊癒。 她十分健談,從她事業的振興談到她的個人生活。她聽我們說到“媒人踏破門坎坎” 時,開朗地大笑,說:“哪有那麼嚴重!都是些熟人熱心!…………” 接下去她談到她和未婚夫認識經過。她暫不願透露這位未婚夫的姓名,只說他是一位中學的體育老師,比她小五歲,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業,也對她舞台下的生活萬般體貼。在她中午結束練功時,他總是利用課間休息的時間,騎車從學校趕回,為她送一飯盒她最愛吃的綠豆涼粉;暑熱期間,他省下少年體育集訓隊發給他的消暑食品:冰鎮酸梅湯或冰糕,用保溫瓶提到舞劇院的練功房。孫麗坤在談到這位心上人時臉上始終帶著深情的微笑,發自內心地透出一股滿意。她對他的人品贊不絕口,說他是個不重言辭重行動的人,雖然不太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這方面的修養,爭取一生做她最忠實的觀眾。 孫麗坤說等舞劇院一分配給她房子她就結婚。她充滿希望地說,新的宿舍樓已打好地基,明年春天,最遲明年夏天,她就會分到一間新居室。說到這裡,她眼中露出幸福的憧憬,並邀請我們到她未來的新房去做客。 我們祝愿她在舞蹈上迸發出第二度青春,也在人生中獲得她應得的溫暖和幸福。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七)一個下午,孫麗坤穿著寬大如旗幟的黑燈籠褲跑向傳達室,去接一個北京來的長途電話。 “珊珊嗎?”她問。 那邊快活而痛苦地笑了兩聲:“還聽出來了?”頓了頓又說:“看到你獨舞晚會的介紹了。還有那篇文章…………” “看到了?”她說。 “你怎麼沒跳白蛇?” “沒跳。” 那邊呼呼地喘氣,沒接話。 “有的人專門來看你白蛇的。”好一陣之後珊珊說。 孫麗坤吸了一口氣,說:“你來了?” “嗯。” 她想問珊珊,你幹嗎不來看我?但她沒問,那會讓兩人都不適。她們之間從來就沒能擺脫一種輕微的噁心,即使在她們最親密的時候。 她想珊珊也看到她漸漸脫形的身材,皮、肉、骨已不能統一和諧地運力。珊珊或許還看見,演出之後人們大而化之地跟她握手:“四十幾了,不容易不容易!” “你什麼時候結婚?”珊珊問。 她有些難於啟齒。然後出來一句輕巧的謊言:“搞不好不結了。不見得合得來…………”她頓時想到自己在政治學習時笨拙地戳毛線針的形象。她想像所有未婚妻那樣給男人織毛衣、自己那又老又笨的未婚妻形象讓她這一刻羞愧不堪,尤其面對千里之外的珊珊。 “你呢?”孫麗坤終於問道。 “我下禮拜天結婚。” 她禁不住叫起來:“珊珊!…………” 珊珊的把戲又狠狠弄痛她一下。 從存款中拿出很大一個數目,她買了最貴的蜀錦被面和一個玉雕。她正趕上婚禮的尾聲。本來也沒什麼婚禮,就是八個人圍在一塊喝喝啤酒,吃吃花生米,連珊珊的哥哥姐姐都沒來。她父母在一年前相繼去世了。 珊珊已完全不是徐群山了。頭髮還是短的,衣服還是沉黯,還是那樣略帶嫌惡地一笑,卻半點徐群山的影子也沒了。 她一粒花生米也咽不下去。看著珊珊十根纖長的手指還在煩躁。更煩躁了。她告訴自己,該為珊珊高興,從此不再會有太大差錯了。她們倆那低人一等的關係中,一切牽念、戀想都可以止息了。珊珊也在笨手笨腳地學做一個女人。看她正替客人們倒啤酒。手腳倒不笨,卻充滿忍耐和壓制。珊珊的丈夫跟在她身邊,不停地小聲教誨她一些誰也聽不見的話,並在珊珊動作時,他身子顯出輕微的幫她一把的意願。是個不錯的男人。 禮物擱在亂糟糟的洞房裡。這時她才發現這座雕得繁瑣透頂的玉雕是白蛇與青蛇在怒斥許仙。珊珊的丈夫千恩萬謝,說玉雕太傳神太精緻了。珊珊看了她一眼,意思說她何苦弄出這麼個暗示來。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決非存心。丈夫還在左左右右偏著頭臉欣賞那玉雕。 這是個三十五歲的助教,絕對不標新立異的本分男子。長相不壞,耳朵不招風,牙齒也不七歪八倒。珊珊在他身上可以收斂起她天性中所有的別出心裁。珊珊天性中的對於美的深沉愛好和執著追求,天性中的鍾情都可以被這樣教科書一樣正確的男人糾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矯正的致命需要。 珊珊坐在桌子那端,面對她,咯咯地笑著,一撩披到額上的短髮。她不知她與人們在笑什麼,也跟著咯咯咯、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汗毛直豎。或許她笑的是自己:從盛破爛的藤箱裡找出這件印度紅毛衫。它哪裡還是紅的? 她說她帶了一小壇子醪糟,可以給大家做碗醪糟蛋。 珊珊笑道:“他們也配?” 她在過道的爐子上忙碌時,猛抬頭,見珊珊正看她,手裡燃著一支煙。冷淡的單眼皮下面是憐恤和嫌惡。她知道她不只憐恤和嫌惡她。這時珊珊的丈夫端一摞碗出來,她和她竟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 她謊說有人等在樓下,她不能再耽久了。珊珊看著她。看著她舉著天鵝受傷的脖子走出門去。隨身帶的一塊絲巾被遺忘在椅背上,她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遺忘的。這樣珊珊可以有個藉口追出來,追到夜深人靜的馬路上。然而這卻是她最害怕最不願意發生的。 珊珊果然在夜深人靜的馬路上喊住了她。卻沒拿她的絲巾。她形影相吊,她也形影相吊。 她追來做什麼?來滅口?來滅那個巨大的秘密的口? “我送送你。” “真是的,送什麼。” “送你一截兒。” “回去!那麼多客人!” “是他的客人。” 珊珊擦著她的肩與她並肩向前走。然後拿過她手裡的三兩輕的行李,替她背著。第一個公共汽車站到了,珊珊說,再走一站。她沒話,接著往前走。她還是習慣聽珊珊的。 第三站了,兩人停下來。風一下吹亂珊珊一頭短髮。現在這種短髮很時髦,叫“張瑜頭”。她不自禁抬起手,替她把發形還原。她伸過如舊日那樣清涼的手指,抹去她皺紋裡的淚水。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觸碰對方了。 她要上公共汽車了,見她還站在那裡,手插在褲兜里,愣小子那樣微扛著肩。徐群山,她心裡喚道。 (作者附言:作品純屬虛構,讀者請勿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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