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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

白蛇

严歌苓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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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27472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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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蛇-1

白蛇 严歌苓 14935 2018-03-20
官方版本——一封給周恩來總理的信敬愛的總理: 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您於百忙之中請您的秘書打電話過問前舞蹈家孫麗坤的病情,我們全省八千萬人民深深感動。這表明我們日理萬機、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革命與建設日夜操勞的總理始終把人民的甘苦放在心頭。對於前著名舞蹈家孫麗坤的案子,我們省宣傳文教系統並無直接干涉。對於她被關押,審查,定罪,以至她患精神分裂症的過程,我們在接到您的秘書來電後,本著您對國家重要人材保護的精神,派專人去省歌舞劇院進行了調查,以下是調查經過: 孫麗坤,女,現年三十四歲,曾為S省歌舞劇院主要演員。一九五八年、五九年曾赴捷克斯洛伐克國際歌舞節,並獲得銀獎,一九六二年,她在全國舞劇匯演中獲獨舞一等獎。一九六三年,她所自編自演的舞劇“白蛇傳”被北京電影製片廠拍攝成電影。同時”白蛇傳”

在全國十七個大城市的巡迴演出引起極大轟動。她為了觀察模仿蛇之動態,曾與一位印度馴蛇藝人交談並飼養蛇類;所獨創的“蛇步”引起舞蹈學者的極大重視,也在廣大觀眾中風靡一時。一九六六年,孫麗坤被革命群眾衝擊。根據各方面調查和孫本人長達四百餘頁的反省書,孫於一九六九年被定案為資產階級腐朽分子、國際特務嫌疑、反革命美女蛇,同時被正式關押審查(孫被關押在省歌舞劇院的一間佈景倉庫,生活待遇並不十分苛刻)。 一九六九年之後,孫的案情被多次復審,革命群眾專政機構並沒有對孫有任何粗暴行為,自清理階級隊伍以來,對於孫的人身自由之剝奪,是革命群眾一致通過的措施。此中當然不乏群眾運動的過激行為和領導班子的失控。根據孫麗坤專案人員揭發,孫的精神失常始於七一年十二月,在此之前,看守人員常見一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進入孫的拘留室,並持有一份“中央宣傳部特別專案組”的介紹信,自稱為特派員,專程來調查孫的案情。該青年氣勢凌人,身著將校呢軍大衣,看去頗有來頭。此人每天下午三點準時進入孫的房間,五點時離開,如此持續一個月。據看守人員說,此期間並無任何異常跡象。青年態度冷靜,有禮有節,孫本人的作風也有所改善。有人聽見她半夜摸黑進行舞蹈練習,精神面貌大有轉變。據說青年在某天駕一輛軍用三輪摩托,要求帶走孫麗坤到省委某接待室進一步談話。他拒絕透露談話的目的,聲稱連省裡最高領導也無權過問此案。由於他持有的介紹信和證件確鑿,專政隊同意放行孫麗坤,但時限為六小時。男青年於當晚十點準時將孫麗坤送回拘留室。幾天后,孫突然精神失常。男青年從此不再出現。孫於新年除夕傍晚被送往省人民醫院精神病科。第二週孫被轉入C市歌樂醫院,該院為省內最權威的精神專科研究機構。經治療,孫的病情已逐步穩定。我們向醫院工作人員調查,據說曾有一位男青年來探望孫麗坤,但孫拒絕見面。有關此青年以及孫的患病原因,我們正在進一步調查。

我們將及時向總理匯報孫麗坤的健康狀況,敬請總理放心。 最後,我們代表S省八千萬人民向敬愛的總理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希望總理為全國人民和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多多保重!為中國和世界革命多多保重! S省革委會宣教部一九七二年三月三十一日(內部參閱。秘字00710016)民間版本實際上那個紅極一時的孫麗坤是個國際大破鞋。她過去叫一個翻譯幫她寫信給她的捷克姘頭,說她跟他的“情誼之花永遠盛花不謝”;她和他“天涯若比鄰”。那個翻譯後來把這些信抄成大字報,貼在大馬路上。 演“白蛇傳”那些年,大城小城她走了十七個,個個城市都有男人跟著她。她那水蛇腰三兩下就把男人纏上了床。睡過孫麗坤的男人都說她有一百二十節脊椎骨,她想往你身上怎樣纏,她就怎樣纏。她渾身沒一塊骨頭長老實的,隨她心思游動,所以她跟沒骨頭一樣。

實際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個尖下頦子一抬就把她抬高兩寸。大會小會鬥爭她,她也不放下那個下巴頦。她漂亮就在那個下巴和頸子上。那樣一轉,這樣一繞,誰不可在她眼裡。鬥爭會來了一萬人,八千人是專程來看她那條蛇頸子的。一萬人裡頭,有九千人把她的“白蛇傳”看過三遍。這些人從前說:我們S省出三樣名產:榨菜、五糧酒、孫麗坤。 實際上孫麗坤一發胖就成了個普通女人。給關進歌舞劇院的佈景倉庫不到半年,孫麗坤就跟馬路上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模一樣了:一個繭桶腰,兩個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開一桌飯。臉還是美人臉,就是橫過來了;眼睫毛掃來掃去掃得人心癢,兩個眼珠子已經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歌舞劇院的佈景倉庫在二樓,下面是一堵圍牆,站在牆上能看見孫麗坤的床,床下沒有傳聞中的那條火花蛇,只有個大花便盆。牆外是個爛場院,扒了舊房,新房還沒蓋,一地陳瓦新磚。場院上是些不干活的建築工在磚頭搭成的八仙桌上打“拱豬”,唱“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只有你最好看;招風耳朵柿餅臉,綠豆眼睛雞腳桿!”

孫麗坤曉得他們是唱給她聽的,逗她開開心。她給關在這裡頭有兩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專政隊員請示,批准後可以走到門外,到長走廊那頭的廁所去。小便就在便盆裡,天天晚上早上她拎著大花便盆去倒,從走廊這頭到那頭共十來米,專政隊員拿根大棒跟在她後面。專政隊員都是女娃,歌舞劇院學員班的學員,幾年造反舞跳得寬肩粗腿大嗓門。 男娃不能專政孫麗坤的,男娃只有被孫麗坤專政。女娃過去把孫麗坤當成“孫祖祖”,進她的單獨練功堂(裡面掛著她跟周總理的合影)進她的化妝間女娃們都曾恭敬得像進祖宗祠。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變成仇恨的。所以讓這些女娃杵著大棒看押孫麗坤孫祖祖是頂牢靠不過的。 孫麗坤上的那個廁所只有一個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暢的茅坑正面對著門,專政隊的女娃不准許孫麗坤蹲茅坑時關門。女娃們總是一條粗腿架在門框上,大棒子斜對角杵著,這樣造型門上就弄出一個“×”形封條。

孫麗坤起初那樣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時也蹲不出任何結果,她求女娃們背過臉去。 她真是流著眼淚求過她們:“你們不背過臉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來!”女娃們絕不心軟;過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間煙火不屙人屎,現在就是要看你原形畢露,跟千千萬萬大眾一樣蹲茅坑。孫麗坤學會若無其事地跟女娃們臉對臉蹲茅坑是一九七○年夏天的事。 她已經蹲得舒舒服服了,一邊蹲茅坑一邊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國人民一樣。 七○年夏天,孫麗坤開始對自己的身份習慣了,不再對一大串不好聽的罪名羞慚得活不下去。還是那一大群建築工在樓下唱歌打牌,偶爾政治學習或磨皮擦癢地砌幾塊磚。晚上他們就在磚壘的鋪上鋪開草蓆,喝七角一瓶的蘆柑酒,吶喊著行酒令:“你媽偷人——八個、八個!…………”一個早上,他們看見二樓那扇窗子開了。他們從此再不用爬上牆頭從窗縫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

窗子上的美婦人圓白得像要吐絲的春蠶。老少建築工們頭一回這樣近地看這個全省名產孫麗坤,都像嚇倒了,一聲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臉轉開砌磚的砌磚,拌洋灰的拌洋灰。後來天天早上孫麗坤都在這窗口刷牙。牙刷沒幾根毛了,刷在她嘴裡的聲音聽上去生疼的。小伙子老伙子們現在敢臉對她了,齜出黃牙白牙對她放肆地笑了。他們一邊看她一邊喊:“看到莫得?她那兩根膀子好白喲,粉蒸肉一樣!”他們不敢直接跟她講話。這麼多年這女人在天上他們在地下;就是現在臉對臉了,他們也還不敢確定她跟他們在一個人間。 孫麗坤聽見他們大聲談論她,爭辯有關她的各種謠傳,好像她只是一張畫,隨他們怎樣講她,讓他們講死講活也拿他們莫可奈何。他們爭得要動粗了,一個說:“她就是跟蛇住一塊嘛,大字報上寫的!是條大花蟒!蛇睡床下,她睡床上!…………”另一個說:“是條白蟒!是條白蟒!”他們就“白蟒、花蟒”地爭,爭一會看她一眼,卻絲毫不指望她的讚同與否定。最後她插了嘴:“花蟒,才乖呢!”

爭論一下子啞下來。原來這不是個畫中人。最後一點令他們拿不准的距離感沒了。最後一點敬畏也沒了。原來她就是菜市場無數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中的一個,買一分錢的蔥也要NFDBE嗦,二兩肉也要去校秤的那類。老少爺們儿怪失望。也看清她頭髮好久沒洗,起了餅,臉巴子上留著枕席壓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還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藍襯衫,又窄又舊,在她發了胖的身子上裹粽子。褂子上還有一滴蚊子血。原來這個美人蛇孫麗坤一頓也要吃一海碗麵條,面太辣她也要不雅觀地張著嘴“唏溜唏溜”,吃完面她那天生的潔白細牙縫裡也卡些紅海椒皮皮,綠韭菜葉葉。大家怪失望。 有個晚上,幾個小伙子上了那堵圍牆,想看看孫麗坤在這種慾望和蚊子一塊嗡嗡襲人的晚上怎樣獨守空帳。窗子“砰嗵”一聲從裡面推開了,孫麗坤一副老娘架式叉著腰,身上那件汗背心在蒙灰塵的燈光裡顯得又黏又皺。

“啥子好看?跟我說,我也跟你們一塊看!”她毒辣地笑道。 她身上的汗背心實在不成話,給洗得清湯寡水了,坍塌在她皮肉上,燈光一照還朦朦透亮,凸處凹處一目了然。 幾個小伙子渾身赤裸只穿條三角褲,反而比她害羞,蛤蟆落水似的連成串栽下牆去。 “看啥子喲,喲?”孫麗坤乘勝追著他們喊,笑得更潑更毒辣。 “莫得啥子看頭!”一個小伙子裝老油條,回頭調笑。 “是沒啥子看頭——你媽有的我都有。”她說。 這回鬥嘴小伙子們輸個精光。聽她這樣回复,他們眼珠子也鬥起雞來,跟許仙撩開帳子看見白娘子現原形一樣。他們沒料到兩年牢監關下來,一個如仙如夢的女子會變得對自己的自尊和廉恥如此慷慨無畏。 三伏天,孫麗坤就穿著那件汗背心,打一把大破蒲扇,天天靠在窗口。建築工嗑瓜子,就也給她些瓜子嗑;他們抽煙,她便也向他們討來抽。她煙癮很快養上來了,比建築工抽得還兇。沒人再供得起她,她說那就把你們丟在地上的煙鍋巴揀來給我抽嘛。小伙子們便把煙鍋巴揀來,集成一堆,撕塊大字報大標語包成一個包,遞給她。都知道她工資停發了,銀行也凍結了,但凡關押起來的牛鬼蛇神都是這待遇。

有一天一個小伙子捧著一包煙鍋巴對孫麗坤說:“別人說你腳桿能擱到腦殼上,擱一個我看看。” 她抱著膀子想了一會兒,說:“不擱呢?” “不擱莫得煙鍋巴。揀一個煙鍋巴磕一下頭嘞,你以為便宜?” 她又想了一會兒。突然她抓起腳後跟朝天上舉起,兩腿撕成個“一”字,她那條碎花粉紅內褲就不再是內褲了。這時人都停下打牌、行酒令,一齊朝這窗口豎起脖子,像一群等飼料的鵝。那麼一條筆直粗壯如白蟒的腿,眾目之下赫赫然豎將起來。建築工倒一時想不出這條腿的意味。因為它有太多太曖昧的意味,他們想延續那個意味,便七嘴八舌要求她把另外那條腿也玩給他們看看。著名舞蹈家孫麗坤在籠子般的鐵柵欄內,成了一隻馬戲團的猴子,當著滿身淫汗的老少男人玩起兩條曾經著名的腿;兩條美麗絕倫,已變得茁實豐肥的大腿,就這樣輪番展示了它們無盡、深長的意味。展示中,建築工們看到了那個他們看不見的圖景:這樣充沛著力量的腿如白蟒那樣盤纏在他們的肉體上,盤纏在那個捷克老毛子舞蹈家那毛茸茸的赤裸肉體上。這樣的兩條腿來他十個老毛子也纏得住。

孫麗坤放下腿,一個肩斜抵在窗框上,長眼毛蓋掉一半眼珠,伸出一個巴掌來接遞給她的煙鍋巴。小伙子站在牆頭上,手剛剛能碰到她的指頭尖。他看她一向蒼白的臉這一刻潮紅起來,或是煙鍋巴或是展示大腿給了她快感。她嘴唇上一圈茸毛沁出汗,眉毛眼睛都毛茸茸的。據說這美人蛇不是個純種漢族,不知是回族還是羌族血液摻進了她,建築工離她近得連她下眼皮上一顆紅痣也看清了。後來他把這顆痣講給同夥聽,上年紀的一個建築工說,那痣是壞東西,它讓這女子一生離不得男人;她兩條腿之間不得清閒。 建築工們漸漸拎了水桶到窗下來洗澡。他們的白短褲濡濕就變成一層皮肉。他們邊沖澡邊唱:“姑娘你好像豆腐渣,美麗的眼睛人人都害怕它”。 十月裡來了個很不同的人。二十出頭,不高,也不矮,臉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兩根劍眉劃向太陽穴。他穿一身舊黃呢子軍裝,多年前掛領章和肩章的地方是方方的幾塊簇新,色澤比其他地方深些。這證明他那身將校呢軍裝是真的;這男青年的優越感也是真的。是個“幹崽”注:“幹崽”即高乾子弟。 。那身呢軍裝寬大沉重,青年微微駝背似乎在槓著它。 正是由於軍裝的大和他身子的小,才顯出他一股獨特的倜儻。青年步態很大,走路時將兩手背在身後,頭略低,好像很老的那種老將軍:前頭有人開路,後面跟了個小跑步的警衛兵。 他憑弔古戰場那樣站在爛場院上。所有下流俏皮的歌都斷在那些嘴裡,所有紙牌都黏在那些手上。建築工一聲不吱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個穿黃毛料子的年輕人。有種不合時宜、不倫不類的氛圍在這青年的形象和氣質中。他眼神中的一點嘲笑和侮辱,使所有人都覺得他有來頭。他有雙女性的清朗眼睛,羞澀在黑眼珠上殘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孫麗坤時用黑眼珠,看建築工們用白眼珠。 這樣一個青年在爛場院上走,踢著半截磚或一塊當席子用的大字報——它是幾十層不同的內容層層摞摞的重疊,糊得比皮革還厚還結實。青年就那樣站在孫麗坤窗子下,姿勢很偉大。 孫麗坤看見這青年就把一支剛卷好的煙擱下了。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剝出了幾十個指甲蓋大的煙鍋巴,用一頁寫作廢了的“認罪書”卷的。她當然捨不得把它徹底丟棄,只把它暫時往襯衫口袋裡一揣,等這青年走了她再抽。為什麼當著這麼個二十郎當的男娃她不願抽那樣自製的惡形惡狀的紙菸,她現在顧不得去想,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去想。要到許多年後再去想。曾經她有過的那些男人都是好看的,是靠他們的好看掙錢憑他們的好看吃飯的。 他們都是她的舞蹈搭檔,都有岩石雕刻般的腿和肩膀,都有空洞的卻炯炯發光的眼睛。而這一位根本還沒成形,還有一大截子去成長才能成形。 青年把兩手背在身後,腿叉得很開,直直朝她望過去。他眼睛裡的羞澀和他嘴角的輕侮在相互頂撞,相互背叛。他望了孫麗坤幾分鐘,背著手大步離去。 爛場院上粗鄙下流的活力恢復了。建築工們又開始為孫麗坤揀煙鍋巴。揀到那青年丟在地上的很長一截煙鍋巴,有人驚呼:“大中華!”它被青年的鐵蹄給踏進浮泥裡去了,手指頭要刨一陣它才出土。 第二天那青年又出現了。建築工們開始叫他“毛料子”。他還是一副匆匆路過的樣子。 這天孫麗坤沒穿那件邋遢透頂的勞動布春秋衫,換了一件海藍毛衣,儘管袖口脫了針角,嘟嚕出一堆爛毛線,畢竟給了她身體粗略的一點曲線。 青年騎了一輛車,飛鴿跑車,通體鋥亮油黑,半點紅綠裝飾都沒有。建築工們讓這輛跑車羨慕呆了,惋惜這麼俊一匹馬沒備漂亮鞍子;換了他們,準讓它披紅掛綠,給它纏上二斤塑料彩線!青年一隻腳支在地上,另一隻腳跨在車上。人們注意到他那寬大的褲腿怎樣給掖進牛皮矮靴,那清秀中便露出匪氣來。青年抬手將帽沿一推,露出下面漆黑的頭髮。他們想如此美髮長在男人頭上是種奢侈。它不該是男人的頭髮。他戴著雪白的線手套,用雪白的手指一頂帽沿;氣派十足,一個乳臭未乾的首長。那個食指推帽沿的姿態從此就長進了孫麗坤的眼睛,只要她把眼一閉,那姿勢就一遍遍重複它自己,重複得孫麗坤筋疲力盡。 青年這天和孫麗坤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狹窄的山路上兩對車燈相碰一樣,都預感到有翻下公路和墜入深淵的危險,但他倆互不相讓,都不熄燈,墜入深淵就墜入深淵。建築工們在他倆對視的幾秒鐘裡看見美人蛇死而不僵蠢蠢欲動。她兩隻眼又在充電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建築工一邊對著沙坑撒尿,一邊唱:“管他麻不麻,只要有'歐米嘎'”。 青年開口了,對撒尿的建築工說:“畜生。”他聲音軟和,字正腔圓的北京話。 人都使勁在想北京話的“畜生”是什麼意思;人都懂它的意思卻是不懂這聽上去很衛生的北京腔。 “說哪個畜生喲?”建築工說。 “沒說您吶。您不如畜生。”青年平靜冷淡。跟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一樣,每個字都吐得清潔整齊。早晚都刷牙的口齒才吐得出如此乾淨的字眼,才有這樣純粹的抑揚頓挫。 三十來歲的建築工貓腰掬一大把砂石,對青年做出投手榴彈狀。青年一動不動,單薄的眼皮窄起來。 “你試試。”青年說。 建築工重新抓了更大一把沙石。尿濡濕的沙石更有熱度和分量。他重新拉開投射姿勢,卻微妙地向後撤退。 “你要敢動,明天這兒就沒你了。你試試。”青年說。 不為人知的版本孫麗坤快要忘掉那個被建築工叫作毛料子的青年了。她有點慌,有點怕。她怕一忘掉他,她眼下再沒什麼好事情讓她去想。忘掉他她心裡就沒一塊好地方了。過去,她心裡淨是好地方,一塊塊的都沒了。不是她丟了它們就是它們丟了她。她的心裡沒那麼大的地方,愛她的男人太多,她擱置不下他們全部,只有不斷地丟掉。她不知道男人們被她丟掉後會對她幹些什麼,會說她些什麼。知道她也不會跟他們計較。男人們愛她的美麗,愛她的風騷而毒辣的眼神,愛她舞動的胸脯,愛她的長頸子尖下巴流水一樣的肩膀。除了她自身,他們全愛。她自身是什麼?若是沒了舞蹈,她有沒有自身?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如用舞蹈去活著。活著,而不去思考“活著”。她的手指尖足趾尖眉毛絲頭髮梢都灌滿感覺,而腦子卻是空的,遠遠跟在感覺後面。 她的心裡盡是好地方。都沒了。最輝煌的那些先沒有了:領袖們怎樣邁著八字步走到她面前,以他們暖和而乾燥的手握住她的手,用長者才有的動作拉拉她的辮子,摸摸她的頭頂,她全忘了。她怎樣從國際列車上走下來,胸前別著獎章,少先隊員衝上來一個兵團,給她獻皺紋紙做的花,她忘得沒了影子。她心裡還剩些不太好的地方:她的自行車怎樣被撞倒,她怎樣摔得半個臉都是泥水,爬起來仗著雨衣和泥水的掩護和人比著罵“日死你先人!”比著用最形象最別緻的詞重複那樁先人為繁衍後人必須做的事。有個聲音輕輕冒出來:“她是孫麗坤!”回頭望去,她看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面前坍塌那樣,眼睛裡充滿坍塌的虔誠。小女孩是孫麗坤最後忘卻的。 就在孫麗坤終於忘掉了青年的那個初冬的早晨,看守她的女娃進來了,手上的大棒給她端成了三八槍。 “孫麗坤,有人找你。放老實點——上面來的!” 她正讓一根自製的煙卷熏得滿臉涕淚,這時顧不上聽女看守的訓誡,一巴掌推開窗子,對建築工喊:“狗日的!…………” 建築工們看見她的紅鼻子斜眼睛馬上咕啊咕地笑起來。他們在給她捲菸時,往煙鍋巴里摻了熏蚊子藥。 “孫麗坤,嚴肅點!北京派人來調查你!”看守女娃用大棒叩叩被白蟻蛀空的地板。 “調——查嘛!”她說,音調拖得像個心滿意足的哈欠。 “中央來的!” “來——嘛!”她把臉擱在洗臉毛巾裡應道。毛巾讓污穢弄得堅硬,張牙舞爪懸在一根鐵絲上。她“呼嚕嚕”地擤一把鼻涕,又用那錚錚如鐵的毛巾好好在臉上銼了一銼。抬起頭,她不動了。 那個青年背著手站在她面前。他背後是層層疊疊的敗了色的舞台佈景。他帶一點嫌棄,又帶一點憐惜地背著手看她從那烏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臉。她頓時感到了自己這三十四歲的臉從未像此刻這樣赤裸。她突然意識到他就站在“白蛇傳”的斷橋下,青灰色的橋石已附著著厚厚的黯淡歷史。 她不知咕嚕了一句什麼話,抑或道歉,抑或託辭,轉身走進另一塊佈景擱置的小角落。 完全是一個意外的下台動作。這種意外在孫麗坤的舞台歷史中只發生過一次。那次她一上台就發覺少穿一層襯裙,追光打下來,她便是近乎裸體。她當時就那麼一個即興轉身下了舞台。而此刻她並不知道自己即興“下台”的動機是什麼。一個如此的青年,出現在她如此荒涼的舞台上。如此一個意外,一個她無法認清卻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錯使她不得不猝然離開“舞台”,把那青年留在整個空間的“冷場”中。她此刻的猝然下台連她自己都意外之極。 她進了一個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不是為了更衣修發,而是要徹底換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醜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醜陋不堪的肉體。她站在角落的陰影中,茫目顧盼,尋找不出一個合宜的神態和麵容。站了許久了,冷場不能再拖延下去。屋裡的寂靜已像催場的鑼鈸一樣吵鬧。她聽得見青年在冷場中的困惑與惱火,聽得見他在這場中打量整個舞台佈局:窗台上已熄滅的煙卷,是用報紙捲的;那根斜貫空間的鐵絲上耷拉著枯藤般的乳罩內褲襪子;結痂的剩飯和那隻大花便盆。她聽得見他那貌似不動聲色的打量。 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場時非常地不同了。一種神秘的、不可視的更換就在那片陰暗中完成。她仍穿著海藍色毛衣,袖口一堆纏不清的脫線;它仍是慘不忍睹地繃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對乳房。她仍穿著那條褲子,膝部向前凸著,給了她一副永久性的屈膝姿態。她卻是與猝然下台前不一個人了。她那個已寬厚起來的下巴頦再次游動起來,劃出優美的弧度。她的臉仍是那種潮濕陰暗裡漚出的白色,神情中卻出現了她固有的美麗。她原有的美麗像一種疼痛那樣再次出現在她修長的脖子上,她躲閃這疼痛而小心舉著頭顱。她肌膚之下,形骸深部,那蛇似的柔軟和纏綿,蛇一般的冷艷孤傲已復生。 青年為自己找好了座,為自己點上了煙,看她搖身一變地走出來。他下意識站起身。 看守女娃提一隻竹殼子暖瓶進來,滿臉通紅地對青年說,水是鮮開水,茶是副團長拿來的;我們省出三樣名產:榨菜、五糧酒、樂山綠茶。首長見笑。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脫這層老茶泥。女娃陪著罪過給青年沏了茶。他說,別叫我首長,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女娃很乖地一偏頭:“徐首長。” 徐群山。群眾的群,祖國山河的山,他說。聲音不壯,和他人一樣,翩翩然的。 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孫麗坤一眼,實在弄不清哪兒出了差錯讓她又好看起來。 就剩下他和她兩人時,他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拔下白手套,露出流暢之極的手指線條。 她從來沒見過男性長這樣修長無節的手指。樓下建築工唱:“…………居委會為我們來放哨,治保會為我們扯皮條…………”他和她都沒轉臉。一塊土疙瘩射進窗口,落在桌上,沒什麼惡意地散碎了一桌。他只回頭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她便也去看。她通常愛盤腿坐在桌上乘涼,與建築工搭訕打諢,互擲東西。 她起身關上窗,撣淨桌面。其間他問她答,講了些等於不講的場面話。她回到椅子上坐下,他問起她得國際獎是哪年。五八年,她回答。她看他在聽她作簡單陳述時手指尖動作。 那指尖上輕微的煩躁讓她不知怎樣才能把這段背熟的“罪狀”講得生動些。他手指尖的焦灼讓她感到他的滿腹心事;他對一切的淡淡嫌惡和吹毛求疵。她說到她和那個老毛子男舞蹈家的艷遇時,他正將雪白的手套往桌上擱。他忽然變了卦,將它們拿起,微蹙眉頭地定在那裡,似乎不知該拿它們怎麼辦。 她眼睛看著他的眼睛,她再一次想,一定是哪裡出了天大的差錯。從來沒有男性有這樣的眼睛,這樣來看她。 “別叫我首長。直呼其名吧。”他用圓潤的京腔打斷她的陳述,抑或懺悔,也打斷她的審視。 “叫我徐群山。”他遞給她一根煙。她一時沒聽懂這麼一口文明話。長如此一副手指,講如此一口文明話。 她不知再說什麼。輪上他來審視她了。 官方版本(之二)省文教宣傳部負責同志: 四月八日收到下達的文件後,(秘字00710016)我院立即召開了黨員幹部會議進行了傳達。大家對我們敬愛的總理在嘔心瀝血操勞國家大事的同時,對一個普通演員如此深切關懷而萬分感動。會後我們立即展開對徐群山的調查。大家一致反映,對這個自稱“中央特派員”的人從一開始就有懷疑。尤其是執行看守任務的女專政隊們,一再表示她們對此人來歷的警惕。她們向黨組織表決心,一定盡全力提供徐某的細節,協助查清孫麗坤的病因。她們所提供的線索如下: 十一月二十日,徐某首次進入孫的房間,與其單獨相處長達二小時零十分。據反應有人聽見不正常的聲音從室內傳出。 此後徐某每天下午與孫單獨相會二至二個半小時。顯然此間兩人發生了不正常的男女關係。 十二月二十六日,徐某駕一輛軍用摩托帶走孫,其間兩人單獨相處長達六七個小時。據查證,徐與孫在省委招待所姦宿,進行了至少五小時的腐化活動。 十二月二十八日,領導小組一致通過決議:對孫進行婦科檢查。孫本人一再拒絕,專政隊女隊員們不得不以強行手段將孫押解到省人民醫院婦產科。檢查結果為:處女膜重度破損。但是否與徐某有性關係,此次檢查無法確定。 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禮! 省歌舞劇院革命領導小組一九七二年四月十日民間版本(之二)其實這一群看守孫麗坤的女娃是在事出之後才想出所有蹊蹺來的。她們是在徐群山失踪之後,才來仔細回想他整個來龍去脈的。她們在後來的回想中,爭先恐後地說是自己最先洞察到徐群山的“狐狸尾巴”。說從最初她們就覺出他的鬼祟,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那種本質的、原則的氣質誤差,那種與時代完全脫節的神貌。那種文明。最後這句她們沒說出口,因為文明是個定義太模糊的詞,模糊地含有一絲褒意。她們同時瞞下了一個最真實的體驗:她們被他的那股文明氣息魅惑過,徹底地不可饒恕地魅惑過。事出之後,她們才真正去想徐群山那不近情理的斯文。他不屬於她們的社會、她們的時代。我們轟轟烈烈的偉大時代,她們說。他要么屬於歷史,要么屬於未來。不過這一切都是事發之後她們倒吸一口冷氣悟出的。那時已出了事:孫麗坤被誰也無法看清的東西一聲不響地折磨一陣,那個歲末的清晨,她精神失常了。 在孫麗坤被送進歌樂精神病院之後,女娃們才想起所有的不合常規,不合邏輯。她們抽著冷氣說從一開始就覺得孫麗坤落進一個誘陷,她們那是在說謊。若她們果真是在最初就意識到徐群山的誘陷,說明她們是跟孫麗坤一塊陷進去的,只是帶著警覺亦同時帶著甘願。什麼都已太晚的時候,她們在心底下默默供認了這一點。她們還默默供認徐群山從形到神的異樣風範給她們每個人的那種荒謬的內心感染,使她們突然收斂起一向引以為驕傲的粗胳膊粗腿大嗓門。 結局是不難預料的。歌舞劇院領導跟一層層上級溝通,最後確定沒有徐群山這個人。從孫麗坤的精神失常過程也不難看出事情的邏輯:徐群山騙取了孫麗坤的感情和肉體,緊接著這份感情和這具肉體又被糟蹋了,如糞土一般丟棄了。對真實情形,孫麗坤本人一言不發。 問她,哄她,她都又慘又傻地笑一笑。大家於是認為,那是心碎完的人才笑得出的一種笑。 女娃們拼湊著她們對整個事件的記憶,添許多旁白和想當然,說徐群山一來便和孫麗坤做起那事,門關得嚴絲合縫,門上的縫縫也蓋上了“人民日報”。拿發卡把門縫戳開,第二天縫上又糊了層“紅旗雜誌”。她們都沒提一個細節:徐群山每回來都從口袋抽出一條金色白紙包的巧克力給當班的女娃,然後說:“不必守在這裡。”女娃們從來沒見過這樣貴重的巧克力,它像徵著等級。她們聽說芭蕾舞女王烏蘭諾娃一天就吃一小塊巧克力,別的什麼也不吃;她必定吃的是一模一樣的貴重的巧克力。 “其實很簡單麼,”女娃中那個講話最有頭緒、一貫執筆寫大字報的小個子發言了,“孫麗坤就是個作風很亂的人嘛。沒男人她過不得。你們都看到了?莫得男人她就跟樓下蓋房子小工過嘴癮。徐群山一勾引當然就把她勾引上了。慘就慘在孫麗坤這回動真心了。你們想嘛,名也莫得了,家也莫得了,架子就更莫得了,自然不像她原來跟人家逗逗好耍,耍感情。這回孫麗坤什麼都給出去了,給了個玩弄她的人。簡單得很麼。” 歌舞劇院的年輕領導人聽小個子這麼一總結,皺起眉點一陣頭。過一會兒那個跳舞跳跛了腿的副團長說:“週總理他老人家的秘書又有信來了,說歌樂瘋人院治不好孫麗坤的話,就把她送到上海去。看看財務處能撥多少經費,給孫麗坤打兩套毛料衣服。至少'毛滌',扯好點的料子。再給她燙個頭。現在不是有理髮店搞地下活動,給燙頭了嗎?孫麗坤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怎麼見人?丟的不止是我們劇院二百多張臉,丟的是全省八千萬人民的臉!萬一總理的秘書去上海醫院看她,還以為我們虐待了她。還要說我們糟踐人材呢!” 後來聽說總理的秘書真的去了上海,見了已基本康復的孫麗坤。孫麗坤給了張照片到省報,報上登了出來。她眼神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風騷毒辣,笑容不卑不亢,似乎比得病前還正常。 據說她身邊常有個探望者,抑或陪伴者。是個女孩子,醫生護士只知道她是孫麗坤曾經的舞迷。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二)一九六三年五月九日星期六晴我和同學五點半就跑到劇場門口,售票窗口掛了個“滿”字大木牌,太失望了。其實除了我之外,她們都看過一遍了。我看過五遍。真好看! 一輛轎車開過來,停在劇場門口。我們都打算走了,一看車上下來的是演員!她們的南方話特逗!我覺得特好聽。我們就站在台階上看他們又說又笑又比劃地走進劇場。我認出演許仙的那個演員,沒想到他鼻子那麼大! 最後下車的是白蛇。我們全都不說話了,盯著她看。她比其他女演員高,背挺得都有點向後仰了。她穿一條黑色寬大的燈籠褲,一件印度紅毛衫,領子都快翻到肩膀上了。她真漂亮。真奇怪,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一個人? ! (寫到這裡,我臉紅了,燙極了!)她長長的脖子,一直袒露到胸口,那樣的造型應該是石膏像!她的胸脯真美,像個受難的女英難,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看看是不是塑像。我對自己有這種想法很害怕。 對了,她的皮鞋沒系鞋絆儿,金屬的鈕絆隨著她每一步發出“叮叮”的很輕的碰擊聲。 本來這聲音是不該被聽到的,可是所有人都太靜了,都看她看傻了。 我這些天的日記怎麼總在寫這件事呢?我一直喜歡舞蹈,可自從見了她的舞蹈,我覺得我不是喜歡舞蹈,而是喜歡產生舞蹈的這個人體。我是不是很奇怪呢?誰能告訴我,我這樣是不是正常? 媽總說我不是個很正常的孩子。她說這話好像是誇獎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常的,跟別人一樣,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呀! 不過小梅、李莉她們呢?她們看見白蛇不也是目瞪口呆的嗎?我敢打賭她們跟我一樣迷上了她,想去碰碰她的身體。就是她們不會承認。我也不跟她們去承認。我得把這本日記鎖上,誰也別想看。 看看我自己已經發育的身體,我想到白蛇的。我的身體多可憐啊。我會長得像她那樣嗎?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六雨我和李莉她們到最後也沒等到退票,這是最後一場演出了,非進去不可! 白蛇忽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已經化好了臉,長睫毛跟羽毛扇似的!她像在接誰。等了兩分鐘,她看看表,就要進去了,跑上來一個男的,兩人使勁握手。不知道誰領的頭,我們七八個人一塊嚷起來:“白蛇阿姨,帶我們進去吧!…………”我們反來复去就這麼衝著她嚷。她根本不搭理我們。快要走進劇場了,她回過頭對我們笑起來說:“我只能帶你們一個人。”她的南方話特好聽,把“一個”說成“一鍋”。她看看我們七八張臉,指著我說: “你剛才乖,沒有喊,我就帶你進去吆。” 我的朋友全都成了叛徒,嚷嚷:“她看了五遍了!” 她領我到後台。我看一下手錶,她眼睛瞪大地說:“這麼小個男娃娃帶手錶啊!” 我說:“我不是男娃娃。” 她把我使勁看著,說:“那你頭髮這麼短啊?游泳頭是不是?”然後她就讓我自己找地方看戲,她要換衣服了。我躲在側幕條後面看了一會兒,被人哄走。終於在觀眾席最後一排找到一個空座。台上正演到青蛇和白蛇開仗。青蛇向白蛇求婚,兩人定好比一場武,青蛇勝了,他就娶白蛇;白蛇勝了,青蛇就變成女的,一輩子服侍白蛇。青蛇敗了,舞台上燈一黑,再亮的時候,青蛇已經變成了個女的。變成女的之後,青蛇那麼忠誠勇敢,對白蛇那麼體貼入微。要是她不變成個女的呢? …………那不就沒有許仙這個笨蛋什麼事了?我真討厭許仙!沒有他白蛇也不會受那麼多磨難。沒這個可惡的許仙,白蛇和青蛇肯定過得特好。 咳,我真瞎操心! 明天起,我再也不去想白蛇。我怎麼連做夢也會做到她?我怎麼回事呢?馬上要考試了。我得記住,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我必須做一個正常健康的接班人。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三)徐群山以兩根手指從大衣口袋裡夾出一盒煙。中華牌。他以尖削的小指挑開封條和銀色的錫泊紙。他突然低下臉聞了一下香煙。孫麗坤接過來他遞來的一根煙,見他捺燃了打火機,慌忙把臉湊過去,很近地向他猛一抬眼睛。 他說起她的舞蹈。 “我很小就看過你跳舞。”他不說好還是孬。他說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插嘴說那是哪輩子的事了。他好長時間不講話,然後說,你還是那樣子,沒變。 她說,變嘍。 他說,你真沒變。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來了。他心想,儘管你什麼都沒了:地位,形象,青春,自尊。他說,我一眼就認出你了,那天在你窗下。他笑起來,微微咳嗽。 她一下迷戀上他咳嗽的樣子:一隻手握成空拳輕輕抵在嘴唇上。那種本質中的羸弱和柔情遺露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已經想不起來,這年頭誰還會這樣清雅地咳嗽。 “你要調查我啥子麼?” “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 “我都不曉得自己有啥子給人家調查的。”她略撅起嘴。多年前男性對她這副嬌憨模樣很買賬的。她看不出他對此的反應。 “有啥子好調查麼?”她把身子重心移到了一條腿的支點上,伸出另一條腿,繃緊腳尖。腿在他眼前升高,一時間不再像腿。它似乎在無限延伸,長而柔韌。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在那腿上甦醒舒展。這有靈有肉的腿使那不成形狀的褲子驀然消逝了一般。她悠然地說,我能有什麼值得你們調查呢?一個跳舞的,十多歲就進了舞蹈學校。寫封信要跑到宿舍走廊上十幾回,逮到誰問誰:什麼什麼字怎麼寫?文化都莫得。我有什麼反動思想?寫反省書認罪書翻爛了一本字典。不寫那些,我還真學不到那麼多文化。 她就這樣看著腿在空中游動,說著。我比人家都苦,十多歲了我睡覺還把一條腿綁在床架上。人家兩條腿撕成“三點一刻”,我撕成“十點十分”。你看,那些苦都長到它裡頭了,不會消退了,她看著腿說。像母親看自己漂亮卻殘缺的孩子。 你為什麼沒結婚?他忽然問。 還沒結麼。她答,不求甚解地看他一眼。見他不講話,她又接著剛才的話尾絮叨下去。 我哪有童年,少年;我的童年就是一塊糖分五次吃;沒錢,也怕胖。 你就沒愛上過一個人? 恐怕有過吧。她低頭看著自己另一條腿,又說,我不曉得。你要我交待這些呀? 他說隨便談談,不一定要像審問和被審。我不是來審訓你的。他過去看她的另一條腿。 它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願,彈動幾下,又繞動幾下,出現了一個啞語般的暗示。他看傻了。她看見他看傻了。 我真不曉得,她笑起來,露出細密整齊的牙齒,天生的晶瑩。 他一動不動的手指上,已是第三根煙了。煙像廟裡供香一樣燒它自己的,他幾乎不去吸,燒下白白一大截一大截的灰落在他手底下那個土陶的小碟裡。它是她用來盛辣醬的。醬乾了,剩一些深紅的疤痕。到處能看見一個無心緒活著的人的無心緒。 “看了你的材料。”他說。 “看了我寫的那些?四百多張紙?他們給你看的?”她臉紅了,紅色深起來。兩腿的表情消失殆盡。 他說是。他沒說,那四百張紙老是講的同一回事。一次比一次講得詳盡。人們要她講所有細節。她跟那個捷克舞蹈家僅僅三天的腐化墮落過程;誰先解褲腰帶的。人們認為這很有必要追究,因為誰先解褲腰帶關係到哪個國家先逾越國境的國際政治大事。由於孫麗坤一再地想不起誰先誰後,所以她被一關兩年,人們這樣告訴年輕的徐首長。中蘇邊境一干起仗來,孫麗坤就更嚴重了,有國際特務之嫌了。於是解褲腰帶與否就遠不止事情本身那點罪過了。 她說:“祖國人民派我代表中國人民,他代表捷克人民麼。我倆編排了一個雙人舞麼。 三天三夜都在練舞,不曉得咋個就…………這種事情,咋個說得清?你說得清不? ” 孫麗坤說到此抬起頭,闖了大禍卻完全無辜。她看著這個年輕的徐首長,充滿無世故者的苦惱。 徐群山在離開她之後一再想起她這副樣兒。可以斷定這個感覺成熟到極點的女子智力還停留在孩童階段。她的情感是在她知覺之外的,是自由散漫慣了的。她談到一次次艷遇就像談一次次演出:全身心投入;每場雖有即興發揮,大部分卻是規定動作。她不意識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個現實生活,她整個的物質存在。她讓自己的情感、慾望、舞蹈只有直覺和暗示,是超於語言的語言。先民們在有語言之前便有了舞蹈,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準確。他在孫麗坤灌滿舞蹈的身體中發掘出那已被忘卻的準確。他為這發掘激動並感動。在那超於言語的準確面前,一切智慧,一切定義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體了。那直覺和暗示形成了這個舞蹈的肉體。一具無論怎樣走形、歪曲都含有準確表白的肉體。徐群山知道所有人都會愛這個肉體,但他們的愛對於它太具體笨重了。它的不具體使他們從來不可掌握它,愛便成了復仇。徐群山這一瞬間看清了他童年對她迷戀的究竟是什麼。徐群山愛這肉體,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為那種最基本的準確言語就在這暗示中,不可被追究。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四)一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早晨起來時,炕早涼了。水缸裡只有一層沉澱的黃泥。我喝這黃泥漿有半年了,他媽的夠了。 得去挑水。村里人從開始就沒幫我挑過水,他們幫那兩個太原來的女學生挑水暗算著哪天能把她倆挑進他們的窯裡挑到他們的炕上。他們可不想挑我。我在他們看起來是個怪物。 生產隊長叫我去修梯田的時候眼裡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這可真饒了我。還得把頭髮再剪短些,隊長,大隊幹部就更沒我什麼”意思”了。怎麼行了我這麼大個方便。 我拒絕修梯田去。根本上說,我拒絕“修地球”。我得想法兒弄個肝大脾大淋巴大的醫生證明。 還是得起床,還是得吃。吃了兩塊昨天的冷紅薯,從裡到外地冷。翻衣服穿,翻出我大哥給我的那身將校呢軍裝。我把它穿上。扣上帽子,在洞裡晃悠兩圈。不行,還得挑水去。 出門碰上李小蓮,劈頭蓋臉的,問我什麼時候走,參軍去啦?特種兵吧?瞅你這身軍裝也不是一般的兵! 我說明天就走。 她說她要能混上這麼身軍裝她非在全村子遊行慶賀。她說你小子可真能保密。當了“五好戰士”別忘了照個大相片給咱寄回來。 我說那還有錯。 她說你一參軍就剩下我和張萍兩個知青了。 我心想我不走也只剩你兩人。隊長、書記請吃豬頭肉喝二鍋頭的時候他們那炕桌上從來就剩你倆人。 挑兩個半桶的泥漿回到窯洞,碰上上工的人都跟我說當兵好啊;一當就當毛料子兵。 就這麼簡單?把“紅旗雜誌”的封皮兒套在我存的那些電影雜誌外面,我讀的就是“紅旗雜誌”;把“毛選”的封皮套在外面,就是毛選。毛料子軍裝一下就把我套成一個高人一等、挨人羨慕的毛料子特種兵。不好下台了。明天脫下這身軍裝,謊言是不能脫掉的。 我得走。讓他們看著我穿著毛料軍裝從這村里永遠走掉。 我得回北京。讓謊言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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