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歷史的天空

第5章 第四章-2

歷史的天空 徐贵祥 14595 2018-03-20
五 但是不久,陳埠縣的革命又出了問題。一批被驅逐的舊政府官員和財主被斷了後路,紛紛跑到凹凸山北,向國民黨凹凸山特別行政公署專員劉漢英告狀。這些人故意把自己打扮得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見了國軍長官就像離家的孩子見到了親娘,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控訴共黨趕盡殺絕的暴行,要求國軍派出部隊進駐凹凸山南,戡亂剿匪,名正言順地恢復黨國政權,拯救那裡的黎民百姓於水火塗炭之中。 劉漢英不動聲色,看著這群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把自己糟蹋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遺老遺少,看了許久,然後不咸不淡地說:“諸位,有些話在這裡說說就說了,可是在外面就不能說了。你們應該明白,現在是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攜手抗戰,什麼戡亂

剿匪的?要是讓山那邊知道了,就是給諸位安一個破壞抗日統一戰線的罪名,也不是沒有可能。你們的事我知道了,但是,我軍和八路有協議,他在山南,我在山北,隔山而治,我是鞭長莫及啊。我勸諸位還是回去,你們可以據理力爭嘛。再說,你尤縣長過去給姚司令進貢大洋恐怕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那麼大的交情,也可以讓姚司令捎個信,讓他給山南通融一下,楊庭輝不會不買他的面子,把縣太爺的交椅還給你也不是沒有可能。 ” 這一席話,讓陳埠縣的土豪劣紳聽得云遮霧罩,看著劉漢英那張不見表情的臉,一時不知他的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 姓劉的表面上說得冠冕堂皇,什麼統一戰線啦,什麼隔山而治啦,都是打馬虎眼。他很看不起陳埠縣的尤縣長尤大頭,這個人滑得像泥鰍,有奶便是娘。現在知道找上門來了,你早些時候幹什麼去啦? “剿匪”的時候,老子跟楊庭輝惡戰,你幫楊庭輝偷運傷員。老子打姚葫蘆的時候,姚葫蘆都快彈盡糧絕了,跑到你那裡,三聲槍響一嚇唬,你就給他籌集了五百塊大洋。說一聲隔山而治,別的縣長都心照不宣,還是聽國民政府的招呼,該送錢還照樣送錢到山北來,你尤縣長一看是楊庭輝蓋在頭上,立即就去效忠,行政公署給你派三百擔糧食,你居然支支吾吾一再拖延,最後才送來一百五十擔,整個打了一半折扣。這下好了,這下你該明白誰是政府了。

劉漢英雖然為難了尤縣長等一幫子土地爺,但其實,他的話是很耐人尋味的。尤大頭再可惡,但他畢竟是國民政府委任的縣長,雖然說隔山而治,但是當初同楊庭輝簽訂的協議裡,白紙黑字明確地說過要以抗戰大局為重,維持現有政權。八路軍凹凸山游擊支隊的軍餉可以就地徵集,但當地政府接受山南山北雙重領導。現在楊部得寸進尺,居然趕走縣長,自己坐大,這是他絕不能容忍的。尤其是他們處心積慮地擴充武裝,必須高度警惕,必須及時遏制。至於怎麼遏制,劉漢英自有主張。一方面他要通牒楊庭輝,提出嚴重抗議,這是走大道的。他也知道走大道收效甚微,楊庭輝不會買賬的。但這條道不能不走。另一方面,他巴不得楊庭輝把聲勢造得更大,把當地的士紳富戶逼得更慘,逼到一定程度,就狗急跳牆了,陳埠縣一亂,給山南其他幾個縣一個警告,共產黨六親不認,陳埠縣就是個例子。如此,他們就會更加死心塌地地依附政府。還有一點,劉漢英知道凹凸山的這些地方官員為了一方太平,都和當年的土匪、現在的漢奸姚葫蘆暗渡陳倉,他們實際上就是姚葫蘆的錢庫和糧倉。這些人被共產黨打下馬來,就等於掐了姚葫蘆的血脈,姚葫蘆自然不會坐視不管。而姚葫蘆一旦動手,讓姓楊的和姓姚的都傷傷元氣,他就可以端杯清茶坐在一邊乘涼了,他既可以通過洛安州的商行賣點子彈給姚葫蘆,又可以在適當的時候幫楊庭輝一把,兩邊都有人情。他現在的任務是養精蓄銳保存實力,就連日本人,倘若不是找上門來,他都盡量不去招惹。說什麼要他重新回到山南,還去戡亂剿匪,簡直是癡人說夢,都是屁話。

當然,劉漢英的真實想法不會告訴這些魚肉鄉里的土財主。 第四章 六 過了兩天,劉漢英就派人到凹凸山南,給楊庭輝送來一份字斟句酌的公函,指責楊部背信棄義,陳埠縣李文彬擅自驅逐政府官員,成立武裝,是破壞團結抗日之舉。而沒收商行財物,屬於違法行為。與此同時,洛安州里在日本人卵翼之下耀武揚威的漢奸姚葫蘆也派人給楊庭輝送來一封信,自然是威脅了,一是要求楊庭輝立即撤消並處置李文彬和陳埠縣那個姓崔的泥腿子縣長,立即迎接尤縣長歸政,立即將沒收商會的財產歸還——“否則,休怪姚司令我不客氣。” 這兩封信在凹凸山游擊支隊和特委引起了爭論。開會研究辦法的時候,李文彬也參加了。李文彬看了劉漢英和姚葫蘆的信,勃然大怒,將信擲在地上,還踩了一腳,說:“國民黨欺人太甚,我們打倒反動縣長,還權於人民,擴大武裝就是為了抗日,不是去打他劉漢英的,他有什麼道理說我們破壞抗日?看看,他是和漢奸一個腔調,究竟是誰破壞抗日,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江古碑說:“我同意李文彬同志的觀點,我們對這件事情可以不予理睬。我們不能聽國民黨和漢奸的指揮。” 說完,還很有力度地拍了一下桌子。 楊庭輝說:“大家還是冷靜一點。老竇老王老張,你們的意見呢?” 竇玉泉本來是不急於發言的,他知道,這個問題比較棘手,雖然只是陳埠縣的問題,但這裡涉及到許多政策問題,現在是國共合作時期,各種關係比較微妙。合作是合作了,但畢竟不是一家人,合作還有個分寸的問題。凹凸山的歷史特殊,過去是官匪一家、兵匪一家,現在是國、共、匪、偽,錯綜複雜。還有,雖然同是從江淮軍區派來的干部,但他對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有保留,他們過於理想,也過於激進,在全民族統一抗戰的前提下,去搞那種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似的革命,去建立什麼“凹凸山的巴黎公社”,簡直是異想天開,也不符合當前的政策和策略。但是讓竇玉泉為難的是,楊庭輝和王蘭田對於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並非不知道,不僅默許,而且支持。他是個吃過虧的人,在川陝肅反的時候他差點兒被殺掉,回到江淮軍區,又反過來被當成某某某分裂主義分子被審查過。革命的理想和目標是崇高的,但是實施的過程是雲詭波譎的,在陳埠縣的問題上,持肯定和否定的態度都不一定正確,並不是非此即彼。

竇玉泉苦思良久,還是一言不發,最後只說了句:“這件事值得重視,還需要認真研究。大家各抒己見吧。” 竇玉泉可以王顧左右而言他,王蘭田卻不能,在這樣的會議上,如果他保持沉默,這種沉默本身就是態度。王蘭田也想了一陣子,說:“劉漢英和姚葫蘆的態度我們不能不重視,因為,不予理睬,可能會使矛盾激化,尤其是姚葫蘆,他要是把視線主要集中在凹凸山南,可能……在軍事上,可能……對我們不利……” 王蘭田的話還沒說完,張普景立即打斷了他的話頭:“老王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就是要同敵人鬥爭的,我們還能在漢奸面前低頭嗎?” 王蘭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現在實力還不是很雄厚,不能惹火燒身。” 從內心講,竇玉泉是很贊成王蘭田的意見的,從凹凸山的形勢看,各方勢力都在積攢精力斂翼待機,如果因為陳埠縣的問題,將敵偽的注意力集中在凹凸山南,劉漢英本身就居心叵測,一旦開戰,勢必袖手旁觀,游擊支隊的這點兵力將會受到重創,的確不是明智之舉。但竇玉泉不會把這個意思說出來,他知道,楊庭輝不是書呆子,楊庭輝不會不明白個中利害關係,只要不是逼到絕處,他就沒有必要充當出頭鳥。

楊庭輝終於發言了。楊庭輝說:“陳埠縣的工作我是支持的,李文彬同志做了相當的努力,局面開展得很好,尤其是武裝建設,功不可沒。但是,現在情況有了變化,有些人被觸動了,我們得有策略,硬頂對我們不利。我看是不是這樣,那個尤縣長,還是讓他當他的縣長。沒收商會的財產,可以還給他們一部分。這樣,可以暫時穩住姚葫蘆。但是,抗戰先鋒隊已經建立,不必撤消,這一點,我們不必解釋,這是抗日的需要,一切都是在抗日的旗幟下順理成章的,劉漢英作為凹凸山特別行政公署專員,他沒有理由反對,就是心有異議,也不敢擺在桌面上說,我讓他有苦說不出。” 張普景說:“我們為什麼要做這麼多讓步,難道是被敵人嚇破膽了嗎?我們應該堅持,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們有我們的原則,不能妥協。”

楊庭輝說:“同志,鬥爭是要講策略的,而眼下我們最重要的策略就是發展我們的武裝。只有當我們的武裝力量相當壯大的時候,原則才有可能堅持得下去。如果我們一味蠻幹,同敵人拼個魚死網破,那就是葬送我們的實力。” 這次會議做出了三條決定,一是陳埠縣還政於舊政權尤縣長的班底,退還陳埠縣商會被沒收的部分財物,並且由楊庭輝親自出面,安撫尤縣長和一幫子士紳們。二是陳埠縣的“蘇維埃”政權暫時轉入地下活動,兵工廠設備送交游擊支隊。三是以原抗戰先鋒隊骨幹分子為基礎,成立陳埠縣抗日游擊中隊,並公開向國民黨凹凸山行政公署報告,申請武器裝備和軍餉——至於能否落到實處,則另當別論。 劉漢英有兩個沒想到,第一是楊庭輝等人會做出這樣的讓步,眼看已經紅紅火火的陳埠縣赤色運動轉眼之間就偃旗息鼓了,按他的經驗,共產黨善於星火燎原,像這樣自己潑自己的冷水,不是共產黨的性格——可是凹凸山的共產黨就是這麼出其不意。如此,讓楊庭輝的部隊見惡於姚葫蘆,並藉姚葫蘆的手削弱楊庭輝的如意算盤也就很難撥動了。

劉漢英的第二個沒想到是,楊庭輝居然明目張膽地又在陳埠縣成立一個抗日游擊中隊,而且裝出一副依靠國民政府的樣子,向他報告,以爭取合法。劉漢英當然不會情願給這個中隊軍需糧餉,但是,他又知道,不管他承認與否,土八路的那個中隊是不可逆轉地成立了,他不承認又能怎麼樣呢?八路軍的隊伍說發展就發展,壓根兒就用不著徵得他的承認,這一次之所以報告了,是給他一張臉,他要是一本正經地不予理睬,就是給臉不要臉了。 前思後想,劉漢英最終還是決定把這張臉要過來,派了一名軍需官,帶上一門破鋼砲和十條漢陽造,前往陳埠縣宣讀他的手諭,嘉勉陳埠縣抗日游擊中隊奮勇殺敵,為黨國效忠。 第四章 七 戰鬥間隙訓練,別的中隊的訓練都是司令部作戰科組織,梁大牙的中隊卻是由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竇玉泉親自組織。

竇玉泉是個讀過師範的知識分子,因為有點文化,過去一直在川陝的部隊里當參謀,那時候,川陝的紅軍搞肅反,發起肅反運動的領導人有一個出奇的理論——“工農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錯誤,黨可原諒三分,倘若是知識分子犯了錯誤,就要加重三分。”肅反前的一天,那位領導人偶爾看見竇玉泉正在看一個小冊子,就順手翻了翻,這一翻就壞了,那個小冊子的作者是一位留過洋的軍事指揮員,也是那位領導人正要在肅反中清理的重要目標,再加上竇玉泉當時和婦女獨立團的一名女幹部交往甚密,而那位女幹部恰好又是竇玉泉頂頭上司追求的對象,肅反一開始,頂頭上司就向上打了報告,密奏竇玉泉說過的一句話,“某某某指揮打仗就是不如某某某”,如此自然大禍臨頭,毫不含糊地被關進了“改造班”,每天要交代思想錯誤,如果交代不出錯誤,那就更是錯誤,屬於“執迷不悟”,再往後就是“頑固不化”,再再往後就是“自絕於黨”。倘若不是一場戰鬥急需幹部,竇玉泉的肩膀上早就沒有腦袋了——那時候殺了多少人啊,沒有理由都照殺不誤,更何況他竇玉泉還讀過“反革命分子”某某某的書呢?何況他還說過某某某指揮打仗不如某某某呢?

打完那一仗,有些“改造幹部” 相信組織,又交了槍老老實實地回到了“改造班”,不久後大都被殺。竇玉泉卻多了個心眼,跟隨一支作戰部隊回到了江淮根據地,從而躲過大難一場。 有一點竇玉泉沒有想到,當初在蘇區他曾經受過某某某肅反擴大化的迫害,差點兒成了刀下冤魂,可是到了江淮軍區之後,他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某某某分子,當時軍隊的一位高級領導人說過這樣的話:“某某某就像一粒毒藥,毒藥投到井裡,某某某部隊的干部喝這口井 的水,都不可避免地要中一些毒。 ” 如此一來,竇玉泉就一再背時,沒被某某某殺掉,還要為某某某背黑鍋,又進行了若干次反省,又寫了若干份檢查,這才勉強過關,並在以後的歲月裡,憑藉勤懇的作風和實戰經驗重新受到重視。 畢竟,竇玉泉是一個經過戰爭而且是正規戰爭磨練出來的軍人,被派遣到凹凸山以來,也是滿懷雄心壯志,要一展身手,要帶出一支兵強馬壯的部隊。但凹凸山支隊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容易整頓,游擊作風嚴重不說,兵員成分還十分複雜,多數指揮員既沒有軍事理論,也缺乏嚴謹的戰術訓練。如此,他就不能不多操一些心了 。 抗戰爆發以後,凹凸山游擊支隊經過收編擴充,眼下共有五個中隊,每個中隊有三五小隊不等,每個小隊有三二十人不均。竇玉泉便向楊庭輝建議,軍中立草為標,凡事都得有規矩,要規範編制,合理配備人員和武器,並對小隊以上乾部進行戰術訓練和基本的軍事理論教育。這些建議均被楊庭輝欣然接受。 竇玉泉搞訓練是有經驗的,從基礎的動作開始,點滴灌輸,一招一式都按照日軍戰術來,這在戰術上叫以夷制夷。但梁大牙之流卻練得陰陽怪氣。練習拼刺刀,竇玉泉講了幾遍要領,累得渾身是汗,從出槍出刺護身到側身防衛都親自示範,要求得十分細緻也十分嚴格。可是讓梁大牙比劃,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張牙舞爪笨手笨腳,還老愛掄槍托子,一急眼了就橫衝直撞。竇玉泉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糾正,糾正多了,梁大牙就不耐煩了,說:“什麼一進二退上三下四的,咱記不住。竇副司令你也別老找茬,我這個打法不比你的差,不信,咱倆拼回刺刀試試。” 竇玉泉說:“好啊,我看我不教訓你一下你就不知道厲害。我讓你三槍。” 梁大牙不信邪,拖著根木槍就要和竇玉泉拼。 梁大牙人高馬大,竇玉泉也是高大魁梧,彼此勢均力敵,再加上竇玉泉在參加隊伍之初就是受過嚴格的單兵訓練的,自然不會怯乎梁大牙。 準備好了,就開拼。 梁大牙橫著一根木槍,泰山壓頂一般向竇玉泉撲過去。竇玉泉拉開架式,等梁大牙逼近了,虛晃一槍,倏然一跳,梁大牙就撲了一空,但是梁大牙沒有倒下,抽身殺了個回馬槍,竇玉泉出槍一擋,用力過猛,兩人的虎口都是一陣裂疼。 梁大牙見兩槍沒有刺中竇玉泉,暫停,穩住陣腳,耍了個心眼,哇哇亂叫,聲東擊西,左右開弓,把一根木槍舞得呼呼生風。竇玉泉見這傢伙又開始亂掄了,不敢貿然還手,連連後退,跳上一個高坎,引誘梁大牙輕兵深入。梁大牙屢次出擊無效,就有些急躁,動作就更 沒章法了。竇玉泉賣個破綻,抽身便走,梁大牙見有機可乘,再次出槍,卻不料竇玉泉突然一閃,出槍一杵,梁大牙就摔了個嘴啃泥。 竇玉泉迅速回身,一腳踏在梁大牙的背上,把木槍頭抵在梁大牙的後腦勺上,哈哈大笑:“梁大牙,到底我是花拳繡腿還是你笨腳笨腿?這回服不服啊?” 梁大牙被死死地踩住,動彈不得,叫了起來:“狗日的竇副司令,你也不按章法了,胡來,你耍花招。” 竇玉泉仍然踩住梁大牙不鬆,任憑梁大牙在他的腳下齜牙咧嘴地求饒,說:“我當然要耍花招,打仗打的就是花招。但是你要把基礎動作練熟了,才能把花招耍好。你前幾次仗打得都不錯,但那都是小打小鬧,也有很大的偶然性。你的對手要是我,恐怕就沒那麼便宜。當八路軍的軍官,你還得從頭訓練,要練紮實的基本功。你聽明白了嗎?” 梁大牙說:“我聽明白了。你快鬆開我,你不能老踩住我不鬆啊,哎喲,我的肋巴骨……我服了行不行?” 竇玉泉這才哈哈一笑,又使勁地踩了一下,說:“怎麼樣,知道厲害了吧?別以為……”話還沒說完,就覺得身子一飄,重心失控,稀里糊塗就被掀翻了。還沒回過神來,梁大牙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拍著屁股叫道:“你厲害個鳥毛灰,老子不過是一時大意讓你鑽了空子。十天后咱們再比劃,我讓你三槍,你能贏我我把門牙打下來給你。” 竇玉泉說:“那好,我等著。” 吃了一次虧,梁大牙就不能小看竇玉泉了,雖然嘴上還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暗暗地留了神,琢磨小日本的戰術,也琢磨竇玉泉的招數,十天之後再跟竇玉泉較量拼刺刀,作風與前大為改觀,結果竟然是竇玉泉以三負一勝敗給了梁大牙。 第四章 八 這段時間,沒有大打出手,凹凸山游擊支隊只搞了幾次小出擊,主要的精力還是訓練和整肅軍紀。 雖然拼刺刀跟竇玉泉不相上下,但梁大牙知道竇玉泉是一個有學問的軍事幹部,尤其是關於指揮方面,那是為官為將的學問,竇玉泉有些招數,他還是樂意跟著揣摩的,而且悟性不差,很會靈活運用,往往出奇制勝。譬如前不久在黃峰埡反“掃蕩”中,曲歪嘴的小隊抓獲了鬼子官的一條東洋狼狗,梁大牙靈機一動,當場讓人在狗尾巴上綁了四顆手榴彈,擰開蓋子,把拉火環扯掉就放了狗。那狗一旦掙脫羈絆,就箭一般地往鬼子窩裡跑,歡天喜地地炸死了它的老主人藤田少佐和七八個鬼子兵。 梁大牙的仗現在是越打越精了。 這天是個好天氣。晌午時分,梁大牙正在駐地村莊外帶領朱一刀等人訓練摔跤,楊庭輝騎著一匹棗紅色的大洋馬,滿面春風地馳騁而來,一直奔馳到梁大牙的身邊,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警衛員,樂呵呵地照著梁大牙的肩膀上擂了一拳。 梁大牙說:“看樣子司令員有高興的事情了,莫非哪裡又打勝仗了?” 楊庭輝說:“不光是我的高興事兒,也有你梁大牙的高興事兒。梁大牙同志,上級要我們在鄂豫皖邊擴大抗日武裝,各縣要成立縣大隊。從今天起,你就是陳埠縣的縣大隊長了。” 梁大牙吃了一驚,說:“我的個天,那不是又升官了嗎?” 楊庭輝笑笑說:“是啊,當八路當對了吧?看看升官升得多快?我跟你講,這次我們在凹凸山要成立七個縣大隊,要把隊伍擴充到兩千人以上,幹部嚴重缺乏,別的大隊長和政委都是老紅軍幹部擔任的,像你這樣資歷的,最多只能當副大隊長。你是第一個當大隊長的,我們把你選做標杆,你得好好乾,盡量帶出一批新幹部來。” 升官是好事,不過梁大牙又有點疑惑,問:“縣大隊的大隊長是個多大的官兒?能不能騎上東洋馬?” 楊庭輝皺皺眉說:“我們八路軍不計較官大官小。要想騎東洋馬,你得自己繳獲。”見梁大牙黑著臉不吭氣,又說:“你那個大隊長,也就相當於個營團級吧。”說完,帶頭往山坡上走,仍然顯出興致很高的樣子。 梁大牙趕緊跟了過去,不屈不撓地問道:“縣大隊長這個官算是幾品?” 楊庭輝很惱火地看了梁大牙一眼,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七品!” 梁大牙壓根兒不在乎楊庭輝的態度,咧開大嘴笑了,說:“不賴。七品就是個縣太爺了。管多少人馬?” 楊庭輝忍了幾忍才沒有罵出聲來,嚥下一口惡氣,說:“眼下只有你們中隊作為主力基礎,到陳埠縣去開展工作,各小隊升級為區中隊,到各區去擴充兵員,加上李文彬同志的抗戰先鋒隊,全大隊要發展到五百人左右。” 梁大牙一聽這話樂了,嘿嘿一笑說:“行啊,招兵買馬咱有辦法。今晚老子就帶人去打河口集,他娘的弄他幾根機關槍回來,讓弟兄們看看本大隊長的手段。” 楊庭輝勃然變色,厲聲喝道:“梁大牙,你是誰的老子?” 梁大牙怔住了,傻乎乎地看著楊庭輝,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嘟嘟囔囔地說:“咱說話就是愛帶個口頭禪,不是故意罵人的,何必發火呢。” 楊庭輝就沉下臉,嚴肅起來說:“梁大牙同志,我必須提醒你了,你現在是八路軍的指揮員了,老百姓的習氣要改。我們八路軍是一個有著高度組織紀律的武裝集團,不能僅憑意氣用事,不能說高興了想打就打。大隊長要像個大隊長的樣子,要動腦筋。你明白嗎?” 梁大牙的大嘴張了幾張,想把楊庭輝的話給頂回去,可是轉過臉去一看,司令員的表情很認真,再往細裡琢磨,覺得楊庭輝的話似乎有點道理,便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明白了,大隊長要像個大隊長的樣子。” 楊庭輝仍然餘怒未消,但見梁大牙沒有頂撞,口氣便緩和了一些,語重心長地說:“梁大牙同志,你要清楚,組織上對你可以說是十分地遷就了。你作戰勇敢,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因此居功自傲。你梁大牙在我們凹凸山游擊支隊裡是受到尊敬的。你要珍惜同志們對你的尊敬,要注意保持高大形象。” 這一席話,雖然也是批評,但是楊庭輝把分寸把握得比較好,有褒有貶,褒中寓貶。梁大牙儘管明知是教訓他,聽起來卻不咋覺得不中聽,於是坦然表態:“司令員你放心,往後咱再也不在你面前充老子了。” 楊庭輝點了點頭說:“在別人面前也不能充老子。” 梁大牙說:“司令員說得對,咱梁大牙是個明白人,說得對咱就听,聽了咱就改。” 楊庭輝的臉上這才顯出一絲笑意,又點了點頭說:“到陳埠縣的事就這麼定了。具體的準備工作,等一會兒由司令部姜家湖同志跟你們一起研究。你看還需要什麼?” 梁大牙撓了撓頭皮,齜齜大牙說:“倒是真的還有個需要,就不知道司令員給不給?” 楊庭輝說:“只要是我們能夠辦得到的,自然會給你辦。你有要求儘管說。” 梁大牙張了張嘴,想說沒說,半天才說:“算球了,就算是開個玩笑。” 楊庭輝說:“你梁大牙一向說話爽快,今天是怎麼回事啊?有話直說!” 梁大牙說:“說了恐怕也是白說……你……能把東方姑娘給我嗎?” 梁大牙說話的功夫,楊庭輝已經踏上了往坡上去的小路,一隻腳在路邊,一隻腳在路上,聽了梁大牙的話,被火燙了似的縮回腳,看鬼一般狠狠地盯著梁大牙。梁大牙發覺司令員的目光很不對勁兒,像是帶著很多毛刺,扎得人眼睛生疼。心裡不由自主地就先虛了三分,嘴裡吶吶地說:“不行就球了,咱這也是……也是……” 楊庭輝冷笑一聲,問道:“梁大牙同志,你個狗日的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們八路軍是土匪麼?你以為組織上派你去陳埠縣是去當山大王麼?你是不是還想要個壓寨夫人啊?啊——你說是不是?” 梁大牙連忙辯解,自然不敢說出心裡話,也算是粗中有細,迅速給自己找到一個台階,硬著頭皮說:“司令員小看梁大牙了,我梁大牙如今已經是抗日軍人了,還是一名八路軍的干部,哪能去想那些歪門斜道呢?我這段時間看出來一個竅門,有東方聞音同志在場,我們隊的弟兄們殺敵訓練就格外帶勁一些。再說,咱這個人是個粗人,得有個仔細的人敲打咱,咱才能進步。自從結識了東方聞音同志,不知是咋弄的,咱就想當個斯文人。你說怪不怪?” 這回輪到楊庭輝吃驚了。楊庭輝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貌似莽漢的梁大牙還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他定睛再一次仔細打量梁大牙,還真不像生病發燒,也不像油嘴滑舌的樣子,挺認真的。想了一會,楊庭輝說:“好,你的這個要求我記住了,我得跟支隊其他領導研究一下。” 梁大牙說:“司令員我向你保證,咱當真沒有往旁門左道上想。東方聞音同志要是不能跟我們並肩戰鬥,你就給我派個軍師吧。” 楊庭輝說:“還沒有顧上告訴你,這次組建陳埠縣大隊,為了加強力量,支隊決定抽調一批戰鬥骨幹給你們,各區成立區中隊,中隊長和小隊長都由老八路幹部擔任。” 梁大牙起先沒有反應過來,想了一會突然叫了起來:“司令員,這樣不行,你派老八路幹部來,那朱一刀跟陶三河、曲歪嘴他們怎麼辦?” 楊庭輝說:“什麼怎麼辦?提拔使用,到各區中隊去當副中隊長啊。” 梁大牙怔了怔,瞪著兩隻凸出的眼珠子往遠處看了好一會兒,才扭過頭陰森森地對楊庭輝說:“算球了,你那個雞巴大隊長咱不當了。” 楊庭輝吃了一驚,厲聲喝道:“梁大牙,你這是什麼意思?” 梁大牙不吭氣,蹲在地上,捲了一支粗大的旱煙,吱吱吱吸得火星亂蹦。朱一刀和陶三河、曲歪嘴等人都是梁大牙擔任中隊長之後提拔起來的小隊長,也都是他的藍橋埠鄉親。在梁大牙看來,這些人都是夠種的,只要認准一個理兒,玩起命來能把腦袋當尿壺摔。前幾次同日軍交手的事實也的確證實了這一點。這次梁大牙當上了大隊長,他想自然應該是水漲船高,小隊長們都應該成為中隊長。可是楊庭輝居然要派老紅軍老八路骨幹來當正的,他的知根知底的兄弟卻只能屈居副職,他梁大牙的心中當然不會痛快。再說,派來的老紅軍老八路幹部們顯然都是楊庭輝信得過的心腹,功勞大,資格老,往後能像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他們那樣服從自己麼? 想到這裡,梁大牙的心頭便躥上來一股無名之火,抽完半根煙卷,惡狠狠地扔在地上,站起身來使勁地往上面踩了幾腳,一拍屁股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甩了一句話:“楊司令員,咱把話挑明了,你給我派老紅軍老八路骨干我雙手接著,但是他們只能當副職,不然這個大隊長咱就不當了。”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這落地有聲的一句話把楊庭輝噎得直翻白眼,盯著梁大牙一走一犟的背影,楊庭輝終於忍無可忍了,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梁大牙,簡直是土匪。” 第四章 九 凹凸山的夜晚漆黑,凝重的空氣中瀰漫著秋草枯葉的潮濕氣息。八路軍凹凸山抗日游擊支隊司令部的幾位主要負責人在駐地梅嶺召開緊急會議,集中研究一個問題——關於是否撤消梁大牙同志擔任陳埠縣縣大隊長職務的任命。 這顯然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如果撤消任命,那麼,將如何處理梁大牙?如果換一個結局,仍然保留梁大牙的大隊長職務,那麼是否可以派遣東方聞音同志去陳埠縣工作?從其他部隊抽調的老紅軍老八路骨幹去陳埠縣縣大隊究竟是擔任正職還是副職?等等。 會議由楊庭輝主持。參加會議的共有六個人,包括楊庭輝,支隊政治部主任張普景,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竇玉泉,副政治委員王蘭田,特委副書記兼支隊副政委江古碑。還有一個就是列席會議的支隊政治部宣傳部長東方聞音。除了楊庭輝和王蘭田年紀超過了三十歲以外,其餘人員都才二十郎當歲,竇玉泉二十五歲,張普景二十四歲,東方聞音才十八歲。 這次年輕的會議可以說是一次高度機密的會議。因為在會前私下通氣時,江古碑提出了一個矯枉過正的方案:秘密處決梁大牙。 張普景表示贊成。竇玉泉既不表示贊成,也不表示反對。這就為會議的調子升了級。 江古碑雖然主持特委工作,但特委現在還是個空架子,離不開支隊,他對支隊的事情也很關注。一句話說到底,除了某種隱秘的不可言說的憎惡以外,冠冕堂皇地說,他也不認為梁大牙是個革命者。眼看梁大牙一天天坐大,居功自傲,江古碑感到十分不安。 張普景對楊庭輝一次又一次遷就並且重用梁大牙更是不滿。他認為梁大牙的思想意識形態基本上還是封建腐朽的那一套,參加隊伍動機不純,政治上一塌糊塗。楊庭輝曾經有幾次提出來要發展梁大牙入黨,張普景給予了堅決的抵制。他認為他必須捍衛組織的純潔性,不能因為梁大牙多殺了幾個日本鬼子就降低了組織的標準。殺幾個鬼子算得了什麼?革命有更大的目標,有比殺鬼子更重要的事情,他梁大牙能勝任嗎?張普景還特別厭惡梁大牙的舉止行為,覺得這個人差不多就是個惡棍。如果把部隊的指揮權交給這樣的人,豈不是要改變性質嗎?如今他又公開違抗命令,要挾上級,甚至提出荒唐條件,是可忍孰不可忍。什麼“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個人隨時都會脫離隊伍。這樣的人殺不足惜。 張普景知道竇玉泉對梁大牙也有看法,十分希望他能站出來“堅持原則”,可是,竇玉泉卻迴避了他的目光。開會的時候,竇玉泉誰也不看,只看房頂上的草笆。儘管竇玉泉也認為,像梁大牙這樣的人,參加八路軍帶有很大的投機成分,這樣的人談不上有什麼政治信仰,一旦條件有變化,或者個人意志得不到滿足,他把隊伍拉出去投敵都是極有可能的,但是這些話不到非說不可的時候,他竇玉泉是不會說的,他知道有人會說。 王蘭田對江古碑和張普景的提議持不同意見。王蘭田認為,“看一個人應該歷史地看,長遠地看。歷史地看,梁大牙同志雖然有很多惡劣的習氣,但是他投身抗日的愛國精神是不容置疑的。當初,他雖然在投八路還是投國民黨軍的問題上沒有明確的傾向,走過一段曲折的道路,但是有一點是很明確的,那就是他不會去當漢奸。長遠地看,眼下全民抗戰,像梁大牙這樣捨身忘死的人尤其難能可貴。而且,通過最近的幾次戰鬥,已經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了,梁大牙同志在戰術上有了可喜的進步,現在已經不是僅憑匹夫之勇了,已經開始有意識地思考一些問題了,基本上進入了一個初級指揮員的角色了。眼見得一個戰鬥骨幹正在成長,我們還是應該考慮幫助他……” “可是,梁大牙竟然要求東方聞音同志跟他一起去陳埠縣,動機是不可告人的,是十分惡劣的。”張普景十分激動,紅著臉看著王蘭田,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 王蘭田卻不溫不火,依然平靜地說:“當然,梁大牙同志也有他的問題,有些問題甚至是我們所不能容忍的。我的看法——殺,是堅決不能殺的。但是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的職務目前是不能讓他擔任了。可以讓他繼續擔任中隊長,同時要對他的中隊加強政治工作建設。現在的指導員在梁大牙的面前太軟弱了,要換掉,換上一個有膽有識能夠獨當一面的同志,必要的時候要能頂上去。另外,也可以考慮再配兩個副手。”顯然,王蘭田的意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所提出的方案不能說沒有可取之處。幾位支隊首長為了梁大牙,委實傷了不少腦筋。 張普景悶悶地吸了兩口煙,又扭過頭來問道:“聞音同志,你是怎麼想的?” 東方聞音不是支隊首長,只是臨時被指定列席會議,所以不便發言。對於梁大牙要求自己也到陳埠縣去跟他“並肩戰鬥”,她感到十分驚訝和困惑。她是這麼年輕,又是這樣幼稚。雖然她現在是支隊政治部的宣傳部長,但那隻是一個名義,整個宣傳部只有她一個人,實際工作大事小事全由張普景包攬到底,她差不多就是個書記員兼通訊員。對於革命她一知半解,參加八路軍是為了抗日報國。上海淪陷她無家可歸,一到凹凸山,她才逐漸體會到革命二字的深刻涵義,遠遠不是她那顆單純的心能夠明了的。楊庭輝司令員是她父親最器重的學生,父親到遠東尋求真理去了,託孤一樣的把她送到凹凸山,楊庭輝自然對她關懷呵護倍至。連楊司令員都說她還是個娃娃,還沒有長大,還要在斗爭中接受磨礪。像她這樣一個人,到陳埠縣又能夠幫助他們做些什麼呢?從個人角度上講,對於梁大牙,她的看法是很複雜的。她能夠充分地感受到,像梁大牙這樣的人,似乎是很讓人討厭的,但奇怪的是,她並不討厭梁大牙——說到底,她現在還不能算是認識了梁大牙。 東方聞音感受到了張普景落在她臉上的目光的分量,同時也感覺到了特委江古碑副書記在註視她的時候表現出來的複雜的神情,可是,她無法做出抉擇——況且這也不是她的選擇所能決定的。東方聞音說:“我個人服從支隊首長安排,只要是為了抗戰大局,怎麼樣都行。” 張普景有力地看了她一眼,表示不滿。江古碑也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裡既有失望也有一絲淡淡的陰鬱。他是多麼希望她能夠強有力地支持自己啊,如果此時她能站出來,公開發表看法——梁大牙是個投機分子,這樣的人在我們的隊伍裡很危險,如果有一天他私心膨脹,就會給革命帶來很大的損失,我擁護江古碑副書記和張普景主任的提議,為杜絕後患,把梁大牙斃了! ——如果她能這樣說,那很多問題都解決了,即使不能把梁大牙斃了,他江古碑也會感到由衷的高興,可是,令他沮喪甚至氣憤的是,她竟然說:“只要是為了抗戰,怎麼樣都行。” 這叫什麼話?怎麼能“怎麼樣都行”呢?簡直是毫無立場,也毫無愛憎。但是在這個場合,江古碑無法發作。 楊庭輝最後發言了。楊庭輝的表情很嚴肅,態度也很誠懇,眼窩裡有些紅絲,看樣子很累,是經過了一番艱難曲折的思想鬥爭的。楊庭輝說:“第一,梁大牙同志是個好同志。第二,梁大牙同志是個可以進步的同志。第三,梁大牙同志是個可以重用的同志。” 在座的幾個人面面相覷。連王蘭田都有些詫異,一向穩重睿智的楊司令員這是怎麼回事啊?明擺著的,梁大牙目前口碑極差,所作所為影響極壞,不殺他的頭,就是高抬貴手了。楊庭輝卻冒眾人之大不韙,如此公開如此武斷地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實在是出人意料的。 張普景表情嚴峻地說:“我有一個問題要請教楊庭輝同志,到底誰是革命的主力軍?” 楊庭輝怔了一下,說:“誰能打勝仗誰就是革命的主力軍。” 張普景說:“這不是單純的軍事觀點嗎?” 楊庭輝說:“是軍事觀點,但不單純。” 張普景冷笑了,“可是,我們的原則呢,革命者的標準呢?難道革命者僅僅就是靠匹夫之勇?” 楊庭輝反問:“那你說革命者應該是個什麼標準?我告訴你同志哥,沒有天生的革命者,沒有與生俱來的革命覺悟。信仰和理想都是要靠培養的。你老張有什麼理由斷定梁大牙就不是一個革命者?這不是唯物主義的態度嘛。” 張普景頓時語塞,但仍然不肯輕易就範,堅持說:“就算我們不能證明梁大牙不是個革命者,但是他顯然不具備優秀革命者的品質。” 楊庭輝揮手輕輕地驅散了眼前的幾縷輕煙,淡淡地笑了笑,說:“老張你不要急於爭論,我總有發言的自由嘛,請讓我把話說完……之所以說梁大牙同志是個好同志,他的戰鬥行為已經證實了,大家有目共睹。他有缺點,但他的主流是好的,是革命的。改造一個人好比搬一座山,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我們不能指望梁大牙今天穿上八路軍的製服,明天就是一個純粹的無產階級戰士了。思想工作要潛移默化。我們共產黨人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江山易移本性難改那一套。精誠所至水滴石穿,我們共產黨把石頭都能煉成鋼,未必就改造不了一個梁大牙?眼下抗日戰爭已經進入了一個持久的僵持階段,凹凸山的鬥爭尤為艱苦,正需要梁大牙這樣的愛國青年馳騁沙場,所以我們要重用他。如果對梁大牙處理不當,將會給基層帶來動盪,挫傷戰鬥積極性,梁大牙的中隊恐怕要出問題。另外,從品質上分析,梁大牙不僅作戰勇敢,而且腦袋也很靈活,只要引導正確,他就會一步一步地走上健康的革命道路。這樣的人,一旦成為有覺悟的革命戰士,其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可是,”張普景不僅對竇玉泉的曖昧不滿,還很惱火江古碑,槍斃梁大牙是他提出來的,見楊庭輝態度強硬,他卻龜縮了,這哪裡是革命者的姿態啊?沒有辦法,張普景只好硬著頭皮再一次赤膊上陣:“可是,司令員同志,我們是否應該注意一個傾向,注意不要過分強調單純的軍事觀點,而忽視了政治原則。梁大牙刁橫野蠻,趣味低級,如果讓這樣的人繼續擔任指揮員,並且獨當一面成為一個縣的抗日武裝的最高領導人,會不會有損我們八路軍的名聲?” 楊庭輝沒有馬上回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才說:“老張的擔憂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是,事在人為啊。如果梁大牙現在就是一個既具有頑強戰鬥作風,又具有高度政治覺悟的人,那麼我們還要開這個會幹什麼呢?那就不用再研究這研究那了,乾脆把梁大牙調到支隊政治部給你當副主任算了。”說完後面一句話,楊庭輝笑了,笑得很輕鬆。坐在楊庭輝右邊的王蘭田也微微地笑了笑。 張普景卻笑不出來,他已經明顯地感受到了楊庭輝話裡的諷刺意味,臉色悄悄地陰沉下來,瞟了竇玉泉一眼,竇玉泉仍然面無表情。其他人也都緘默不語。東方聞音只是從幾位首長的言語中感覺到似乎有些話不投機,她有些困惑,眼下她還沒有進入到凹凸山決策層的思想環境之中。 楊庭輝的思路並沒有被打斷,接著前面的話題,仍然侃侃而談:“為了達到團結梁大牙,改造梁大牙,正確使用梁大牙,充分發揮他抗日積極性和勇敢作戰精神的目的,我提出三條提議。第一,正常宣布梁大牙同志擔任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職務的命令。第二,向軍區報告,調動宋上大、馬西平、東方聞音三同志到陳埠縣工作,陳埠縣縣大隊政治委員由該縣縣委書記李文彬同志兼任,宋上大同志擔任副大隊長,馬西平同志擔任參謀長,東方聞音同志擔任縣大隊副政治委員。由以上三同志組成縣大隊特別支部,宋上大同志擔任書記,馬西平同志為副書記。” 對於楊庭輝的第二條提議,東方聞音暗暗吃驚。副政治委員是個什麼角色啊,那是要帶領部隊沖鋒陷陣的,自己怎麼能勝任啊?她很想站起來推辭,但一看見楊庭輝也正在用嚴肅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注視著她,衝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是的,司令員一直都在強調,要她多接觸鬥爭實踐,要敢於在艱苦的環境裡鍛煉自己,提高自己。這一次的任命,想必也是司令員有意識地鍛煉自己,是責無旁貸的。這樣一想,東方聞音也就心安理得了。再掰著指頭算一算,除了自己,派給梁大牙的三個人中,有兩個原先都是做保衛工作的,宋上大還當過鋤奸科長。雖然司令員絲毫沒有流露出要對梁大牙採取任何防範措施的意思,但是僅僅從這項人事安排上,還是能體會到一種藏得很深的韜略。 楊庭輝的意見還沒有談完,“第三,根據戰鬥需要,建議梁大牙中隊的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三同志分別升任陳埠縣縣大隊三個基幹中隊的中隊長。支隊另外抽調一批骨幹,分任基幹中隊的副隊長和各區中隊隊長。” 張普景終於忍無可忍了,拍案而起:“我反對,我堅決反對。” 楊庭輝說:“老張你坐下,冷靜點。我剛才說的只是提議。有不同意見,我們可以舉手錶決嘛。” 張普景坐下去,仍然心潮難平。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勢:除了東方聞音沒有表決權以外,在場的特委委員和支隊黨委委員有五位。在梁大牙的問題上,江古碑理所當然是他的同盟,根據過去的交談,竇玉泉對梁大牙也是反感至深,絕不可能支持梁大牙,就連王蘭田,如果他出於革命的責任感,恐怕也不會贊成楊庭輝的武斷安排。真要表決,自己的意見應該是佔上風的。 可是,表決的結果卻讓張普景瞠目結舌,甚至可以說心寒齒冷。當楊庭輝宣布:“同意楊庭輝同志以上三條提議的同志請舉手”之後,楊庭輝自己先舉了手,然後是王蘭田和竇玉泉。江古碑左顧右盼,似乎有點猶豫,儘管他對把東方聞音派到陳埠縣去跟那個魔鬼“並肩戰鬥”一千個反對一萬個不放心,但是他往四周一看就明白了,這件事情已是大勢所趨,所以他最終還是舉起了手。 堅持到最後沒有舉手的,只剩下了張普景一個人,形成了一對四的局面。那一瞬間,張普景幾乎咬斷了鋼牙,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這是怎麼回事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