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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1

歷史的天空 徐贵祥 10513 2018-03-20
一 韓秋雲在夢中向梁大牙開槍的時候,梁大牙正在同四個日本兵拼刺刀。 四個日本兵中有兩個站在坡地上面臉朝下,兩個站在坡地下面臉朝上,把梁大牙圍了個風雨不透。你拉一個架勢,我出一道槍刺,你來我往,你左我右。這回看來是要梁大牙的好看了。梁大牙倒是不怯乎,挺一根剛剛奪到手中的三八大蓋,前腿弓後腿繃,左擋右劈,上躥下跳,舞得花團錦簇。 照理說梁大牙是練過功夫的,膂力不弱,肉搏場上單憑一柄大刀就有理由殺開一條血路衝出去,無奈他好稀奇,硬是奪了一支鬼子槍來開洋葷。豈料這玩藝兒先前沒咋使過,猛然耍弄,遠不如宰牛長刀揮起來順手。再加上前幾天訓練刺殺搏鬥的時候不怎麼下功夫,還加 上日本兵也不像地痞無賴那樣一打就孬,硬是吱哇亂叫地把梁大牙團團圍住,看樣子是想把他生擒活拿了。連日本兵也看出來了,這顆非凡的大牙不是一般的大牙,而是土八路的小頭目。

梁大牙這是第一次單獨帶領他的小隊執行破線任務。在他當上了二十幾個人的小隊長之後,只平平穩穩的過了幾天官癮,便跟著支隊副司令竇玉泉和副參謀長姜家湖四處出擊。一是去挖日軍幾個據點 之間的公路,挖得到處是坑,坑里埋地雷。二是去割敵偽據點之間的電話線,割了一捆又一捆,扛回來燒掉外面的膠皮,取出裡面的銅絲作雷線。做這些事情都是在凹凸山外,用楊庭輝的話說,叫做把戰火引到敵占區去,弄得順手就捎帶打個埋伏炸個據點什麼的,差不多每次都不會空著手回來。 前幾次都是跟著支隊主力出動,動輒就是百十號人。梁大牙的小隊多是從凹凸山新補充進來的,以往沒見過陣勢,打起仗來東張西望,派不上大的用場,就當挑夫用。別人作戰,他們忙著搬運東西,累得賊死還沒有多少功勞。梁大牙覺得很沒面子,手下拿不出手,只好自己單幹,拎一把宰牛刀往前湊,攆得小鬼子東奔西跑。

這一趟任務,是梁大牙主動請纓爭取到的,他要自己帶隊露一手。 大小是個隊長,梁大牙十分不情願老是在別人的胳肢窩下過日子,也想像竇玉泉和姜家湖那樣,指揮部隊你在這裡埋伏,他從那裡出擊,然後揮動駁殼槍和大刀片子,帶領部隊沖啊殺啊,那樣子威風凜凜,很神氣。他尋思自己雖然還談不上布陣謀局,但是手下這二十幾個人還是能夠揮灑得開的。他手下這一幫子,除了幾個骨幹,其餘的都是藍橋埠人,沒有不服他梁大牙管教的,所以他就找了楊庭輝,說:“你再不讓我自己帶人去打鬼子,這個雞巴小隊長咱就不當了。” 楊庭輝考慮梁大牙雖然還缺乏作戰經驗,但其忠勇可嘉,士氣可鼓不可洩。再說八路軍凹凸山游擊支隊的牌子雖然扯得很大,其實還是個空架子,就連當初跟梁大牙說的三百條槍還有虛頭。眼下部隊急需擴大,幹部尤其缺乏,稍微大一點的戰鬥都得副司令員和副參謀長親自上陣,像梁大牙這樣鐵皮腦袋不怕打的骨幹,倒是真的需要多給鍛煉機會,讓他們盡量早一點獨當一面。出於這樣的考慮,楊庭輝同意了梁大牙單獨帶隊出戰,並且給他選擇了到壽春路割電線的任務。情報表明,這裡本來是敵偽防禦薄弱地段,豈料等到梁大牙雄赳赳地帶著他的二十幾個弟兄趕到這裡,摸出傢伙正要動手的時候,日本兵的機關槍卻突然響了起來。

梁大牙倒吸一口冷氣——奶奶的,中上鬼子的埋伏了。 情況委實不妙。這夥人前個把月還在鄉下摸鋤把子,真的打起仗來都是冷水燙豬拔不掉毛的,日本鬼子似乎是突然之間從地里長出來,他們哪裡見過這個陣勢?立馬就亂了套。跟在梁大牙身後的朱一刀也轉過身去要開溜,被梁大牙一把捋住了。 梁大牙伸張右手翻過左肩,抽出了大刀,連聲高喊:“趴下,都給我趴下!哪個敢跑,老子先剁了他!” 大夥不敢輕舉妄動了,於是趴下。梁大牙定了定神,聽聽槍聲,料定日軍人數不多,一個排撐破了天。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回電話線是割不成了,先撤出伏擊圈再說。 梁大牙的小隊裡,只有一挺機關槍,機槍手雖然是個老兵,但他原先一直耍弄漢陽造,扛機槍才是前幾天的事。梁大牙指揮說:“把機關槍給老子架在前頭的石坎上,給我壓住。剩下的往漫流河裡爬,順河堤往東跑。”

機關槍很快就架上了,機槍手很夠種,架起來就打,一打就見效果,正在往前衝的日軍立馬趴下。 可是還沒等梁大牙高興起來,機關槍喀嚓一聲又不吭氣了,不知道是哪裡出了毛病。梁大牙氣得幾乎咬碎了大牙,一個箭步躥上了石坎,一把推開機槍手,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草包,老子恨不得砍了你!” 機槍手當八路比梁大牙還早,說起來還是個從川陝過來的老革命,應該比梁大牙有經驗,可是機槍不響他也沒轍了,哭喪著臉說:“這龜孫歪把子是日本鬼子造的,打鬼子它不賣力氣,我有什麼辦法?” 此時正是天色將亮未亮之際。機槍一停,對面高地上的日軍就露出腦袋,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哇哇喊叫。 梁大牙急出了雷霆怒火,抱著機關槍猛往地上摔,摔完了不甘心,摟起來又摳火,還是摳不著。這一下樑大牙算是惱到了家,眼珠子暴出來老大一截,索性攥住槍管,把機關槍倒提起來往樹上摜,摜了幾下,把一棵黃栗椏樹生生砸斷,這才重新摟起破槍,再摳扳機——真是他娘的邪門了,機關槍居然又劈裡啪啦地響了起來。梁大牙先前沒有耍弄過這玩藝兒,只是見過,所以瞄也瞎瞄,乾脆不瞄,緊緊抱住,直往鬼子人堆裡掃便是。還當真撂倒了幾個。其餘的鬼子見狀大驚,嚇得紛紛縮回腦袋,再不像先前那樣張狂了。

機槍手在一旁看得過癮,也拽下手榴彈往外扔。他的身上帶了九個手榴彈,來的路上就叫苦連天了,這回他想趁機都給扔了,不然背在身上沉甸甸的,情況不妙時逃都沒法逃。他那手榴彈其實夠不著炸人,權當給梁大牙助威了。 梁大牙這回總算有了底氣,自然越打越來勁,正打得忘乎所以,倏然聽到旁邊炸起槍聲,扭頭一看,是朱一刀帶著幾個人從旁邊的溝坎裡殺了出來,頓時大喜過望——還是咱們凹凸山男人夠種啊!這句話還沒有喊出口,就听見機槍手也喊了句:“狗日的——日本——鬼子——我操你姥姥!” 梁大牙循聲看去,只見機槍手已經倒下去了,身子挺成了一個“大”字,胸口開了一個很大的血窟窿,手腳抽動了幾下,眨眼之間就沒有氣了。 又撞邪門。機槍手一死,機槍立馬就不響了。

梁大牙再摔,再摔也還是不響,於是運足丹田之氣,將破槍拋出幾丈開外,眼見著落到石坎下摔成一疙瘩廢鐵,這才悻悻地轉過身子。四下里看了看,估計隊伍已經安全撤出,便踢了朱一刀一腳,叫他也趕緊開溜。朱一刀沒有二話,又打了幾槍,抬起頭來衝梁大牙齜牙一樂,收槍往邊上一滾,滾進一個窪地,彎腰就是一溜小跑,一套戰術動作做得挺像回事。 隊伍都已經安全撤出去了,梁大牙就放心了。現在他可以從容不迫地玩他的小把戲了。他把機槍手身上的手榴彈摘下來,總共還剩四個。掂起一個就要扔,還沒出手,倏忽又想起要扯拉火環。這玩藝兒他也練得少,先前不大看得起,自然不是太明白,七擰八拽拉出一根 細繩繩,正在琢磨是個什麼玩藝兒,猛見彈屁股上一股青煙哧哧啦啦直往外冒,頓時駭得一蹦老高,趕緊往外扔。冒著煙的手榴彈飛出幾丈遠,還沒落地就在天上開了花。

梁大牙受此一驚,反倒有了主意。這回不再硬拽,老老實實先卸蓋子,規規矩矩再取線子。四下里睃了一眼,把三顆手榴彈捋在一處綁在一棵小樹上。再脫掉小褂子掛在上面,把手榴彈的拉火環系在了小褂子的布扣上。心裡想著,等會兒小鬼子要是來抓活的,那就有好 戲看了。 做完這一切,梁大牙嘿嘿冷笑兩聲,扭頭正要揚長而去,卻沒想到迎面一柄雪亮的刺刀橫在眼前—— “土八路的死啦死啦的。” 梁大牙腦子一熱,差點兒暈了過去——他娘的,又被鬼子圍住了。眼珠子轉了一圈,只有豁出去一條路可走了。狗急跳牆,人急生智。梁大牙虛晃一槍,把鬼子愣住,然後猛一彎腰,扯起小褂子就跑。 鬼子兵一愣神,劈裡啪啦地拽槍栓,追著梁大牙的屁股就打,還沒打出個什麼名堂就听見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響,當場橫三豎四地倒下了好幾個。剩下的兩個胳膊腿還算齊全,回過神來,又哇哇喊叫著追了上去。

梁大牙動作迅速,這當口已經操起了一柄三八大蓋。眼見鬼子只剩下兩個,索性不跑了,單等著兩個傢伙送上來後跟他們玩一會兒刀子。 “打槍的不要,活捉的干活!” 梁大牙只顧迎著前面,沒想到屁股後面又兜上來兩個,其中一個還是個官兒。日本軍官握著指揮刀,鼻子下面的一撮狗屎一樣的仁丹鬍子嘰里哇啦直跳。梁大牙心裡哼了一聲,他娘的今個算是背了時,恐怕要栽在小鬼子的手裡了。突然一陣難過——要是韓秋雲也在這裡就好了,韓秋雲要是能夠親眼瞅著老子拼鬼子就好了。你韓秋雲把我梁大牙看成了什麼人?生當啥雞巴傑,死做啥卵子鬼。我梁大牙就是當今世上的岳飛文天祥,你信不信?你不信那我就沒有辦法了。你要是信呢,我還是沒有辦法,可惜我看不見了。想到這裡,梁大牙渾身

血燙,骨骼脆響,凜凜然挺一柄輕飄飄的三八大蓋立於四個鬼子之間,單等拼死一戰,小腿一伸拉逑倒。 可笑那東洋矮子,打個卵子仗窮講究還倒是不少,說要抓活的就決不開槍,要拼刺刀就退子彈。梁大牙覺得他們真是蠢到頂了。 梁大牙冷冷地笑著,大睜著眼睛看他們退子彈,並不做什麼小動作,頗有君子之風。心裡想,兩國交戰,要讓人家準備好,決不趁虛而入。 一直等到鬼子們的子彈退光了,梁大牙這才挺槍前出,朝一個瘦小的日本兵大喝一聲撞了過去。日本瘦兵還算機靈,忽地一閃就躲過去了。梁大牙撲了一空,順勢攥住槍管,掉頭掄起了槍托。 看那樣子,日本兵也有點犯迷糊——這個土八路可真是土得徹底。規矩的沒有,戰術的不懂,刺殺的不會,把槍當棍的干活。真想抓活的,恐怕還不是那麼簡單。

梁大牙哪裡管他什麼規矩不規矩的,更不理睬他什麼戰術不戰術的,拼刺刀他不靈光,但是把槍當棍他就找准感覺了,只見銀光翻飛,耳邊呼呼生風,時而弓前繃後,時而馬步起飛,左一掄槍托子,右一個掃堂腿,幾個日本鬼子近不得身。 鬼子官兒氣得呼呼直冒粗氣,索性也放下架子,也學著梁大牙的架勢,掄起指揮刀橫砍豎劈。幾個回合下來,不僅沒把梁大牙抓住,反而被梁大牙的槍托子著實砸了一傢伙,差點兒沒把肋巴骨給砸斷了。 太陽冒尖的時候,楊庭輝和竇玉泉帶著三中隊沖了上來,竇玉泉揮舞駁殼槍,率領兩個小隊從正面衝擊,吸引敵人主力,楊庭輝帶著一個小隊撲上樑大牙同鬼子交戰的這座山巒,一陣亂槍亂刀,一個鬼子官和三個鬼子兵眨眼之間就到西天取經去了。 梁大牙這才啞著嗓子吼了一聲:“我操他個姥姥!” 然後撲通一聲砸在地上。 第四章 二 梁大牙是被抬回梅嶺的。 走在路上,楊庭輝注視著渾身血蹟的梁大牙,心裡很不是個味道。暗自內疚,敵情沒有弄明白,讓他們去冒險,傷和亡都有不少,自己是應該承擔責任的。像梁大牙這樣的八路軍新幹部,前不久還是藍橋埠上的老百姓,扛上槍就是兵,會放槍就打仗,既沒有技巧,也沒有戰術,僅憑匹夫之勇,大刀一揮就上去了,實在是難能可貴啊。 走了一程,楊庭輝對抬擔架的人說:“你們要快走,還要抬穩當,不要閃了梁大牙同志。” 沒想到梁大牙卻睜開了眼睛,先是怔怔地看了看天,再扭過頭去尋著楊庭輝,又看了看竇玉泉,瓮聲瓮氣地問:“咋搞的,抬著我弄啥?” 楊庭輝說:“梁大牙同志,你掛彩了。” 梁大牙眉頭一皺,齜牙咧嘴地試了試自己的皮肉,叫了一聲:“咦——唏!我掛彩了?我怎麼不知道我掛彩了?”一邊咋唬,一邊動彈,伸了伸腿,又伸了伸胳膊,摸摸腦袋又摸摸屁股,再把大牙往外齜了齜,就一軲轆翻了起來,落在地上,蹦了兩蹦,嘿嘿一笑,快活地叫道:“鳥毛灰!老子毛都沒少一根。” 楊庭輝又驚又喜,說:“我們見你渾身是血,還當你是受了傷。沒來大夫,也不敢動你,想趕緊抬回送藥舖去,沒想到你沒掛彩,真是太好了。” 梁大牙愈發得意了:“嘿嘿,我梁大牙刀槍不入,你楊司令竇副司令信不信?” 楊庭輝和竇玉泉對視一眼,竇玉泉意味深長地笑笑。楊司令和竇副司令當然不信梁大牙能刀槍不入,但是他們當然也不會說不信。 竇玉泉繞過話題說:“梁大牙同志,你立功了。” 梁大牙一臉困惑地問:“啥叫立功?功是個啥玩藝兒?” 楊庭輝和竇玉泉的臉上都有點訕訕的,楊庭輝說:“功就是功,就是功勞,就是功績。今天回去要擺酒,慶祝壽春路反伏擊戰的勝利。” 梁大牙說:“你楊司令真是害死人,硬是上了鬼子的當,差點兒把我給收拾了。這回你是得給我弄頓酒喝。” 竇玉泉說:“這事不能怪楊司令,我也有責任,作戰保障沒有搞好。” 梁大牙說:“那是啊,你竇副司令給咱講的那些戰術,都是扯卵子蛋,小鬼子壓根兒不像你講的那樣擺陣勢,咱只好怎麼順手怎麼打了,要是信了你的,這樣臥倒那樣拐彎,連鬼子毛都拔不掉一根。” 竇玉泉心裡雖然不自在,但臉上還是笑容可掬,說:“你打得好,戰術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梁大牙說:“那你往後就不要老是板著臉訓人了,殺豬殺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殺法,你說是不是?” 說完這話,梁大牙才發覺自己已經在地上走了,趕緊吆喝那兩個抬擔架的人:“過來過來,你們怎麼閒著啦?聽見楊司令跟竇副司令的話了沒有?老子雖說沒掛彩,但老子也是功臣麼,你們還是得抬著我走。” 兩個擔架隊員不樂意了,嘴裡嘰嘰咕咕地看了看楊庭輝,說:“我們是抬傷員的。梁隊長你既然沒有掛彩,活蹦亂跳的,那麼人高馬大的一大坨,讓我們抬著,你不難為情?” 梁大牙眼珠子一瞪:“他娘的還反了你們不成?下次作戰你們去跟鬼子玩刀子,老子抬你們。” 說完就一把拽過擔架,強行坐了上去。 兩個擔架隊員不敢繼續反抗,只是可憐兮兮地拿眼瞅著楊庭輝。楊庭輝也是無奈,苦笑了一下。竇玉泉打了個圓場,對擔架隊員說:“梁隊長這回的確是辛苦了,你們也辛苦點,就抬著他吧。” 第四章 三 回到梅嶺之後,楊庭輝關照讓梁大牙美美地睡了一覺,自己召集支隊領導開會,商量提拔梁大牙的問題。梁大牙一覺從晌午睡到晚上,醒來已是日落西山。 當晚,支隊部果然擺了一桌酒席,都是大碗的魚肉,還有日本人的罐頭。入席不久,楊庭輝就鄭重宣布,梁大牙同志由小隊長升任中隊長,管轄八十多號人。 在座的朱疆等幾個中隊長和小隊長們頓時起開了哄,你一碗我一碗地向梁大牙灌酒。梁大牙本來就是海量,今日把仗打得神氣,又得到了重用,心情好極了,自然不會推辭,來者不拒,大碗碰得山響,喝得氣沖霄漢。 尤其使梁大牙感到愉快的是,席面上除了楊庭輝和王蘭田、竇玉泉、張普景等支隊首長,還有兩個女八路,就是梁大牙在榆林寨看見過的那兩位。楊庭輝介紹說,那個年齡稍大一點的叫安雪梅,是地方政權的區長,年輕的老革命。另外一個——也就是引起梁大牙特別注意的那位——名字叫東方聞音,是大上海的學生娃呢。日軍進攻北平盧溝橋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娃娃,就跟大同學們一起參加呼籲抗戰的學潮運動,還給上海的地下黨救護過傷員。眼下在支隊政治部當宣傳部長。 “別看姑娘年輕,她的那手小楷字,連洛安州的老先生都自愧不如呢。”楊庭輝最後強調說。 宣傳部長是個多麼大的官兒,梁大牙不曉得,梁大牙也不想曉得。在他看來,東方聞音不過是個嫩得出水的妮子。但是這個妮子眉眼水靈,細皮嫩肉,身段子姣好飄逸,這一點梁大牙是慧眼識珠的。 酒過三巡,梁大牙就站起身來給眾人回敬。先是向楊庭輝等支隊首長敬,敬到張普景的面前,張普景說:“梁大牙,祝賀你打了勝仗,但你要戒驕戒躁謙虛謹慎。” 梁大牙鬧不明白戒驕戒躁是個什麼意思,驢頭不對馬嘴地說:“那是那是,我要藉刀借炮牽驢殺人,殺這幾個小鬼子算什麼?往後我管的人馬多了,我還要去打洛安州呢。”一句話說得張普景哭笑不得。 然後又跟竇玉泉碰碗,梁大牙說:“竇副司令,這回你看出來了吧,咱的訓練還是管用的。不過,別搞花拳繡腿,往後你得多教咱幾招游擊戰術,這東西最管用。” 竇玉泉說:“那好,你梁大牙愛學習,那我當然支持了,明天我就帶你們練麻雀戰。” 碰碗碰到東方聞音的面前,梁大牙的情緒就達到了高潮,說:“我看老八路們見面都興握手呢,咱如今也是老八路了,你不跟咱也握一下?” 東方聞音白皙的臉龐微微紅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落落大方地笑了,伸出手來說:“梁大牙同志,你勇敢殺敵,了不起啊。我們都要向你學習呢。” 梁大牙抓住東方聞音的手,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掌心裡。這隻小手當真又白又嫩,軟綿綿的熱乎乎的,像是才出架的鮮豆腐。梁大牙輕輕地晃動著這隻小手,再說出的話裡就多出幾分雅緻了,咧嘴謙虛道:“哪裡哪裡,國難當頭,匹夫有責麼。咱做得還很不夠,只要你們大夥看著快活,往後咱還要多殺幾個狗……狗……狗娘養的……” 東方聞音身邊的安雪梅看見梁大牙同誌有點失態,衝對面的王蘭田副政委意味深長地抿嘴一笑,王蘭田卻熟視無睹。 一直冷眼相觀的張普景對梁大牙的行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看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簡直跟綠林好漢沒什麼兩樣,這哪裡像個革命軍人啊?他幾次都想起身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但都被竇玉泉用眼神勸阻了。竇玉泉悄悄地說:“張主任,梁大牙畢竟是死裡逃生回來的,又打死了不少鬼子,不拘這點小節又算得了什麼呢?” 張普景臉一沉說:“打了幾個鬼子就可以這樣放肆嗎?我們是八路軍,不是江湖好漢。”張普景的聲音很大,好在被淹沒在一片敬酒碰碗的喧囂聲中,梁大牙壓根兒就沒聽見。 但有一個人注意到了張普景的臉色,這個人就是楊庭輝。楊庭輝當然看出了張普景的厭惡情緒,見梁大牙握住東方聞音的手遲遲不肯放鬆,也覺得不大雅觀,甚至覺得隱隱心疼,但是又不好公開提醒,那層彆扭不說破別人還不怎麼在意,說破了大家反而尷尬。他只好端起酒碗,站起身來大呼小叫:“來來來,都別停下,咱們喝酒哇!” 眾人也連忙舉起酒杯,熱烈地咋呼:“梁隊長,別裝孬呀,咱們痛痛快快地喝哇,為你老梁慶功哇。” 梁大牙正在春風得意之際,在他那雙蒲扇般寬大瓦缸般粗糙的手裡,平靜地躺著一隻充滿了神奇的軟綿綿的小手,他的心裡真是愈發滋潤起來,三分醉意加上七分春風,又往他的血管裡註進了十二分豪氣。他把一隻陶瓷大碗高舉起來,往四周叮裡咣當一陣亂碰披頭散發地吼了一嗓子:“喝,喝哇……喝醉了拉雞巴倒。” 一得意,髒話又不由自主地冒出來了。 正在梁大牙舉碗豪飲之際,東方聞音卻脆脆地笑了起來:“梁大牙同志,你把我的手放開呀,我也要跟同志們碰碗呢。” 同志們這才發現,梁大牙同志的確是酒喝多了。梁大牙同志自從握住了東方聞音的手,就一直沒有鬆開過。 梁大牙和東方聞音之間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了。 事後梁大牙就經常琢磨,東方聞音雖然說比他先參加八路軍,但看模樣,不過是個年輕漂亮的妮子。她不像韓秋雲那樣扎著個羊角獨辮,也不像水蛇腰那樣在腦袋後面挽一個花里胡哨的髮髻。人家東方聞音那一頭齊耳短髮托著一張白中飄紅的鴨蛋形臉龐,像是四五月間剛剛見紅的水蜜桃。那雙水汪汪的眸子就像一對明亮的星星,讓人見著就想把它們捂在懷裡。人家那眼角兒還挑挑的,不笑也像是在笑著。還有那楊柳般輕盈的身段子,高高爽爽的勻勻稱稱的,棕色的牛皮帶束在腰間,愈發襯得神采飄揚。 梁大牙狠狠地想,要是能夠娶個城裡來的女八路做婆娘,自己的這個八路那就算當到如來佛的屁股底下了,夢裡都是阿彌陀佛,那不硌壞韓秋雲的眼珠子才怪呢。一往這回事上想,梁大牙就覺得渾身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舒坦。儘管這件事在眼下還只是一種幻想或者說只是一種朦朧的渴望,但是梁大牙已經有足夠的理由為此而提前進入幸福狀態。想一想心裡都是甜甜的。 有了一縷若隱若現的對於美好前程的夢幻之絲在暗中牽引,梁大牙就把自己的日子翻了個底兒朝天。每日里帶領中隊訓練再也不像以往那樣稀里馬虎地放任自流了,如今是一個課目一個動作的來,完全按照副司令員竇玉泉和副參謀長姜家湖制定的計劃進行。他手下的幾個小隊長都是藍橋埠鄉親,有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原先在藍橋埠都是聽梁大牙吆喝的,現在當了小隊長,當然對梁大牙更加惟命是從了。 梁大牙的中隊長委實當得舒暢,組織訓練更是耀武揚威。當然,最讓梁大牙快活的訓練課目還是掄大刀拼刺殺。倘若哪回訓練時東方聞音正好從場子邊上走過,那就了不得,梁大牙的那身功夫就更是發揮得騰雲駕霧。 梁大牙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琢磨自古美人愛英雄,只要他梁大牙能多砍日本鬼子,天上的七仙女他也能摸一把。 但是梁大牙在這個時候還沒有想到,他的行為為他的將來埋下了一顆禍種——他惹惱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主持特委工作的副書記、一直在暗中戀著東方聞音的江古碑。 江古碑這段時間在江淮分局開會,學習中央的洛川會議精神。回來之後就有風言風語傳到耳朵裡,說是游擊支隊裡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莽漢,對東方聞音心存不軌,打了幾個小仗,自恃有功,甚至對東方聞音動手動腳。江古碑的惱火在於,雖然他還沒有向東方聞音表白什麼——他的那點朦朧的愛情火苗曾經受到張普景和竇玉泉善意而又嚴厲的提醒:革命者以事業為重,眼下正是鬥爭複雜時期,應該堅決摒棄小資產階級情調,絕不能在凹凸山區纏綿於兒女情長。如此,江古碑才把一腔熱烈的愛情之火深埋在心底,卻在暗暗地眷戀著那個清純如水的姑娘。哪裡想到,他都不敢做的事情,一個剛剛參加八路的泥腿子,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並且明火執仗地動了手。儘管他不相信東方聞音會跟那個癩蛤蟆有什麼瓜葛,但他的心裡還是十分不舒服。豈止不舒服,簡直是痛恨。 第四章 四 這一年是凹凸山根據地大發展時期,除了游擊支隊在游擊戰中不斷擴充壯大,地方工作也有聲有色,主持特委工作的江古碑提出了“建設布爾什維克蘇維埃”的口號,並以李文彬擔任縣委書記的陳埠縣為模範縣,要建立凹凸山的“巴黎公社”。 李文彬的事業進入到一個高潮階段。這個來自武漢的熱血青年,曾經被一篇秘密流傳的文章《紅星照耀中國》激動得心潮澎湃,毅然投筆來到革命陣營,以巨大的熱情要在中國革命的領域裡施展宏偉的抱負。是啊,中國太黑暗了,封建統治,列強統治,軍閥割據,連年混戰,民不聊生。革命,就是要砸爛一切舊有的秩序,就是要徹底地推翻一切反動統治,建立一個人民當家做主的新世界。他的家庭就是官僚家庭,在他看來是腐朽的剝削階級。他崇尚革命,崇尚蘇維埃,崇尚巴黎公社,他在宣布脫離家庭的時候提出來的口號是:“不當少爺,要當主人;不做資產階級的寄生蟲,要當無產階級的馬前卒。” 後來進入凹凸山,由於凹凸山根據地的領導人在支隊和特委主要負責人的配備上同江淮軍區和分局產生了分歧,又是李文彬第一個表現了高風亮節,表示要到最底層去,他選擇了革命基礎十分薄弱的陳埠縣,以滿腔熱情打開了局面。 初到陳埠縣的時候,工作極其艱難,這裡的老百姓對革命茫然無知,原先楊庭輝派來的幾個黨員只熱衷於組織武裝,拉起了幾個武委會,尤其讓李文彬不滿的是,這些人對於徹底砸爛舊的秩序沒有太大的熱情。他們說,陳埠縣的縣太爺尤大頭是個老好人,不反對共產黨,不反對抗日,還經常給游擊支隊送糧送衣,只要你不招惹他,他就不會做對革命不利的事。 李文彬對這些話很反感。那個尤大頭是反動軍閥某某某委任的縣知事,土匪進山的時候他是縣長,國民黨來了他還是縣長,他就是靠這種八面玲瓏的手段維持他的統治。給游擊支隊送糧送衣又能說明什麼問題?說明他同情革命?說明他是革命者?完全是胡說八道。我們共產黨必須建立布爾什維克的政權,應該由徹底的革命者來當縣長。有了這個認識,李文彬就向特委打了報告,要發動民眾,要以革命的姿態而不是妥協的姿態開展陳埠縣的工作,要推翻舊的政權,攆走縣長,沒收奸商財物——這些提議都得到了特委的肯定。 那段時間,李文彬被革命的激情燃燒著,由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少爺一變而成為農民運動的領袖。他走鄉串戶,宣講革命知識,到雇農家裡去,到手工業者家裡去,尤其見效的是到縣立師範學校去,在那裡,他得到了最大的支持,學生們對外面的世界比山野村夫們知道得多,學生們對於闖出凹凸山乾一番驚天動地革命事業的熱情比農工要高得多。 也就在這個時期,李文彬遇到了人生的一個必然問題。一個女子,一個凹凸山雇農的女兒,闖進了他的心田,在他的內心深處,在澎湃的激情的海洋裡,佔據了重要的一角。 李文彬來到陳埠縣之後,在當地黨組織的秘密安排下,住在四區的崔家集。這是一個雇農家庭,房東是早期的農會會員。雖然這裡的農會沒有大的作為,但他們是支持革命的,具體地說,他們支持把他們由窮人變成富人的想法和行動,因此,這樣的家庭是相對可靠的。這裡也就成了李文彬的活動中心。 房東的女兒是一個十七歲的村姑,每當李文彬秘密召集會議的時候,村姑就在門樓外面一邊作著女紅,一邊望風。村姑沒讀過書,不知道革命是哪路神仙,但她知道那是窮人的事業,一個淺顯的道理是,只有窮人對那個讀書人的話有興趣。她同樣不知道縣委書記是哪路神仙,在她的眼睛裡,他就是一個讀書人,是一個從城裡來的少爺。但是,有一點她能夠揣摩到,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她耳聞目睹了這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的作為,在一群山里漢子的面前,他就像一隻振動翅膀的雄鷹,煽動出火一樣熱烈的激情。他的身影神奇而又新鮮,在村姑的心裡一次又一次地劃下了深深的轍印。每當他出門較長時間,她總是在心里為他禱告,想像著他奔走在山村里的樣子,為他擔憂又為他快樂。幾天見不到他,就有一種悵然若失的鬱悶,常常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倚門而望。 終於有一天,她鼓起勇氣獨自走進了他居住的西廂房,向他提出了“參加革命”的請求。她說她可以為革命做很多事,譬如望風,譬如做飯做鞋。李文彬那天很高興,撫著她的肩膀連說了幾聲好哇好哇,李文彬說我們的事業是老百姓的事業,我們歡迎一切有志氣的青年加 入到我們的行列當中。革命不光是望風,也不光是做飯做鞋,革命——革命是大事業,要推翻一切反動統治,要打天下。 在經過幾個月的發動之後,陳埠縣的革命烈火就燃燒起來了,具體的做法是在農村發動成立革命抗戰先鋒隊,借助八路軍凹凸山游擊支隊的勢力,將陳埠縣商會二十六家商人的財產悉數沒收,充為抗戰軍需。然後是打土豪分田地,將農村一些富裕人家的土地和財富分給雇農,並殺了一批抗拒交田交物的財主,驅逐了縣區舊職人員。 一時間,陳埠縣一片赤色的旗幟飛揚,李文彬仍然住在崔家集,但卻在江古碑的支持下,趕跑了原先那個三朝元老的縣長尤大頭,任命共產黨員崔賀喜為陳埠縣人民抗日政府縣長,並且仿造紅軍通南巴根據地的做法,建立了布爾什維克的學校、醫院、銀行和兵工廠、被服廠等。 緊接著,各區也成立了抗戰先鋒隊,地方武裝迅速崛起。 進一步的故事就開始了。 在宣布抗日民主政府成立的那天夜晚,李文彬回到崔家集顯得異常興奮,臉上放射著紅光,向那個一直在暗中守望他的村姑描繪了陳埠縣的革命形勢和美好的前景,一直談了半夜。就是在那天夜晚,那個村姑把她的心連同身子一起交給了他。那時候她相信,她這樣做,就是對革命的最好的支持。 除了她自己,她什麼也沒有。她還能向革命奉獻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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