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婦女閒聊錄

第3章 相關書評如果文學不是“上升”的藝術

婦女閒聊錄 林白 2434 2018-03-19
--談 張新穎 一 先是在《天涯》上讀到一部分,接著是《萬物花開》的附錄,現在,它已經完全獨立、自足,它就這樣,自各兒在這裡了。 一開始,我們或許只是把它當成有趣的"民間語文"吧;當林白告訴我們《萬物花開》的部分素材自此而來,我們就不能不考慮個人創作和民間敘述之間的關係了。林白說閒聊錄和《萬物花開》的關係,大概相當於泥土和植物的關係。當時我看到這句話就覺得高興,但隱隱又有點兒嫌林白說得還不足,我在心裡反駁說,閒聊錄不僅是泥土,它本身同時還是植物,還是花開。我們的認識不能到這里為止:在民間的泥土上生長個人的植物和花朵;民間本身就植物繁茂,四野花開。也就是說,如果能夠更徹底一些,閒聊錄就不可能僅僅是"素材",更不會只是個人創作的"附錄"。

我猜想,這樣的想法林白那時大概就隱約意識到了,只是還需要一個明確、清晰起來的過程。畢竟,從《一個人的戰爭》到《萬物花開》,已經是長長的一段行程,林白還能走到哪裡去?到這個時候,真是能夠考驗一個作家的天分、力量和勇氣。長期在個人幽暗的空間裡摸索、挖掘,有一天,開了一扇窗,新的空氣、陽光和可以從窗口眺望的景象,一下子帶來對一個廣闊世界的新鮮感受,在這個時候,一些新的因素就出現在她的文學裡了。我說的考驗,也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很多作家拒絕這種考驗,他們就停留在這裡,你不能說他們的文學裡沒有活潑的生活和廣闊的世界,但那樣的生活和世界只是在窗邊和門口感受的生活和世界,他們不會走出自己的房間。在我們的文學中,多的就是這樣的窗邊文學和門口文學,當然,我不否認,在這樣的位置上有時候也能夠感受到清新的風和視野可及的多樣風景。但在這個時候,林白卻被強烈誘惑著離開窗邊跨過門檻走進了遼闊的世界之中,表現出性格里的徹底性。

有了這樣的徹底性,才有了這樣一部獨立的。 那麼,文學呢? 作家走進遼闊的生活世界,如果還一直帶著文學的矜持和藝術的優越感,就不可能真正投身和融入其中。他沒有對世界充分敞開,世界也不會向他充分敞開。我們說文學來源於生活,所以作家向生活世界學習,看起來是個低姿態;但我們又相信文學高於生活,所以他面對生活世界的時候不可能不帶著文學的矜持和藝術的優越感。他要從生活世界中提煉出精華,把它"上升"為文學和藝術。這個根深蒂固的觀念,仔細追究起來非常有意思,會暴露出很多似是而非的問題。在這裡我們不能深究,但不妨換個方向思考:如果文學不是一門"上升"的藝術,而是一門"下降"的藝術呢?如果文學放棄了它面對遼闊生活世界的矜持和優越感,它會失去什麼,又將得到了什麼?

至少是一次嘗試,嘗試把"上升"的藝術改變為"下降"的藝術,從個人性的文學高度"下降"到遼闊的生活世界之中去。我想,這樣的改變不僅對於林白本人是意義重大的,而且也深刻地觸及到當代創作的某些根本性的問題。 二 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論述復辟時代的法國農民,說:"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愛德華•薩義德把這句話放在《東方學》的扉頁。我在這裡也藉用這句話,來討論底層表達和民間敘述的問題。 無論從壓迫他們還是從解放他們的意義上,底層民眾長期以來被視為沒有能力表述自己,他們被稱為"沉默的大多數"。沉默,不說話。

可是,他們真的不說話嗎? 當"說話"這個詞換成"表述"、"表達"、"敘述"的時候,似乎就有理由把他們描述成"沉默"的了。也就是說,雖然他們說話,可是他們的說話夠不上"表述"、"表達"、"敘述"的程度,他們的說話不"規範",沒有太大的"意義"和"價值"。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他們的話不是話。 那麼,誰的什麼樣的話才算是話?是誰怎麼規定了什麼樣的說話才"規範",才有"意義"和"價值",才夠格稱得上是"表述"、"表達"、"敘述"?

關於表達的權力機制在漫長的歷史中被建構起來,並且不斷地被建構著、調整著、鞏固著。在這一整套複雜的大系統中,文學更是通過對其"特殊性"的強調,被視為非同一般"表述"、"表達"、"敘述"的話語,只有少數具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可能掌握和使用這套話語。越是強調"特殊性",它的排斥性就越強;排斥性越強,"特殊性"也就越突出。文學為什麼總是喜歡討論"什麼是文學,什麼不是文學"之類的問題呢?其中的一個秘密就藏在這裡。 我想也會面臨這樣的問題。它打破了那種農民不會說話、只能由別人代他們說話的假設,讓一個到城裡打工的婦女直接開口。這一開口,就滔滔不絕,神色飛揚。她講現實境遇、留存在個人記憶中的歷史、村莊的人與事、當地的風俗和事物,散漫無際,卻也像流水和風一樣,渾然天成。文人作文,師法流水和風,"隨時隨處加以愛撫,好像水遇見可飄蕩的水草要使他飄蕩幾下,風遇見能叫號的竅穴要使他叫號幾聲,可是他依然若無其事地流過去吹過去,繼續他向著海以及空氣稀薄處去的行程。"(周作人《〈莫須有先生傳〉序》)真正能夠達到這個境界的文人,恐怕少而又少;不是文人的木珍,倒庶幾近之。她不是文人,不要作文;她開口說話,也並不關心"規範"、"意義"和"價值",她本就是閒聊而已。

閒聊而且是婦女閒聊,東家長西家短,陳穀子爛芝麻,柴米油鹽醬醋茶,養豬販牛生孩子,說出來就被風吹走了;林白卻把它們整理成文字,而且要讓這樣粗俗的東西登上文學的大雅之堂,這不是冒犯麼?這當然是冒犯。把自己封閉在"特殊性"的圈子裡反芻著優越感和藝術性的文學,太需要冒犯了。如果能夠冒犯出一個缺口,連通真切的生活和遼闊的世界,那就太好了。在我有限的閱讀中,我並不能舉出幾部當代作品來,使我能夠像讀時那樣真切地貼近當代中國的農村、農民,能夠真切地感受到那些以各種各樣方式活著的人的心--雖然木珍們並沒有直接講述他們的心靈史;我也並不能找出幾部作品來,像木珍的閒聊那樣樸素、自由、鮮活。木珍說話,我們沒見她的樣子,但從她的講述裡就看得出是眉飛色舞;當今文學的敘述,唉,如果該達到眉飛色舞的狀態就能夠達到眉飛色舞的狀態,那我們的文學就會有魅力得多。

2004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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