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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7

山楂樹之戀 艾米 10102 2018-03-19
但是他曾經說過“它能這樣,就說明我一時還不會死”,她想起那一天,“它”好像經常就那樣了,那是不是說明他還能活很久呢?她又充滿了希望,也許他比一般人身體好,也許他還活著? 她一定要找到他,哪怕他已經去世了,她也要知道他埋在哪裡。如果他沒得病,只是回去照顧他父親,即便他已經跟別的人結婚了,她也要去看他一眼。不管他究竟是為什麼離開她的,她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不然她永遠不得安心。 靜秋能想到的第一個線索就是端芳,因為端芳那時是知道老三的真實病情的,也許她也知道他在A省的地址。端芳那次說不知道,可能是老三囑咐過了,現在如果她向長芳保證不會自殺,端芳一定會告訴她老三的地址。 那個星期天,靜秋就跑到西村坪去了一趟,直接到端芳家去找她。大媽他們見到她,都很驚訝,也很熱情。端林已經結了婚,媳婦是從很遠的一個老山區裡找來的,長得挺秀氣,兩口子現在住在大媽這邊,聽說正在籌備蓋新房子。

靜秋跟大家打過招呼,就跟端芳到她房間說話。 端芳聽靜秋問起老三,很傷感,說:“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在A省的地址,我要是知道,我還等到今天?早就跟過去照顧他了。” 靜秋不相信,懇求說:“他那時對誰都沒說他的病情,只對你說了,他肯定也把地址告訴你了---” 端芳說:“他那時並沒有告訴我他得了白血病,是他在嚴家河郵局打電話的時候,我大哥聽見的。他已經是他們勘探隊第二個得白血病的人了,所以他要求總隊派人來調查,看看跟他們的工作環境有沒有關係。” “那---他走了之後,我到中學去找你的時候,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你告訴他是從我這裡聽說他得白血病的,他就來問我怎麼知道的。我告訴了他,他就叫我不要把這些告訴你,叫我說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他說幸好他寫給你的那些信你沒收到,因為他在信裡告訴了你的,他開始怕是這一帶的水土有什麼問題,想提醒你----”

靜秋無力地說:“難怪他後來不把信給我。那到底是不是這一帶水土有問題呢?” “應該不是吧,兩個得病的都是他們勘探隊的人,後來他們勘探隊撤走了---,不知道是把活干完了撤走的,還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 “那----老三是跟他們隊一起走的,還是----” “他年底走的,說回A省去了----後來就沒消息了。” 靜秋決定趁五一勞動節放假的時候,到A省去找老三,希望還能見上一面。即使見不到面了,她也希望能到他墳墓上去看看他。她知道她媽媽不會讓她一個人到A省這麼遠的地方去,人生地不熟的,她又從來沒出過遠門。她想約鄭玲一起去,但鄭玲說五一的時候小肖會回來休假,肯定不會放她去A省旅遊。再說,到A省的路費也很貴,兩個女孩出遠門也很不安全。

靜秋沒辦法了,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自己一個人去了。 她只知道老三的家在A省的省會B市,但她不知道究竟在哪裡。她想,既然他父親是軍區司令,只要找到A省軍區了,總有辦法找到司令。找到司令了,司令的兒子當然是可以找到的了。 她想好了,就去找江老師幫忙買張五一勞動節期間到A省B市的火車票,她知道江老師有個學生家長是火車站的,能買到票。五一期間鐵路很繁忙,自己去車站站隊買票一是沒時間,二是可能買不到。 江老師答應為她買票,但又很擔心,說:“你準備一個人到B市去旅遊?那多不安全啊。” 靜秋把去A省找老三的事告訴了江老師,請江老師無論如何幫她買到票,如果她這個五一期間不去,就要等到暑假了,去晚了,就更沒希望見到老三了。

過了幾天,江老師幫她把票買回來了,一共買了兩張,江老師說她自己跟靜秋跑一趟,免得她一個人去不安全。江老師去跟靜秋的媽媽講,說她要帶小兒子去B市一個朋友家玩,路上一個人照顧孩子不方便,想請靜秋一起去,幫忙照顧一下孩子。媽媽見是跟江老師一起去,沒有什麼意見,很爽快地答應了。 江老師的小兒子小名叫“弟弟”,那時還不到兩歲。靜秋和江老師帶著弟弟乘火車去了B市,住在江老師的朋友胡老師家。 第二天,靜秋和江老師帶著弟弟轉了幾趟車,才找到省軍區,是在一個叫桃花嶺的地方,外面有很高的院牆,從院牆外就能看到裡面山坡上的樹,都開著花,真像是人間仙境一樣。靜秋看到老三住在這麼美的地方,覺得他還是回來的好,總比住在她那間小屋子裡要舒適,只希望他現在還在這裡。

門口有帶槍的衛兵站崗,她們說了是來找軍區孫司令的,衛兵不讓她們進去,說軍區司令不姓孫,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江老師問:“那有沒有姓孫的副司令或者什麼類似級別的首長呢?” 衛兵查了一陣,說沒有。靜秋問:“司令姓什麼?” 衛兵不肯回答。江老師說:“不管司令姓什麼,我們就找司令。” 衛兵說要打電話進去請示,過了一會,出來告訴她們,說司令不在家。 靜秋就問司令家有沒有別人在家?我只想問問他兒子的情況。 衛兵又打電話進去,每次都花不少時間。江老師好奇地問:“怎麼你打個電話要這麼長時間?” 衛兵解釋說,電話不能直接打到司令家,是打到一個什麼辦公室的,由那裡再轉,所以有點費時間。 這樣折騰了一通,什麼消息也沒打聽到,只知道首長一家都出去了,可能是旅游去了。問首長到哪裡旅游去了,衛兵打死也不肯說,好像怕她們兩個埋伏在首長經過的路上,把首長一家炸死了一樣。

下午她們又去了一次,希望碰到一個人情味比較濃一點的衛兵,結果下午的那個比上午的那個還糟糕,問了半天連上午那點情況都沒問出來。 靜秋垂頭喪氣了,千不該,萬不該,她那時不該說她要跟他去死。要跟去,跟去就是了,為什麼要早八百年就向他發個宣言呢?愁怕不把他嚇跑? 靜秋垂頭喪氣地坐上了回K市的火車。來的時候,充滿著希望,以為即使見不到老三,至少可以從他家人口中打聽到他在哪裡住院,就算他已經走了,他的家人也會告訴她墳墓在哪裡,哪知道連軍區的大門都沒進成。 江老師安慰她說:“可能是因為我們沒帶單位證明,別人才不讓我們進去,下次我們記得讓單位開個證明,就肯定能進去了。” “可是衛兵說軍區司令根本不姓孫----,難道----”

“也許小孫是跟媽媽姓的呢?他以前說過他父親挨鬥的時候,他全家被趕出軍區大院,那說明他那時是住在軍區大院的。後來他父親官復原職,那他家就肯定又搬回去了。” 靜秋覺得江老師分析得有道理,問題是這次沒找到,她最近就沒假期了,要等到暑假才有時間再去找,不知老三那時還---在不在。 江老師說:“他全家都不在家,是壞事也是好事。說是壞事,就是我們沒碰見他們。說是好事,是因為全家出去旅遊,說明---家裡沒發生什麼大事。” 靜秋聽江老師這樣說,也覺得有那種可能。如果老三在住院,或者去世了,他家里人怎麼會有心思去旅遊?一定是他病好了,或者K市那個軍醫院誤診了,老三回到A省,找了幾個醫院複查,結果發現不是白血病,於是皆大歡喜。反正他們勘探隊已經撤走了,說不定解散了,老三就留在了A省。

她想像老三正跟他父親和弟弟在一個什麼風景區旅遊,幾個人你給我照像,我給你照像,還請過路的幫忙照合影。她想像得那麼栩栩如生,彷彿連他的笑聲都可以聽見了。 但她馬上就開始懷疑這種可能,她問江老師:“如果他病好了,他怎麼不來找我呢?” 江老師說:“你怎麼知道他這次出去不是去找你呢?說不定他去了K市,我們來了B市,在路上錯過了。這種事可多了。也許你回到家,他正坐在你家等你,被你媽媽左拷問右拷問,已經烤糊了。” 靜秋想起老三那次被媽媽“拷問”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她一下子變得歸心似箭,只盼望列車快快開到K市。 回到K市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老三不在她家,她問媽媽這幾天有沒有人來找過她,媽媽說那個魏建新來過,問他有什麼事,他又不肯說,坐了一會就走了。

靜秋萬分失望,為什麼是魏建新,而不是孫建新呢? 當天夜晚,她顧不得睡覺,就給A省軍區司令員寫了一封信。她把老三的病情什麼的都寫上,還忍痛割愛,放了一張老三的照片在裡面,請求司令幫忙查找孫建新這個人。她相信老三的爸爸即便不是軍區司令,也一定是軍區的什麼頭頭,司令一定能找到他。 第二天,她用掛號把信寄了出去,知道掛號雖然慢一些,但一定能寄到。她現在已經不敢盼望奇蹟出現了,只能做最壞的思想準備,那就是司令也找不到老三。那她就等放暑假了,再到A省去,住在那裡找老三。如果這個暑假找不到老三,她就每個暑假都跑去找,一直到把老三找到為止。 五四青年節那天上午,八中開慶祝會。本來青年節不關小學生的事,但附小跟八中在一個校園裡,中學部在那裡載歌載舞,小學部也沒辦法上課,所以每次都是一起慶祝。不過下午中學生放半天假的時候,小學生就不放假。

靜秋照例給各班的節目伴奏,她剛給一個班級的合唱伴奏完,就有個老師告訴她說有個解放軍同志找你,有急事,叫你到門口傳達室去一下。靜秋聽說是“解放軍同志”,心想可能是老三的父親派人來了。信剛寄出去,不可能是收到信了,只能是司令從外面回來,聽說她去找了他,於是派人來了。 但她又覺得不可能,她沒告訴衛兵她的地址,司令怎麼會找到她? 她帶著滿腔疑惑跑到傳達室,一眼就看見一個像極老三的軍人等在那裡,見到她,那個軍人走上前來,急匆匆地說:“靜秋同志吧?我是孫建國,孫建新的弟弟,我哥哥現在情況很不好,想請你到醫院去一趟----” 靜秋一聽,就覺得腿發軟,顫聲問:“他---怎麼啦?” “先到車上去,我們在車上再談,我已經來了一會兒了----本來想直接進去找你,但是今天你們開慶祝會,門衛把校門鎖了----” 靜秋也顧不上請假了,對門衛說:“您幫我叫我媽媽用風琴幫那些班級伴奏一下,叫她下午幫我到我班上頂一下,我現在要去醫院,我的一個朋友---情況很不好---” 門衛答應了,靜秋就跟孫建國急急地往校外走。 校門外停著一輛軍用吉普,靜秋跟著孫建國往吉普走去的時候,聽見幾個溜號的學生在喊:“靜老師被軍管的抓去了!” 她只好跑回門衛,讓門衛對她媽媽解釋一下,免得以訛傳訛,把她媽媽嚇壞了。 軍用吉普里只有司機和孫建國兩人。在路上,孫建國告訴她,老三從縣醫院出來後,並沒回A省,而是呆在黃花場那邊的三隊,一方面可以協助查清勘探隊的工作環境是否會誘發白血病,另一方面黃花場離八中農場只有幾里地,那條路可以開車,也可以騎自行車,方便老三到農場去看她。 後來她回到K市八中附小教書,老三也轉到K市,住在那家軍醫院裡。他只在春節的時候回A省去了一下,春節後又回到了K市。他父親勸他留在A省,但他不肯。他父親只好讓他家保姆跟著過來,在醫院照顧他。再後來孫建國也過來了,在醫院陪他。他父親不能一直守在K市,只能經常過來看他,因為開車從A省過來只要十小時左右。現在他父親、小姨、姨父、姑姑、幾個表兄妹堂兄妹、還有幾個朋友都守在醫院。 孫建國說:“哥哥走得動的時候,我們到八中來看過你,看見你帶著一些小女孩在操場打排球。我們也從校外的路上看過你給學生上課。後來哥哥躺倒了,他就讓我一個人來看你,回去再講給他聽。他一直不讓我們告訴你他在K市,也不讓我們告訴你他得的是白血病。他說:'別讓她知道,就讓她這麼無憂無慮地生活。' 有他的交待,我們本來是不會來打攪你的,但是他走得太---痛苦,太久。他進入彌留之際已經幾天了,醫院已經停止用藥、停止搶救了,但他一直咽不下最後那口氣,閉不上眼睛。我們想他肯定是想見你一面,所以就不顧他立下的規矩,擅自找你來了。相信你會理解我們,也相信你會想見他一面。但是你千萬不要做什麼偏激的事,不然他在天有靈,一定會責怪我們。 ” 靜秋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這段時間想老三想得太多,想得神經失常了。她一邊為能見到老三欣喜,一面又為他已經進入“彌留之際”心如刀絞。她希望這只是一個夢,一個惡夢。她希望趕快從夢中醒來,看見老三俯身看著她,問她是不是做了惡夢,告訴她夢都是反的。 孫建國問:“靜秋同志,你是不是黨員?” 靜秋搖搖頭。 “你是團員嗎?” 靜秋點點頭。 “那請你以團員的名義保證絕對不會做出傷害你自己的事來---” 靜秋又點點頭。 到了醫院,吉普車一直開到病房外面的空地上,孫建國招呼靜秋下了車,帶著她上二樓去。病房裡有好些人,一個個都紅腫著眼睛。看見她,一位首長模樣的人就迎上前來,問了聲:“是靜秋同志吧?” 靜秋點點頭,首長握住她的手,老淚縱橫,指指病床說:“他一定是在等你,你去----跟他告個別吧。”說完,就走到外面走廊上去了。 靜秋走到病床跟前,看見了躺在床上的人,但她不敢相信那就是老三,他很瘦很瘦,真的是皮包骨頭,顯得他的眉毛特別長特別濃。他深陷的眼睛半睜著,眼白好像佈滿了血絲。頭髮掉了很多,顯得很稀疏。他的顴骨突了出來,兩面的腮幫陷了下去,臉象醫院的床單一樣白。 靜秋不敢上前去,覺得這不可能是老三。幾個月前她看見的老三,仍是那個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青年,而眼前這個病人,真叫人慘不忍睹。 幾個人在輕輕推她到病床前去,她鼓足勇氣走到病床前,從被單下找到他的左手,看見了他手背上的那個傷疤。他的手現在瘦骨嶙峋,那道傷疤顯得更長了。她腿一軟,跪倒在床前。 她覺得有幾個人在拉她起來,她不肯起來。她聽見幾個人在催促她:“快叫!快叫啊!” 她回過頭,茫然地問:“叫什麼?” “叫他名字啊,你平時怎麼叫的,現在就怎麼叫,你不叫,他就走了!” 靜秋叫不出聲,她平時就叫不出他的名字,現在她更叫不出。她只知道握著他的手,呆呆地看著他。他的手還不是完全冰涼的,還有點暖氣,說明他還活著,但他的胸膛沒有起伏了。 幾個人又在催她“快叫,快叫”,她握著他的手,對他說:“我是靜秋,我是靜秋----”他說過的,即使他的一隻腳踏進墳墓了,聽到她的名字,他也會拔回腳來看看她。 她就一直握著他的手,滿懷希望地對他說:“我是靜秋,我是靜秋----” 她不記得自己這樣說了多少遍,她的腿跪麻了,嗓子也啞了,旁邊的人都看不下去了,說:“別叫了吧,他聽不見了。” 但她不信,因為他的眼睛還半睜著,她知道他聽得見,他只是不能說話,不能回答她,但他一定聽得見。她彷彿能看見他一隻腳已經踩在了墳墓裡,但她相信只要她一直叫著,他就捨不得把另一隻腳也踏進墳墓。 她不停地對他說:“我是靜秋!我是靜秋!” 她怕他聽不見,就移到他頭跟前,在他耳邊對他說:“我是靜秋!我是靜秋!”她覺得他能聽見她,只不過被一片白霧籠罩,他需要一點時間,憑她的那個胎記來驗證是不是她。 她聽見一片壓抑著的哭聲,但她沒有哭,仍然堅持對他說:“我是靜秋!我是靜秋!” 過了一會,她看見他閉上了眼睛,兩滴淚從眼角滾了下來。 兩滴紅色的、晶瑩的淚。 。 。 。 。 。 尾聲 老三走了,按他的遺願,他的遺體火化後,埋在那棵山楂樹下。他不是抗日烈士,但西村坪大隊按因公殉職處理,讓他埋在那裡。文革初期,那些抗日烈士的墓碑都被當作“四舊”挖掉了,所以老三也沒立墓碑。 老三的爸爸對靜秋說:“他堅持要埋在這裡----,我們都---離得遠,我就把他託付給你了----” 老三生前把他的日記、寫給靜秋的信件、照片等,都裝在一個軍用掛包裡,委託他弟弟保存,說如果靜秋過得很幸福,就不要把這些東西給她;如果她愛情不順利,或者婚姻不幸福,就把這些東西給她,讓她知道世界上曾經有一個人,傾其身心愛過她,讓她相信世界上是有永遠的愛的。 他在一個日記本的扉頁上寫著:“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個月了,我也不能等你到二十五歲了,但是我會等你一輩子。” 他身邊只有一張靜秋六歲時的照片和那封十六個字的信。他一直保存著,也放在那個軍用掛包裡。 孫建國把這些東西都交給了靜秋。 每年的五月,靜秋都會到那棵山楂樹下,跟老三一起看山楂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覺得那樹上的花比老三送去的那些花更紅了。 十年後,靜秋考上L大英文系的碩士研究生。 二十年後,靜秋遠渡重洋,來到美國攻讀博士學位。 三十年後,靜秋已經任教於美國的一所大學。今年,她會帶著女兒飛回那棵山楂樹下,看望老三。 她會對女兒說:“這里長眠著我愛的人。” (完) (謹以此文紀念孫建新(老三)逝世三十週年) <<山楂樹之戀>>代後記 2006-03-20 06:47:13 ************ by 靜秋 ************ 套黃顏的話,<<山楂樹之戀>>不是我寫的,我越俎代庖寫後記,是為代。 艾米很早就“威脅”我說:“網友想看你的故事,我要把你的故事碼出來。” 但我是個沒故事的人,因為我一貫活得謹小慎微,勤勤懇懇地“平凡-LIZE”自己的生活。災難還沒到來,已預先在心中作了最壞的準備,那份恐懼和痛苦已經分散到災難來臨之前的那些日子裡去了。當災難真正到來的時候,內心已經不能感受那份衝擊和震動。同樣,當幸福來臨的時候,我總是警告自己:福兮禍所伏,不要太高興,歡喜必有愁來到。於是對幸福的感受又被對災難的預悸沖淡了。 這樣活著,不至於被突如其來的災難擊倒,但同時也剝奪了自己大喜大悲的權利,終於將生活兌成了一杯溫開水,蜷縮在27度的恆溫之中,昏昏欲睡。 最終想到讓艾米把老三的故事寫出來,是因為今年恰逢老三逝世三十週年,我準備回國看望老三,於是想當然地認為把他的故事寫出來貼在網上也是一種紀念。艾米看了老三的故事,欣然答應,於是有了47集的<<山楂樹之戀>>。 我首先要感謝艾米的生花妙筆,那是我無法企及的。我給她的,僅僅是一個20歲的女孩在一個非常粗糙的本子上寫下的非常粗糙的東西。我那時所有的文學知識都來自於我看過的那幾本書。故事發生在文革後期,我生活在那個年代,所以寫的時候沒有交代當時的背景。我那時的思想也受很多條條框框束縛,寫出來的東西擺脫不了當時獨霸文壇的那種“黨八股”風格。 艾米就以這樣一個幼稚、粗糙而且僵化的東西為藍本,寫出了一個引眾多網友競相淚下的故事,這應該歸功於艾米獨特的文筆、文眼與文心。 艾米的文筆之好,有目共睹。有人曾批評她寫的<<致命的溫柔>>,說她“這麼好的文筆,為什麼不寫點有意義的題材”。一個題材有沒有意義,要看是對誰而言,在此我無意探討<<致命的溫柔>>究竟有沒有意義,我只想以這個例子來證明,即便那些批評她的人,對她的文筆也是讚不絕口的。 在我看來,艾米的文筆好就好在樸實無華,生動活潑,亦莊亦諧。她不追求辭藻的華麗或者結構的複雜。她寫的東西,詞彙很通俗,讀過幾年中學的人就能認全。她寫的句子都不長,很少有長得轉行的句子。但她刻畫的人物卻不僅生動,而且深刻,使人過目不忘。 聽艾米說曾有人給她發悄悄話,說她寫的男性都是一類人,女性也是一類人。也許說這話的人對“一類”有她獨到的見解,但我們知道艾米刻畫出了多類男性和女性,每個人物---包括次要人物----都是那麼鮮明生動,幾乎都成為某類人物的代名詞。我們在生活中或別的小說中看到某個人,會情不自禁地想:“這個人跟小昆一樣”或者“這個人不如黃顏”或者“這句話怎麼像是唐小琳說的?” 這說明艾米筆下的人物已經“活起來”了,不再是“人物”,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走進了我們的生活,彷彿就在我們身邊。她寫的每個故事,都有一眾男性與女性,但我們絕對不會張冠李戴,不會把小白當成何塞,也不會把周建新當成孫建新。 當我們情不自禁地把老三拿來跟黃顏比較的時候,就證明艾米刻畫人物非常成功,因為黃顏已經成了某類男性的代名詞。稱不稱得上偉大的請人,先跟黃顏比試比試,比不過的,就乾脆一邊歇著。老三在跟黃顏的不屈不撓的鬥爭中贏得了一批粉絲,以他的“酸”戰勝了黃顏,但又以他的過早離去輸給了黃顏。 我在這裡開這個不合時宜的玩笑,是想說明即便是兩個非常類似的人物,艾米寫出來也能讓大家清楚地感到誰是誰。寫兩類不同的人寫得讓人看出誰是張三誰是李四,是很簡單的。寫同一類人,能讓人感受到他們的不同,才需要一點功夫。 艾米能把人物寫得這樣活靈活現,是因為她有一雙敏銳的文眼。魯迅曾說過,要最節省地畫出一個人,最好是畫他的眼睛。艾米不管寫什麼人,都能最直接最簡要地畫出那對“眼睛”。 <<山楂樹之戀>>裡面的一些配角,如“弟媳婦”,張一,“銅婆婆”之類,我曾花大量篇幅寫在我那篇回憶錄中,加了很多評語來區別這些人,但艾米抓住幾個側面,寥寥數句,就把這些人物活生生地擺到了我們面前。 很多時候,同一個人物,同一個事件,我們大家都看見了,聽見了,甚至經歷了,但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寫出來,感動人的程度卻是不同的。像我們著名的“憨包子”弟弟,我是看著他長大的,知道他小時候很多趣事,但我無法用極短的篇幅,寫出一個讓眾多網人痴迷的弟弟。是經艾米的妙筆點撥,才讓我發現弟弟的可愛就可愛在他的憨。 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但每個人看到的東西卻是很不相同的。客觀的世界只有一個,但人們心目中的主觀世界,或者說這個客觀世界折射在每個人心目中的映像是非常不同的,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可以用在這裡。 有人說:“這個世界並不缺少美,缺少的是發現美的眼睛。”我非常贊同這句話。所以說,不是艾米幸運地跟這麼多可愛的人生活在一起,而是這些人幸運地被艾米發現了他們的可愛之處,並通過她的筆,使這些人走到網上,被更多的人所認識、所認同。老三被埋在我那個本子裡近三十年,也曾給人看過,也曾對人講過,但他們感動的程度,不能望及山楂迷們之項背。老三是藉著艾米的筆,走上網絡,才成了風靡艾園以致於風靡原創的一個人物。 艾米敏銳的文眼來自於她玲瓏剔透的文心。她是一個愛美的人,善於發現美、挖掘美、表達美、深化美。艾米總能從一個人物身上看到他或她最可愛的地方,所以她才能用她的文筆寫出這些可愛的人物。 艾米說她寫<<十年忽悠>>的時候,並不曾灑落一滴淚,這我完全相信,因為那段回憶對她來說是珍貴的財富。不論黃顏是否跟她在一起,她對於黃顏這個人始終是肯定的,他的那些品質她始終是欣賞的,她不會因為自己不能得到就否定他的價值。但艾米在寫山楂樹的時候,卻多次流淚,傷心到令黃顏膽戰心、不得不違背自己的諾言、親自操刀的地步。她的心為別人的故事而感動,她的淚為別人的故事而流淌,不禁使我想起老三的話: “男人不興為自己流淚,男人也不興為別人流淚?” 問得好,問得理直氣壯。可惜沒有人驚異於女人的流淚,不然艾米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問這句話。 艾米寫的幾個連載,都是像滾雪球一樣,一路滾來,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讀者,到最後幾天,真是人聲鼎沸,欲罷不能,很多潛水多年的讀者都冒出水面,訴說一下自己的感受。寫故事寫到讓人痴迷,讓人上癮的地步,不能不說是一種成功。 有關艾米的文筆、文眼和文心的描述,也適用於黃顏,只不過黃顏有“男子漢”的大帽子壓頂,比較羞於展現自己柔和溫情的一面。但黃顏不僅包攬了全部家務,每天接送艾米,辛勤管理艾園,而且撰寫了<<山楂樹之戀>>的很多章節。聽艾米講,有不少可能令她淚眼婆娑的章節,黃顏都預先替她寫好了初稿,免得她太過傷心,影響身體,她只需過個目,染上艾米腔,就可以貼了。 在此對艾黃兩人一併致謝。 這段時間,我每天跟讀<<山楂樹之戀>>,但我讀得更多的是大家的跟貼。這段故事對我來說並不陌生,但大家的跟貼卻是全新的。看這段故事和看這段故事在別人心中激起的波浪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經歷。我非常驚異於每天跟貼數目之多,言辭之真誠,內容之感人。大家幫我體會出了很多我自己不曾體會、不敢體會的東西,讓我站在一個全新的高度再一次認識老三的動人之處。 能為別人的故事感動的人,心就仍然是年青的。看書流眼淚,替古人擔憂,這是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曾經非常不屑的事情,總覺得故事就是故事,或者是作者編出來的,或者是已經過去了的,為故事人物的命運一唱三歎是很幼稚的舉動。但讀跟貼的經歷使我徹底改變了這種看法,一個人,只有當他或她還能為那些與自己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的人或事感動、擔心、焦慮的時候,他或她的心才真正活著,真正年青。 世界因為這種“替古人擔憂”式的關心而結成一個整體,個人因為這種看似幼稚的共鳴而不再孤獨。一切我們認為真善美的東西都值得我們去為之感動,不管這個真善美會不會影響到我們下一頓晚餐,也不管這個真善美在別人眼裡是多麼不屑。 如果我們只關心我們自己鼻尖下的那一點喜怒哀樂,我們的生活是平面的,我們的世界是狹窄的,我們的靈魂是孤獨的。 如果我們只為別人的不幸而幸災樂禍,我們的精神是蒼白的,我們的形像是渺小的,我們的幸福是自私的。 如果我們因為別人在喜怒哀樂而憤懣,而嘲笑,而譏諷,那我們的心胸是扭曲的,我們的靈魂是醜惡的,我們不僅在降低自己的生活情調,也在干涉別人的生活方式。 這幾十天當中,每天都有幾千人聚在山楂樹下,看貼,跟貼,討論,建議。到最後幾天,已經達到每天上萬人次。我想,老三如果在天有靈,一定會感到欣慰,因為他的活法和愛法得到了這麼多人的肯定,鼓勵了這麼多人珍惜身邊人、珍惜平凡的生活。 很多人提出了很好的建議,很多人留下了肺腑之言,很多人灑下了同情之淚,這些都令我感動到淚流滿面。我會把大家的問候、囑託、期待與敬慕帶到老三身邊,告訴他:三十年之後,仍然有這麼多人為你感動,為你灑下一掬熱淚,你活在很多人心裡。人生得一知己,便已足矣,人生得如此眾多知己,九泉之下定然無憾。 再一次感謝艾黃兩位和所有跟讀<<山楂樹之戀>>的網友。 很久沒用漢語寫東西,詞不達意,掛一漏萬,還請大家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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