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山楂樹之戀

第2章 1

山楂樹之戀 艾米 11895 2018-03-19
七四年的初春,還在上高中的靜秋被學校選中,參加編輯新教材,要到一個叫西村坪的地方去,住在貧下中農家裡,採訪當地村民,然後將西村坪的村史寫成教材,供她所在的K市八中學生使用。 學校領導的野心當然還不止這些,如果教材編得好,說不定整個K市教育系統都會使用,又說不定一炮打響,整個L省,甚至全中國的初高中都會使用。到那時,K市八中的這一偉大創舉就會因為具有歷史意義而被寫進中國教育史了。 這個在今日看來匪夷所思的舉動,在當時就只算“創新”了,因為“教育要改革”嘛。文化革命前使用的那些教材,都是封、資、修的一套,正如偉大領袖毛主席英明指出的那樣:“長期以來,被才子佳人、帝王將相們統治著”。 文化革命開始後,雖然教材一再改寫,但也是趕不上形式的飛速變化。你今天才寫了“林彪大戰平型關”,歌頌林副主席英勇善戰,過幾天就傳來林彪叛逃,座機墜毀溫都爾汗的消息,你那教材就又得變了。

至於讓學生去編教材,那正是教育改革的標誌,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總而言之,就是貴在創新哪。 跟靜秋一起被選中的,還有另外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都是平時作文成績比較好的學生。這行人被稱為“K市八中教改小組”,帶隊的是工宣隊的李師傅,三十多歲,人比較活躍,會唱點歌,拉點二胡,據說是因為身體不大好,在工廠也乾不了什麼活,就被派到學校來當工宣隊員了。 學校的陳副校長算是隊副,再加上一位教高中語文的羅老師,這一行七人,就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向著西村坪出發了。 從K市到西村坪,要先乘長途汽車到K縣縣城,有三十多里地,但汽車往往要開個把小時,繞來繞去接人。 K縣縣城離西村坪還有八、九里地,這段路就靠腳走了。

靜秋他們一行人到了K縣,就遇到了在那裡迎接他們的西村坪王村長,說來也是個威威赫赫的人物,在K縣K市都頗有名氣,因為村子是“農業學大寨”的先進村,又有輝煌的抗日曆史,所以王村長的名字也比較響亮。 不過在靜秋看來,王村長也就是個個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很瘦,頭髮也掉得差不多了,背也有點弓了,臉像也很一般,不符合當時對英雄人物的臉譜化描寫:身材魁梧,臉龐黑紅,濃眉大眼。靜秋馬上開始擔心,這樣一個人物,怎樣才能寫成一個“高、大、全”的英雄形像呢?看來這教材真的靠“編”了。 話說這一行七人,個個把自己的行李打成個軍人背包一樣的東西,背包繩的捆法是標準的“三橫壓兩豎”,每人手裡還提著臉盆牙刷之類的小件日用品。

王村長說:“我們翻山走吧,只有五里地,如果從河溝走,就多一倍路程。我看你們幾個----,身體也不咋地,還有幾個女的,恐怕----” 這七位好漢異口同聲地說:“不怕,不怕,就是下來鍛煉的,怎麼樣艱苦就怎麼樣走。” 王村長說:“翻山路也是鍛煉哪,走河溝還得趟幾道水,我怕你們這幾個女的---” 幾個“女的”一聽到別人叫她們“女的”,就渾身不自在,因為“女的”在當地話裡,就是結了婚的女人。不過貧下中農這樣稱呼,幾個“女的”也不好發作,反而在心裡檢討自己對貧下中農純樸的語言沒有深刻認識,說明自己跟貧下中農在感情上還有一定距離,要努力改造自己身上的小資產階級思想,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 王村長要幫幾個“女的”背東西,幾個“女的”一概拒絕,誰那麼嬌貴?不都是來鍛煉的嗎?怎麼能一開始就要人照顧?張村長也不勉強,只說:“待會背不動了,就吭一聲。”

走出縣城,就開始翻山了。應該說山也不算高,但因為背著背包,提著網兜,幾個人也走得汗流浹背,王村長手裡的東西越來越多,最後背上也不空了。三個“女的”有兩個的背包都不見了,光提著個臉盆等小件,還走得氣喘吁籲的。 靜秋是個好強的人,雖然也背得要死要活,但還是堅持要自己背。吃苦耐勞基本上成了她做人的標準,因為靜秋的父母在文化革命中都被揪出來批鬥了,爸爸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媽媽是“歷史反革命的子女”。靜秋能被當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享受“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的待遇,完全是因為她平時表現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時時處處不落人後。 王村長見大家有點苟延殘喘的樣子,就一直許諾:“不遠了,不遠了,等走到山楂樹那裡,我們就歇一會。”

這個“山楂樹”,就成了“望梅止渴”故事裡的那個“梅”,激勵著大家堅持走下去。 靜秋聽到這個山楂樹,腦子里首先想到的不是一顆樹,而是一首歌,就叫《山楂樹》,是首蘇聯歌曲。她最早聽到這首歌,是從一個L師大俄語係到K市八中來實習的老師那裡聽到的。 分在靜秋那個班實習的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女生,叫平萍,人長得高大結實,皮膚很白,五官端正,鼻樑又高又直,如果眼睛凹一點的話,簡直就像個外國人了。不過平萍的眼睛不凹,但大大的,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的眼皮不是雙層,而是三、四層,這讓班上的單眼皮女生羨慕得要死。 據說平萍的父親是炮二司的什麼頭頭,因為林彪的事情,被整下去了,所以平萍的日子曾經過得很慘。後來鄧小平上台,她父親又走運了,於是就把她從農村招回來,塞進了L師大。至於她為什麼進了俄語系,就只有天知道了,因為那時俄語早已不吃香了。

聽說解放初期,曾經有過一個學俄語的高潮,很多英語老師都改教俄語去了。後來中蘇交惡,蘇聯被中國稱為“修正主義”,因為他們居然想“修正”一下馬列主義。先前教俄語的那些老師,又有不少改教英語了。 靜秋就讀的K市八中,跟整個市區隔著一道小河,交通不太方便。不知道市教委怎麼想的,就把碩果僅存的幾個俄語老師全調到K市八中來了,所以K市八中差不多就成了K市唯一開俄語的中學,幾乎年年都有L師大俄語系的學生來實習,因為除了K市八中,就只有下面幾個縣里有開俄語的中學了。 平萍因為老頭子有點硬,所以沒分到下面縣里的中學去。平萍挺喜歡靜秋,沒事的時候,總找她玩,教她唱那些俄語歌曲,《山楂樹》就是其中一首。這樣的事情,在當時是只能偷偷幹的,因為蘇聯的東西在中國早就成了禁忌,更何況文化革命中把凡是沾一點“愛情”的東西都當作資產階級腐朽墮落的東西給禁了。

按當時的觀點,《山楂樹》不僅是“黃色歌曲”,甚至算得上“腐朽沒落”“作風不正”,因為歌詞大意是說兩個青年同時愛上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也覺得他們倆都很好,不知道該選擇誰,於是去問山楂樹。歌曲最後唱到: “可愛的山楂樹啊,白花開滿枝頭, 親愛的山楂樹啊,你為何發愁? 。 。 。 最勇敢最可愛的,到底是哪一個, 親愛的山楂樹啊,請你告訴我。 ” 平萍嗓子很好,是所謂“洋嗓子”,自稱“意大利美聲唱法”,比較適合唱這類歌曲。星期天休息的時候,就跑到靜秋家,讓靜秋用手風琴為她伴奏,盡情高歌一陣。平萍最喜歡的歌,就是《山楂樹》,她到底是因為覺得這歌好聽,還是因為也同時愛著兩個人,不知如何取捨,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靜秋聽王村長提到“山楂樹”,還真吃了一驚,以為他也知道這首歌。不過她很快就明白過來,是真有這麼一棵樹,而且現在已經成了他們幾個人的奮鬥目標了。 背包壓在背上,又重又熱,靜秋覺得自己背上早就汗濕透了,手裡提的那個裝滿了小東西的網兜,那些細細的繩子也似乎早就勒進手心裡去了,只好不停地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 正在她覺得快要堅持不下去了的時候,忽聽王村長說:“到了山楂樹了,我們歇一腳吧。” 幾個人一聽,如同死囚們聽到了大赦令一樣,出一口長氣,連背包也來不及取下,就歪倒在地上。 歇了一陣,幾個人才緩過氣來。李師傅問:“山楂樹在哪裡?” 王村長指指不遠處的一棵大樹:“那就是。”

靜秋順著王村長的手望過去,看見一顆六、七米高的樹,沒覺得有什麼特殊之處,可能因為天還挺冷的,不光沒有滿樹白花,連樹葉也還沒泛青。靜秋有點失望,因為她從《山楂樹》歌曲裡提煉出來的山楂樹形像比這詩情畫意多了。 她每次聽到《山楂樹》這首歌,眼前就浮現出一個畫面:兩個年青英俊的小伙子,正站在樹下,等待他們心愛的姑娘。而那位姑娘,則穿著蘇聯姑娘們愛穿的連衣裙,姍姍地從暮色中走來。不過當她走到一定距離的時候,她就站住了,躲在一個小伙子們看不見的地方,憂傷地詢問山楂樹,到底她應該愛哪一個。 靜秋好奇地問王村長:“這樹是開白花嗎?” 這個問題彷彿觸動了王村長,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這棵樹呀,本來是開白花的,但在抗日戰爭期間,有無數的抗日誌士被日本鬼子槍殺在這棵樹下,他們的鮮血灌溉了樹下的土地。從第一個抗日英雄被殺害這裡開始,這棵樹的花色就慢慢變了,越變越紅,到最後,這棵樹就開紅花了。”

幾個人聽得目瞪口呆,李師傅提醒幾個學生:“還不快記下?” 幾個人恍然大悟,看來這次的採訪現在就開始了,於是紛紛找出筆記本,刷刷地記了起來。 看來王村長是見過了大世面的,對這四、五桿筆刷刷地記錄他說的話好像司空見慣一樣,繼續著他的演說。等他講完這棵見證了西村坪人民抗日曆史的英雄樹的故事,半個小時已經過去了,一行人又啟程了。 走出老遠了,靜秋還回過頭看了看那棵山楂樹,隱隱約約的,她覺得她看見那棵樹下站著個人,但不是王村長描繪過的那些被日本鬼子五花大綁的抗日誌士,而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子。她狠狠批判了一把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決心要好好向貧下中農學習,把教材編好。 這棵樹的故事,是肯定要寫進教材的了,用個什麼題目呢?也許就叫《血染的山楂樹》?好像太血腥了一點,改成《開紅花的山楂樹》?或者《紅色山楂花》? 歇過一陣之後再背上背包,提上網兜,靜秋的感覺不是更輕鬆了,而是更吃力了。可能背與不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先甜後苦,總是讓後面的苦顯得更苦。 不過誰也不敢叫一聲苦。怕苦怕累,是資產階級的一套,靜秋是唯恐別人會把她往資產階級那裡劃的。本來出身就不好,再不巴巴地靠著無產階級,那真的是自絕於人民了。我黨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那就是說你要比出身好的人更加註意,絕對不要有一絲一毫非無產階級的言行。 但是苦和累並不是你不說就不存在的,靜秋恨不得自己全身的痛神經都死掉,那就不會感到背上的沉重和手上的疼痛了。她只能拿出多年練就的絕招來幫助自己忘記身體的苦痛:胡思亂想。想得太入神的時候,她往往能產生一種身在彼處的感覺,好像自己的靈魂飛離了自己的軀殼,變成了那些想像中的人物,過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不知道為什麼,她老是想到那棵山楂樹,被敵人五花大綁的抗日誌士與身穿潔白襯衣的英俊俄國小伙,交替出現在她腦海裡。而她自己,時而是即將被處決的抗日誌士,時而是那個因為不知道愛誰而苦惱的俄國女孩,搞得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更接近共產主義,還是更接近修正主義。 山路終於走完了,王村長站了下來,指著山下說:“那就是西村坪。” 幾個人都搶著跑到山崖邊去觀賞西村坪,只見一條小河象條綠色的玉帶,蜿蜒著從山腳下流過,環繞著西村坪。沐浴在初春陽光下的西村坪,比靜秋以前下去鍛煉過的幾個山村都美麗,真算得上山清水秀。 站在山頂鳥瞰西村坪,整個村莊盡收眼底。田地像一些綠色的、褐色的小塊塊一樣,遍布整個山村,一幢幢民房,散落在各處。中間有一處,似乎有不少房子,還有一個大場壩,王村長介紹說那就是大隊部所在地。隊裡開大會的時候,就到那裡去,有時搞聯歡晚會,也是在那裡舉行。 王村長解釋說,按K縣的編制,一個村就是一個大隊,所謂村長,實際上是大隊黨支部書記,不過村里人都愛叫他“村長”。 一行人下了山,首先來到王村長的家,他家就在河邊,從山上就能望見。王村長家只有他妻子在家,她讓大家叫她“大媽”。家裡其他人都下的下地了,上的上學了。 休息了一會,吃了飯,王村長就來把幾個人的住處安排一下。李師傅、陳校長和那個叫孫健康的男生住在一戶村民家裡,羅老師只是暫時來一下,在寫作方面作些指導,過一兩天還得回去教課,所以隨便在哪裡擠擠就行了。 可惜的是,三個女生不能住在一起。有戶村民同意把他家的一間房給學生住,但只能住兩個人,張村長只好自己帶頭,說:“你們當中剩的那個就住我家吧,我沒有多餘的房間,只能跟我二閨女睡一床。” 三個女生面面相靦,都不願意一個人“掉單”住在村長家,跟他女兒擠一床。靜秋看看問題不好解決,主動說:“那你們兩個住一起吧,我住村長家。”另兩個歡天喜地答應了。 那天就沒什麼活動安排了,大家自己安頓下來,休息一下,晚上再上王村長家吃飯,明天正式開始工作,大多數時間會用來採訪村民,編寫教材,但也會安排跟貧下中農一起下地,干點農活。 王村長帶其他人到他們的住處去了,家裡就只剩下靜秋跟大媽兩個人。大媽把靜秋帶到她二閨女的房間,讓她把行李放在那屋裡。那個房間,象靜秋去過的那些農村住房一樣,黑乎乎的,只在一面牆上有一個很小的窗子,沒安玻璃,只用玻璃紙糊著。 大媽開了燈,燈光也很暗,勉強看得見屋子裡的擺設。靜秋看見一間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間,收得乾乾淨淨的。一張床還比較大,比單人床大,比雙人床小,睡兩個人雖然擠點,也還湊合。 床上鋪著剛漿洗過的床單,硬硬的,摸上去象紙張不像布料。被子折成一個三角形,白色的被裡在兩角翻出來,包裹著紅花的被面,靜秋琢磨了半天,都沒琢磨出這究竟是怎麼折出來的,不免有點心慌,決定今天用自己的被子,以免明天折不回原樣了。按那時的要求,學生下鄉住在貧下中農家,就得像當年的八路軍一樣,用了老鄉家的東西,得回歸到原封原樣了才算數。 靠窗的桌子上有一塊大大的玻璃板,專門用來放照片的那種,這在當時算得上奢侈用品了。玻璃板下面有深綠色的布底,照片放在上面,再用玻璃板壓住。靜秋忍不住湊過去看了起來。 大媽想必也是經常接待來訪者的,很健談,也很和藹可親。她一張張指著那些照片,告訴靜秋那些人都是誰。靜秋從照片上看到了大媽的大兒子王端森,很高大,想像不出是王村長和大媽的兒子,可能是家庭中的變異。大兒子在嚴家河郵局工作,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 大兒媳叫多敏,在村里的小學教書,長得眉清目秀,個子瘦高,跟大兒子很相配。 大女兒叫王端芬,也長得眉清目秀,中學畢業了,在村里勞動。二女兒叫王端芳,長相跟她姐完全不一樣,嘴有點突出,眼睛也比姐姐的小。王端芳還在嚴家河中學讀書,一星期才回來一兩次。 正談著,村長的二兒子回來了,說爹叫他回來挑水的,好早點做飯,聽說今天從城裡來了客人,晚上要叫城裡來的客人上家裡來吃飯的。 靜秋走出去跟村長的這位二公子打招呼,發現他長得一點不像他哥哥,倒是很像村長,個子矮矮的,五官也像是沒長開一樣。靜秋有點吃驚,怎麼一家兩兄弟之間、兩姐妹之間會相差這麼遠呢?好像父母生第一個兒子和女兒的時候,都竭盡全力造出最好的品種,到了第二個,就懈怠了,完全隨造物主亂捏一個了事。 大媽說話,總是讓人感到很親切,一兩個稱呼,就讓你覺得已經親如一家了。大媽指著二兒子,對靜秋說:“這是你二哥,叫王端林。” 靜秋不知道叫他什麼好,只說:“你要去挑水呀?我幫你挑吧。” 端林似乎很害羞,小聲說:“你挑得動水?” “我怎麼挑不動?我也經常下鄉學農的---” 大媽說:“你要幫忙?那我到後院去砍兩棵菜,你拿到河裡去洗。”說著,就提起一個竹籃上後院去了。 只剩下靜秋跟端林兩個人在那裡,端林似乎更手足無措了,一轉身,跑到屋後拿水桶去了。過了一會,大媽提著兩棵菜回來了,交給靜秋,讓她跟端林一起到河邊去。 端林也不看靜秋,招呼一聲:“走吧!”就率先往河邊走去。靜秋提了菜籃,跟在後面。兩人沿著窄窄的小路往河邊走。走了一半,碰見村里幾個小伙子,個個都拿端林打趣:“端林,你爹跟你說下媳婦了?”“耶,還是城裡的呢。”“端林鳥槍換炮了。” 端林急得放下水桶就去追那些人,靜秋在後面喊道:“走吧,別管他們了。”端林返回來,挑起水桶,飛一般地向河邊跑。靜秋很納悶, 這些人是什麼意思?怎麼開這種玩笑? 到了河邊,端林堅決不讓靜秋洗菜,說水冷,看把你的手凍裂了。靜秋搶不過他,只好站在河邊看他洗菜。端林洗完菜,又把兩隻桶都裝上水,靜秋搶著要挑水:“你剛才不讓我洗菜,那現在水該我挑了。” 端林不肯,挑起水桶就箭步如飛地往回走了。 回到家,端林又出去了,靜秋想幫大媽做飯,但插不上手。剛好端林的小侄子明明醒了,大媽就吩咐說:“明明,你帶靜姑姑去叫三爹回來吃飯。” 靜秋這才知道王家還有一個兒子,她問明明:“你知道三爹在哪裡呀?” “知道,在貪貪隊。” “貪貪隊?” 大媽解釋說:“是在勘探隊,小孩子說不清楚。” 明明拉著靜秋的手:“走呀,走呀,到貪貪隊去呀,三爹有糖吃---” 靜秋跟著往外走,剛走了一小段,明明就不肯走了,伸開兩手要人抱:“腿腿暈了,走不動了。” 靜秋忍不住笑起來,一把抱起明明。別看人兒不大,還挺沉的呢,靜秋走了大半天路,現在再抱明明,覺得特別沉。但明明不肯走路,只好抱一段,歇一陣,不停地問:“到了沒有?到了沒有?你是不是忘記路了?” 走了好一陣,還沒到,靜秋正要再歇息一會,突然聽到遠遠的什麼地方,傳來一陣手風琴聲,她沒想到這個小山村里還會有人拉手風琴,不由得站在那裡,聆聽起來。 的確是手風琴聲,拉的是《騎兵進行曲》,這是一首節奏很快的手風琴曲,靜秋也練過,不過練得還不到家,右手比較熟練,但左手不行。她發現這個拉琴的人不僅右手很熟,左手和弦也很熟,拉到激昂之處,真的有如萬馬奔騰,風起雲湧。 琴聲是從一排工棚樣的房子里傳出來的,那些房子不像村民們住的房子,單家獨戶,而是一長條好幾間房子連在一起,想必是“貪貪隊”的房子了。 靜秋問明明:“你三爹是不是住在那裡面?” “嗯。”明明見已經到了,英雄起來了,腿也不暈了,就想掙脫靜秋,自己跑過去。 靜秋牽著明明,向那排房子走去。現在她能清楚地聽見手風琴聲了,琴聲已經變成了《山楂樹》,有幾個男聲加入進來,用中文唱著這首歌,似乎都是手裡忙著別的事,嘴裡漫不經心地唱著。但就是這樣的漫不精心,時斷時續,低聲哼唱,使得那歌聲特別動聽。 靜秋聽得入迷了,彷彿置身在一個童話的世界。暮色四起,炊煙裊裊,空氣中飄蕩著山村特有的那種清新氣味,耳邊是手風琴聲和男生們的低聲合唱,這個陌生的山村,突然變得親切起來,有了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人氣息,似乎各種感官都浸潤在一種只能被稱為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氣氛中。 明明掙脫靜秋的手,向那排房子跑去,進了第三個門,而手風琴聲也隨之停了下來。她猜那個拉琴的人,很可能就是明明的三爹,也就是王村長的三兒子。 她有點好奇,到底這位三兒子是會更像大兒子端森呢,還是更像二兒子端林?不知道為什麼,她很希望他像長森,因為這樣優美的琴聲,好像沒道理是從端林那樣的男人手下傾瀉出來的。她知道這樣想對端林很不公平,但她仍然忍不住要這樣想。 靜秋像等著玩魔術的人揭寶一樣,等待明明的三爹從那房子裡出來,她想如果他不是那個拉手風琴的,就是那幾個唱歌的當中的一個。她沒想到在世界的這個角落,居然有這麼一群會唱《山楂樹》的人,也許這裡的村民都不知道這首歌是蘇聯歌曲,所以這些勘探隊員可以自由自在地唱。 過了一會,靜秋看見一個人抱著歡歡出來了。他穿著深藍色齊膝棉大衣,大概是勘探隊發的,因為靜秋已經看見好幾個穿這樣衣服的人在房子周圍走動了。明明擋住了他臉的一部分,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放下了明明,靜秋才看見了他臉的全部。 靜秋看一個人的時候,總像是腦子裡有一雙眼睛,心裡有另一雙眼睛一樣。腦子裡的那雙眼睛告訴她,這個人不符合無產階級的審美觀,因為他臉龐不是黑紅的,而是白皙的;他的身材不是壯得“象座黑鐵塔”,而是偏瘦的;他的眉毛倒是比較濃,但不像宣傳畫上那樣,像兩把劍,從眉心向兩邊朝上飛去。他的眉毛濃雖濃,但一點不劍拔弩張。一句話,他不符合無產階級對“英俊”的定義。 記得有部文化革命前夕拍攝的電影,叫《年輕一代》,裡面有個叫林育生的,算是個思想落後的青年,怕下農村,怕到艱苦的地方去鍛煉。林育生是達式常演的,那時的達式常,還很年輕,瘦瘦的,輪廓分明,有點白面書生的味道,長相很符合那個角色。 如果靜秋是導演,如果要她來給明明的三爹分配一個角色,她就要分派他演那個林育生,因為他的長相不革命,不武裝,很小資產階級。 但她心裡那雙眼睛卻在盡情欣賞他的這些不革命的地方,只不過還沒有形成鮮明的觀點,只是一些潛藏在意識裡的暗流。她只知道她的心好像悸動了一陣,人變得無比慌亂,突然很在乎自己的穿著打扮起來。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她哥哥穿過的舊棉衣,像中山裝,但不是中山裝,上面只有一個衣袋,被稱作“學生裝”。 “學生裝”的小站領很矮,而靜秋脖子很長,她覺得自己現在看上去一定像個長頸鹿,難看死了。 靜秋的父親很早就被遣送到鄉下勞動改造去了,家里三兄妹就靠母親一個人做小學老師的工資維持,一直都很困難,所以靜秋總是穿哥哥的舊衣服。好在那是個不講究穿著的年代,雖然穿男孩衣服仍然被人笑話,但習慣了也就不當回事了。 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對自己的穿著這樣上心,好像生怕留給他一個不好的印像一樣,她簡直不記得自己還在誰的面前這樣關心過自己的長相和穿著,也不記得自己在誰的面前曾經這樣局促不安。 她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很怕她一樣,小學初中還有人欺負她,到了高中,他們一個個都像很怕她似的,連正眼望她一下都不敢,一說話就臉紅,所以她也從來沒關心過他們對她的穿著長相滿意還是不滿意,都是一群小毛孩。 但眼前這個人,卻能使她緊張到心痛的地步。她覺得他穿得很好,他潔白的襯衣領從沒扣釦子的藍色大衣裡露出來,那樣潔白,那樣挺括,一定是用那種靜秋買不起的“滌良”布料做的。襯衣外面米灰色的毛背心看上去是手織的,連很會織毛衣的靜秋也覺得那花色很好看很難織。他還穿著一雙皮鞋,靜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腳上那雙褪了色的解放鞋,覺得這一貧一富,形成的對比太鮮明了。 他在對她微笑,看著她,卻彷彿是在問明明:“這是你靜姑姑?”然後他才跟她打個招呼,“今天剛來的?” 他說的是普通話,而不是K縣的話,也不是K市的話。靜秋不知道是不是該跟他講普通話。她的普通話也講得很好,是學校廣播站的播音員,經常被選去聯歡會上報節目、運動會上播送稿件的,但她平時不好意思講普通話,因為K市除了外地人,其他的都不會在日常生活中講普通話的。 靜秋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講普通話,也許是因為跟她這個外來人才講的吧。她“嗯。”了一聲,算是答過了。 他問:“作家同志是從縣城過來的還是從嚴家河過來的?”他的普通話很好聽。 “我不是作家,”靜秋不好意思地說,“你別亂叫。我們從縣城過來的。” “那肯定累壞了,因為從縣城過來只能走路,連手扶拖拉機都沒辦法開的。”他說著,向她伸過手來,“吃糖。” 靜秋看見他手中是兩粒花紙包著的糖,好像不是K市市面上買得到的。她羞澀地搖搖頭:“我不吃,謝謝了,給小孩子吃吧---”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著她,像看個小孩子一樣。 “我----你沒聽見明明叫我'姑姑'?” 他笑了起來,靜秋很喜歡看他笑。 有些人笑起來,只是動員了臉部的肌肉而已,他們的嘴在笑,但他們的眼睛沒笑,眼神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仇恨的。但他笑的時候,鼻子兩邊現出兩道笑紋,眼睛也會微微眯縫起來,給人的感覺是他的笑完全是發自內心的,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嘲諷的,而是全心全意的笑。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的,”他說著,又把糖遞過來,“拿著吧,別不好意思。” 靜秋只好接過糖,自我安慰說:“我替明明拿著。”明明搶上來要靜秋抱,靜秋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就籠絡住了明明的心,她有點受寵若驚,抱起明明,對他說:“大媽叫你回家吃飯的,我們走吧。” 他伸出手,讓明明到他那裡去:“明明,還是讓三爹抱吧,姑姑今天走了好多路,肯定累了----” 明明沒反對,他走上來從靜秋手裡把明明抱過去了,示意靜秋走前面。靜秋不肯,怕他走在她後面看見她走路姿勢不好看,或者她衣服有什麼不對頭,就固執地說:“你走前面,我---不知道路。” 他沒再堅持,抱著明明走在前面,靜秋走在他後面,看見他像受過訓練的軍人,兩條長腿筆直地向前邁動。她覺得他既不像他大哥,又不像他二哥,他好像來自另一個家庭一樣。 她問:“剛才是你---在拉手風琴?” “嗯,你聽見了?是不是聽出很多破綻?” 靜秋看不見他的臉,但她感覺就是從他的背影,她都能感覺到他在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哪裡聽得出破綻?我又不會拉琴。” “謙虛使人進步,你這麼謙虛,進步肯定很快。”他站住,微微轉過身,“但撒謊不是好孩子,你肯定會拉。你帶琴來了沒有?”他見她搖頭,就提議說,“那我們轉回我那裡,你拉兩曲我聽聽?” 靜秋嚇得亂擺手:“不行,不行,我拉得太糟糕了,你拉得---太好了,我不敢拉。” “那改日吧---”說完,繼續往前走. 靜秋不置可否,好奇地問:“怎麼你們那裡的人都會唱《山楂樹》?” “這歌挺有名,五十年代很流行,很多人都會唱。你也會唱?” 靜秋想了想,沒說自己會唱還是不會唱。她的思緒一下子從山楂樹這首歌,跳到今天路上看見的那棵山楂樹去了:“歌裡邊說---山楂樹是開白花的,但是今天村長說----山上那棵山楂樹是開---紅花的。” “嗯,有的山楂樹是開紅花的。” “那樹----真的是因為烈士的鮮血澆灌了樹下的土地,花才變成紅色的嗎?”她問完了,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傻。她感覺他在笑,就問,“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問題問得很傻?我只是想弄清楚,才好寫在教材裡,我不想撒謊。” “你不用撒謊,你是那樣聽來的,就那樣寫,是不是真的,就不是你的問題了。” “那你相信那花是----烈士鮮血染紅的嗎?” “我不相信,從科學的角度講,那是不可能的,應該原來就是紅的。不過這里人都這樣說,就當一個美麗的傳說好了。” “那你的意思是說這裡的人都----在撒謊?” 他笑了笑說:“不是撒謊,而是有詩意。世界是客觀存在的,但每個人感受到的世界是不同的,用詩人的眼光去看世界,就會看見一個不同的世界----” 靜秋覺得他有時說話很“文學”,用她班上一個錯別字大王的話說,就是有點“文妥妥”(文縐縐)的。她問:“你---看見過那棵山楂樹開花嗎?” “嗯,每年五、六月份就會開花。” “可惜我們四月底就要走了,那就看不見了。” “走了也可以回來玩的。”他許諾說,“今年等那樹開花的時候,我告訴你,你回來看。” “你怎麼告訴我?” 他又笑了一下:“想告訴你,總歸是有辦法的。” 她覺得他只是隨口許個諾,因為那時電話還很不普遍,K市八中整個學校才一個電話,打長途電話要到很遠的電信局去。估計西村坪這樣的地方,可能連電話都沒有。 他似乎也在想著同一個問題:“這裡沒電話,不過我可以寫信告訴你。” 靜秋嚇壞了,她們一家住在媽媽學校的宿舍裡,如果他寫信到學校,肯定被她媽媽先拿到了,那還不把她媽媽嚇死?從小到大,她媽媽都在囑咐她“一失足成千古恨”,但從來沒告訴過她怎樣才算失足了,所以在她看來,只要是跟一個男生有來往了,就是失足了。她緊張地說:“ 不要寫信,不要寫信,讓我媽媽看見,還以為----” 他回過頭,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你說了不寫,我不會寫的。山楂花不是曇花,不會開一下就謝掉,會開好些天的。到五、六月份的時候,你隨便抽個星期天來一趟就能看見了。” 到了村長家,他放下明明,跟她一起走進屋子,家里人大多都回來了。端芬先自我介紹說她是大姐端芬,然後就很熱情地為靜秋介紹每一個人,“這是二哥”,“這是大嫂”,靜秋便跟著她一樣叫“二哥”,“大嫂”,叫得每個人都很開心。 端芬最後指著“三爹”說:“這是三哥,快叫。” 靜秋乖乖地叫聲“三哥”,結果屋子裡的人都笑起來。 靜秋不知道說錯了什麼,紅著臉站在那裡。 “三哥”解釋說:“我不是他們家的,我跟你一樣,只是在這裡住過,他們隨便叫的,你不用叫。我叫孫建新,你叫我名字好了,或者跟大家一樣,叫我老三吧。” 從第二天開始,“K市八中教改小組”就忙起來了,每天都要採訪一些村民,聽他們講抗日的故事,講農業學大寨的故事,講怎麼樣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作鬥爭的故事。有時還到一些具有歷史意義的地方去參觀。 一天的採訪完畢後,小組的人就在一起討論一下,該寫些什麼,每部分由誰來寫,然後大家就分頭去寫,過幾天把寫的東西拿到組裡匯報,大家提些意見,作些修改。 每個星期要跟生產隊的社員們下地勞動一天。社員們星期天是不休息的,所以靜秋他們也不休息,小組的成員輪換著回K市,向學校匯報教材編寫情況,順便也休息兩天。 每個星期三和周末,王家的二閨女端芳就從嚴家河中學回來了,她跟靜秋年齡相仿,又睡一個床,一下就成了好朋友。端芳教靜秋怎麼把被子折成三角形,靜秋幫端芳寫作文,晚上兩個人要聊到很晚才睡覺,多半都是聊老二和老三。 西村坪的風俗,家裡的兒子,小名就是他們的排行,大兒子就叫“老大”,二兒子就叫“老二”。但對女兒就不這樣叫了,只在她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後面加個“丫頭”。排行也沒把她們算在內,因為女兒都是要出嫁的,一出嫁,就去了婆家那個村,“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就不再是家里人了。 端芳對靜秋說:“我媽說你來了之後,老二變得好勤快了,一天幾趟跑回來看要不要挑水,因為你們城裡的女孩講衛生,用水多。他怕你不習慣用冷水,每天燒好多瓶開水,好讓你有喝的有洗的。我媽好高興,看樣子是想讓你作我二嫂呢。” 靜秋聽了,總是有點局促不安,怕這番恩情,日後沒法報答。 端芳又說,老三也對你很好呢,聽我媽說,你一來,他就拿來一個大燈泡給你換上,說你住的這屋燈光太暗了,在那樣的燈光下看書寫字,會把你眼睛搞壞的。他還給我媽一些錢,叫她用來付電費。 靜秋聽了,心裡很高興,嘴裡卻說:“他那是怕把你的眼睛搞壞了,這不是你的屋嗎?” “我在這屋住這麼久了,以前怎麼沒給我換個大燈泡?” 後來靜秋碰見老三,就要把電費還給他,但他不肯要,兩個人讓來讓去,搞得像打架一樣,靜秋只好算了。她準備走的時候,象八路軍們一樣,在老鄉的桌子上留一點錢,寫個條子,說是還他的。 這些年來,靜秋都是活在“出身不好”這個重壓之下,還從來沒有人這樣明目張膽地向她獻過殷勤。現在這種生活,有點像是偷來的,是因為大媽他們不知道她的出身,等他們知道了,肯定就不會拿正眼看她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