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闖關東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闖關東 孙建业 21405 2018-03-19
傳文瑟縮著將裝著東勝商社賬目抄件的信封遞到石川面前,驚魂未定地說:“這就是陳先生給我的,他說森田物產向東勝商社注入資金的賬目全抄在裡面。”石川問:“你沒做手腳吧?”傳文說:“不敢,再說我也沒打開它。” 石川把信封收起來,臉上露出笑容,從衣兜里掏出一大摞錢推到傳文面前,說:“朱先生,謝謝你的合作,這是酬金三萬元。”傳文嘴裡連說:“謝謝,謝謝。”卻不敢伸手。石川說:“朱先生,我們的合作剛剛開始,只要你一心一意為我們效勞,森田總裁不會虧待你。”傳文說:“可是,俺回去怎麼和俺爹交代呀?”石川說:“這不難,我會告訴你。”他交代傳文幾句,讓小野帶他去打電話。傳文順從地跟著往外走,石川忽然又叫住他,傳文心裡七上八下。石川走到他跟前,把那三萬塊錢放到他手裡,說:“這是理應的酬勞,你放心收下。”

到了郵電局,小野虎視眈眈地看著傳文。傳文老實地撥通了山河礦的電話。話筒里傳來朱開山的聲音:“老大,你回來了。”傳文看小野一眼,把聲音努力放平穩了,說:“爹,俺在天津哪,在郵電局裡。”朱開山問:“事情有著落了?”傳文說:“爹,一郎原來是中國人哪,他入中國國籍了,他們東勝商社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朱開山說:“那他的資金屬實嗎?”傳文說:“爹,你給我五根金條,我才用了四根!”朱開山說:“問你一郎的資金是不是屬實?”傳文說:“他們賬房的陳先生,別提嘴有多嚴實了,我怎麼問,他就是不說,到底我掏了四根金條,他才開口了。”朱開山說:“他怎麼說?”傳文說:“不光是說呀,他還把東勝商社的賬目都抄給我了。我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看了,你猜怎麼樣?那些錢真是人家一郎東勝商社的。”朱開山心裡還是犯嘀咕,說:“一郎他有多大的資產?”傳文說:“那可是真大了!天津的好幾家大公司都有他的股份。東勝商社還做著房地產生意呢!電話裡一下子我還真說不全。”朱開山說:“哦,那是爹思量錯了?”傳文說:“可不錯了嘛!咱把人家一郎看小了,在天津提起一郎,做生意的全都敬重他幾分哪!”朱開山說:“好,爹明白了,你趕緊回來吧,把陳先生抄給你的那些東西也拿回來。”

見朱開山掛了電話,紹景笑著說:“總經理,多慮了吧?”傳傑說:“爹,天津衛是多大的碼頭呀!人家一郎在那經營了那麼多年,沒有點實力,能把生意做到哈爾濱來嗎?”朱開山說:“是啊,咱錯看人家一郎了。”紹景說:“那就通知那些撤股的把股份轉給一郎?”傳傑說:“爹,就這麼辦吧!要不那些撤股的還得鬧下去。”朱開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行啊!山河礦總算邁過了這道坎。” 望著桌子上那一大摞山河煤礦的股份證書,森田得意洋洋地對一郎道:“小同鄉,你為帝國、為朱家立了一大功啊!”一郎笑著說:“山河礦的人也說我為他們立了一大功呢!”森田指著自己的腦袋說:“中國人這個,恐怕連他們的周口店猿人祖先都不如。”一郎說:“俺爹為這件事還要請吃飯感謝我呢!”森田說:“和你我這樣天照大神的子孫比,他們算什麼呢?能算做牛?能算做馬?不,還是豬更好,不光愚蠢,而且骯髒。”

一郎說:“老前輩,加上這些股份,你已經佔有山河煤礦百分之五十九的股份了。絕對的控股股東。”森田說:“從現在起,山河煤礦就應該叫森田煤礦了。”一郎說:“老前輩,把山河礦收歸森田物產,這件事怎麼和山河礦的人說呢?”森田想了想說:“他們不是要請你吃飯嗎?就在酒桌上說。小同鄉,我還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他從旁邊拿過一套精美的女式和服,“送給你的夫人,讓她學著做一個日本女人。”一郎接過和服說:“謝謝老前輩的關照。”森田說:“對了,還有件事得抓緊辦,叫滿鐵把山河煤礦的鐵路運價降下來。”一郎說:“為什麼?”森田說:“我們不能接手一口涼鍋吧,總得讓它先熱起來,才好做出豐盛可口的菜餚。” 一郎哼著日本歌的調子回到商社,見秀兒在做飯,笑著從背後攬住她,說:“你來,給你樣好東西。”秀兒跟他進了里屋,他把森田送的和服拿出來,幫著秀兒穿上,說:“秀兒,這可是最好的布料,在日本也只有上等人才穿得起。”秀兒問:“這麼貴重,誰送的?”一郎說:“一個老同鄉。”秀兒說:“他也是有錢人?”一郎說:“那還用說,我這分號開張,人家就送了兩萬。”

秀兒費半天勁把和服穿上,卻不會邁步了,說:“還是脫了吧,彆扭死了!換俺那件大夾襖。”一郎說:“往後你還真得學著穿,學著做點日本菜。”秀兒說:“俺可不學那些東西,不酸不甜的。”一郎說:“那可不行,哪天請我那位老同鄉來家,還能也吃你們中國的飯菜呀!” 兩人正說著,文他娘推門進來了。秀兒迎上去,接下文他娘手上提的籃子,說:“娘,你怎麼還帶東西來了?”文他娘說:“幾斤雞蛋,還有一小壇香油,是來感謝一郎的。”一郎說:“娘,謝我什麼?”文他娘說:“你把那些鬧撤股的人平復下去了,還不該感謝呀!”秀兒說:“娘,一郎也是你自個兒的孩子,用這麼客氣嗎?”文他娘說:“一郎,礦上的事你和秀兒說了吧?”一郎說:“說了兩句。”文他娘說:“秀兒,這遭一郎是幫了咱家大忙了,沒有一郎咱家可真要傾家蕩產了。”

一郎有點心虛道:“娘,看你說的,俺也有做不對的時候。”文他娘說:“自個兒的孩子能錯哪去,就算做錯了,也得怨當父母的沒調教好,還能怨孩子嗎?”一郎不敢看文他娘,訥訥地說:“也是。”文他娘說:“秀兒,眼瞅著天涼了,一郎從小就有個喘病,天一冷了就犯。天天早晨打個雞蛋,拿香油煎了,對一郎的喘病有好處啊!”一郎有些感動地說:“娘,你想得真周到。” 文他娘看著秀兒的打扮,說:“秀兒要唱大戲啊?”秀兒臉一紅說:“這是日本人的衣服。”文他娘說:“好看怪好看,可是怕不能幹活吧?”秀兒和一郎都笑了。 森田和一郎為石川、傳文接風。幾個日本藝伎載歌載舞,在席下舞著。 森田問傳文:“小老弟,這酒還喝得慣嗎?”傳文賠著笑道:“還好,還好,這叫清酒吧?”石川說:“這是大日本帝國最好的一種清酒,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一郎對傳文說:“森田總裁為給你接風,才特意要的這種酒。”傳文說:“謝謝,謝謝。”森田說:“小老弟,這次你幫了一郎的大忙,也幫了森田物產的大忙,更是幫了大日本帝國的忙。來,我敬小老弟一杯。”傳文說:“總裁,這是我應當做的。”石川說:“森田總裁,朱先生是位識時務的人,在天津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傳文說:“還得謝石川副總裁,我剛剛要往山河煤礦打電話,他就把我找著了,要不然,還真就壞了總裁的大事。”

森田笑了笑說:“苦海無邊,只要回頭,岸邊就在眼前。”傳文說:“總裁,您說得真對,俺家那真是苦海,我那驢力出老鼻子了,可是等開了煤礦,我連邊都靠不上了!”森田說:“小老弟,這我理解,對於一個有才幹的人來說,不公正、不公平是最大的侮辱。”一郎說:“老前輩,朱先生在家裡一直不順心哪!”森田說:“小老弟,你想到煤礦上乾點事嗎?”傳文說:“想,做夢都想。”森田說:“那好吧,在我的森田煤礦中你就是常務董事。”傳文說:“總裁,這常務董事是怎麼個官?”森田說:“參與煤礦管理,相當於副總經理,但是有時候副總經理還得聽他的。”一郎說:“這可是個重要位置啊!”森田說:“小老弟,還滿意嗎?”傳文滿臉堆笑道:“滿意,太滿意了,謝謝總裁!我乾一杯。”

森田指了指那些藝伎說:“少喝點酒,多看看美女,會更提神的。”傳文問一郎說:“她們扭的這叫什麼戲?”一郎說:“我也說不上來,光知道這些人叫藝伎。”森田說:“小老弟,這可是日本最高貴的藝術,已經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她們個個談吐不俗,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她們幾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知道這些藝伎最美的地方在哪嗎?”傳文說:“俺真不知道。”森田說:“看見她們的和服和普通日本婦女的和服不一樣了嗎?普通婦女的和服後領很高很高,把脖子遮得嚴嚴實實,可是藝伎的卻不同,後脖領開得非常大,並且向後面倒著,你看得見她們的脖梗兒,還有那一片塗了香粉的後胸。” 石川指著藝伎們的後脖領朝傳文說:“看見了嗎?那是最讓日本男人動心的地方。”傳文望著藝伎們的後脖梗兒,突然一陣噁心,臉色蠟黃。一郎問道:“大哥,你這是怎麼了?”傳文說:“剛剛我想起了你們的那個陳先生,就听'咔嚓'一聲,他脖子就斷了!”一郎慨嘆道:“其實啊,陳先生那個人挺好的!這次是貪財了。”森田欣賞著藝伎表演,慢慢地說:“不要看不得有人在你面前倒下去,要成就點事業,就不要怕死人。”停了停,森田又說,“天底下,哪個大英雄的事業不是用白骨堆起來的?”

一郎說:“老前輩,請山河煤礦的人吃飯,我和他們商量好日子了。”森田說:“哪一天?”一郎說:“後天晚上馬迭爾大酒店。”石川說:“一郎,那些東勝商社賬目的抄件你可得放好了,絕不能落到山河煤礦手上。”一郎說:“放心,那是不可能的。”傳文說:“落他們手上,我可就慘了。一郎,你千萬放好。” 酒館裡只剩下了傳文和森田。傳文趴在桌子上,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森田抽著大煙斗,默默地註視著他,忽然用大煙斗敲打著他的頭說:“朱先生,醒醒吧。”傳文醒了,望著森田說:“你還要我幹什麼?”森田輕聲地說:“朱先生,你該回家了。”傳說文:“回家?”森田點了點頭說:“是的,回家!”傳文驚恐地搖著頭說:“不,不,不,我不敢回家。”森田說:“你必須回家!”傳文說:“我要是回家,我爹一旦知道我騙了他,他饒不了我。”森田微微地笑著說:“那他會怎麼樣?”傳文說:“他會殺了我!”森田說:“殺你?殺自己的親生兒子?”傳文說:“眼都不眨!”

森田輕輕地用大煙斗敲著桌子說:“有這樣的父親?我第一次聽說。”傳文說:“他這輩子殺了不少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他會像蹍蟲子一樣把我蹍死!”森田說:“是這樣,朱先生,你不要怕!我理解你,不過我給你講個故事,你聽了以後會明白的,這是我的故事。小時候,我很願意吃松子,可是我咬不動,我就把松子送給父親,父親給我咬開了,我張著小嘴像一隻小鳥一樣,父親把松子仁兒放進我的嘴裡。以後呢,父親咬不動了,他沒有牙了,怎麼辦哪?他用錘子給我砸,再以後呢?”傳文問:“再以後呢?”森田說:“你說呢?”傳文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森田說:“他病了,連砸松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再以後,他死了。”傳文不解地看著森田。森田站起來踱著步說:“我們生下來必須依靠父母才能活下來,可是父親終究有一天會變老的,會離開我們,以後全靠我們自己,你明白嗎?”傳文點點頭。

森田說:“你想想,你父親死了以後,你們弟兄三個只能各奔東西,誰活得好,只能靠自己的聰明和本事,你還有幾十年的路要走。我從來認為,忠孝只能是暫時的,不能伴隨終生的,伴隨終生的只能是自己。只要你能跟我們合作,朱家的財產是你的,山河礦也是你的,為盡忠孝慘淡生活,為求富貴而大生大死,你覺得哪個有意思?” 傳文怔怔地看著森田。森田說:“朱先生,你是個聰明人,你已經把你父親賣了,你說過他要是知道了這件事非把你殺死不可,現在能保全你性命的,只有我!”傳文低著頭不語。森田說:“朱先生,回家吧。我需要你的幫助。”傳文說:“我再坐一會兒。”森田笑了笑,轉身離去。 傳文晃晃蕩盪地往家走,醉醺醺地悄悄進了屋,迷迷瞪瞪來到鏡子跟前,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說:“房梁就是房梁,怎麼也不能是檁子!老虎就是老虎,怎麼也不是病貓!朱傳文你總算出頭了。常務董事,有時候副總經理都得聽他的呀……”那文從床上起來說:“回來了,從哪喝這麼多,怎麼不先回家,在這念叨什麼?”傳文說:“沒念叨什麼,你怎麼穿這麼少?”那文說:“睡覺還能穿大棉襖啊?”傳文說:“你轉過身,轉過身!”那文疑疑惑惑地轉過身,傳文撫摸著那文的後脖梗兒,嘟囔著說:“差遠了,再說還沒有香粉。”那文一把打開傳文的手說:“你個臟蹄子,瞎摸索什麼?”傳文乜斜著醉眼說:“你懂什麼,那叫最高貴的藝術。”說完頭栽到床上,鼾聲如雷。 朱開山、傳傑、紹景走進馬迭爾大酒店豪華包間,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餐具,每個座位前還放了座牌,上面寫著名字。紹景來到桌邊挨個看座牌,奇怪地說:“這怎麼還有日本人的名字,森田大介、尾崎俊男?”傳傑疑惑地說:“一郎這是要幹什麼?”朱開山沉吟道:“嗯?請森田來了?”紹景心存僥倖說:“咱不是進錯門了?” 正說著,包間的門開了,進來四名持槍的關東軍士兵。朱開山臉色大變,自言自語說:“今晚,真要上演大戲了!”傳文樂顛顛地進來,傳傑問道:“大哥,你怎麼也來了?”傳文說:“誰知道呢,一郎非叫我來。” 傳文話音剛落,一郎、石川、尾崎簇擁著森田進來。森田說:“哪位是朱開山老先生啊?”朱開山冷冷一笑道:“你就是那個森田總裁吧?”森田說:“正是本人。”他上前伸出手,要和朱開山握手。朱開山反倒背起了手。森田湊近朱開山打量說:“不要介意,我眼神不好。”朱開山正視森田說:“看好了?山東人,朱開山。”森田說:“天庭飽滿,地頷方圓,忠厚之人,有福之人。”他退一步介紹身邊的尾崎說,“這位是我的學生尾崎大佐。”尾崎上前說:“朱老先生,在下關東軍大佐,尾崎俊男。”朱開山說:“聽說過,不也是給山河礦出過力的人嗎?”尾崎說:“不敢,上一次到貴礦區演習,實在是唐突。” 一郎介紹石川說:“這位是森田物產的副總裁,石川浩二。”一郎還要向森田等人介紹傳杰和紹景。傳傑攔住他說:“不必了,俺叫朱傳傑,山河煤礦的。”紹景說:“本人姓潘,名紹景,也是山河煤礦的。” 一郎招呼眾人落座,他湊近朱開山說:“爹,俺今天把諸位……”朱開山沉著臉說:“改口吧,這桌上我只有兩個兒子。”傳文說:“爹,一郎不也是咱家的人嗎?”朱開山瞅他一眼,沒言語。一郎尷尬地笑了笑說:“是啊,在這裡應該稱朱總經理。我今天榮幸地把諸位請來,一是感謝山河礦推舉我進董事會,再一個呢就是和三位山河礦的經理商量個事:從今天起,把山河煤礦改名為森田煤礦。”朱開山盯著一郎問:“為什麼?”一郎避開朱開山的目光說:“我已經將我那些股份轉讓給森田物產了。”傳傑說:“你沒有這個權利!”森田說:“一郎作為控股股東,法律上賦予了他這個權利。”一郎點著頭說:“是,是法律給了我這個權利。” 紹景憤怒地站起來:“一郎,你真是條狼,一條披著羊皮的狼。”傳文說:“紹景,有話好好說,怎麼能罵人呢?”朱開山瞪一眼傳文,傳文趕緊轉過臉。一郎拿出一張名單念著說:“下面我宣布一下,森田煤礦的人事安排:董事長,森田大介先生;副董事長,尾崎俊男,朱開山,石川浩二,還有本人龜田一郎;董事,朱傳文,朱傳傑,潘紹景,其中朱傳文為常務董事。” 朱開山說:“尾崎一個挎洋刀的,也成副董事長了?”森田笑道:“朱老先生,你剛才不是說尾崎為山河煤礦出過力嗎?將來他照樣還會出力的。”朱開山又問傳文:“傳文,你也成了常務董事?”傳文說:“爹,我不是咱家老大嗎?森田總裁說,煤礦裡沒有我的位置是說不過去的。”朱開山說:“一郎,總經理是誰呀?”一郎說:“總經理由董事長森田大介親自擔當,副總經理是你,還有石川浩二和我。至於朱傳杰和潘紹景,就做些下面具體的事了。” 森田說:“朱老先生對這樣的安排,你還滿意嗎?”朱開山說:“今天不是來喝酒吃飯的嗎?先不談這些事。森田總裁,山東人有個規矩,開杯先喝三個,怎麼樣,肯賞臉嗎?”森田一笑道:“不是賞臉,是森田大介的榮幸,來!”朱開山、森田兩人各喝下三盅酒。一郎端起酒杯說:“我敬山河煤礦三位經理一杯。”傳文也舉起杯說:“也帶俺一個。”傳杰和紹景不動杯子,朱開山卻舉起了杯,朝二人說:“把杯都拿起來,今天是一郎和傳文風光高興的日子,都喝一口。” 尾崎朝著紹景說:“年輕人,那件小玩具又帶來了?”紹景氣哼哼地說:“沒有。”尾崎說:“這樣好,會少了些沒面子的事,來,為我們二次相見,乾杯。”紹景說:“本人沒有那個雅興。”朱開山勸著說:“紹景,一郎叫的菜多好,又是山珍又是海味,連飛龍湯都上來了,不吃不喝,這不可惜了嗎?”紹景朝著尾崎說:“那就喝三個。”尾崎一笑道:“願意奉陪。” 森田說:“朱老先生,一郎把山河煤礦轉讓給森田物產,其實也是一郎對你的一片報恩之心。”朱開山說:“是嗎?搶了山河煤礦也能叫報恩?”森田說:“朱老先生,一郎所以轉讓山河煤礦,是因為森田物產在煤礦開採方面有著極為豐富的經驗,在這方面你們山河煤礦是不行的,對嗎?”紹景說:“一派胡言,山河煤礦才建了三年,每個工人的日產煤量已經超過了你們日本。”森田說:“是嗎?我怎麼不知道啊?”石川說:“潘先生,你們的計算是錯誤的。”紹景還要說什麼,朱開山攔住了他說:“紹景,少說兩句吧,日本人的本事就是大,咱不信不行啊!人家還心眼好,即便到了別人家也不搶不奪,就是臨走了,抓兩塊金銀財寶。日本人還仁義呢,你要是捨不得那點金銀財寶跟他要,日本人也不動槍不動炮,要是你家死了人,那也得怨自己撞到了人家的槍口上,對不對呀,森田總裁?” 森田沉下臉,從寬大的和服袖子裡,摸出了自己的金制大煙斗。朱開山說:“哦,森田總裁也好抽一口。”森田說:“已經有四十二年的菸齡了。”朱開山說:“那比我還短了兩年。”朱開山也掏出煙袋,點燃道:“森田總裁要嚐一口嗎?”森田說:“可以,朱老先生你也嚐嚐我的,英國菸絲。”森田接過朱開山的煙袋,抽了一口,劇咳不止。朱開山也抽了一口森田的煙斗,說:“甜兮兮的,一股子怪味。”森田把玩著朱開山的煙袋,說:“朱老先生,你這是什麼材料做的?”朱開山說:“平常。煙嘴是泰山上的瑪瑙石,煙桿是嶗山上的竹管,煙袋鍋就更不值錢了,是俺村的鐵匠打的紫銅鍋。” 石川說:“朱老先生,森田總裁的煙斗可不是一般的煙斗。”朱開山說:“看出來了,是黃金做的,成色還挺高呢!這上面好像還有什麼字吧?”紹景探過身,看了看那金煙斗說:“是'拓濤'兩個字,開拓的拓,波濤的濤。”朱開山說:“紹景,這兩個字怎麼講啊?”紹景說:“這是他們明治天皇,在他的安撫萬民書裡說的一句話,叫'開拓萬里波濤,布國威於四方'。”朱開山說:“就是要往海外扑騰,侵占別人的國家唄?”紹景說:“就是這個意思。” 朱開山拿過那金煙斗,看了看,用大拇指甲在上面狠狠地摳了一下,又摳了一下,竟然將“拓濤”兩個字摳沒了!朱開山將金煙斗還給森田。尾崎皺著眉頭說:“朱老先生,這樣做有失禮貌吧?”四名關東軍士兵挺著槍一下子圍到朱開山身後。紹景拔出手槍說:“幹什麼?退回去!”森田一揚手,那支金煙斗飛出去打落了紹景手上的槍。關東軍士兵撿起煙斗和手槍上前送給森田。森田接過煙斗說:“把槍還給人家。”士兵說:“槍裡有子彈。”森田說:“還給人家。” 尾崎將槍塞進紹景的衣袋裡,說:“年輕人,你總是這樣好激動。”森田看了看被摳掉了字蹟的煙斗,說:“朱老先生,好氣力,森田領教了。不過,那兩個字我會再找人刻上的。”一郎說:“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是不是該說說正經事了?”傳傑說:“你說的正經事需要在另外的場合說。”森田說:“什麼場合?”朱開山說:“法庭上見。”紹景、傳傑兩個人說:“對,咱們法庭上見。”朱開山起身說:“我看今個兒就到這吧,告辭了。”傳傑、紹景也隨之起身,傳傑望著一郎說:“一郎,你真的加入中國國籍了嗎?”朱開山說:“那種鬼話還用問嗎?”森田說:“朱老先生,那不是鬼話,是神的意志,是一郎遵從了天照大神的意志。” 朱開山笑笑,來到森田面前說:“森田總裁,咱們再個見吧。”森田站起來伸出手洋洋自得地說:“謝謝老先生光臨。”朱開山握著森田的手,不動聲色地掌上一用力,森田渾身一抖,險些蹲下。朱開山說:“回見。”森田咬著牙,痛苦地說:“回見。”朱開山帶著傳杰和紹景出去了,傳文也跑著跟了上去。森田疼得跌坐在椅子上,尾崎、石川、一郎圍上來瞧看,森田的四個手指已經髮烏,像麵條似的垂著。森田狠狠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說:“我一定要親手宰了他。”一郎臉色蒼白。 一家人都聚集在客廳裡。傳文站在一邊,低眉順眼。傳傑查看著桌子上的一堆賬目,說:“爹,這裡也沒有證明一郎加入中國國籍的東西。”朱開山問傳文:“那你在電話裡怎麼高一聲低一聲地說,一郎加入了中國國籍?”傳文說:“他們商社的人全都這麼和我說,再說你也沒叫我查看這方面的證據。”朱開山說:“那麼這些一郎資金的證據都是真的嗎?”傳文說:“爹,這肯定沒有假!天津最熱鬧的地方叫勸業場,寸土寸金,那裡的五大商號都有一郎的股份,海河大橋邊上洋樓一處連著一處,裡面有兩處就是一郎的,還有天津衛的紡紗廠也有一郎的股份。爹,你說一郎有這麼大的產業,往咱這投個百八十萬還打怵嗎?” 那文說:“爹,到底出什麼事情了?”生子問:“爺爺,俺爹搗蛋了嗎?”文他娘說:“他爹,你不就是喝了點酒嗎?酒席宴上惹的氣,回家撒什麼酒瘋?”朱開山說:“你呀,你收養了條狼啊!”說完,疲憊地癱在了椅背上。那文趕緊上前倒了杯水,又轉身問傳傑說:“老三,到底出什麼事了?”傳傑說:“出大事了!一郎收購山河礦的股份成了控股股東,又把山河礦轉給了日本人的森田物產。”文他娘趕忙上前問道:“他爹,真有這等事情嗎?”朱開山無力地點了點頭說:“打了一輩子鷹,這遭叫鷹鹐眼了!”傳傑說:“大哥,我問你一句,森田物產為什麼叫你當常務董事?”傳文眨巴眨巴眼睛說:“才剛在酒席宴上,我不是說了嗎,他們就是看中了我是家裡老大,別的什麼也沒說呀。” 文他娘思量著說:“真看不出來,一郎還有這麼些鬼道眼。”那文說:“這麼說,咱全家都叫他欺騙了?”玉書說:“無恥,無恥的日本強盜!”朱開山說:“老大,我也沒力氣問你了,你這些話是真是假,你爹現在還劃魂呢!”傳文指著桌子上那堆賬目抄本說:“爹,證據都在這,你實在不相信叫老三再從頭到尾給你念一遍。”朱開山不理他,對傳傑說:“老三,你和紹景合計合計,和森田他們打官司吧!”傳傑答應著說:“好。” 商量完,各自回了屋。傳文喜滋滋地對那文說:“你再給我打壺酒去。”那文說:“什麼?還要喝,你想醉死啊!”傳文說:“今個兒高興!不喝也行,打洗臉水吧!”那文說:“我成你使喚丫頭了,要洗臉自個兒打。”傳文說:“打不打?我可是有好事要和你說。”那文說:“熊樣吧,你能有什麼好事?你說實話,你上天津到底幹什麼去了?”傳文說:“查一郎的賬目啊!”那文從抽屜裡掏出一個信封,往桌子上一拍說:“這三萬塊錢擱哪來的?”傳文嘻嘻笑著說:“這是和一郎做生意賺的。”那文說:“賺的?你把它藏小櫃里幹什麼?”傳文說:“不是怕丟了嗎,告訴你那文,我現在也不是一般的人了。”那文說:“你成神仙了。”傳文說:“神仙咱不敢想——常務董事,山河煤礦,不對,森田煤礦的常務董事。你知道常務董事是乾什麼的嗎?直接參與煤礦管理。手裡的權比副總經理還大!那文,咱的好日子來了!我就上天津給他們跑了一趟腿,他們就封我這麼大個官,森田總裁比爹強多了。”那文說:“我叫你說糊塗了,你上天津,不是咱爹差遣的嗎?怎麼成了給他們森田物產跑腿了?” 傳文瞪大眼睛說:“那叫跑腿嗎?差不一點就把命搭上了。告訴你吧,一郎的錢全是藉的。”那文說:“你說什麼?”傳文說:“全都是藉的。”那文望著傳文,琢磨他,一笑道:“你過來,好好說到底是怎麼個事?”傳文果真湊了過來,那文一把將他的頭摁進臉盆裡,罵道:“你個敗家子,把咱爹賣了,把朱家賣了,把山河煤礦賣了!還叫我給你打洗臉水,我今天叫你變成個水里的鬼!”傳文好不容易掙脫,那文揪住他說:“走,咱這就見爹去,看咱爹怎麼發落你!”傳文這陣子才徹底清醒了,涎著臉,笑道:“你看看你,你不是俺媳婦嗎?俺剛才是逗你玩啊!”那文說:“我看不像!”傳文說:“怎麼不像?那滿桌子的賬目還能是假的呀?”那文說:“俺可和你說,你要真撒了謊,咱爹能把你頭薅下來,當土坷垃踢!”傳文說:“哼,他也就是和咱有精神,他真有本事,這遭怎麼把山河礦給丟了?” 朱開山回了屋,坐在椅子上,閉著眼,面色鐵青,毫無睡意。文他娘說:“都大半夜了,你還在這挺著,琢磨什麼?”朱開山說:“咽不下這口氣啊!怎麼能叫一郎給矇騙了!”文他娘說:“睡去吧,明個兒再想吧。在這挺著,活像個瘟神似的。”朱開山狠狠地拍了下桌子,站起來,沒走兩步,哇地噴出一口黑血。 文他娘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扶住他說:“你這氣性呀,媽呀,吐血了!”朱開山喘了喘說:“沒大要緊的,就是生了口氣。”文他娘說:“叫孩子們找大夫吧!”朱開山說:“沒那麼嬌貴呀,倒口水給我。”文他娘趕緊倒了杯水,朱開山慢慢喝下去。 一個秘書推門走進東省特別行政區長官公署張景惠辦公室說:“張長官,有人求見。”張景惠說:“誰呀?”秘書說:“森田物產的總裁,森田大介先生。”張景惠說:“哦,他可是我的老相識了,快請他進來。”這個張景惠,六十歲左右,有些發福,蓄著八字胡,一雙眼睛不時閃過狡黠的細光。 森田進來了,張景惠迎上去說:“森田老兄,今日怎麼得空了?”森田也緊走幾步,說:“敘五老弟,恭喜呀,恭喜你榮陞為東省特別行政區長官!”張景惠笑著說:“謝謝,謝謝森田兄還記得小弟的表字!”森田說:“作為你張長官治下的一個小民,怎麼敢忘記你的大名和表字呢!”張景惠說:“你可不是小民,當年,就是日本軍隊的大佐嘛!”森田說:“那時你就是大清國的巡防營管帶了,對吧?”二人哈哈大笑。 森田說:“敘五老弟,今天登門造訪,是有一事相求啊!”張景惠說:“客氣了,不要談求字,你我二十五年前,就已經共過事嘛。”森田說:“是啊,那一仗不是你張管帶親自給我們通風報信,我森田的部隊還真要吃俄國人的虧了!”張景惠說:“說吧,有什麼事情需要兄弟幫忙?”森田說:“山河礦你知道吧,已經成為我森田物產的了。”張景惠說:“這可是大好事啊!”森田說:“麻煩也就出在這,我合理合法地收購了山河煤礦,可是山河煤礦不情願,現在聽說已經向東省高級法院起訴了。”張景惠說:“山河煤礦是些什麼人開的?”森田說:“一幫子小商小販。” 張景惠說:“哦,他們懂什麼法?扯他媽王八犢子!回頭我和法院的人說,不許他們胡鬧。”森田說:“那就太謝謝敘五老弟了。”張景惠湊近森田,低低地說:“老兄,打聽你一件事,可要說實話呀!”森田說:“只要是我知道的。”張景惠說:“最近,關東軍是不是要有大的動作呀?”森田說:“沒聽說。”張景惠狡黠地一笑道:“你們駐朝鮮的兩個師團,不是已經移防到圖們江了嗎?”森田得意地笑了說:“敘五老弟真是精明過人!我想過去我們合作得很好,現在我們又在合作,將來我們一定會合作得更好!”張景惠也微微笑了說:“本人對此也堅信不移。” 二人心照不宣地相互拍了拍肩膀。 朱開山在床上昏睡著,文他娘在一邊陪姚廳長說話。姚廳長說:“老嫂子,大夫是怎麼說的?”文他娘說:“大夫說啊,他這病是從氣上得的,可是,吃了好幾服順氣去火的藥,也沒怎麼見強,這兩天反倒有些重了,時不時地有點糊塗。”姚廳長說:“病可不能拖啊,換個大夫看看。”文他娘說:“換好幾個大夫了。” 朱開山睜開眼,望瞭望姚廳長說:“這是哪位啊?”姚廳長說:“老哥,是我,姚振中,礦業廳的。”朱開山說:“哦,姚廳長啊,對不起你啊,山河礦要丟了!”姚廳長說:“老哥,別這麼說,傳傑他們的起訴書,我看了,道理講得挺清楚。法律上有明文規定,控股股東可以轉讓買賣,但是必須經過董事會和股東大會通過。打贏的可能性很大啊!”文他娘說:“但願官司能贏,官司贏了,他這病也能去一大半子。” 正說著,那文領了一個人進來,說:“爹,娘,這位是法院的,姓梁,梁法官。”梁法官說:“東省高級法院民事廳主審法官,梁漢清。”姚廳長說:“你好,我是礦業廳的,姓姚,姚振中。”那文朝著梁法官說:“人家是姚廳長。” 梁法官並不搭理姚廳長,徑直問道:“床上這位就是山河煤礦的總經理朱開山吧?”朱開山說:“是我。”梁法官板著臉,看了看文他娘和姚廳長說:“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朱總經理談,你們可以出去一下嗎?”朱開山說:“不用吧,都是家里人。”梁法官看一眼姚廳長說:“你也是朱總經理的家里人嗎?” 姚廳長一笑道:“當然不是,可是我和朱總經理有兄弟之誼,我叫他老哥,他叫我老弟。”朱開山說:“山河煤礦能開起來,能走到今天,姚廳長沒少出力。”文他娘說:“梁法官,俺是他老伴,姚廳長和俺們家不分里外啊!”梁法官說:“那好,不過,咱有言在先,我今天說的,作為當事人的配偶和朋友,你們一概不得外傳。”姚廳長說:“就是說要保守機密唄!”文他娘說:“俺肯定做到。”朱開山說:“你放心說吧!” 梁法官說:“山河煤礦的起訴書,我認真看過了,今天給你們的答復是:本廳不予受理。但是,需要補充一句,這不是我梁某人的本意。”朱開山說:“你這個話,我聽著糊塗啊!”姚廳長說:“是有點含混,你宣布不予受理,怎麼又說不是你的本意啊?”梁法官說:“你也是官場之人,應當清楚,官大一級壓死人,張景惠,張長官你一定熟悉吧?”姚廳長不屑地一笑道:“那個人,早晚投進日本人的懷抱。”朱開山說:“這話怎麼講啊?”姚廳長說:“1929年,張學良宣布東北三省易幟,甩開日本人,一切聽從南京政府的。張景惠那時就明里暗里地和張學良作對,到處講他們張家父子的東北軍,如今兵強馬壯,哪能忘了人家日本人的提攜。” 梁法官說:“就是這個張景惠,當上東省的行政長官了,一再打電話給法院,說山河煤礦起訴森田物產,純屬刁民鬧事,不得受理。”朱開山說:“這麼說,官司沒等打,山河煤礦就已經敗了?”梁法官說:“不要簡單地做如此悲觀的推測。”姚廳長說:“你有什麼高明的辦法嗎?”梁法官說:“朱總經理,在礦權糾紛這件事上,你們能不能再找個別的申訴理由?” 朱開山說:“說森田煤礦沒通過董事會和股東大會的允許,就收購山河煤礦,這條理由不挺硬實嗎?”梁法官說:“是,理由比較充分,可是,本廳一旦受理,判決的結果你知道是什麼嗎——只能是叫森田物產補上董事會和股東大會這個手續。最終,煤礦還得是森田物產的。所以,也是出於這層考慮,本廳才聽從了張景惠的話,不予受理。” 姚廳長朝朱開山說:“老哥,你不是一直懷疑那個一郎的資金來源嗎?”朱開山說:“是啊,可是叫人查了一番,結果那些資金還真是一郎的。”梁法官說:“收購股權必須是自有資金,拆借來的法律上一概不允許。如果在這一點上你們能找到證據,我梁某人現在就可以宣布,山河煤礦勝訴!”姚廳長說:“老哥,要不我找銀行的朋友幫著查一查?”梁法官說:“這倒是個很好的渠道。”朱開山點點頭說:“那就麻煩你姚廳長了。” 一輛卡車開來,傳傑從車上下來進了自家的院門。院子里站滿了人,連樓梯和二樓的走廊上也都是人。傳傑問一個伙計說:“家里幹什麼這是?”伙計說:“三爺,大老爺給老太爺請了個大神來。”傳傑一皺眉說:“怎麼還鬧這些東西?”他匆匆上了樓梯,直奔朱開山房間而去。 屋裡光線很暗,窗戶上遮了窗簾,桌子上擺了香爐,燃著香。朱開山坐在椅子上,頭上蒙了塊紅布,文他娘站在一旁扶著他。當廳是一個大神,敲打著一張單鼓,身上係了條五彩的短裙子,腰間是一圈銅鈴鐺,邊唱邊跳:“俺東山上住來,東山上待,那王母娘娘,俺叫她師太。葫蘆開花來,一片片白,今日行善,俺下到人間來,要問俺的名和姓,仙號遠揚,'胡三泰'!” 傳文趕緊上前跪拜說:“是狐仙大老爺來了,請受俺一拜。”那文也小心翼翼上前說:“狐大仙,不知道俺爹害的是什麼病?”傳傑來到娘身邊說:“娘,煙熏火燎的,不能把窗打開?”文他娘說:“你哥不讓,說那樣就跑了仙氣。” 大神又唱:“病家不是真有病,只是心眼沒放正!” 文他娘說:“你說他心眼不正?”屋里屋外圍觀的人說:“扯他媽王八犢子,老太爺哪件事不公正?” 大神唱:“老太爺忠義,剛烈又英明,只是家中的事情沒擺平。” 傳文跪在地上,仰起臉問道:“狐大仙,不會吧?俺爹一向公正,你是不是嫌他把飯莊和貨棧都壓給我一個人?” 大神唱:“西瓜、賴瓜都叫個瓜,他把賴瓜甩給了老大。” 文他娘說:“飯莊和貨棧那是俺朱家的命根子,應當應分交給老大看管。” 大神唱:“和山河煤礦比一比,飯莊貨棧哪值得提?” 那文說:“礦上的事情,老大也參與了,還是常務董事。怎麼俺爹的病到現在還不好?”傳傑說:“娘,俺爹怎麼讓這種人進來?”文他娘說:“你爹正糊塗著呢,你大哥就把大神請來了。” 大神唱:“病家病家,你聽真了,王母娘娘在發話:從今往後你少操心,家事交給朱老大,保你大病小病連根拔!” 傳文說:“狐仙大老爺,照你這麼做,俺爹的病就能好?”大神搖搖頭說:“還得做點功德。”那文說:“什麼功德?” 大神唱:“送你神符整四張,東西南北燒個遍。王母娘娘蟠桃宴,還少大洋三百元,三百元啊三百元!” 朱開山揭開紅布。傳文問爹說:“爹,狐仙大老爺的話,你都聽見了?”朱開山說:“聽得清清亮亮,你是盼著我早些死,你好接過這片家業。”傳文說:“爹,你可是冤枉俺,俺請狐仙大老爺,都是為了你的病啊!”朱開山說:“知道你的這片孝心,你先把狐仙大老爺打發走吧。”傳文答應著,從地上爬起來。 那文跟著傳文隨那個大神出去,說:“長耳朵的都聽出來了,你是叫裝扮成狐仙大老爺的狗東西替你說話!”傳文裝糊塗說:“他替我說話了嗎?我怎麼沒聽出來?”那文說:“我再給你學一遍,那個狗東西這樣指著咱爹唱:'病家病家,你聽真了,王母娘娘在發話:從今往後你少操心,家事交給朱老大,保你大病小病連根拔!'——他這不是替你在跟咱爹要權嗎?”傳文說:“俺也沒想到,他怎麼唱出那麼些東西來,連我都暈頭轉向的。”那文說:“你就別裝扮了,連我都看出來了,咱爹能不知道?你肯定事先和那個狐大仙勾搭好了!看咱爹收拾你吧!”傳文說:“收拾什麼?狐仙大老爺說得準不准吧?”那文怒不可遏,抬手朝傳文臉上抽了一巴掌說:“准你個老勺子吧!” 傳傑出來,見傳文捂著臉說:“大哥,你怎麼了?”傳文擠出點笑說:“剛剛你大嫂親了我一下,有什麼事嗎?”傳傑說:“咱爹叫你過去一趟。”傳文捂著臉說:“俺臉這麼個樣,怎麼過去?告訴咱爹,換個時候唄!”那文說:“趕緊去吧!咱爹能親死你!”傳文無奈,硬著頭皮進了屋。 文他娘說:“老大,你請那麼個狗東西來,真是為你爹治病嗎?”傳文說:“娘,俺可是真心真意為俺爹的病好啊,那文還給了他二十塊錢呢!”那文說:“爹,你就別生傳文的氣了,剛才俺已經叫他嚐了點滋味。”傳文說:“爹,你叫俺來還有別的事嗎?”朱開山瞅著傳文,痛心地說:“老大,你和家裡生了二心哪!”傳文說:“爹,你這話怎麼講的?這麼多年,俺不一直都實心實意地跟著你和俺娘,你們叫俺往西,俺從不往東,你們叫俺上山,俺從不下河,哪件事不是聽從你們的?爹,這麼說吧,我要是和家裡有二心,白天出門撞上車,晚上出門遇見鬼,就是待在家裡也得遭天打五雷轟!” 朱開山合著眼,氣得渾身顫抖,沉重地咳嗽了幾聲,哇地又吐出一口鮮血,仰在椅子上,昏了過去。 茶几上擺了豐盛的飯菜,一郎正苦心勸著秀兒說:“秀兒,你多少吃一點吧,你得為肚子裡的孩子著想不是?”秀兒不吱聲。一郎說:“這黃豆、海帶燉排骨,吃了最補身子了,還有這紫菜湯營養價值可高呢。”秀兒說:“叫俺吃也行,你得把煤礦還給咱爹。”一郎說:“秀兒,把煤礦轉給森田物產,俺也是為了咱爹好。”秀兒眼珠子一瞪說:“一郎,我告訴你,俺是傻,可是還沒傻到腦瓜子連條縫都沒有!你為咱爹咱娘想?你幫著森田物產把山河礦奪過去,叫咱爹咱娘還吃什麼,喝什麼?”一郎說:“秀兒,有些事你是真不懂!咱爹多大年紀了,煤礦上多少事,他管得過來嗎?咱三哥又太年輕,從來沒經手過煤礦。人家森田物產在日本國內就開了好幾個大煤礦,經營煤礦森田物產是內行!我再和你說一句,森田物產答應得清清楚楚,咱爹不用上煤礦上班,在家裡也開工資,拿紅利!”秀兒說:“這世上能有這樣的好事?你就是把大天說破了,俺也不相信!” 電話鈴急響。秀兒拿起電話,聽出是那文的聲音說:“咋了,大嫂?”那文說:“你趕緊給我回來,咱爹要不行了!”秀兒一驚說:“咱爹怎麼了?”那文說:“回來俺再和你說,你麻溜往回趕吧!”秀兒放下電話,抓起外衣就往外走。一郎也趕忙跟了上去。秀兒說:“你去幹啥?八成咱爹就是叫你氣的。”一郎說:“趕緊走吧!管怎麼說,咱爹養了俺一場。” 傳文領著一郎、秀兒匆匆上了樓梯,邊走邊說:“咱爹怕是不行了!”一郎說:“這麼快?”傳文說:“傍黑天,他吐了半盆子血。”一郎說:“沒找大夫啊?”傳文說:“找了,藥也吃了,針也打了,大夫說就看咱爹自己有多大的挺頭了。” 秀兒聽到這,心裡更急,推開兩人,一頭撞進屋裡去,差點摔倒。傳杰和玉書上前扶住她。玉書說:“秀兒,你慢點。”秀兒說:“咱爹呢?”傳傑說:“小點聲,剛吃下藥,在里屋歇著呢!”那文說:“秀兒,歇口氣,歇口氣,等會兒再進去。”秀兒癟著嘴,要哭了說:“娘,俺想看看俺爹。”文他娘說:“等會兒,等你爹醒了吧。”一郎訕訕地跟進了屋。那文、傳杰和玉書都不搭理他,只文他娘說:“一郎來了,坐下,喝口水。” 里屋傳來朱開山的聲音說:“秀兒來了?”秀兒答應著往里屋去,一郎也跟著。朱開山說:“秀兒,你身邊那個人站外邊去吧!”一郎說:“爹,俺看你來了。”朱開山說:“出去吧。”一郎還要上前,被那文從身後一把拽住了,說:“你耳朵聾是不是?給我出來!”秀兒坐到朱開山床前,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說:“爹,你不要緊吧?”朱開山說:“要不要緊爹說了不算了,聽老天爺的吧!”秀兒說:“是不是叫一郎氣的?”朱開山說:“不說叫誰氣的吧,爹當初不該答應你和一郎的親事啊!”秀兒哭了說:“爹,也怨俺自個兒瞎了眼啊!”朱開山說:“秀兒,爹不在了,往後你少淌點眼淚,多長點心眼。”秀兒說:“爹,俺記下了。”朱開山說:“回去吧,爹累了,想歇會兒。” 秀兒出了屋,瘋了似的撲向一郎,邊哭邊罵道:“你個喪良心的東西,整天嘻迷嘻迷的,活像個人樣。咱爹要是今天不在,你別想活著出這個門。我,我怎麼就瞎了眼哪!”那文和玉書把秀兒拉住,朱開山在里屋說:“秀兒,不是說少淌點眼淚嗎?”秀兒止住哭,指著一郎說:“你個狼崽子,八輩子餵不熟的狼崽子,咱爹咱娘白養你一場了,你滾,給我滾出去!”文他娘說:“住口,秀兒,你老實給我待著!一郎和你爹是一回事,他們誰是誰非叫他們了斷去,一郎和你又是一回事,他是你的男人,你怎麼好開口就罵,抬手就打呢?”秀兒說:“娘,俺沒他這麼個男人。”文他娘說:“混賬話,喝口水,消消氣,待會兒和一郎回去。”秀兒說:“俺不跟他回去,死也不跟他回去。”文他娘說:“你敢,今個兒你不和他回去,看娘怎麼收拾你!”玉書氣得直跺腳,說:“娘,你就听秀兒一次吧。”文他娘說:“那可不行,嫁出去的人,哪能說回家就回家?”那文說:“娘,秀兒今個兒生這麼大的氣,就算回去了,弄不好還是生氣!娘,你真想叫秀兒氣壞身子嗎?娘,就叫秀兒住下吧!”文他娘想了想,又問一郎:“一郎,你說呢?”一郎無奈地說:“娘,秀兒實在不情願回去,就听她的吧,俺回去了,改天再來看爹。”他又轉向那文和玉書,“大嫂,三嫂,麻煩你們幫俺照看下秀兒。”那文說:“你就放心走吧!俺姊妹再不濟,對秀兒也總比那沒心沒肺的人強!” 一郎低著頭出去了,文他娘跟出去,攆上他說:“一郎,在這個關口上,你就別挑揀朱家的人了。老爺子這麼個樣,誰能不動心?”一郎說:“俺知道。”文他娘說:“秀兒,也是一時的火氣,我勸勸她,改天叫她回去,你們夫妻還得好好過啊!”一郎點點頭。文他娘說:“要是實在還有什麼委屈,就回來和娘說。”一郎眼圈紅了說:“俺謝謝娘。” 送走一郎,文他娘回屋,讓孩子們都出去,自己坐在朱開山身邊,握住他的手說:“一郎來了,你不該不見哪。”朱開山說:“我不想听這些事了。”文他娘說:“他爹,孩子們不管多大了,在咱跟前還都是孩子。一郎這回,我思量了,準是喝了誰的迷魂湯了,中了邪。俺想,他只是一時的。你不理不睬的,不是逼他在邪道上越走越遠嗎?”朱開山憤憤地說:“以往怎麼就沒看出他是這麼個物呢?”文他娘說:“咱還是把一郎拉回來吧!”朱開山說:“別忘了,他已經是森田的狗了。”文他娘說:“這話多難聽!女人家和你們男人就是不一樣。你們看見孩子們不周正了,輕了的是瞪眼扒皮,重了的要殺要砍的。女人家做不到,到什麼時候對孩子們都下不去那個手啊。”朱開山說:“你說把一郎拉回來,怎麼拉呀?”文他娘說:“我也不清亮,就是覺得心裡頭捨不下這個孩子,捨不得他變壞了,變得缺少人味了。他爹,當年咱能把一郎從閻王爺鼻子底下拽回來,今個兒就不能再把他從邪道上拉回來嗎?”良久,朱開山長嘆一聲說:“女人家……善哪……” 石川在和一郎通電話,森田在一旁聽著。石川對著話筒說:“一郎,你那面的事還得幾天?”一郎說:“總還得三五天吧!商社這面的事也不少啊!”石川說:“一郎,森田總裁已經不高興了,叫你趕快把商社的事情處理乾淨。咱們好接管山河煤礦。”一郎說:“請你告訴森田總裁,我心裡也急著呢!就說到這兒吧,我這面有客人來了。” 見石川放下電話,森田說:“石川,聽電話裡一郎的聲音好像有點不對呀!”石川說:“怎麼了?”森田說:“他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少了些前些日子的興奮和堅決。”石川說:“總裁,你是說他要反悔?”森田說:“不得不防,朱家畢竟救過他的命。”石川說:“總裁,我明白,讓鶴鳴會的人嚴密監視他就是了。” 一郎這頭真來了人,文他娘挎了個籃子進了屋。一郎趕忙迎上去說:“娘,俺爹好些了?”文他娘說:“要說也真是個神奇,他吃了兩天藥,睡了兩個好覺,今早上就能在床上坐起來了。”一郎說:“那天可把我嚇死了。”文他娘笑了笑說:“人家說貓狗有九條命,我看你爹有二十條命都不止。”一郎也笑了笑說:“娘,秀兒挺好的?”文他娘說:“還生你的氣呢,死活不肯跟我過來。”一郎接過她的籃子,問:“娘這是……”文他娘說:“你不愛吃娘做的打滷麵嗎,俺尋思這一陣也脫不開身,秀兒又有身孕,還出了這事,也顧不上給你做。今天娘教給你,你以後自己做。” 一郎笑了。文他娘進了廚房,一邊擀麵條一邊說:“做麵條的面啊,不能太軟,一邊和,一邊加水,太軟了,下鍋就成麵湯了,和麵的水里面再少加點鹽,擀出來的面才硬整。打滷麵最講究的就是那勺鹵,水燒開了,把肥瘦相應的肉片,先下進去,滾兩個開,把上面的血沫子打出來,不打出來,做好的滷,有股血腥味。講究點的配料,要有木耳、黃花菜、海米。那個海米啊,別尋思越大越好,小海米啊更鮮溜。” 一郎說:“娘,你真要教我做打滷麵啊?”文他娘說:“你不是喜好這一口嗎?”一郎紅了眼圈說:“娘,秀兒生我那麼大氣嗎?其實我把山河礦轉給森田物產還真是為俺爹好啊!”文他娘說:“咱不說這個,好不好?那個鹵啊開鍋了,打進去粉子,別忘了,多放醬油,山東的打滷麵講究個顏色,就是醬油的顏色要深,這看上去才有吃頭,才是山東的打滷麵。”一郎點著頭想自個兒的心事。 麵條出了鍋,文他娘又從籃子裡拿出個菜盒子和一瓶酒,說:“今個兒沒特別準備,就是咱四味樓的幾樣小菜。”一郎說:“娘,你不是不喝酒嗎?”文他娘說:“今天,娘得喝。”一郎問:“今天是什麼日子?”文他娘一笑道:“你呀,整天做生意都忙二虎了,今個兒不是你的生日嗎?”一郎想了想說:“可不是嗎,我都忘了!”文他娘說:“娘怕你忘了,不過這個生日;又怕你想起來,自個兒過也冷清,娘就來湊個熱鬧。來,一郎,娘破個例陪你喝一盅。” 一郎喝下一盅酒,眼中閃著淚光說:“娘,你真把俺當成自個的兒子了。”文他娘說:“這麼說,就外道了。打娘把你從野地裡抬回來那天,你就已經是朱家的人了。一郎,娘再敬你一盅,把生意做好,把道走好。”一郎也舉起杯說:“娘,俺也祝你身板好,長命百歲。”文他娘喝進去一盅,說:“一郎,娘也不能常來,你這遭和你爹算做下仇了,娘老來,他那面也不好交代。娘不在的日子,你自個兒管怎麼把身子骨保養好,把腳底下的道走好。一郎,人這一輩子,一腳踏歪了道,就步步向邪處去了。” 一郎又喝了一盅,上了酒勁說:“娘,俺沒走錯道,你知道俺是日本人,日本人是天照大神的子孫,俺今天做的這些事,都是神的指派。”文他娘瞅了瞅一郎,質問他說:“一郎,天底下有多少個國家?多少個人口?怎麼單單就日本人高出一頭,還是什麼天照大神生養的?那別的國家呢,別的國家就不叫人嗎?”一郎不敢碰文他娘的目光,說:“娘,森田總裁就是這麼說的。”文他娘說:“一郎,娘也不和你爭講,娘這麼說就是捨不得你這麼個孩子,你這麼個從小挺好的孩子。興許那個森田比娘更明白天底下的事。到頭來,要是證實了,你今天走的道對,娘為你高興;要是證實了,你今天走的道錯了,是入了邪道,娘也不記恨、不嫌棄你,全當娘沒看護好你,叫你一個人大黑天的在風雪中走丟了!要怨也只怨娘自個兒。” 一郎低著頭不說話。文他娘說:“來,一郎,娘再陪你一盅,喝完了,娘也該回去了。別忘了,待會兒把那碗打滷麵吃了。”一郎低聲答應著說:“娘,俺忘不了。”文他娘和一郎默默地將酒喝下去。 朱開山倚在背垛上,和姚廳長說話。姚廳長說:“老哥,知道嗎?今天我給你帶來個好消息。”朱開山笑了笑說:“你呀,每回來,說的都是好消息。”姚廳長說:“銀行的朋友回信了,森田物產確實向東勝商社打進了幾筆相當大的資金。而且這幾筆資金是森田物產向銀行借的貸款。”朱開山說:“東勝商社就是用這些貸款買了山河礦的股份?” 姚廳長說:“銀行那面查不出這一點,但是,至少證明東勝商社接受了森田物產的貸款。還有,銀行的朋友說:東勝商社在天津沒有什麼大的產業,也就是個平常的貿易公司。”朱開山說:“那俺家老大去了趟天津,怎麼回來說的是另一番景象呢?” 姚廳長說:“是嗎?這你可得好好問問。還有,要想打贏官司,必須找到東勝商社將森田物產的貸款注入山河煤礦的證據。”朱開山沉思片刻說:“這證據恐怕已經拿到了。”姚廳長說:“在哪?”朱開山說:“可是,又叫人調換了。”姚廳長說:“老哥,你這話,我聽不大懂。”朱開山說:“姚廳長,你有事,你忙去吧,下面的事情我知道怎麼做了。”姚廳長告辭。 朱開山讓那文把姚廳長送走,又讓她把傳文叫到屋來。傳文進來說:“爹,你喊我?”朱開山說:“你過來,坐我旁邊來。”傳文靠著朱開山坐下來,朱開山輕輕攥住他的手,說:“看見姚廳長了?”傳文說:“看見了,不是走了嗎?”朱開山說:“姚廳長帶來個好消息。”傳文說:“什麼好消息?”朱開山說:“一、一郎的商社沒有太大的資產,就是個平常的貨棧。二、森田物產確實往一郎的商社注入了大筆資金。”傳文說:“爹,不是這麼回事啊,我親眼看見了……”朱開山手上一用勁,傳文嗷嗷叫了起來。朱開山說:“你說實話吧!不說實話你這只爪子也得成麵條。”傳文叫著說:“爹,你鬆開手,你鬆開手我和你說實話。”朱開山說:“你先把實話說了。”傳文哭了說:“爹,俺對你撒謊了。俺查出來了,一郎真是用森田他們的錢買山河礦的股份!俺正要打電話和你說,俺叫他們堵住了。” 朱開山說:“堵住了,你就變心?”傳文哭著說:“不是啊,爹!他們當我面,把那個陳先生的脖子咔嚓一聲扭斷了。”朱開山說:“你呢?”傳文抽泣著說:“俺,俺不願死啊!”他說完抽出手來,掉頭往外跑,朱開山跳下床,喊著說:“逆子啊,你個逆子,給我回來!”朱開山沒邁出兩步,只覺得天旋地轉,晃了兩晃,像一座大山似的,轟然倒地! 四味樓裡出外進,忙成一團。劉掌櫃、葛掌櫃從里屋出來,神色淒然,來到文他娘身邊。葛掌櫃說:“老嫂子啊,老掌櫃怕是不行了。”劉掌櫃說:“懊悔呀,要是俺們不要求撤股……”文他娘滿面淚痕,說:“也是他自個兒的壽數,不怨大傢伙。”劉掌櫃說:“老嫂子啊,管怎麼自個兒保重啊!” 傳傑的大卡車停在門口,車上跳下來一大幫山河礦的工人,他們相互招呼著,進了四味樓院門。傳文攔住問道:“站住,你們是乾什麼的?”傳傑從後頭擠上前,沒好氣地說:“這都是礦上的工友,攔什麼攔!”傳文哼一聲說:“都是些什麼人,黑煤皂眼。” 傳傑領著工人們上了樓。文他娘說:“謝謝大傢伙惦記。”玉書說:“大家不必進去了,里屋太小。”一個把頭說:“俺就在門口望一眼。”工人們從門口向裡面張望著。朱開山躺在床上,不省人事,那文守在他一邊坐著。一個年輕的工人忍不住哭出聲來,那文忙沖他做了個手勢,那工人摀住嘴,哽咽地退了出去。傳傑說:“行了,大夥也辛苦,俺謝謝大夥,你們回吧。” 工人們剛下樓沒多久,傳武一身戎裝,騰騰騰地跑上樓來,誰也沒招呼,一頭扎進朱開山屋裡,撲到床邊,低低地說:“爹,爹,俺是傳武。”朱開山努力地睜開眼,認出是老二,點了點頭,把手伸向他。傳武趕緊攥住爹的手,朱開山直直地瞅著他,嘴唇動了動說:“仇啊……報……”傳武說:“爹,你是說報仇?”朱開山嘴唇又動了動說:“鬼子,鬼子。”那文說:“咱爹叫你給他報仇,找鬼子們報仇。”傳武說:“爹,俺記下了。”朱開山頭一歪,又昏過去了。 傳武從里屋出來,傳文迎上去說:“老二,你經歷的死人多,你看咱爹還能挺多長時間?”傳武瞅他一眼,一巴掌打在他臉上。傳文踉踉蹌蹌,一腚坐在地上,說:“你幹什麼,老二?”傳武說:“我崩了你。”說著就要拔槍,被傳傑抱住說:“二哥,這都什麼時候了?”玉書進來說:“娘,一郎來了。”文他娘說:“在哪兒呢?”玉書說:“走廊上。” 文他娘出來,見一郎怯怯地站在牆根,臉色煞白,說:“站這兒乾什麼?進去吧!”一郎說:“娘,俺沒臉進去,這是俺的一點孝心。”說著將一沓錢交給文他娘,文他娘又把錢塞給他,說:“把錢收著,進去吧。要走的人了,不會跟你計較。” 文他娘扯著一郎進來。一郎低著頭,一屋子人誰也不敢看,來到朱開山身邊,悄聲說:“爹,爹,俺看你來了。”朱開山合著眼,微微點了點頭,嘴唇動了動,可是已經發不出聲音了。那文說:“爹,你還有什麼話說嗎?”朱開山吃力地伸出四個手指。一郎說:“爹,你要說什麼?”朱開山嘴唇動著,微微有了點動靜,那文俯身將耳朵湊上去聽,不住點頭。一郎說:“大嫂,咱爹說什麼?”那文還沒有開口,淚水已經下來了:“爹說,你一郎還是他的四兒子。” 一郎放聲痛哭,撲到地上說:“爹,爹,是我害了你呀!我對不住你養活我一場啊!”哭著哭著,他忽然一激靈,從地上爬起來說:“爹,你等著,等著我,我去去馬上就回來,等著我!”說完就往外頭跑。文他娘問道:“一郎,你上哪兒去?”一郎也不回答,幾步下了樓,開了自己的車飛奔而去。秀兒撫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看看遠去的一郎,又看看已經昏沉不醒的朱開山,淚水頓時濕了眼眶。 一郎駕車疾馳回自己的商社駐地,上了二樓打開一個櫥櫃,從裡面拎出一個大紙袋子。又開車折回了四味樓。等他把車在樓下停好,突然一陣哀聲四起,二樓裡哭叫聲響成一片。一郎慌慌張張跑上去,迎面遇見傳傑,問:“三哥,怎麼了,咱爹他……”傳傑沉痛地說:“爹,剛剛走了。”一郎撲到傳傑懷裡,放聲大哭道:“爹,俺晚了一步啊!爹,早點把它們拿來,興許能救你一命啊!”傳傑問:“一郎,這袋子裡是什麼?”一郎:“證據,山河礦打贏官司的證據啊!” 傳文在旁邊看見,悄悄溜下樓梯進了餐廳,給森田撥了個電話,說:“我是傳文,總裁,出事了。”電話里森田說:“慢慢說,什麼事?”傳文說:“一郎把東勝商社賬目的抄件,交出來了。”森田說:“交給誰了?”傳文說:“俺家老三。” 文他娘領著人給朱開山擦手洗臉,穿壽衣,傳文、傳武領著人在客廳裡擺動桌椅,搭設靈床。傳傑拎著那個大紙袋進來,問傳武說:“二哥,一郎呢?”傳武說:“剛才還在那面對著窗外發呆。你拿著什麼啊?”傳傑說:“一郎送來的,剛才我粗粗地看了一遍,都是山河礦打贏官司的重要證據。” 見文他娘過來了,傳傑又問:“娘,看見一郎了嗎?”文他娘說:“剛剛和我打個招呼,說是他先回去了,怎麼了?找他幹什麼?”傳傑說:“娘,一郎剛剛把山河礦打贏官司的重要證據交給俺了,俺怕這件事叫森田他們知道,饒不了一郎。”文他娘說:“那趕緊找他去,可別叫一郎再出點什麼事。”傳武說:“娘,我和老三一塊去吧!”文他娘說:“也好。”秀兒從一邊過來說:“娘,俺也跟去吧!”文他娘說:“行啊,都別再埋怨一郎了。” 秀兒領著傳武、傳傑回到商社,上了樓,輕輕地喊著說:“一郎,一郎。”卻無人答應。傳武側耳聽了一下,一腳踹開浴室的門:浴室裡熱氣騰騰,一郎躺在浴盆中,頭歪在一邊,一隻手腕已經被劃開,浴盆裡的水全被血染紅了。傳傑見了,嚇得幾乎站不住。傳武上前試了試一郎的鼻息,又摸了摸他脖子的動脈處,回頭輕聲說:“死了。” 秀兒要進來,被傳傑攔住了。秀兒驚恐地問:“老三,一郎他怎麼了?”傳武過來輕輕地抱住她說:“一郎自盡了。”秀兒哭著非要進去,傳武和傳傑硬把她抬到沙發上坐下。傳傑發現茶几上有一張紙,拿起來看了看,說:“是一郎的遺書,秀兒你看看吧。”秀兒接過遺書,傳傑為她輕輕念道:“娘,俺對不起你和爹的救命和養育之恩,俺跟爹去了。秀兒,別恨俺,俺不壞,俺只是個大黑天在風雪中走丟了的孩子,秀兒,俺永遠愛你!娘,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