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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闖關東 孙建业 13796 2018-03-19
朱開山準備獨闖匪巢救兒子。傳傑遞過來老土炮,那文送上匕首。朱開山說:“這些東西都用不上,放著吧。”文他娘攔擋說:“他爹,你不能去啊!那些鬍子什麼事做不出來?去就沒命了!”朱開山說:“你放心,我都打聽好了,他們的瓢把子叫老蝙蝠,我去會會他。”傳傑說:“爹,我跟你去。” 朱開山說:“不行,你留在家裡,我對你還有交代。他娘,我前腳走,你隨後就帶著全家到神仙溝住些日子,我早在那兒修好了地窨子,糧食也備了,我不回來你們千萬別回家!傳傑,我這一去吉凶難料,一旦不能回來家裡就你一個爺們儿了,你要挑起全家的大樑。還有,實在不行就把夏掌櫃的和玉書接來家吧,你是條漢子了。”傳傑說:“爹,我怎麼琢磨這件事都是老海叔幹的。”

朱開山說:“還用尋思嗎?所以說天下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今後出門做事一定記住這個道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蝨子頂不起被單來,螞蚱不能穿著我的靰鞡跑!”傳傑哭著問:“爹,我還能做點什麼?”朱開山說:“孩子,你有膽量嗎?”傳傑說:“爹,我是你的兒子,你能做到的我也能!”朱開山說:“好!”把傳傑拽到身邊,附耳交代幾句,傳傑連連點頭。 朱開心懂得規矩,他按那封信上的指示一個人赤手空拳上了山,土匪們早有人守候,見他來了,上去綁了,又捂了眼。朱開山也不反抗。押到山寨裡頭,嘍囉給朱開山摘掉蒙眼布,鬆了綁。老蝙蝠說:“朱開山,你到底還是來了,是個爺們儿!”朱開山抱拳說:“當家的,冤有頭債有主,我朱開山栽的蒺藜刺兒自己拔,你把我兒子放了。”老蝙蝠嘿嘿一笑,一揮手。幾個嘍囉推搡傳文進屋。

傳文哭喊道:“爹,你怎麼來了?家裡怎麼辦啊?”老蝙蝠說:“好了,別叫了,你爹來換你,你走吧。”傳文說:“爹,我不走,還是讓俺留下,要殺要剮隨他們的便,你可是家裡的頂樑柱啊!”朱開山說:“孩子,回吧,你娘和你媳婦還等著你呢,我沒事,我和當家的好商量。”傳文哭喊道:“俺不走!你們殺了俺吧!”老蝙蝠說:“嘁,你爹來了你倒爺們儿起來了,不是嚇得尿褲子的時候了。”一抬手說,“給我轟出去!” 傳文還真爺們儿起來,可不論怎麼掙扎著,到底讓嘍囉推出門去。老蝙蝠吩咐手下說:“備下酒菜,我要跟朱開山敘談敘談。”大碗酒大塊肉擺滿一桌。朱開山說:“當家的,初次見面總得有個覲見禮,我這兒給你備下了大貨,賞個臉收下吧。”說著送上一棵山參。老蝙蝠斜了一眼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收下。”嘍囉忙來收了山參。

老蝙蝠說:“我說,我的帖子下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還真能沉住氣,就不怕我把你兒子做了?”朱開山說:“我知道你不會,你的目的還沒達到呢。”老蝙蝠說:“那我提的那些條件你到底是答應不答應?”朱開山說:“當家的條件也太過了,要是答應了就是個破家。我朱開山見識短,除非咱們有仇,你不至於下這麼狠的手,可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咱們到底有什麼過節?” 老蝙蝠說:“這你就不用多問了,反正不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撕票。”朱開山說:“當家的要那麼多錢我實在拿不出來,賣房子賣地也來不及,這不是往死裡逼我嗎?你叫我怎麼辦?”老蝙蝠說:“那是你的事,我就管不著了,我就管要錢。你不當家哪知鹽米貴?沒錢我的這些弟兄怎麼養活?你說呢?”朱開山說:“說的也是。這樣吧,我知道這片山里有一棵長在樹上的大棒槌,一直沒動它,今天把它送給你,這樣咱們可以兩頂了吧?”老蝙蝠哈哈大笑說:“你說什麼?棒槌長在樹上?聞所未聞!”

朱開山說:“當家的,這你就不懂了。當年這塊山有夥挖參的,挖了半年也沒挖到一棵,這一天遇到了一個要飯的小斜眼,小斜眼要求參幫帶著他吃口飯。幫主見他斜著眼朝天上瞅,知道是個廢物,不肯收留。有人看孩子可憐,勸幫主留下。小斜眼跟著大夥進了山。說起來有意思,就因為他的小斜眼朝天上瞅,發現一棵千年老樹上長了棵大參。小斜眼心裡恨幫主沒告訴他。後來小斜眼快病死了,參幫把他扔了。正趕上我在山里打牲口把他救了。小斜眼對我感謝不盡,就把秘密告訴了我。我一直沒動,想再過三年起這個大貨。現在救自己的命要緊,就獻給當家的吧。”老蝙蝠樂了說:“真有這事?行,你就領著我去開開眼。要是真的我就饒你一命。” 朱開山被土匪拴著進了深山密林。他領著土匪在山上轉來轉去,到底“麻達山”了(迷路)。幾個嘍囉哭唧唧地說:“當家的,不好了,麻達山了,咱轉來轉去又回來了!”老蝙蝠朝朱開山咆哮道:“好啊,你把我們朝死路里引,我禍禍了你!”朱開山鎮靜地說:“我也不想麻達山,要是殺了我誰也出不去。這地方叫乾飯盆,多少挖參的老客都麻達在這裡了。”他指著地上說,“你看這些白骨,都是他們留下的。”

老蝙蝠害怕了,說:“老朱,那咱還能不能出去?”朱開山說:“怎麼出不去?你們別急,跟著我走,我指哪兒你們走哪兒,千萬別亂說話。”老蝙蝠對嘍囉說:“好吧,鬆綁,給他索撥棍。”獲得了自由的朱開上拿著索撥棍在前邊開路。老林子幽暗無比,草茂樹密,野獸出沒,處處暗藏殺機。 一嘍囉驚呼道:“蛇,蛇!”朱開山怒斥道:“閉死你的臭嘴!”嘍囉委屈地說:“我說錯什麼了嗎?”朱開山:“在這裡不能亂說,這叫錢串子。”嘍囉分辯道:“這明明是條蛇!”朱開山把棍一扔,坐在地上不走了。 老蝙蝠腳踹嘍囉說:“你他媽的還嘴硬,這是參幫的規矩!”扭頭對朱開山說,“老朱,別和孩子一般見識,走吧,你現在是爺爺,我們都聽你的。”朱開山站起來說:“進山就得懂山里的規矩,不想死就別胡來!”

他用叫棍敲打著樹幹: 梆梆——梆梆—— 老蝙蝠小心翼翼地問:“老朱,你這是乾什麼?”朱開山說:“我是在叫棍,告訴周圍的參把頭,咱們麻達山了,他們要是聽見了就會有回音的。”老蝙蝠說:“哦,哦,弟兄們,一塊敲!”朱開山說:“萬萬不可!這叫棍不是隨便敲的,我們這是在說話,你亂敲人家就不搭理你了。” 天色黑了下來。朱開山對老蝙蝠說:“當家的,拿房子吧,看來得拿個火堆了。”老蝙蝠小心翼翼地說:“老朱大哥,怎麼拿?”朱開山說:“在山里,住下就叫拿房子,起火堆就叫拿火堆,明白了?”老蝙蝠說:“明白,明白。”對嘍囉說,“還愣著幹什麼?拿火堆啊!” 小嘍囉們趕緊撿柴生火。大夥在一起烤火,烤乾糧。在老蝙蝠的示意下,嘍囉們諂笑,像伺候親爹似的給朱開山送乾糧,送水,送煙。四周傳來狼嚎聲,嘍囉們毛骨悚然。老蝙蝠說:“老朱大哥,你看咱們能出去嗎?”朱開山說:“只要聽我的,能。”眾匪徒瑟瑟縮縮地一夜沒敢合眼,好歹挨到了天亮。

朱開山領著土匪又開始轉山,不停地叫棍。忽然,遠處有了回應: 梆!梆!梆! 老蝙蝠興奮地說:“下可好了,有回音了。”朱開山說:“嗯,這是告訴咱他們在這兒。”朱開山叫著棍,帶大夥循聲而去。衣衫襤褸的一個小斜眼出現在大夥面前,仔細看卻是傳傑扮的。父子二人對視一眼,朱開山驚呼道:“小斜眼,我可找到你了!”傳傑說:“大叔,麻達山了?”朱開山說:“可不是嘛,轉不出去了。”傳傑說:“跟我走吧。”老蝙蝠說:“慢,老朱,這就是你說的小斜眼?”朱開山說:“不是他是誰?咱走吧。” 老蝙蝠嘿嘿笑了說:“往哪兒走?咱們還沒起大貨呢!”朱開山說:“對了。小斜眼,帶著大叔把大貨起了吧,我找到買家了。”傳傑說:“真的?那就跟我走吧。”土匪們歡呼雀躍,跟著傳傑往前走。突然,傳傑站住了,指著一棵大樹說:“你們看,大貨就在這棵樹上!”就在土匪看樹上大參的時候,朱開山跳將起來,眾匪忽覺得腳底下一空,呼啦啦都掉進一個大狍子坑里。

老蝙蝠叫道:“朱開山,你這個老狐狸,把我們放了!要不然我宰了你!”朱開山哈哈大笑道:“老蝙蝠,死到臨頭你還耍瓢把子威風,你說現在是誰宰誰?啊?你記住吧,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老蝙蝠軟了下來說:“老朱大哥,你饒了我們弟兄吧,我們也是沒辦法吃上這碗飯的,你只要饒了我們,從今以後我們金盆洗手還不行嗎?” 朱開山說:“我早就對你們說過,我朱開山不怕死!告訴你們吧,我朱開山死過幾回了,還有什麼怕的?想當年我在老金溝鏢打老果子,馬蹄金送金大拿上西天,人也不是沒殺過……”老蝙蝠面如土色說:“啊?你就是當年老金溝的朱老山?哎呀呀,不知道當年那個大名遠揚的山東人就是你!老英雄,你早報大名我們眾弟兄哪敢太歲頭上動土啊!好好好,今天死在你的手裡也不算冤屈,動手吧。”

朱開山仰天大笑道:“我朱開山殺過歹人,殺過洋毛子,那都是萬不得已,可從沒殺過無辜,我怎麼會殺你們呢?”他示意傳傑放下一個軟梯,老蝙蝠帶著嘍囉們狼狽地爬出來。老蝙蝠拱拳說:“老英雄大度,感恩不盡!”朱開山說:“兄弟,拉桿子上山的為數不少,可哪個不是劫富濟貧除暴安良?我朱開山沒有危害鄉里,家境也就是個小有罷了,可不明白你為什麼對我苦苦相逼呢?” 老蝙蝠說:“實不相瞞,我和你們屯的韓老海有一面之交,他說他閨女讓你們家禍害了,我就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詞上了當,這個老雜毛,我這就去結果了他!”朱開山疾呼道:“萬萬不可!說實話,我朱開山雖然罪不該死,也實在有負于他,他閨女嫁給我二兒子,可不爭氣的兒子不喜歡媳婦棄家而去,他想出這一口惡氣也是情有可原。”老蝙蝠更加敬佩說:“老哥哥,你真是個大氣的人,兄弟佩服!”

朱開山說:“不過他這麼做也確實過分,我怎麼也得殺殺他的氣焰。這麼著,我想藉你一縷頭髮用用,不知道肯不肯。”老蝙蝠說:“老哥哥別說要頭髮,就是要我的腦袋也應該奉送!”說罷剪了自己的一撮白毛送給朱開山。 韓老海在屋裡踱著步,對秀儿娘說:“朱開山到山上去了?”秀儿娘說:“去了好幾天了。”韓老海說:“他家裡的人都躲了?”秀儿娘說:“躲了,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韓老海說:“就這些?”秀儿娘說:“就這些。他爹,差不離兒就行了,你真的要他家破人亡?”韓老海說:“我心裡這口惡氣沒出來。”話音沒落,韓老海愣了…… 朱開山大步流星地穿過院落,走進屋來。韓老海大驚失色道:“你……”朱開山哈哈大笑道:“老海兄弟,老蝙蝠我去會過了,我沒死,他託我把一件東西捎給你。”說罷拿出老蝙蝠的一撮白毛說,“老海兄弟,這東西你認得吧?”韓老海嚇得渾身亂顫,驀地跪倒朱開山面前說:“姓朱的,我鬥不過你,你看著辦吧,我沒二話。”朱開山忙扶韓老海說:“老海,你我是兄弟,這是乾什麼?我們兩家恩怨該結了吧?”韓老海長跪不起,哭著說:“開山兄弟,是我把事做得絕了些,可這都是叫我心裡這口惡氣頂的啊!”朱開山說:“都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怪罪,等傳武回來吧,回來咱們找他算這筆賬!” 奔湧不息的松花江水,咆哮著,翻滾著……鮮兒沿著松花江下游慢慢地走著。她那天栽下江去是抱了必死的心,卻未料栽到一個軟灘上,被一個老艄公救上了船。她守在江邊等候傳武,卻又哪裡有個人影。淚流乾了,心也碎了。她就一直順著江邊漫無目的地走著。 臨江的桃花渡鎮,街上車來人往。鮮兒來到一個有客人出進的木樓裡討水喝,她顯然不知道這是賣春的青樓。老鴇子從屋裡出來送客,笑瞇瞇地對兩個男人說:“爺,嚐到滋味了再來呀!”鮮兒走過來說:“大娘,我想跟您討口涼水喝。”老鴇子打量著鮮兒說:“哎呀我的閨女,大冷的天喝涼水幹什麼?凍壞了身子不是玩的。屋裡請,媽媽屋裡沏的新茶,咱喝茶。”鮮兒推辭說:“大娘,我喝涼水就行。”老鴇子說:“別,別,屋裡坐,別害怕,媽媽不要你的錢。”拖著鮮兒進了屋。 這是一個以木質結構為主體的二層小樓。四個年輕男子正在整理清掃著廳堂。比較寬敞的廳堂內,四個濃妝豔抹的妓女打著麻將。廳堂裡有通向二樓的樓梯,樓上的幾個房間內隱隱約約地傳來男女的調笑聲與說話聲。 老鴇子問鮮兒:“閨女,到咱桃花渡做什麼?投親還是靠友?”鮮兒說:“也不投親,也不靠友,想找點事做。”老鴇子眼睛一亮說:“閨女,你想找事做?哎呀,巧了,我這個店裡正缺人手呢,何不留在我這兒呢?”鮮兒說:“留你這兒?做什麼活呀?”老鴇子說:“我這兒的活輕省,就是一些南來北往的客要住住宿,咱伺候伺候人家……” 這時候,衣著艷俗的紅頭巾從樓梯送嫖客下樓,嘴裡淫聲浪語不斷道:“爺,您這兩條腿還站得住?要不就不走了吧,妹子再陪您一晚上。嘻嘻。”鮮兒聽到紅頭巾的聲音感覺到分外耳熟,循著聲音看去。紅頭巾與嫖客邊走邊說著,猛然看見了樓下的鮮兒,驚詫地喊道:“鮮兒,是你嗎?”鮮兒愣了片刻,也喊道:“紅姐,你是紅姐?”紅頭巾跑下樓來,和鮮兒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鮮兒哭著說:“紅姐,怎麼會在這兒遇見你呢?你是住店還是在這兒做事?”紅頭巾咯咯笑著說:“傻妹子,姐一直沒閒著,賣,賣大炕,這兒就是賣大炕的地方。”鮮兒倒吸了一口涼氣說:“我的媽呀,我還當這是客店,還打算在這兒乾呢。”紅頭巾對老鴇子說:“媽媽,你就別打她的主意了,她是我妹子,人家可是好人家的閨女。鮮兒,走,跟我上樓。”說著,拖著鮮兒上了樓。 紅頭巾問了鮮兒的情況說:“你說你,轉了一溜十三遭兒,到底又去了元寶鎮,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後來呢?”鮮兒擦著淚水說:“後來傳文到底和那文姐姐成了親,他爹把我收了當閨女。誰知道傳武對我一直有心……” 紅頭巾說:“他對你有心是一天兩天的事?你一直沒看出來?”鮮兒說:“我一直沒往那上面想,就是拿他當自己的親弟弟。”紅頭巾說:“彪不彪死了,知道那樣我早就下手了。後來呢?”鮮兒說:“後來傳武到底從家裡跑出來,把我帶到水場子。”紅頭巾說:“他就把秀兒撇下了?”鮮兒說:“嗯。這不,這塊活干下來,我們倆本打算到野馬灣安個家過日子,誰知道他被散兵打死了……”說到這兒已經泣不成聲。紅頭巾聽到這兒眼圈也紅了,輕嘆一聲道:“唉,這個傳武啊,可惜啊!我看了,你命裡盛不下好爺們儿。好了,先說到這兒,我去叫點好酒菜,咱們邊吃邊說。” 鮮兒說:“跟著排幫,我一道上沒少打聽你的消息,老獨臂爺爺說,你一有了錢就跑到俄羅斯去快活,真的嗎?”紅頭巾說:“老東西沒說謊,我是活過今天沒明天,怎麼快活怎麼活,什麼福也享過,什麼罪也遭過,人這一輩子的酸甜苦辣都嚐遍了,死了也不屈。他呢?沒跟著你們回來?”鮮兒又哭了說:“老獨臂爺爺死了,病死了。”紅頭巾眼圈又是一紅,說:“他那個人哪,硬了一輩子,我早知道他會有這一天,就是早晚吧。不想這個死鬼了,我問你,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鮮兒長嘆一聲道:“唉,走到哪算哪吧,我這輩子就是沒家的命。”紅頭巾說:“呸!什麼命不命的!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我看你還是再找個人家,還要有滋有味地活著,來這世上走一遭可別虧了自己。”鮮兒搖頭。 紅頭巾火了說:“你說你是什麼人?傳武都死了,你為哪個守的寡?”說著說著罵了起來,“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是假的!好男人有沒有?有,傳武就是一個,可他一死就絕了!從我褲襠裡鑽出去的男人無其數,我沒見過一個好的!你要么湊合嫁一個,要么就不嫁,像我這樣,快活一天是一天,死了兩腿一蹬,拍著巴掌,嘎嘎笑著見閻王。” 紅頭巾正罵著,樓下傳來一片喧鬧聲。紅頭巾說:“出去看看,又有什麼熱鬧。”領著鮮兒走到迴廊朝下看著,只見樓下一個孔武彪悍的中年人走進木樓。老鴇子歡叫著說:“大財神來了!大財神又來找媳婦了?”大財神笑著,滿口山東腔說:“老東西,看見俺來了,抬頭紋都笑開了。”一揮手說,“今天晚上的酒席都算到俺的賬下,可有一樣,俺可不給你們的老二買賬。”吃花酒的男人們歡呼道:“大財神豪氣,謝啦!” 紅頭巾向鮮兒介紹道:“看見了嗎?這個大財神在關東山有不少買賣,可干的什麼買賣誰都不知道,回回來出手可大方了。可就有一樣,每回來了只喝花酒,姑娘毛都不沾,說了,就是想找個媳婦做老婆,挑剔得很。這個大財神,桃花鎮的人誰不敬重?誰要是能讓他看上眼兒,那可是一輩子享不盡的福。你等著,我給你搭搭橋,就看你有沒有這個福氣了……”鮮兒搖了搖頭轉身回屋,紅頭巾無奈地跟進屋內。 大財神喝著茶和老鴇子聊天。老鴇子說:“大財神,好多日子沒來了,在哪兒發財啊?”大財神笑道:“發什麼財,發棺材吧。哎,俺託你辦的事呢?有沒有譜儿?”老鴇子說:“咳!沒停著給你打聽。你這個媳婦可難找,模樣得俊,胖了不行,瘦了不要,浪的不喜歡,不浪的不中意,還非得是山東人,上哪兒給你找?”大財神笑著說:“慢慢找,俺不急。”老鴇子說:“我的爺,你還不急?實在沒有入眼的不會先討房小?也虧您靠得住!”大財神說:“俺平生不二色。”老鴇子說:“有什麼呀!現在有錢的爺們儿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大財神說:“俺就不。”老鴇子說:“你這號人難找。可到底為什麼?說給我老婆子聽聽。”大財神說:“想知道?”老鴇子說:“你說說。”大財神說:“不告訴你。”老鴇子說:“咳!你這個人,神神道道的,叫人琢磨不透。你說咱們交往也有幾年了,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您是做什么生意的。來我這兒的爺們儿哪個不是左擁右抱的找姑娘們尋歡取樂兒?可您呢,就是不趟渾水兒。”大財神說:“人各有志。哎,這回來怎麼沒看見紅頭巾?往常來了,她就像貼膏藥貼到俺身上扒不下來,今天怎麼連她的動靜都沒有?又跑俄羅斯去了?”老鴇子說:“你說她呀?她的一個不知道從哪兒扒拉出來的妹子來了,兩個人拱到屋裡嘀咕了一晚上了,連飯都是在屋裡吃的呢。”大財神說:“好久沒看見她了,俺還給她捎了點兒俄羅斯的洋玩意兒,過去看看。”屋里紅頭巾和鮮兒正說著話,鮮兒抹著眼淚說:“紅姐,明天就是傳武的三七了,我想給他燒點紙送點錢,省得到了那兒手裡緊巴。”紅頭巾說:“燒吧。唉,你說你們連個夫妻的名分都沒有,燒的什麼紙?” 大財神挑門簾進屋,高門大嗓地說:“紅頭巾,怎麼貓在屋裡不出來見客了?”鮮兒急忙躲到一邊。 紅頭巾說:“哎喲,我當是誰,原來是財神爺到了。今天刮的是什麼風啊?”大財神說:“不管刮什麼風,老遠地都能聞到你身上的這股騷味兒。”紅頭巾吃吃笑著說:“得了吧,我再怎麼騷對您都沒有用。”大財神說:“怎麼,聽說你又去了趟俄羅斯?這回勾引了幾個俄羅斯爺們儿?又有為你上吊抹脖子的?外國爺們儿就是好?”紅頭巾說:“好什麼好?除了毛多味兒大沒別的,多數中看不中用。”大財神點著紅頭巾的額頭說:“你呀你!”一轉臉看見了鮮兒,不由得一愣,眼神明顯地迷離了,說:“紅頭巾,這位是……怎麼不給介紹一下?”紅頭巾說:“哎呀,光顧得和您說話了,忘了介紹。這是我結拜的妹子,姓譚,叫鮮兒,闖關東和家里人失散了,一直漂著。”大財神說:“嗯,一看模樣做派俺就猜個八九不離十兒。老家哪兒的?”鮮兒說:“明水。”大財神說:“出來一直漂著?”紅頭巾說:“可不嘛,當過丫環,山場子水場子都滾過,對了,還進過戲班子。”大財神說:“哦?還會唱戲?” 紅頭巾說:“那可不!也是個角兒呢。關外進來的王家蹦蹦戲班子沒聽說過?當年她可是班子裡的頂樑柱,藝名叫小秋雁。”大財神驚呼道:“你就是小秋雁?早就有耳聞,沒想到今天在這兒見到了!”大財神反复端量著鮮兒,衝紅頭巾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說:“好了,不耽誤你們姐妹說閨房話了,你媽媽還等著我喝酒呢。”說罷笑瞇瞇地走了。紅頭巾興奮地對鮮兒說:“鮮兒,你交好運了,沒看出來?大財神對你中意了!”鮮兒搖頭說:“他中不中意關我什麼事?我也不想嫁人。” 紅頭巾惡聲惡氣地罵起來說:“那你想什麼?想你娘個頭!你當你是誰?沒撒泡尿照照自己?一身賤骨頭,滿臉晦氣,隔著八丈遠就能聞著你一股酸臭氣,還拿著自己當個寶了呢,狗屁不是!”鮮兒說:“姐,我不想嫁人你何必逼我呢?”紅頭巾說:“我是逼你嗎?扳著驢腚親嘴兒不知香臭你,天上掉餡餅你拿屁股接,氣死我了你!”說罷急匆匆出了屋子。 大財神果真站在紅頭巾房外的迴廊愣神兒,紅頭巾走到他跟前。大財神急切地問:“怎麼樣?”紅頭巾說:“您別急,我這個妹子哪兒都好,就有一樣,犟著呢。”大財神問:“哦?為什麼?”紅頭巾說:“我也不瞞您,我妹子本來有個相好的,這不,才叫散兵打死了,心裡過不來呢。” 大財神笑著點了點頭說:“俺果然沒看錯,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兒,這就更可貴了。不急,好人兒都是千呼萬喚才露面呢,俺等著。”說罷,從懷裡撈出一塊金懷錶說,“這個送你了。”紅頭巾笑著說:“我也不是爺們儿,要這個乾什麼?”大財神說:“知道你用不上,留著好送給你中意的爺們儿啊。”紅頭巾咯咯笑著說:“我中意的爺們儿就一個,就是您,您就留著吧。”大財神哈哈大笑說:“紅頭巾,俺本來挺喜歡你的,可你現在一身老毛子味兒,叫人受不了。” 自此後,大財神是三天兩頭往這木樓跑。這日天不黑,就早早來了。老鴇子迎接說:“哎呀呀,我的大財神,您這些日子可是跑順腿兒了,我家的門檻儿快讓你踏平了,趕明兒我可得要你給換個新的,要不然這風啊雪啊打著旋儿往屋裡灌,凍得姑娘們鑽在被窩兒裡還直打哆嗦呢。”大財神笑著說:“你這張嘴,就是能咋呼。行,趕明兒俺叫人給你扛副棺材板子來,能破多少門檻子?”老鴇子說:“你看看,還認了真了,我是說句笑話。”大財神說:“俺可不是說笑話,早就想孝敬你副壽材了。”老鴇子說:“那我就先謝謝了。快上樓吧,鮮兒等著您呢。” 紅頭巾和鮮兒說閨房悄悄話。紅頭巾說:“你們交往這麼久了,沒看出來?他這個人啊,和一般的老爺們儿還真不一樣,粗中有細,對娘們儿可真的是耐心煩兒,不管是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沒看他對誰動過粗,說起話來柔聲柔氣,就怕嚇著姑娘,多會體貼人!”鮮兒說:“看好了?看好了你就嫁給他。”紅頭巾嘎嘎笑著說:“我倒是想。不行嘍,在他眼裡我是臭皮囊,他看好的是你。”鮮兒說:“我看他對你也挺好的。”紅頭巾說:“這也是實話,可他是把我當爺們儿看待。你看不出來?他看我和你的眼神兒都不一樣。”鮮兒說:“怎麼個不一樣法?”紅頭巾說:“看我吧,直通通的;看你呢,似看似不看,兩隻眼,瞄一下躲開了,又瞄一下,又躲開了,裡邊的故事多了。” 正說著,大財神挑開門簾進來了說:“呀,姐兒倆在說悄悄話,我來得不是時候吧?”紅頭巾咯咯笑著說:“得了,別裝模作樣了,要進來就進來。”大財神笑著說:“這不,快入冬了,送你們幾樣東西。”說著打開手裡拎著的包裹。包裹裡是兩條貂皮圍脖兒,幾樣首飾。 紅頭巾驚呼道:“我的天啊,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們能受得起?”大財神說:“也沒有什麼,估摸你們女人喜歡這些,也花不了幾個錢。”鮮兒說:“大哥,您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這幾樣東西可能養活不少人呢。”大財神說:“在關東山做什么生意最發財?”鮮兒說:“您是做山貨生意的?”大財神說:“叫你猜了個大概其。”鮮兒說:“這麼說您經常在深山老林子裡轉悠?”大財神說:“對呀,關東山沒有俺沒去過的地方。” 鮮兒艷羨地說:“多好啊,當年我和紅姐也在山場子乾過,那自由自在的日子多眼氣人!”大財神說:“那可不,老林子裡什麼沒有!就說吃吧,葷的有各種大牲口,烤鹿肉、狍蹄筋,就是熊掌也不稀罕;素的呢?猴頭蘑、黃花菜,松茸也有的是。想吃飛禽?有啊,飛龍鳥吃沒吃過?那味道太鮮美了!” 鮮兒說:“我對吃的還不太感興趣,就是喜歡那裡一年四季的好景緻,春里滿山的野花開不敗,把大山打扮得像個新娘子;夏裡滿眼的蔥綠躲不掉,養眼;秋里呢,那顏色更好看了,綠的,黃的,紅的,還有那各色各樣的野果子,撐死人;冬裡就更好看了,一座座大山白盔白甲,看看哪個都像大將軍,坐著雪爬犁逛了這山逛那山,美死了!” 紅頭巾說:“鮮兒,看你美的,要是真的喜歡就跟大財神走唄。”大財神說:“鮮兒,跟俺去吧,俺領你去開開眼,你也給俺唱唱戲,俺那兒還有個自娛自樂的戲班子呢,要是玩夠了再回來。”紅頭巾攛掇說:“去吧,多好的機會!”鮮兒猶豫著:“那就跟你去看看?”大財神說:“那就定下來,俺去準備準備。” 大財神趕著馬車拉著鮮兒去北邊看他的大生意。一路上照顧有加,眼見著鮮兒大冷天要打瞌睡,大財神說:“鮮兒,可不敢打瞌睡,俺給你講故事?”鮮兒說:“你快講,不講我還真的要睡著了呢。”大財神說:“俺給你講講土匪為什麼叫鬍子好不好?”鮮兒說:“你講。” 大財神說:“從前一家子有兄弟十八個,家裡窮。娘說:你們兄弟都出去謀生吧,一年後回來見我,看你們都學會了什麼道理和本事。哥兒幾個一走就是一年,所到之處窮人多富人少,富人吃喝玩樂,窮人挨餓受凍。他們回來對娘說:娘,天下不公平!娘說:怎麼講?兄弟們說:富人太富,窮人太窮!娘說:你們想怎麼辦?兄弟們說:世上什麼行業都有了,就缺一個殺富濟貧的行業,我們想去幹。娘說:可你們一殺人,人家不就認出你們是我的兒子了嗎?兒子們說:我們都戴上面具再插上些毛,別人就認不出來了。於是他們一個個化裝好了就去殺富濟貧,所以後來老百姓就把土匪叫鬍子。” 鮮兒說:“哎呀,鬍子原來是這麼叫起來的啊!哎,那咱們老家為什麼叫土匪是響馬呢?”大財神說:“你說咱老家呀?咱老家的土匪做活文明,要想搶劫之前先放響箭打招呼呢。”鮮兒咯咯笑著說:“土匪還有文明的?文明人當不了土匪。”大財神說:“你看我文明不文明?”鮮兒說:“這還用問嗎?”大財神說:“我就當不了土匪?”鮮兒說:“你要是土匪天下就沒有好人了。”大財神說:“我要是呢?”鮮兒說:“我就殺了你!”說完後打量著周圍的景色說:“大財神,你說要領我看你的大生意,大生意在哪?怎麼越走越遠呢?”大財神笑著說:“別急,就到了,就到了。”說完後打了一個響亮悠長的呼哨。 馬車停下,鮮兒不知所措,正要說話,突然間,路兩邊的山林中跑出近百名帶槍的土匪。眾人邊跑邊喊著說:“大掌櫃的回來嘍!”鮮兒大驚失色。旁邊的大財神笑瞇瞇地說:“這就是我的大生意!”土匪們圍住馬車不住地鳴槍。鮮兒一下子癱倒在馬車上:“你,你真的是土匪呀!”大財神哈哈大笑道:“我就等著你殺了我呢。” 滿屋的松木明子把大廳照得雪亮。大廳裡擺著兩溜長案,眾土匪坐在長案後,邊吃喝著,邊神態不一、聚精會神地正在聽鮮兒唱著二人轉。大廳正中橫擺著一個大案台,大財神坐在高椅上,格外認真地聽著。他的兩個得力干將老四和姜炮頭也神態不一地聽著。 鮮兒唱的戲文卻是自己闖關東的坎坷經歷: 鮮兒唱得淚流滿面,大財神也聽得淚不能禁。聽到“朱開山”三個字,大財神立起身來驚呼道:“鮮兒,你說你沒進門的公爹是誰?朱開山?”鮮兒點頭說:“嗯。”大財神說:“我的天啊,是朱老英雄,我差點做出天理不容的事來!弟兄們,當年朱開山進京殺毛子,誰人不知,我鎮三江就是聞了他的大號,受了他的鼓舞進的京。那是真漢子,跟他比,我鎮三江就是一個土鱉。從今天起鮮兒就是俺親妹子,俺要是動她一指頭天誅地滅,誰要是敢動她一根毫毛俺就把他零刀剮了!”鮮兒這才知道大財神的諢號叫“鎮三江”,她跪地就拜,喊了聲道:“親哥哥呀,妹子可又有家了!” 鮮兒在二龍山安了家,跟著大掌櫃的鎮三江騎馬、打槍,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只是每當夜深人靜,她獨坐空床時,傳武的笑聲就在耳邊迴盪著。 “傳武,傳武……”鮮兒總是喃喃地喊一夜,早上醒來淚濕了枕巾。鮮兒不知道的是,她的傳武也在日思夜想著她。傳武中槍入水之後,憑著紮實的水性硬是活了下來,輾轉去了下水鎮遇上徵兵,就參加了東北軍。軍閥戰事頻繁,九死一生的傳武早將生死看淡,獨獨拋不下的就是鮮兒。民國的平穩日子沒過多久,軍閥混戰開了槍,東北大地匪患橫行,且兵匪不分,不少散兵游勇禍害鄉里,魚肉百姓。元寶鎮上不復往日的熱鬧,屯子裡,大豐收的喜悅卻抵不過霸逆的世道。 家破人衰的夏元璋已被安置在朱開山家裡。朱開山請來的醫生坐在炕沿上為夏元璋把著脈。朱開山坐在炕沿上,關注地看著。玉書偎在文他娘的肩頭,無聲地哭泣著。醫生把完脈,對朱開山微微地搖了搖頭。朱開山明白了醫生的意思,轉頭對傳文說:“老大,你和那文去安置先生住下。明天一早送回哈爾濱。”傳文夫婦陪醫生離去。 玉書哭泣著問道:“大叔,我爹真的不行了?”朱開山沉重地嘆了口氣,轉對傳傑嚴厲地問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夏先生的事情?”傳傑膽怯地說:“掌櫃的怕丟人,不讓說。”忽然間,昏迷著的夏元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眾人急忙圍上,玉書趴在父親面前,哭泣著說:“爸,你醒醒啊,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怎麼辦……” 夏元璋無力地睜開眼睛看著玉書,嘴唇輕微地蠕動著。文他娘湊近朱開山悄聲地說:“我去把先生請來?”朱開山也悄聲地說:“算了,這是迴光返照。”轉對夏元璋親切地呼喚著說:“夏先生,夏先生,你是不是想說點什麼?”夏元璋聲音微弱地說:“謝謝你收留我……我,想和兩個孩子說幾句話……” 朱開山點點頭,轉對傳傑說:“我和你娘就在門口,有事叫我。”然後擁著文他娘離去。玉書淚流滿面道:“爸,有什麼話你說呀。”夏元璋好像精神有所好轉,愧疚地說:“玉書,爹對不起你,對不起這個家啊,更對不起祖宗。這麼大個家業敗在我手裡了,我沒臉去見你爺爺啊。就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悔不該沒聽傳傑的……”傳傑說:“掌櫃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怕,咱們從頭再來!”夏元璋說:“傳傑,就別給我寬心丸吃了,我不行了。唉,你和玉書的事老沒辦是我個心事,看來我是辦不了啦,可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傳傑,你要是還不嫌棄我窮,現在就和玉書給我磕個頭,叫我一聲爸,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傳傑忙拉著玉書在夏元璋面前跪下,齊喊了一聲道:“爸!”連磕三個響頭。 夏元璋笑了說:“好了,我就放心了。玉書,你跟著傳傑一輩子沒錯,要互敬互愛,就像我和你娘。”他從被窩裡掏出一個小包裹,詭秘地笑著說,“我死了以後,你們就買領席子把我卷巴卷巴埋了,我這裡還有點小體己,幫貼你們成親夠了。”玉書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道:“爸,到了什麼時候您還想著閨女啊,我不讓你走啊!”傳傑也哭著說:“爸,您放心,我這一輩子都會好好地疼愛玉書。” 彌留之際的夏元璋含混地說:“天,黑了,海上……煎餅救了我的命……大門關上吧……燈也該點上了,倉房的門鎖上沒有?傳傑……遇著生客呢,你得端量,哪來的?像幹什麼的?有錢沒錢,十分買賣三分在嘴上,三分在眼上,三分在心上,一分在手上……”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了…… 新墳前,傳杰和玉書給夏元璋燒著紙錢。傳傑大聲地喊道:“爸,掌櫃的,你走好啊,錢給你備得足足的,到了那邊買賣接著做啊,咱都記著這句話,不管到什麼時候,虧本的買賣不做啊!” 玉書哭得昏天黑地。朱開山勸慰道:“孩子,別哭了,你爹這一輩子沒白活,也風光過。你先在我這兒住下,挑個好日子我把你和傳傑的婚事辦了。”傳文說:“爹,最近從煙囪山跑過來一群散兵,到處搶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咱得防著點。”朱開山說:“是得防著點。這些兵痞子,什麼事都能幹出來!” 該來的事躲不過。葬了夏元璋才半月,散兵的馬隊舉著長槍火把進了放牛溝,所到之處,一片狼藉。 朱開山趴在院牆上,架著老土炮嚴陣以待。傳傑跑進院來對朱開山喊道:“爹,大哥帶著娘他們已經躲好了,快走吧!”朱開山說:“馬備好了沒有?”傳傑說:“備好了,就在後門那兒。”朱開山說:“先別急著走,我放一炮嚇唬嚇唬他們,實在不行咱再跑!”傳傑說:“哎喲,爹!這都什麼時候了?你一個人根本抗不住他們!”朱開山說:“抗不住?今兒就讓你看看你爹的能耐!” 突然一陣亂槍射來,朱開山趕緊低頭躲在院牆後,憤憤地罵著說:“兔崽子們,來真的了!”他探頭向院牆外看去。遠處,散兵的馬隊舉著火把向大院衝來。朱開山舉起老土砲瞄準著,一炮打出——一個散兵被擊中,從馬上滾下。朱開山哈哈大笑,不留心又一陣密集的子彈射來。朱開山嚇得拎著老土炮慌忙從梯子上下來,故作鎮定地對傳傑說:“走!”後院門口,爺兒倆打馬馳去。 已躲到山林中的文他娘、傳文、那文、玉書緊張地看著家的方向。朱開山和傳傑騎馬馳來。文他娘使勁地拍了兩下巴掌。朱開山、傳傑聞聲馳近,停下馬,朱開山關切地問道:“老大,家里人都沒事吧?”傳文顧不上回答爹的問話,手指著家的方向說:“你們看!”全家人回首望去,家園已經淹沒在火海中。 傳文號啕大哭道:“完了,全完了!家沒了,辛辛苦苦掙來的家業全完了!”文他娘說:“哭什麼!沒出息的,只要人還在,大不了從頭再掙!”傳傑指著遠處說:“爹,你看,老海叔家也完了!”騎在馬上的朱開山對號哭著的傳文厲聲呵道:“老大,你別號了,誰都不許出聲!”他朝著家的方向仔細側耳傾聽,判斷著說:“散兵走了,肯定是搶完東西燒了房子以後走了!你們在這兒待著,我去看看!” 韓家已經陷入火海。秀儿娘摟著秀兒哭著,哆嗦成一團。朱開山騎著馬衝過來,喊道:“你們怎麼回來了?老海呢?”秀兒哭喊著說:“爹,你救救我爹吧,他回屋裡搶東西,出不來了!”朱開山跳下馬背,動作敏捷地躲閃著火頭衝進火海。隨後趕來的傳傑也緊接著跳下馬,衝進火海。秀儿娘摟著秀兒,眼淚汪汪地看著。爺兒倆好不容易把已讓煙迷了的韓老海抬了出來,韓老海手裡還死死抓著一個錢匣子。 偌大一個家已經成為廢墟。朱家人木木地站在院裡。傳文神情呆滯了,嘴裡念叨著說:“完了,全完了!”那文、玉書擦著淚水,默默無語。朱開山說:“都把眼淚給我收回去!”文他娘說:“對,收回去!過了年咱就動手修房子,開了春就種地,咱不能躺下。”朱開山說:“不,房子不修了,地也賣了它,這兒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咱們繼續往北闖,去齊齊哈爾!”傳傑說:“還是爹有眼力,去齊齊哈爾!”文他娘說:“他爹,俺依你的。” 傳文說:“俺可不同意!咱莊稼人進城能幹什麼?在大馬路上種莊稼?齊齊哈爾俺沒去過?又大又亂,亂嚷嚷的吵得頭疼。”那文說:“你別傻了,齊齊哈爾是水陸碼頭,可好了,繁華死了!”傳文說:“我還不知道繁華?可咱去幹什麼?”朱開山說:“傳文啊,你是沒去過北京,沒見過大陣勢,你記住,越是人扎堆的地方越是能養活人,你要是有真本事,發財不是難事。” 韓老海帶秀儿娘與秀兒走進院子,後面跟著個照相師傅。傳杰和玉書都過來打招呼說:“老海叔,嬸兒,你們來了?”韓老海對朱開山:“親家,聽說你要往北邊闖,去齊齊哈爾?這是要幹什麼?是不是還忌恨我呀?”朱開山哈哈一笑說:“親家,說些什麼!都過去了,不再提它了。我這個人就是願意闖。” 韓老海笑著說:“你朱開山夠硬氣!”朱開山說:“這位照相師傅可面熟,你請他來幹什麼?”韓老海說:“你們不是要走嗎?照個全家福留個念想吧!你們剛到元寶鎮,第一張全家福就是他照的。”朱開山說:“你想得真周全哪。那好,咱就照一張。”韓老海說:“照相之前我求你個事,行嗎?”朱開山說:“你說。”韓老海說:“把秀兒帶上吧。”朱開山說:“你捨得呀?”韓老海握著他的手,搖著,眼淚下來了。 朱開山招呼全家人來照相,眾人圍攏過來,背後還是青煙裊裊的廢墟。傳文說:“不照吧,人不全,少傳武呢。”朱開山一揮手說:“照!我沒有他這個兒子!”秀兒、玉書和朱家人在院里站好了。一陣煙漫過鏡頭。照相師傅大聲喊著:“笑一笑,笑一笑。”全家人努力地笑著,那文還擺了一個優雅的姿勢。咔嚓一聲,全家福照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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