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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二節

人面桃花 格非 6607 2018-03-19
大約半個多月之後,秀米突然從樓上下來了。她懷裡夾著一把從日本帶回來的小洋傘,提著一隻精細的小皮包,朝渡口的方向去了。兩天后又從渡口回來了,而且帶回來兩個年輕人。自此之後,陌生人穿梭往來,弄得家裡像個客店似的。天長日久,寶琛似乎看出了一點名堂,他悄悄地對夫人說:“你說她走了當年陸老爺的老路,我看不太像,照我看,她是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個張季元。那個死鬼,陰魂不散!” 好在小東西乖巧、伶俐,夫人在擔驚受怕之餘,總算還有點安慰。她每天與小東西形影不離,而秀米卻早已將這個孩子忘得一干二淨。夫人心中煩悶,就常常摟著他說話,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你娘回來的頭天晚上,我看見西邊的天上,出現了一顆很亮的星辰,原來我還以為是個吉兆,沒想到卻是一顆災星。”

和當年的張季元一樣,幾乎每個月,秀米都要離家外出一次,短則一兩天,長則三五日。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根據寶琛的觀察和推算,秀米每次外出,總是在信差來到普濟後的第二天。 這個信差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可對於寶琛旁敲側擊的盤問則口風甚緊,諱莫如深。 “這說明,有一個人躲在暗處,通過信差對秀米發號施令。”寶琛給夫人分析道。可是,這個在暗處發號施令的人又是誰呢? 到了這一年的夏末,村里那些消息靈通的人就傳出話來,似乎秀米與梅城一帶的清幫人物過往甚密。這些年來,梅城清幫的大佬,像徐寶山、龍慶棠二人的名號,老虎倒也時常聽人說起。他們販賣菸土,運售私鹽,甚至在江上公開搶劫裝運絲綢的官船。秀米怎麼會和這些人混在一起?夫人開始還不太相信,直到有一天……

這天晚上,雨下得又大又急。南風呼呼地吹來,把門窗刮得嘭嘭直響,不時有瓦片吹落在地上的碎裂聲。差不多午夜時分,一陣急急的敲門聲把老虎驚醒了。那時,老虎還和他爹睡在東廂房。他從床上坐起來,看見燈亮著,寶琛已經出去了。老虎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來到了前院,他看見喜鵲手裡擎著一盞燈,正和老夫人站在樓梯口的房檐下。 院門已經開了,秀米渾身透濕地站在天井裡,她的身邊還站著四五個人,地上擱著三隻棺材似的大木箱。其中有一個人喘著氣,對寶琛吩咐說:“你去拿兩把鐵鍬來。”寶琛拿來了鐵鍬交給他們,又抹了抹滿臉的雨水,對秀米說:“這木箱子裡裝的是啥東西?” “死人。”秀米用手攏了一下耳邊的頭髮,笑道。 隨後,秀米就和那些人拿著鐵鍬出去了。雨還在下個不停。

寶琛圍著那三隻大木箱轉了半天,透過板縫往裡面看了看,又在叫喜鵲,讓她拿燈過去。喜鵲畏畏縮縮不敢過去,寶琛只得自己過來取燈。老虎看見他爹舉著燈,趴在箱子上看了又看,然後,一聲不吭地朝這邊走過來了。看上去他十分鎮定,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渾身發抖,嘴唇哆嗦,緊張和恐懼使他不停地說著髒話。在老虎的記憶中,老實巴交的父親從來是不說髒話的,可這天他受了一點刺激,那些憋在肚子裡的髒話就一股腦兒全出來了。 “日,日。”寶琛道,“日他娘!不是死人,是他娘的日的槍!” 第二天,老虎一醒來,就跑到天井裡,想去見識一下他父親所說的那些槍。可是井中除了一些被太陽曬乾的泥蹟之外,什麼都沒有。 夫人覺得一刻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必須馬上阻止女兒的胡鬧。因為在她看來,“槍,可不是鬧著玩的”。而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個有見識的人商量一下。她思前想後,挑中的這個人,就是秀米當年的私塾先生――丁樹則。不過她還沒有來得及登門造訪,聽到風聲後的丁樹則已經自己找上門來了。

丁樹則上了年紀,頭髮和鬍子全白了,連說話都氣喘。他由老婆趙小鳳攙扶著,顫巍巍地來到院中,一進門,就嚷嚷著要見秀米。 夫人趕緊迎出來,壓低了嗓門對他說:“丁先生,我這個丫頭,已不是從前的光景,脾氣有些古怪……”丁樹則道:“不妨,不妨,你叫她下來,我自有話問她。” 夫人想了想,再次提醒他說:“我這個丫頭,回來這麼些時日,連我也不曾與她照過幾次面,……她那雙眼睛,不認得人。” 丁樹則頗不耐煩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的螺紋磚,說道:“不礙事,好歹我教過她幾年書,你只管叫她下來。” “沒錯。”趙小鳳在一旁附和著說,“別人她可以不理,這個老師她還是要認的,你只管去叫。” 夫人有些猶豫地看著寶琛,寶琛則低頭不語。正在躊躇間,他們看見秀米從樓上下來了。她頭上盤著一隻高高的髮髻,用黑色絲網兜住,一副睡意惺忪的樣子。她的身旁跟著一位穿長衫的中年人,那人懷裡夾著一個破舊的油布傘。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往前院走過來。在經過丁樹則身邊的時候,兩人只顧說話,竟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走過去了。

丁樹則的臉上有點掛不住,氣得嘴唇發抖,渾身哆嗦,但還是勉強嘿嘿地干笑了兩聲,看了看他的老婆,又看了看夫人,道:“她……她像是沒認出我來……”還是趙小鳳眼疾手快,一伸手,就將秀米拽住了。 “你拉我做什麼!”秀米扭頭看了她一眼,怒道。 丁樹則朝前跨了幾步,紅著臉道:“秀秀,你,你不認得老朽了嗎?” 秀米斜著眼看著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道:“怎麼不認得?你不是丁先生嘛!” 說完就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同那人徑自走了。 丁樹則張著嘴,有些發窘,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到他們走遠了,才一個人搖頭喃喃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可嘆可嘆,可惱可惱;原來她認得我,認得我卻又不與我說話,這是什麼道理?”夫人和寶琛趕緊上前好言勸慰,要讓丁先生和師娘去客廳侍茶敘話,丁先生死活不依,執意要走。

“不說了,不說了。”丁先生搖手說,“她眼中既然沒我這個老師,我也就只當沒她這個學生。” 他老婆一旁幫腔說:“對,我們犯不著,我們走!再也不來了。” 他們發誓賭咒說,以後再也不會踏進陸家的門檻一步,顯然受了刺激。可話雖這麼說,在往後的三四天當中,丁樹則又一連來了七八趟。 “就如同夢遊一般,”丁樹則一旦回過神來,又恢復了往日的驕矜之氣,“她那雙眼睛,透著幽幽的光亮,看你一眼,直叫你不寒而栗,依我看,就和他那白痴父親發瘋前一模一樣,要么是魂魄離了身,要么是鬼魂附了體,我看她八成是瘋了。” “對,她一定是瘋了。”丁師娘斬釘截鐵地說。 “想當年,他那個爹,不知天高地厚,既已罷官回籍,衰朽日增,卻不知修身養性,攤書自遣,整日沈湎於桃花虛境之中,遂至瘋癲,可笑亦復可憐。如今國事乖違,變亂驟起。時艱事危,道德淪落。天地不仁,使得天下的瘋子紛紛出籠……”

“且不管她瘋與不瘋,”老夫人道,“我們還得想個辦法,不能任她胡鬧下去。” 她這一說,丁樹則立即不作聲了。幾個人相對枯坐,唯有長嘆而已。末了,丁樹則道:“你也不用著急,先看看她是怎麼個鬧法。事情若果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也好辦――” “丁先生的意思是……”夫人眼巴巴地看著丁樹則。 “花點錢,從外面僱幾個人來,用麻繩勒死她便是。” 秀米還真的鬧出不少事來。她在普濟的日子一長,身邊已漸漸聚集起了一幫人馬。除了翠蓮之外(用夫人的話說,這個婊子儼然就是個鐵桿軍師),還有舵工譚四、窯工徐福、鐵匠王七蛋、王八蛋兩兄弟、二禿子、大金牙、孫歪嘴、楊大卵子、寡婦丁氏,接生婆陳三姐……(用喜鵲的話來說,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再加上穿梭往來於梅城、慶港、長洲一帶的陌生人和乞丐,聲勢一天天壯大起來。事情的進展大大超出了丁先生的預料。那時,丁樹則有一句話常常掛在嘴邊。他說:“照這樣下去,還沒等到我們找人來弄她,她就先要將我們勒死了。”

他們搞了一個放足會,挨家挨戶去讓人家放足。夫人剛開始還不知道“放足會”是乾什麼的,就去問喜鵲,喜鵲說:“就是不讓裹小腳。” “幹嗎不讓人家裹小腳?”夫人大惑不解。 喜鵲說:“這樣跑得快。” “你本身是一雙大腳,倒也不用放。”夫人苦笑道,“那什麼叫做'婚姻自主'?” “就是隨便結婚。”喜鵲道,“無須經父母同意。” “也不用媒人?” “不用媒人。” “可沒有媒婆,這婚姻怎麼個弄法?”夫人似乎被她說糊塗了。 “!就是,就是,還不就是……”喜鵲的臉紅到耳根,“就像那楊大卵子和丁寡婦一樣。” “這楊忠貴和丁寡婦又是怎麼回事?” “楊大卵子看中了丁寡婦,就捲起自己的鋪蓋,住到丁寡婦家,兩人就……就算成親啦。”喜鵲說。

很快就成立了普濟地方自治會。那時的皂龍寺已經修葺一新,加固了牆體,刷了石灰,更換了椽樑和屋瓦,又在兩邊新蓋了幾間廂房。秀米和翠蓮都已經搬到了寺廟中居住。他們在那座偌大的廟宇中設立了育嬰堂、書籍室、療病所和養老院。秀米和她的那些手下,整天關在廟中開會。按照她龐大的計劃,他們還準備修建一道水渠,將長江和普濟所有的農田連接在一起;開辦食堂,讓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坐在一起吃飯;她打算設立名目繁多的部門,甚至還包括了殯儀館和監獄。 不過,普濟的那些老實巴交的人很少光顧那座廟宇。除了秀米自己的兒子,那個沒有名字的小東西之外,村里也很少有人將孩子送到育嬰室。後來就連小東西也被夫人差人偷偷地抱走了。養老院中收留的那些老人,大多是些流浪各處的乞丐,或者是鄰村失去依靠的鰥寡老人。療病所也形同虛設。雖然秀米從梅城請來了一位新式大夫,此人也去過日本,據說,不用號脈就能給人治病。但普濟人生了病,還是去找唐六師診治,有些人甚至寧可躺在床上等死,也不去自治會嘗試新的療法。至於水渠,秀米倒是讓人在江堤上挖開了一個口子,試著將長江水引入農田,卻差一點釀成江水決堤的大禍,給普濟帶來滅頂之災。

隨著時間的推移,錢很快就成了一個問題。 當秀米開列出一張所需款項的清單,讓人挨家挨戶去催討攤派款的時候,村里的那些有錢人一夜之間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踪。最後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帶人將一名經營蠶繭的生意人捉了來,扒去衣服,在牛圈裡吊打了一夜了事。 秀米漸漸地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明顯地瘦了,眼眶發黑,無精打采,甚至很少說話,後來就听說她病了。她整日將自己關在皂龍寺的伽藍殿中,窗戶和屋頂的天窗都蒙上了黑色的綢布,她怕見亮光。她睡不著覺,頭也不梳,飯也不怎麼吃。看見什麼東西都愛出神,除了翠蓮等為數不多的人之外,她與誰都不說話,似乎在故意為什麼事而責罰自己。 那些日子,據村中巡更的人來家中報信說,幾乎每天深夜,他都看見一個黑影在寺院外的樹林裡轉悠,有時一直轉到天亮。他知道是秀米,可不敢靠前,“她會不會……” 夫人知道他想說什麼。那時,村里幾乎每一個人都相信秀米的確是瘋了。村里要是有人平常在路上遇見她,都會把她看成是一個十足的瘋子,遠遠地繞開。巡更人的來訪,使夫人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她經過反复考慮之後,決定直接去寺廟,找女兒好好談一談。 她拎著一籃子雞蛋,趁著黑夜悄悄來到女兒住居的伽藍殿中。無論她說什麼,她怎樣苦苦相勸,秀米就是一言不發。最後夫人流眼淚對她說:“娘知道你缺錢,我可以拆屋賣地,可以把家中所有的錢都給你,可你也得明白告訴我,你好端端的,搞這些名堂究竟是做什麼?你是哪裡來的那些怪念頭?” 這個時候,秀米開口說話了。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說道: “不做什麼,好玩唄!” 一聽這句話,夫人立即號啕大哭。她使勁地揪自己的衣服,扯自己的頭髮,雙手把地上的方磚打得啪啪響,道:“閨女呀,看來你還真的是瘋了啊。” 不久之後,秀米突然把自己所有的計劃全都廢除了。她也不再讓人登門去讓村中的女子放足,不再讓人敲鑼開會,修建水渠的事也擱置下來。她讓人將寺院門外那塊地方自治會的門牌取下來,劈了當柴火燒掉,換上了另一副匾額:普濟學堂。 她的這一舉動使得村里的鄉紳們喜出望外。他們認為這是秀米走上正道的開始,那些日子,他們逢人就說:“這回,她總算是做了一件正經事,興辦學校。澤被後世,善哉善哉!” 夫人也認為這是女兒大病初癒的信號。可丁樹則不這麼看。他冷冷地對夫人說:“她的瘋病若是好了,你就把我丁某人的名字倒貼在茅缸上。她辦學校是假,相機而動是真。她只不過略微變換了一下花樣而已,只怕更大的禍亂還在後頭!再說了,她一個黃毛丫頭,何德何能?竟然自任校長,荒唐!”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老虎聽見小東西在樓下叫他。他看見小東西一邊吃著餡餅,一邊衝著牆壁撒尿。喜鵲在井邊洗帳子。她赤著腳,高挽著褲腿,在一隻大水盆裡踩著帳子。 “今天不用去放馬了。”他下樓的時候,喜鵲對他說,“翠蓮剛才來吩咐過了,你不用去了。” “怎麼又不放了?” “山上的草都枯了,天涼了。”喜鵲說。 “那馬吃什麼呢?” “餵豆餅唄。”喜鵲把盆裡的帳子踩得鼓鼓囊囊的,“再說,那匹馬餓死了,關你什麼事,整天瞎湊熱鬧。” 她的小腿白得發青,老虎沒法把他的視野從那兒移開。 吃過早飯,老虎問小東西想去哪裡玩,小東西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他還真不知道該去哪兒。大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他的爹在賬房裡打算盤,夫人和隔壁的花二娘坐在天井裡,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揀棉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閒話。她們把棉球剝開,去了殼,再把棉籽摳出來。黑黑的棉籽在桌上堆得很高。小東西歪在夫人身邊,手裡捏著一隻棉球,夫人就丟下手裡的活,把他摟在懷裡。 “等到這些棉花挑出來,我也該為自己做一件老衣了。”夫人說,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怎麼好好的,又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花二娘道。 夫人仍然是嘆氣。 “什麼是老衣?”他們來到屋外的池塘邊,小東西忽然問他。 “就是壽衣。” “那,壽衣是什麼東西?” “死人穿的衣服。”老虎答道。 “誰死了?” “沒人死,”老虎抬頭看天,“你外婆也就是這麼說說罷了。” 昨夜刮了一夜的風,天空藍藍的,又高又遠。小東西說,他想去江邊看船。到了秋天,河道和港汊變窄、變淺了,到處都是白白的茅穗。菖蒲裹了一層鐵鏽,毛茸茸的,有幾個人在乾涸的水塘中挖藕。 他們來到渡口,看見舵工水金正在船上補帆。江面上沒有風,太陽暖暖的。高彩霞坐在門前的一張木椅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臉上病懨懨的,嘴裡卻罵罵咧咧。她罵校長是臊狐狸精,不知她施了什麼魔法,將她的兒子譚四給罩住了。聽人說,高彩霞的病都是被她的兒子譚四氣出來的。她的兒子譚四是個結巴,整天在普濟學堂裡轉悠。和他爹水金一樣,譚四也下得一手好棋。 在普濟,除了這對父子倆,沒人會下棋。來船上跟他們下棋的人都是慕名而來的外地人。據說在梅城的知府大人還專門派人抬來大轎,接他們去衙門住過一段時間。可結巴譚四如今只陪校長下棋,吃住都在皂龍寺裡,整年整月地不回船上住。用夫人的話來說,這結巴一看到秀米,兩眼就發呆。 高彩霞和水金都不搭理他們。小東西故意將水潑到水金身上,在船上爬上爬下,水金也不理他。小東西又用泥塊砸他,水金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他在穿針引線的時候,怎麼看都像個女人。別看水金不愛說話,人卻絕頂聰明。他的心眼比網眼還多。校長那年引長江水灌溉農田,大堤崩塌,江水橫溢,眼看普濟就要成為漁鄉澤國,全村老幼,哭聲震天,校長臉都嚇白了。那譚水金卻不慌不忙地搖來一艘小船,鑿漏了船底,一下就把江堤的缺口堵住了。 兩人在渡口玩了半天,漸漸也覺得無趣。這時候,小東西忽然撲閃著大眼睛對老虎說:“要不然,咱們還是去皂龍寺轉轉?” 老虎知道他又在想他娘了。 普濟學堂的門前空空蕩盪。門前的那座舊戲台已多年不唱戲了,長滿了蒿草和茅穗。成群的蜻蜓在那兒飛來飛去。學堂的門緊緊地關著,透過門縫往裡一瞧,裡面全是人,熱鬧著呢。老虎看見那些不知從哪兒來的漢子打著赤膊,在院子裡舞槍弄棒。他還看見有幾個人在大榆樹上,抓住一根繩子,用腳一蹬,蹭蹭蹭,用不了幾步,就爬到樹枝上了。小東西跪在地上,扒著門縫往裡看,一動不動。 “看到了嗎?”老虎問他。 “誰?” “你娘啊!” “我又不曾看她。”小東西道。 話雖這麼說,可小東西果然不好意思朝門裡瞧了。他爬到門前的一隻石獅子上,爬上去又溜下來。很快他就玩膩了。 “咱們走吧。”他說。 “可我們去哪兒呢?”老虎問他,再一次看看天。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像天一樣闊大,空落落,沒有一點依靠。 就在這時,他聽見村里傳來了“嗡嗡”、“橐橐”的彈棉花的聲音。老虎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個彈棉花的人,“要不,咱們去看人家彈棉花吧。” “可我們不知他在誰家呢。” “傻瓜,聽聽聲音的方向,我們一會兒就找到了。” 老虎原以為彈棉花的聲音是從孟婆婆家傳出來的,可到了門前,才發現不是。孟婆婆吸著水煙,穿著一件磨得發亮的皮皂衣,正和幾個人在堂下打麻將。看到他們兩個人走過來,孟婆婆就放下手裡的牌,站起來朝他們招手。 “過來,過來,小東西,過來。”孟婆婆笑嘻嘻地喊道。 他們倆走進屋中,孟婆婆就捧出一把麻花給小東西,讓他用衣服兜著。 “可憐,可憐。”孟婆婆嘴裡嘀咕著,仍坐到桌邊打牌。 “可憐,可憐。”那幾個也跟著說,“這孩子可憐。” “你一根,我一根。”小東西說,遞給老虎一隻麻花。 “那還剩下兩根呢?”老虎說。 “我們帶回去給婆婆和喜鵲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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