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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三章小東西

人面桃花 格非 7299 2018-03-19
老虎從草叢裡爬起來,一邊撒尿,一邊朝山下張望。那座寺廟的屋頂已翻修一新。寺裡原本就沒有和尚,平常只有一些過路的乞丐和遊方僧在那裡避雨歇腳,廟前有一方池塘,塘邊有一個土壘的戲台,逢年過節,從安徽、杭州來的戲班子就在那兒唱戲。自從校長從日本回來之後,屋頂上鋪了新瓦,歪歪的山牆也用鉚釘加固,另外,在廟宇的兩側,又新建了幾間廂房,把它改建成了普濟學堂。不過,老虎從來沒有看見有什麼人去學堂讀書,只有一些不知從哪兒來的光頭赤膊大漢從大門裡進進出出,嘴裡哼著小曲,舞槍弄棒,打打殺殺。 寺廟後邊的官道上,小東西正騎在馬背上,用力夾著馬肚,嘴裡“呀駕呀”地叫著,可那匹白馬只是溫順地昂著頭,一動不動,好像在想它的心思。

村里人都叫他小東西,上了年紀的老人叫他小少爺。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背地裡叫他小雜種。當年,校長從日本回到普濟的時候,也把他捎了來,只有兩歲,話還說不利索,伏在腳夫的背上呼呼大睡。老夫人說,這小東西是校長在返鄉途中撿回來的野孩子,村里人都信以為真。不過,等他長到三四歲時,眉眼中已經可以看出校長的神情了,嘴唇、鼻子和眉毛都像。有人就在村里面放風說,這孩子說不定是在花家舍的土匪窩裡被“排子槍”打出來的。 私塾先生丁樹則最愛管閒事。有一次,他們正在河邊玩,丁樹則拄著一根拐杖走到他們跟前,蹲下身來,捏住小東西的手,問他:“你還記得你爹是誰嗎?”小東西搖搖頭,說不曉得。丁樹則又問:“那你知道你姓什麼嗎?”小東西還是搖搖頭,不作聲。 “我來給你取個名兒,你要不要?”丁樹則瞇著眼睛看他。小東西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是用腳踢著河邊的沙子。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呢,叫普濟,你就叫普濟吧。普濟,這個名字好,要是有朝一日你做了宰相,這名字叫出去也是噹噹響;要是做了和尚呢,連法號都省了。”丁樹則嘿嘿地笑著,“姓呢,就隨你的外公,姓陸,你可要記好了。” 人們仍叫他小東西。 校長從來不管他,要是在路上遇見了,她連正眼都不瞧他。小東西也不敢叫她媽,跟著大夥兒一塊叫她“校長”。老夫人最疼他,她不叫他小東西,而是叫他“嘟嘟寶”、“心肝尖兒”、“臭屁寶貝”、“小棉襖”、“小腳爐”。 “我拼命地用腳踢它,它還是不跑,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啊?”當老虎從小坡上下來,小東西滿臉不高興地對他說。 “還好沒跑,它要是撒開腿跑起來,你早就被摔成一攤狗屎了。”老虎像個大人似的教訓他道,“想騎馬,你還太小啦。”他拽過韁繩來,牽著馬朝池塘邊的馬厩走去。天已經黑下來了。

“我剛才在山坡上睡了一大覺。”老虎打著呵欠說,“還做了一個夢。”小東西對他的夢不感興趣。他在馬背上晃了晃他的小拳頭,對老虎說:“你猜猜看,我手裡是什麼?”還沒等老虎回答,他就將拳頭鬆開了,攤開手,呆呆地笑。 那是一隻蜻蜓,早已被他捏爛了。 “我夢見了你媽媽――”老虎說。他猶豫著,要不要把夢裡的事情告訴他。 “那有什麼稀奇。”小東西不屑一顧地說,“我天天晚上都會夢見她。” “那都是從小照看的。”老虎說。 小東西有一件稀罕之物。那是他媽媽在日本時拍的小照,小東西唯一的寶貝。他不知道將它藏在哪裡才好。一會兒塞在中衣的衣兜里,一會兒壓在床舖的枕席底下,沒事就一個人偷偷地拿出來看。可是這張小照還是被喜鵲弄壞了,她把它泡在水盆裡,用棒槌捶,又用手搓,等到小東西從褲兜里將它翻出來的時候,它早已經變成一團硬硬的紙疙瘩了。小東西追著喜鵲又哭又咬,就像瘋了一般,鬧了大半天,最後還是夫人想出了一個辦法,她將小照放在水里泡開,輕輕地撫平,放在灶膛裡烘乾。照片上的臉雖然模糊不清,但小東西還是視如珍寶,他再也不敢隨身帶著它了。一提起這些事,老夫人總是不停地抹眼淚,甩鼻涕:“這孩子,平常有人提起他娘來,他都是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他不想他娘,唉……哪有孩子不想娘的呢?”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說起來就沒個完。

老虎走到池塘邊,讓馬喝了水,然後再將它牽回馬厩裡去。小東西早已抱來了一抱幹稻草扔在食槽邊,兩個人都將鞋子上的馬糞在路檻上蹭了蹭,這才關上門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 “你說,什麼叫革命呀。”在回家的路上,小東西突然問他。 老虎想了想,就認真地回答說:“革命嘛,就是想幹什麼就乾什麼。你想打誰的耳光就打誰的耳光,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 他突然站住了,眼睛裡亮晶晶地,不懷好意地看著小東西,用微微發顫的聲音對他說:“告訴我,你最想跟誰睡覺?” 他原以為小東西一定會說:媽媽,不料小東西高度警惕地看著他,想了想,說:“誰也不跟,我自己睡。” 他們倆走到村口的時候,隱隱約約地看見村里的鐵匠王七蛋、王八蛋兄弟手裡握著大刀,攔住了一個外鄉人,一邊問這問那,一邊推推搡搡。那個外鄉人背上背著一架長長的木弓,在路上被他們推得直打轉。看上去,他是一個彈棉花的。他們盤問了他半天,又在他臉上了幾個耳光,就放他走了。

老虎得意地對小東西說:“我說的沒錯吧,想打誰耳光就打誰耳光,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 “可是,他們幹嗎要攔住他呀?”小東西問。 “他們在奉命盤查可疑的人。” “什麼是可疑的人?”小東西又問。 “探子。” “什麼是'探子'?” “探子就是――”老虎想了半天,回答道,“探子就是假裝自己不是探子……” 他大概覺得自己沒有把這件事說清楚,就又補充道:“這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探子?王七蛋他們是在找個茬打人玩兒。” 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家門口了。喜鵲和寶琛都在四下里找他們。 晚上吃飯的時候,夫人又在不住地長吁短嘆。她今年才五十多歲,頭髮全白了,說話、走路都像是一個老太婆。她的手抖得厲害,甚至端不住碗、拿不穩筷子,又咳又喘,還常常疑神疑鬼。她的記性也糟透了,說起話來絮絮叨叨、顛三倒四。有的時候,一個人望著自己牆上的影子自言自語,也不在乎別人聽不聽。通常,她在嘮叨之前,有兩句開場白:

要么是:“這都是我作的孽啊!” 要么是:“這都是報應啊。” 如果說的是前一句,這表明她接下來要罵自己了。但是,她究竟作了什麼孽呢?老虎從來就沒有弄清楚過。聽喜鵲說,夫人在後悔當初不該把一個叫張季元的年輕人領到家中來。這張季元老虎見過,聽說他是個革命黨人。他是被人綁了石頭扔到江中淹死的,用普濟當地的說法,就是被人“栽荷花”了。 如果她說的是後面一句,那就表明她要罵校長。今天她說的是後一句。 “這都是報應啊!”夫人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當著眾人的面,將它抹在了桌子腿上。 “我是好端端的打理她出嫁的,衣裳、被褥、首飾,別人該有的,她一件也不曾少。誰知道路上遇到了土匪。第二天長洲親家派人來送信,我才知道實情。村里的老輩們說,土匪搶人,多半是為了贖金,少則三五日,多則七八日,必然有人登門取贖金,交了錢,人就能放回來。我是天天等,日日盼,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把眼睛都望穿了,一過大半年,屁,連個鬼影子也不見。”

每當夫人說到這裡,小東西就咯咯地笑起來,他一聽見夫人說“屁”這個字,就會咯咯地傻笑。 “秀米這孩子,竟然說我捨不得花錢去贖她!要是真的有人來取贖金,我會捨不得那幾個錢嗎?這話虧她也會說出口,別說家裡還有點積蓄,就是沒錢,我哪怕拆房賣屋,把家裡田產都賣了,也要贖她回來,寶琛、喜鵲,你們都說說,你們可曾看見有個什麼人來取贖金?” 喜鵲低著頭道:“不曾有人來過。連個影子也沒有。” 寶琛說:“別說來人了,我還恨不得上門給他們送過去呢,可草鞋走爛了六七雙,也不曾打聽得她的半點消息,誰知道她原來就在花家舍。” 老虎不知道這花家舍在哪,既然他爹這麼說,這地方離普濟大概也不算太遠。寶琛和喜鵲連哄帶勸,好說歹說,費了半天的口舌,夫人這才抬袖擦了擦眼淚,又怯怯地靠著牆發了半天呆,這才端起飯碗吃飯。

小東西瘋玩了一天,看來是累了,飯沒吃完,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夫人趕緊吩咐喜鵲將他抱到樓上去睡,又讓老虎去灶下打水,給小東西洗腳。可等到老虎提了水,走到樓上,小東西卻又醒了,正在床上和喜鵲打鬧。 自從校長回到普濟之後,小東西一直都跟著老夫人睡。可近來夫人老咳嗽,她擔心把自己一身的衰病傳給他,才讓他跟老虎睡。用他爹寶琛的話來說,這小東西如今就成了夫人的命:捧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嘴裡又怕化了。 “他們真的要去打梅城嗎?”老虎對喜鵲說。 “你說誰?” “校長他們。” “你聽誰說的?”喜鵲似乎嚇了一跳。她正在撣床。她的腰、胸脯和屁股看上去是那麼的柔軟,就連她的影子投在對面的牆上,都是軟軟的。

“我聽翠蓮說的。”老虎道。 中午他和小東西去馬厩牽馬的時候,看見翠蓮正在學堂的池塘邊和另外幾個人說著這件事。他在看翠蓮的時候,也覺得怎麼也看不夠。她的屁股可要比喜鵲大得多。不知為什麼,最近這些日子,他一見到女人,不管是什麼人,就心裡發慌,嘴裡髮乾,眼睛發直。 “不會吧?”喜鵲自語道,臉色立刻嚇得發了白。她這個人膽子小得像綠豆一樣,看見自己的影子也會嚇一跳。 “大人的事,你們孩子不要去管,聽見了什麼,也放在肚子裡,不要到處去亂說。”末了,她這樣說。 撣好了床,喜鵲用手探了探水溫,然後將小東西抱在懷裡,替他洗腳。小東西兩隻腳撲打著水花,濺得滿地都是,喜鵲也不生氣,還去撓他的腳板底。小東西就鑽在她懷裡咯咯地傻笑,他的腦袋居然可以隨意地在她胸前滾來滾去。

“你說,校長她真的瘋掉了嗎?”小東西笑夠了之後,忽然問了一句。 喜鵲用濕冷冷的手去摸了摸他的頭,笑道:“傻孩子,別人叫她校長,你可不能跟著叫。你應該叫媽媽。” “媽媽真的瘋掉了嗎?”他又問。 喜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想了想,說:“八成,沒準,多半。你看看,你看看,襪子都破了。” “可是,人瘋了,會是什麼樣啊?”小東西撲閃著大眼睛,不依不饒。 喜鵲笑道:“你又不發瘋,操什麼心哪。” 老虎也在腳盆前坐下來,脫去鞋襪,嘻皮笑臉地將腳伸向喜鵲:“你也替我洗一洗。” 喜鵲在他的小腿上擰了一把,笑道:“你自己洗。” 然後,她就把小東西抱到床上去了。她幫他脫了衣服,蓋上被子,將被頭兩邊掖了掖,又趴在他臉上親了幾口,最後,她給油燈裡加滿了油。小東西怕黑,晚上要點著燈睡覺。 臨走前,她照例吩咐老虎說:“晚上,他要是把被子踢掉,你要幫他蓋上。” 老虎照例點點頭,心裡卻道:我從來都是一覺睡到大天亮。早晨醒來,別說被子,連枕頭都在床下,哪裡又知道幫他蓋被子? 可是,這天晚上,老虎怎麼也睡不著。喜鵲下樓之後不久,他就听見小東西磨牙的聲音。而他自己,卻在床上翻來覆去。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下午在山坡上做過的那個夢來,渾身上下火燒火燎,掀開被子睡,又覺得有點涼。窗外呼呼地刮起了風。一會兒是喜鵲的臉,一會兒是校長解開的衣襟,一會兒是翠蓮的大屁股,它們都在屋子裡飄來飄去。他只要一動彈,床褥下的新舖的稻草就習習作響,彷彿有人在跟他說話。 秀米從日本回來的那天,正趕上冬季的第一場雪。天空罩著一張杏黃色的雲毯,降下片片濕雪,天氣倒也不是十分的寒冷。雪片還沒有落到地上就融化了。翠蓮是第一個趕到村外去迎接她的人。她扶著秀米從馬上下來。替她撣去身上的雪花(只不過是一些小雪珠而已),然後把她的頭強行摟在自己的懷中,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那樣做是有道理的。據說,在秀米出嫁前,她們倆就是一對無話不談的好姐妹。闊別多年,一朝相見,傷感和哀痛都是免不了的。另外,她在這年秋天偷偷地將家中收來的租子賣給了泰州的一個販子,事發之後,正面臨被東家再度驅逐的境地。老夫人心腸太軟,念她在陸家多年,父母早亡,無依無靠,又值兵荒馬亂之年,無處遣發,有些猶豫不決。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秀米派人送信來了。自從她被土匪擄走之後,數年之中,杳無音信,沒有人相信她還活在人間。老夫人在普濟祠堂裡已經替她設了一個牌位。沒想到,這個已經被漸漸淡忘的人,突然要回來了。用翠蓮的話來說,“老天派她回來救我了”。 她是當著眾人的面說這番話的,無所顧忌。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廚房做飯,據喜鵲說,她當場就跳到一隻板凳上,拍著手說:“菩薩保佑,老天派人來救我了。” 秀米顯然沒有翠蓮那樣熱情。她只是輕輕地在翠蓮的背上拍了幾下,就將她推開了,握著馬鞭(牽馬的重任自然落到了翠蓮的手裡)朝家中走去。秀米的這個不經意的舉動使翠蓮惘然若失。不管這個人以後能不能成為她的靠山,但有一點很明顯:她已不再是十年前的秀米了。 隨行的有三個挑夫,一名腳夫。挑夫們各挑著兩個沉重的箱子,扁擔都被壓彎了,他們聳著肩,不住地往外吐著熱氣。小東西被棉毯裹得嚴嚴實實,正在腳夫的背上呼呼大睡。村里的圍觀的姑娘、媳婦和老婆子不住地追著腳夫,逗那孩子笑。 老虎跟著他爹,參與了迎接秀米的全過程。他爹反復告誡他,見了面要叫她“姐姐”,可是他一直沒有喊的機會。秀米的目光從他們父子倆身上一掃而過,沒有任何停留,這表明他的“姐姐”事隔多年已經完全認不出他來了。她目光總是有點虛空,有點散亂。她看人的時候其實什麼也不看,她與鄉鄰寒暄的時候其實什麼也沒有說,她在笑的時候其實是在掩飾她的不耐煩。 寶琛素有謙卑的美譽,給人的印象總是低聲下氣,縮頭縮腦,為了不讓人看出自己的慌亂,他竟然搶著要幫挑夫挑擔子。 老夫人在佛堂的香案前等著秀米。她換了一身過年才穿的對襟大花錦緞棉襖,頭髮梳得亮亮的,薰了香。秀米朝佛堂走過來了。老夫人就開始哆嗦,笑,哭。秀米的一隻腳剛跨過佛堂的門檻,就站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彷彿在懷疑站在跟前的這個人是不是她的母親。末了,秀米冷冷地問道: “娘,我住在哪兒?” 她這麼說,就像是從來不曾離開過普濟似的,多少有點突兀。夫人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但還是露出笑容,說:“閨女,你可算是回家了。這是你的家,你想住哪兒就住哪兒。” 秀米就把那隻跨進門檻的腳收了回來,說:“那好,我就住在父親的閣樓上。”說完,轉身就走。夫人的下巴脫了臼,張著嘴,半天合不上。這就是她們母女第一次見面,沒有多餘的話。 秀米轉過身來,迎面就看見了在門口站著的寶琛父子倆。在老虎看來,他爹除了不斷出洋相之外,什麼也不會。他嘿嘿地笑著,站在那兒,一隻手不住地揪著自己皺巴巴的褲子,另一隻手不斷地拍著他兒子的肩膀,彷彿要在他肩膀上拍出一兩句什麼話來,末了,他說出來的話卻是: “秀米,嘿嘿,秀米,嘿,秀米……” 連老虎都替他害臊。 秀米倒是大大方方地朝他走過來,臉上再次露出了做姑娘時的那種天真、淘氣、俏皮的笑容,她斜著眼睛,對寶琛說:“噢,歪頭!” 她的話中帶著濃濃的京城的口音。剛剛目睹了母女佛堂相見的難堪之後,寶琛大概沒想到秀米會用如此親切的語調跟他說話。他覺得,站在眼面前的這個秀米仍然是十多年前的那個搗蛋鬼:她會在他算賬的時候悄悄地來到賬房,把他的算盤珠子撥得亂七八糟;她會趁他在午睡的時候,在他的茶杯中放上一隻大蜘蛛;她還會在正月十五廟會時,騎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禿腦袋拍得叭叭響。寶琛一時受寵若驚,臉上兩行濁淚,滾滾而下。 “寶琛,你來一下。” 夫人在佛堂叫他。她的聲音多了一份矜持,也多了一份迷惑,嗓音也低沉了許多。她似乎已經預感到了日後的一系列變故。 此時,秀米已經站在院子裡,吆喝著那些挑夫把行李往樓上搬了。翠蓮當然也混跡其中。她雙手叉腰,大呼小叫。不過,唯一能夠聽她指揮的,也只有喜鵲而已。老虎看見喜鵲端著一隻銅盆,拿著一塊抹布,飛也似的上樓收拾房間去了。 夫人和寶琛還沒有時間去估量、盤算眼下的一切,因為,腳夫已經把那個小東西挾在腋下,徑自闖了進來。那個小東西身上穿著層層的棉衣,臉上紅撲撲的。夫人剛從腳夫手裡將他接過來,他的眼睛就睜開了,骨碌碌地看著夫人,不哭也不鬧。逗弄或照料這個小玩意兒,使夫人暫時也不至於無事可干。 後來,夫人似乎很後悔,她覺得讓女兒呆在那樣一個著了魔的閣樓裡並非明智之舉。那處閣樓多年來已成了一個夢魘,一道魔咒。她的丈夫陸侃就在那個閣樓裡發瘋的,而張季元死前也曾在那居住了大半年的時光。夫人當然也不會忘記,若不是為了重修那座閣樓而引狼入室,秀米也不至於落入花家舍的土匪之手。十年來,它一直空關著。青苔滋生,葛藤瘋長,每當天降大雨之前,就會有成群的蝙蝠嘁嘁喳喳,繞樓而飛。 秀米自從上了閣樓之後,一連幾天也沒見下來。一天三頓飯,都由翠蓮送上去。每次從樓上下來,她都神氣活現的,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漫不經心,連夫人跟她說話,也愛搭不理。 “這個小蹄子,看來已經被秀米收服了。仗著有人替她撐腰,越發地變得沒規矩。”夫人總愛跟寶琛這樣嘮叨。 夫人雖說心中惱怒,但與翠蓮說話的語調已經不比往昔了。為了探聽女兒的動靜,她決定暫且忍氣吞聲。 “她的那些箱子裡裝的是啥東西?”夫人強裝笑臉,問道。 “書。”翠蓮回答。 “她每天都在樓上做些啥?” “看書。” 日子一天天地捱過去,夫人的擔心也一天天地增加。既然她亦步亦趨地走上了他父親當年的老路,發瘋似乎是唯一可以期待的結果。 “她那天回來時候,我看她的神情,與當年他爹發瘋前簡直一模一樣。”夫人回憶說。她與寶琛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夫人還是執意要沿用當年對付陸侃老爺的辦法:請道士來捉鬼。 那個道士是個跛子。他手執羅盤、布幌,提著寶箱,來到院中,居然一眼就看出了那個閣樓鬼氣浩大。他問夫人能不能上樓去看看,夫人有點擔心。女兒畢竟是去過東洋、見過世面的人,萬一秀米與他照了面,鬧將起來怎麼辦?她讓寶琛拿主意,寶琛的回答是:“人既然請來了,就讓他上去試試吧。” 那個道士一搖一晃地上樓去了。奇怪的是,道士上樓之後,半日全無動靜,那個閣樓安靜像個熟睡的嬰兒。等了差不多兩個時辰,夫人著實有點著急了,就催喜鵲上樓察看(她已經不再使喚翠蓮了)。喜鵲提心吊膽地上了樓,不一會兒就下來了,說:“那道士正和姐姐有說有笑,坐在桌邊談天呢。” 她這一說,讓夫人更加狐疑。她看了看寶琛,可寶琛也一臉茫然地看著她。末了,夫人自語道:“怪事!她倒是和道士談得來。” 那個道士到了天黑,才從樓上一跛一拐地下來。一句話也沒說,就徑直朝門外走。夫人、寶琛都追著他,想問出個究竟來,那道士也不搭話,笑嘻嘻地只顧往外走,連預先說好的銀子也不收。臨出門之前,突然回過來,扔下一句話來: “嗨!這大清國,眼見得就要完啦。” 這句話,老虎聽得十分真切。要在過去,這句話說出口,是要誅滅九族的,可如今它卻從一個小道士的口中隨便地說出來,看來這大清的確是要完蛋了。不過老夫人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事實上,事情要比她擔心的嚴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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