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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二節

人面桃花 格非 8153 2018-03-19
這天上午,秀米和韓六在院中逗弄一群剛剛孵出來的小雞。小雞出殼不久,走兩步就會栽倒在地上。韓六將菜葉子剁碎了餵牠們吃。她蹲在地上輕聲地與它們說話,她叫它們寶寶。秀米偶爾問起,為什麼這麼久,也不見一個人到島上來?韓六就笑了起來。 “會來的。”韓六將一隻小雞放在手心裡,撫摸著它背上的絨毛,“他們或許正在叫票。” “叫票?” “就是和你家里人談價錢。”韓六說,“你們家交了贖金,他們就會把你送回去。” “要是價錢一時談不攏怎麼辦?” “會談攏的,他們不會漫天要價。除非你家的人一心想你死。” “如果實在談不攏呢?” “那就剪票。”韓六不假思索地說,“他們割下你的一片耳朵,或者乾脆剁下你的一根手指,派人給你爹娘送去。如果你家里人還不肯付贖金,按規矩就要撕票了。不過,他們很少這麼做。我來這兒七年,只見他們殺過一個人。是個大戶人家的閨女。”

“他們為何要殺她。” 韓六說:“那閨女火一樣的剛烈性子,來到島上就跳湖,跳了三次,救了她三次,最後她用腦袋去撞牆,又沒撞死。他們眼見得這張花票留不住,就把她殺了。他們先是把她交給小嘍們去糟蹋,糟蹋夠了,就把她的人頭割下來放到鍋裡去煮,等到煮熟了,就把肉剔去,頭蓋骨讓二爺拿回家去當了擺設。他們最痛恨自盡。這也難怪。他們辛辛苦苦綁個人來,也實在不容易,從踩點、踏線到收錢、放人,差不多要忙乎大半年時間。人一死,什麼也落不著。可官府的例銀,照樣還是要交。” “怎麼還要給官府交錢?” “自古以來官匪就是一家。”韓六嘆了口氣,“不僅要交錢,還要四六分賬。原來是五五分賬,從去年開始變成了四六分賬。也就是說,他們得來的贖金,有六成要交給官府。沒有官府的暗中袒護,這個營生就做不下去。你要是不交,他們立馬就派官兵來圍剿,半點也含糊不得。原先是每年做一回,大多是霜降之後到除夕之前這段時間動手,現在每年少不得要綁個五六個人來。一般是花票和石頭。花票指的是姑娘,綁小孩他們叫搬石頭。”

韓六的話匣子打開了,關都關不住。 她說,這個村莊從外面看和別的村莊沒什麼區別。在平時他們也種地、打魚。每年的春天,男人們就外出做工,幫人家修房造屋,實際上,這也是一個幌子。他們的真正意圖是訪察有錢的富人,物色綁架的對象,他們叫做“插簽”。他們做事極隱秘,很少失風。 秀米問她是不是知道一個名叫慶生的人。 “那是六爺。”韓六道,“這裡的頭目有兩個輩分,慶字輩的四個人,慶福、慶壽、慶德、慶生。慶六爺是老么。觀字輩的兩個人,就是大爺和二爺。” 說罷,韓六看了秀米一眼,笑著說:“瞧你身上穿的,就不是窮酸人家出身。不用擔心。他們做事極有規矩,只要你家付了錢,他們連手指頭也不會碰你一下。你就權且當作出來玩玩。不付贖金的事也不能說沒有,如果是孩子,就讓專人帶到外地,遠遠地發賣了。如果是女人,又有些姿色的,可就麻煩了,先是'揉票',然後就打發到窯子裡去了。”

“什麼是揉票?” 韓六忽然不作聲了,她咬著嘴唇,若有所思。過了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他們也叫開葷,三個大爺輪番到島上來,每個人你都得侍候。他們把你折騰夠了,才會賣到窯子裡去。要是真落到這步田地,那可夠你受的,他們有的是折磨女人的法子,也不知道是怎麼想出來的。” “你不是說,他們一共有六個人嗎?” “二爺和四爺對這種事沒興趣。聽說二爺好南風,不近女色,不知真假。至於大爺,近些年來一直在生病,已很少過問村子裡的事。甚至……”韓六猶豫了一下,接著道,“甚至有人說,大爺王觀澄如今已不在世上了。” 差不多一個月前,秀米第一次踏上這座小島的時候,看見那處荒僻的院落,那些花草和樹木,看到雲彩舒卷沒有遮攔的天空,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兒,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就連房梁中的燕子窩,也都與她的記憶絲毫不差。

那天傍晚,韓六用木勺在水缸裡舀水刷鍋,不經意敲到了缸壁,那口水缸立刻發出一陣悠遠的嗡嗡聲,就像水面的漣漪,一層層地蕩開去。她忽然就想起父親閣樓上的那隻瓦釜。 張季元離開普濟的前夜,曾約她去閣樓說話,他用手指輕輕地彈叩著,瓦釜發出了悅耳的瑯佩之聲。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輕柔的羽毛,被風輕輕托起,越過山澗、溪水和江河,飄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原來竟是這兒…… 在她當時紛亂的遐想之中,依稀覺得島上還有一處荒蕪的墳塚。為了證實自己的這種荒誕不經的念頭,她哆哆嗦嗦地問韓六,在這座島上是否有一座荒墳。韓六想都沒想,脫口答道: “有,就在房子西邊的小樹林裡,你問這事兒乾嗎?” 秀米一聽,剎那之間臉色變得煞白,沒有一絲血色,怔在那裡,神情木然。韓六看見她站在灶邊目露虛光,整個人都嚇得變了形,就趕緊過去,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定。那個瓦釜果然是件寶物,難道父親從叫花子手中買來的這個瓦釜與那個躺在墓墳中的人有什麼勾連嗎?她不敢往下想。韓六勸解了半天,秀米也是一聲不吭,兀自在那兒發呆。過了一會兒,當秀米將她的心事告訴韓六時,韓六笑道:“我當什麼事呢,看你嚇成這樣!這就是佛祖常說的前世。你前世到過這個地方,有什麼好奇怪的?”

秀米當即就央求韓六帶她去墓園看一看。韓六被她央逼不過,只得解了圍裙,又去灶角擎了一盞燈,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屋外。 在院宅的西側,有一片清幽的樹林。樹林中有一畦菜地,菜花落了一地。菜地當中果然一處墓園。墳塚由青磚砌成,磚縫中長滿了青草。四周土圍的墓欄早已頹塌,長著齊人高的蒿草。韓六說,這座荒墳是明代道人焦先的息影之地。墳塚前立著一塊青石碑,由於閒來無事,碑文她不知看過多少遍了。秀米立即從韓六手中取過燈來細細觀瞧。撣掉一層浮塵之後,碑石背面的字跡依然歷歷可辨。 焦先,字孝乾。江陰人氏,明亡歸隱。於湖中荒島結草為廬。冬夏袒露,垢污如泥。後野火燒其廬,先因露寢,遭大雪,至袒臥不移,人以為死,就視如故。先曠然以天地為棟宇,闔然合至道之前,出群形之表,入元寂之幽;犯寒暑不以傷其性,居曠野不以苦其形,遭驚急不以迫其慮,離榮憂不以累其心,捐視聽不以治其耳目。羲皇以來,一人而已。

墓碑左下角有“活死人王觀澄撰”的字樣。這段銘文顯然出自總攬把王觀澄之手。可他為什麼自稱“活死人”呢? 韓六告訴秀米,王觀澄正是為了尋訪焦先的遺跡,才最終發現了這個湖心小島的。他是同治六年的進士,點過翰林院。除資政大夫福建按察史,後遷江西吉安。中歲好道,頓生隱逸之念。遂拋卻妻孥,四處遊歷,托跡於山水之間。 既然他有了出世之想,怎麼好端端又做起土匪來了呢? 起風了。秀米坐在墓園的石階上,聽著颯颯的樹聲,不知為何,陡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她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活在世上。 湖里的浪頭層層疊疊地捲向岸邊,激起高高的水花,潑到岸上,又層層疊疊地退去。很快,天氣突然轉了陰,烏雲翻滾,電閃雷鳴。不一會兒就下起雨來,整個湖面就像一鍋煮開的稀粥,咕嘟咕嘟地翻著水泡。瀰漫的水汽遮住了遠處的山脈,花家舍亦被雨幕隔斷。到處都是刷刷的雨聲。

這天晚上,秀米早早就睡下了。很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睡得這麼沉。恍惚中她醒過來一次,那是韓六來她屋里察看窗戶有沒有關嚴。她糊里糊塗地坐起來,對她說了一句: “今天是五月初七。” 韓六知道是在說夢話,笑了笑,帶上門出去了。秀米倒頭再次沉沉睡去。即便是在熟睡中,她也能感覺到窗縫中飄進去的陣陣涼氣,帶著濕濕的水味。 她當然不知道,此刻,有一艘烏篷船趁著夜幕,在濁浪滔天的湖中朝小島駛來。有幾次,他們已順利靠岸,但南風又把船吹了回去。他們沒有打燈籠。 秀米再次醒來的時候,燈還亮著。她還能聽見院外的屋簷下刷刷的雨聲,又密又急。南窗的木椅上坐著一個人。他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兩隻腳都擱在一隻方凳上,手里托著一隻白銅水煙筒,呼嚕呼嚕地吸著,聽上去就像流水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這個精瘦的小老頭,正是五爺慶德。謝了頂的額頭油光發亮,臉上的皺紋像乾果一樣堆擠在一起。他穿著一身黑色的綢布衣裳,衣襟敞開著,肚子上的皮早已鬆弛,一層層地疊在腰間。

“你醒啦?”老頭低聲地說一句,又側過身子,將手中的引捻湊到燈上去燒,然後照例吸他的煙。 秀米嚇得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抓過一隻枕頭緊緊地抱在懷中。 “我已經來了一會兒了,看你正在睡覺,捨不得把你叫醒。”老頭嘿嘿地笑著說,“你要是還想睡,就接著睡。我不急。”說完,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抖動著雙腿。 秀米意識到,自己無數次為它擔驚受怕的這個夜晚,就這樣猝然降臨了。她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經驗,腦子裡一片空白,甚至也忘了害怕。她的手指交織在一起,絞來絞去。不過,此刻她所能做的事,也只有呼哧呼哧地喘氣而已。她感到自己的胸脯劇烈地起伏,太陽穴上的筋兒突突地跳個不停。 “你!你……”她一連說了七八個“你”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她喘息得更厲害了。

“昨天,我們派去普濟的人回來了。”老頭將水煙筒放在桌上,拿過一把梳子來,用指甲蓋輕輕地刮著梳齒。 “你猜怎麼著?你娘不肯付錢,沒想到吧,連我也沒想到。 “她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既然已經成了親,她就不是陸家的人了。按理,這贖金就該夫家出。她說得很有道理,我們的人也無話可說。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尋訪到你在長洲的夫家,結果呢,他們也不肯出這筆錢。你婆婆說,這新娘子還未過門,在半路上就被人擄了去,這贖金當然該由娘家出。再說,他們已在當地為兒子另擇了一門親事,下個月就要辦喜事了。他們無論如何不肯出這錢。你婆婆說得也有道理。只是我們沒道理。原以為逮到一隻肥鴨,沒想到到最後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今年官府的差交不了,我們只得把你交出去。

“梅城的何知府剛死了一個姨太太,你就過去好歹補個缺吧。俗語說,新鞋擠腳。我今天來,先把它撐撐大,讓你開開竅,省得你到了府衙,笨手笨腳,服侍不好何大人。” 老頭一席話,說得秀米手腳冰涼,面無血色,牙齒咯咯打戰,暫時還來不及去怨恨她的母親。 “不用害怕。”老頭兒柔聲說道,他的聲音略顯沙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似的,空空的,“和我的那幫弟兄們比起來,我還算是文雅的。” 說著,老頭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連腰都彎下來了。半天,從嗓子裡咳出一股膿痰來,含在嘴裡,看了看秀米,欲吐又止,最後硬是“咕咚”一聲咽進肚裡。他想以此來表明他的“文雅”。 秀米已經從床上跳下來了。她趿著鞋,懷裡抱著那隻枕頭,滿屋子找梳子,半晌才想起來,那梳子捏在老頭的手上呢。她又開始手忙腳亂地穿衣服。老頭靜靜地看著她,笑道: “不要穿。你穿好了,呆會兒我還得替你脫掉,何必呢?” 秀米覺得嘴裡有一股鹹鹹的腥味。她知道自己把嘴唇咬破了。她蜷縮在床邊,眼裡閃著淚光,對老頭一字一頓地說: “我要殺了你。” 老頭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天那,他,他居然當秀米的面就脫衣服!他居然脫得一絲不掛! !他朝秀米走過來了。 “別過來,你不能過來,不能。”秀米叫道。 “我要是非要過來呢?” “你會死的。”秀米憤怒地看著他,喊道。 “好吧,就讓我舒舒服服的死一回吧。”老頭走過來,很輕易地就將她的雙手反剪到了背後,湊過臉去咬她的耳垂,嘴裡喃喃道,“俗話說,埋沒英雄芳草地,現在,就請你來殺死我吧。” 為了避開他的嘴,秀米的身體就盡量向後仰,很快,她就倒在了床上。那感覺就像是她自願倒在床上的一樣。在她意識到巨大羞辱的同時,她的身體卻在迅速地亢奮。真是丟臉啊!我拿它一點也沒辦法!怎麼會這樣呢?她越是掙扎,自己的喘息聲就越大,而這正是對方所希望的。天哪,他真的在脫我的衣服呢!秀米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她的身體越來越僵硬。老頭興奮得像個公牛。你的肉比我想像的還要白。白的地方白,黑的地方才會顯得黑。老頭道。 天哪,他竟然……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 老頭正用力地將她的腿扳開。 天哪,他竟然來扳秀米的腿,難道他真的要…… 這時,他聽見老頭說,你看,你看,我還沒怎麼弄你,你他娘的自己就先潮了。聽他這麼說,秀米又急又羞,在他的臉上啐了一口,老頭就笑著用舌頭去舔。 “你,你,你可真……”秀米想罵他,可她從來就沒罵過人。她的腦袋在枕頭上徒勞地晃動。 “真怎麼樣?” “你可真是個……壞人!”秀米罵道。 “壞人?”老頭大笑了起來,“壞人?哈哈!壞人,有意思。不錯,不錯,我是個壞人。” 老頭還在她的腳上綁了串銅鈴。老頭說:“我這個人,沒有什麼別的嗜好,就喜歡聽個鈴兒響。” 她只要稍稍蹬一蹬腿,鈴鐺就會發出悅耳的噹噹聲。她動彈得越厲害,鈴鐺的聲音就越響,彷彿是對對方的慫恿或鼓勵。沒辦法,真的是沒辦法。最終她放棄了抵抗。 後半夜,秀米睜著兩眼看著帳頂,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雨早已不下了,屋子外面有青蛙在“呱呱”地叫。她的身體的疼痛已不像剛才那麼尖銳了。韓六挨著床沿坐著,不管她說什麼,秀米都不吱聲。韓六說,是女人總要過這一關。不管是你丈夫,還是別的什麼人,總有這一關。想開點,事到如今,也只有想開點了。她又說,攤上這檔子事,腦子裡很容易就會想到死。可又不甘心。挺過去就好了。 她給秀米泡了一杯香茶,擱在床邊的桌上,早已涼了。秀米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韓六,心裡狐疑道,我怎麼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死呢?在普濟時,凡是有這樣的事,女人似乎只有自尋短見一條路。可我壓根就沒想死。她的確不想死。何況,張季元早已經不在人世,時光也不能倒流。想到這裡,她忽然無端地怨恨起張季元來。這個白痴!白痴!她緊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韓六說:“我去給你燒水,你把身子洗一洗。” 說完她又看了秀米一眼,就去灶下生火燒水去了。不一會兒,秀米就聞到了麥穗稈的焦香味。只是便宜了那條老狗!她想。 等到秀米洗完澡,換了一身衣裳,天已經快亮了。韓六又讓她在地上使勁地跳一跳。她說,這樣,就不會懷孕了。秀米沒有理她。韓六新沏了一壺茶來,兩人隔桌而坐。 韓六道:“看你身上的穿戴,也不是個窮人,你娘怎麼會捨不得那點銀子。”秀米也不搭話,只是默默地流淚。過了半晌,才恨恨地道: “天曉得。” “不過,我總覺得,今天晚上的事有點不大對勁。”韓六心事重重地說,“依我看,這花家捨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秀米說:她對所有的事都沒興趣。 韓六道:“總攬把臥病不起,二爺和四爺不近女色。就算你娘不肯交這筆贖金,按規矩,這頭一晚也該輪到三爺慶福,五爺怎麼敢搶先上了島子?而且下著那麼大的雨。這夥人也沒有打燈籠,天不亮就走了。明擺著是背著人偷雞摸狗。這五爺慶德原先是總攬把在福建的部屬,你別看他蔫不拉唧的一個糟老頭子,據說能騎善射,武藝高強。雖說王觀澄只讓他坐了第五把交椅,可六個頭領中,要算他與王觀澄關係最近。 “王觀澄自從前年春天得了尿血之症,很少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這慶老五仗著自己與大爺的那層關係,常常假傳聖旨,發號施令。他知道,一旦王觀澄駕鶴歸西,這總攬把之位怎麼也輪不到他頭上。在你來之前,這花家舍就傳出風言風語,說王觀澄早在去年冬天就已血盡而亡。這慶老五將大爺的死訊隱匿不報,厝棺地窖,密不發喪。一面挾天子號令諸侯,一面暗中私植黨羽,收買人心,一旦時機成熟,這花家捨一場火併在所難免。” “他們殺他們的,與我們何干?最好一把火,將這個花家舍燒得乾乾淨淨。”秀米道。 “傻丫頭,你這話不通事理。他們哪怕殺得天昏地暗,當然不管我們的事。這局面再亂,最後總得分個勝負雌雄,不管最終誰當了家,我們做女人的,都沒有好果子吃。這夥人中,除了總攬把王觀澄之外,剩下的幾個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二爺好南風,在家裡養了七八個美貌小廝,成天做那令人髮指的禽獸之事。表面上裝聾作啞,時常泛舟湖上,釣魚自遣,實則韜光養晦,相機而動,是一等一的精明人。此人很少說話,實則內心最為陰毒。 “三爺是個書呆子,此人最是無味。渾身上下散發著酸腐文人的臭氣。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他一面趴在你身上亂咬亂拱,一面還要吟詩作賦。他要是與你過一夜,保險你得吐上兩三回。五爺你已見過,我就不說了。這六爺慶生,幾個頭領之中算他年紀最小,外號'不聽使喚',你最要當心。此人倒是沒什麼心計,雖說草包一個,但膂力過人,據說能把一隻石磨舉過頭頂,轉得像陀螺一樣。他殺人最為隨便,敢說敢做。連二爺也懼他三分。這個人最難侍候,他要是不把你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揉得脫了臼,是不會歇手的。 “唯獨那個四爺,我來花家舍多年,從來沒見過。此人深居簡出,獨來獨往,行踪極為神秘。據說,家中養著一隻鸚鵡……” “姐姐是如何來到花家舍的?家又在哪裡?”秀米問道。 這一問,韓六半天不言語。天已大亮。她吹了燈,站起身來:“我的事,以後再慢慢說與你聽罷。” 整整一個白天,秀米都在床上睡覺。中午的時候,她看見韓六到她屋裡來過一次,與她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她隱隱約約覺得韓六的話說得又快又急,似乎事關重大。但她實在太困了,只是睜開眼睛看了韓六一眼,說了一兩句什麼話,就翻過身去,重入夢鄉。 她並未完全睡實。她瞥見天空昏黃昏黃的,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樣。屋外呼呼刮著大風。不知從哪裡吹來了漫天的沙粒,在屋頂的瓦楞上叮叮作響。秀米最害怕刮大風。每到春末的時候,隨著一場暴雨過後,普濟就會出現一段揚塵天氣。大風成天嗚嗚地叫著,牙縫中都灌滿了沙粒。在沙塵中,她的心一點點地揪緊,覺得空落落無所依歸。她還記得幼年時,一個人躺在普濟家中的床上,寶琛、翠蓮、喜鵲和母親都出去了,只留下她一個人,躺在樓上,聽著窗紙被沙粒打得劈啪直響,似睡未睡,將醒未醒。她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孤單! 現在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遙遠的普濟:天色將晚,母親像影子一樣飄到樓上,坐在她床邊,低聲問她,秀秀,你怎麼哭啦?另一個則被囚禁在被湖水隔絕的荒島上,母親沒有答應交贖金,而她很可能回不去了。就像照鏡子時常有的情景,她不知道哪一個更真切。 恍惚中,她聽見有人推門進來,渾身上下被血染紅了。這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她床邊,靜靜地看著她,臉上佈滿了痛苦的愁雲。她不認識他。她看見這個人的脖子有一圈刀痕,又寬又深,黑色的血汩汩地流出來,順著他的脖子流到衣襟上。 “我是王觀澄。”來人道,“你不用害怕,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可我不認識你。”秀米詫異道。 “沒錯,此前我們並不相識,不過……” “你被人殺了嗎?”秀米問他。 “是的,我這會兒已經死了。他這一刀砍得太深了,幾乎把我的頭都砍得掉下來了。其實,對付我這樣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用不著那麼大的力氣。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疼。” “是誰殺了你?” “我沒有看清楚,他是從背後下的手。早晨起來,我覺得自己有了一點精神了,就去洗臉,他從屏風的後面走了出來。從背後下了手。我根本沒有時間轉過身來看他。” “可你心裡清楚是誰,對嗎?” “我能猜得到。”那人點點頭說,“不過,這並不重要。我這會兒對它毫不關心,因為我已經死了。我能吃一點你的玉米嗎?我實在是餓極了。” 秀米這才看見床頭的桌上放著一根煮熟的玉米,還冒著熱氣。那人也不等秀米答話,抓過來就啃了幾口。 “你幹嗎要來找我。我並不認識你,連一次面也沒見過。” “你說得對,”那人一邊吃著玉米,一邊嘟嘟囔囔地說,“實際上我也沒有見過你,不過,這不要緊。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註定了會繼續我的事業。”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除了死。”秀米道。 “那是因為你的心被身體囚禁住了。像籠中的野獸,其實它並不溫順。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小島,被水圍困,與世隔絕。就和你來到的這個島一模一樣。” “你是想讓我去當土匪嗎?” “在外人看來,花家舍是個土匪窩,可依我之見,它卻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在這裡苦心孤詣,已近二十年,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黃發垂髫,怡然自樂;春陽召我以煙景,秋霜遺我以菊蟹。舟搖輕,風飄吹衣,天地圓融,四時無礙。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洵然有堯舜之風。就連家家戶戶所曬到的陽光都一樣多。每當春和景明,細雨如酥,桃李爭豔之時,連蜜蜂都會迷了路。不過,我還是厭倦了。每天看著那白雲出岫,飛鳥歸巢,忽然心有憂慼,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對自己說:王觀澄啊,王觀澄,你這是乾的什麼事啊?我親手建了花家舍,最後,又不得不親手將它毀掉。”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以後會明白的。”來人道,“花家舍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轍,六十年後將再現當年盛景。光陰流轉,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憐可嘆,奈何,奈何。” 說完,那人長嘆一聲,人影一晃,倏忽不見。秀米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個夢。床前的櫥櫃上還擱著吃了一半的玉米。屋裡光線陰晦,屋外大風悲號,樹搖葉飛,像是有數不清的人在嘁嘁喳喳地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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