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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萧丽红 4006 2018-03-19
網魚這幾日,全家都儘早歇困得早,七、八點不到,一個個都上了床。 貞觀和銀蟾姐妹,一向跟著祖母睡的;這一晚,都九點半了,三人還在床上問“周成過台灣”、“詹典嫂告御狀”…… 她阿嬤嘴內的故事,是永遠說不完的:“詹典出外做生意,賺了大錢回來,他的丈人見財起貪,設計將他害死,還逼自己女兒再嫁——詹典嫂又是節婦又是孝女,這樣的苦情下,不得已,寫了狀紙,控告生身之父——” “周成到台灣來做生意,新娶細姨阿面;留在故鄉的妻子月女等他不回,亦自福建過海來尋夫——阿面假裝好意款待,暗中以豬肚蓮子所忌的白喬木劈柴燒,將伊毒死……半夜——” 貞觀又要懼怕又要聽;從前怕虎姑婆,現在怕詹典和月女的鬼魂。

阿嬤一說完,銀蟾二人有本事倒頭就睡,貞觀卻在那裡直翻身;看看老人家也閉起眼,沒辦法,只好去碰伊的手肘:“阿嬤,你困沒?” “唔——” “阿嬤——鬼如果來呢?” 老人家開眼笑道:“真戇,你怎麼不想:明日早起,有好魚好肉可吃?” 這一說,貞觀果然覺得自己是戇呆;每天有那麼多事情可想,她為什麼只鑽這一點轉呢? 想明白以後,心被撫平了;貞觀打起呵欠,正要入眠,卻又記起什麼事來:“阿嬤,你一點時,叫我起來好嗎?” 她阿嬤笑道:“三更半夜的,你要偷捉雞嗎?” 貞觀亦笑道:“才不是,人家要跟阿舅眾人去魚塭!” 老人家似醒非醒的“唔”了一聲,沒多久,便睡著了。 到得下半夜,貞觀在睡夢中,被一陣刀砧聲吵醒,傾身起來,只見後院落一片燈火;是女眷們在廚房準備食物、點心,要給男人帶去魚塭寮餓時好吃。

銀蟾二人還在睡,卻沒看到她外婆的人。 貞觀揉揉雙眼,端了木架上的面盆來換洗臉水,才出庭前,迎面即遇著大信、銀山等人…… …… “早啊——” “早——” 眾人都好說話,獨有銀城不饒她:“哈,你也知道起來啊?!連著四、五日,我們清晨提了魚和網具回來時,你還在做夢呢!好意思說要跟去捉魚?” “……” “——照你起身的時辰算來,魚市場大概下午和晚上才有魚賣——” “……” 貞觀飛快走到水缸旁,也不應銀城半句;其實,如果不是人客在旁,她一定拿水瓢的水甩他…… 那缸是石砌的水泥缸,正中放在廚房的半牆下,一半在內,供灶下一切用水,另半則露出外來,大家取用也方便。 貞觀彎身欲拿水瓢,手在大缸內摸了個空,只抓了把夜深露重的子夜空氣。

再探頭看時,原來呢——銀城早搶先一步;他由廚房進去,自裡面拿了正著。 貞觀取不到水,只好一旁站著等,她這才看清楚,缸里白茫茫一片的,原來是月光。 月娘已經斜過“五間房”的屋簷線,冷冷照進缸底;水缸有月,貞觀從不曾這樣近身相看,只覺自己的人,也清澈起來。 洗過臉,大家又多少吃了點心,待要出發時,銀月、銀桂才趕到:“阿貞觀,等我們——” 魚販仔和工人,還有舅舅等,都已動身;貞觀看看銀山他們,說是:“你們先走吧!我們壓後!” 銀山不放心:“要等大家等,你們兩個手腳快一點——” 姊妹二個這才放心去洗面、漱口;臨去,貞觀還加了一句:“可以不必吃——銀城手上有提盒!” 前後也不過十分鐘,當六人來到門口,原先的大隊人馬已不知去向;這下,十二隻腳齊齊趕起路來;風吹甚涼,貞觀差些忘記這是七月天。

月光自頭頂灑下,沿途的街燈更是伸展無止盡……貞觀放眼前程,心中只是亮晃晃、明淨淨。 出了莊外,再往右彎,進入小路,小路幾丈遠,接下去的是羊腸道一般的堤岸;岸下八、九十甲魚塭,畦畦相連。 六人成一縱隊,起步行來;女生膽小,銀山讓她們走前頭,分別是:銀月、銀桂、貞觀,然後是大信、銀城,銀山自己是鎮後大將軍。 貞觀每跨一步,心上就想: 太祖公那輩份的人,在此建業立家,既開拓這麼大片土地,怎麼築這樣窄的壟堤——沿途,銀山要說給台北人客聽:“這一帶,近百甲的魚塭,因連接外海的虎尾溪,鎮上的人將這兒叫做'虎尾寮'……虎尾漁燈乃是布袋港八景之一——” 銀城則是每經一處,便要做介紹:“這畦是五叔公的,五叔公一房不住家鄉,魚池託給大家照看。這畦是三叔公家的,就是會講單雄信那個——這是李家——黃家……阿貞觀她家的,還要往北再過去,就是現在你看到的掛漁燈那邊——”

銀城不只嘴裡說,他是手腳都要比,弄得提盒的湯潑出來:“你是怎樣了?” 銀月一面說,一面接了提盒去看,見潑出去的不多,到底還是不放心,便自己換了位置,和貞觀一前、一後拉著。 沿岸走來,貞觀倒是一顆心都在水池裡:這漁塘月色;一水一月,千水即是千月——世上原來有這等光景……再看遠方、近處,各各漁家草寮掛出來的燈火,隱約銜散在涼冽的夜空。 “虎尾漁燈”當然要成為布袋港的八景之首;它們點綴得這天地,如此動容、壯觀! 銀城還不知在說些什麼,銀月便說他:“你再講不停,大家看你跌落魚塭底!” 銀城駁道:“那裡就掉下去呢?!阿公、阿叔他們,連路都不用看,跑都可以跑呢!” 話未說完,忽見橫岸那邊,走來一個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電筒照一下銀山、銀月的臉,因分辨出是誰家的孩子、孫兒,馬上走開去。

就在這一刻時,貞觀忽然希望自己會在聯招考試裡落敗,她不要讀省女了。 在剛才的一瞬間,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與這一片土地的那種情親:故鄉即是這樣,每個人真正是息息相關,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對方姓名,到底心裡清楚:你是哪鄰哪裡、哪姓哪家的兒子、女兒! 她才不要離開這樣溫暖的地方,她若到嘉義去,一定會日日想家夜夜哭——這一轉思,貞觀的步子一下輕快起來,話亦脫口而出:“別說外公他們了,這路連我閉著眼睛都能走——” 她一走快,銀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了,於是提盒又交回銀城手裡,銀城邊接邊笑:“哈!學人家!” 貞觀停腳問:“笑什麼?沒頭沒尾的,我學誰了?” 銀山笑道:“這句話是大信講的;他家住台北西門町,他說西門町他閉著眼睛也會走!”

鬧鬧吵吵,居然很快到了目的地;魚塭四圍,盡是人班,貞觀看母舅們一下跳入塭裡幫忙拖魚網,一下又躍上岸來指揮起落,自己這樣一滴汗不流的站著看,實在不好,便拉了銀桂坐到草寮來。 岸邊、地下,雖有二、三十個人手,少算也有一、廿支電石火和手電筒,然而貞觀坐到魚寮來時,才發現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還是那月光。 它不僅照見寮前地上的瓦礫堪數,照見不遠處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風清雲明,照得連貞觀都以為自己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衫。 頭次網起的魚兒最肥,魚販仔一拉平魚網,魚們就在半空掙跳、竄躍,等跌回網上,論千算萬的魚身相互堆棧時,就又彼此推擠,那在最底層的,因為較瘦小,竟可以再從網眼溜掉,回到熟絡的池水里;魚們不想離開魚塭,也許就像貞觀自己不欲離開家鄉一樣? !貞觀不禁彎下頭低了身來看,也有那麼二、三尾,魚頭已過,只因魚身大些,竟夾在網中不上不下……

貞觀將身一仰,往後躺在木板釘成的草鋪床上,心裡竟是在替魚難過。 她閉起眼,裝睡,誰知弄假不成,真的睡著了;等銀月推她時,貞觀一睜眼,先看到的是天蒼茫,野遼闊,帶濕的空氣,霧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開天地時的氣象。在這黎明破曉之時,天和地收了遮幕,變成新生的嬰兒;貞觀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兒,當第一陣海風吹向她時,她心內的那種感覺,竟是不能與人去說。 連著吃了好幾日的蝨目魚,飯桌上天天擺的盡是它們變出來的花樣,魚粥、魚鬆、清湯、紅燒、煎的、煨的。受益最多的是大信,據貞觀看來:城市人自然少有這樣的時候,然而受害最大的,卻也是他,陸續被魚刺扎了幾遍。 前幾回,都被她三妗拿筷子挾走,這一次魚刺進了肉裡面,扎著會痛,就是找不到頭,筷子和飯丸都無用,一個大男生,坐在正廳中,眼紅淚流的,別說大人忙亂,連她看了都難過。

貞觀想著自小吃魚的經驗,倒給她想出個方兒來,便三、兩步,走回自己家裡,她母親看了她,笑瞇瞇道:“成績單才寄來,怎麼你就知道回家拿了?” 說著開了衣櫥,取給她看,又說:“明日的報紙就有了呢!你快去學校與先生說一聲,他也歡喜!” 貞觀看了看分數,卻說:“我先去跟重義嬸討麥芽,四妗的侄子被魚刺扎到咽喉。” 說著,走到後院來開門,後面小巷,有家做餅的鋪子,裡面堆著一鉛桶、一鉛桶的麥芽糖。 麥芽討到了,是一小只竹棒子,粘著軟軟的一團,貞觀怕它流掉到地上,也不走回家,直接從小巷口穿出大街,回到外公這兒。 這邊家裡,大人還在焦急呢!烏鴉鴉一堆人圍著大信,大概計窮了。 貞觀不敢明伸出手,趁亂將它塞給銀安,果然大信吞後一分鐘,便站起身叫好了。

事後問起來,居然沒人知道是誰討來的麥芽,大信說是銀安叫他吞的,銀安則想不起到底誰人遞給他,到被問急了,居然瞪眼叫道:“好了便好了,管它是天上落下來!” 這次以後,大信再不敢多吃魚了,只對無骨無刺的蛤、蚌感興趣,每天帶著竹簍,和銀川他們去魚塭摸“赤嘴”。赤嘴是粉蛤的另一種,肉較厚,殼反而薄,喜歡做穴在魚塭四周靠堤岸的濕土裡,黃昏時,就跑出洞來吃水了。 十天過去,大信的臉也曬黑了,卻給他摸出一套找赤嘴的訣竅來:靠岸邊的土上,若有一個像鎖匙孔的小洞,伸手進去,一定會摸到一隻。 正當他熱著摸赤嘴時,他母親已收拾好行李要走;家下眾人,一口一聲的挽留道:“妗仔若不棄嫌這裡,就多住幾日才好,一過八、九月,海邊、塭內,都出毛蟹,'十月惜,蜞較碇石'小小一隻,裡面全是蟹黃!” 他母親道:“到十月,還要二個月呢!已經住了個餘月,他父親會說我……” “至少也等過了中秋再走,中秋這裡還算鬧熱,碼頭全部的船隻,都自動載人到外海賞月。” 大信的樣子有些動心,他母親卻說:“哪裡行呢!他父親信上直催,大信的學校,也快要開學了!” 貞觀的外婆又說:“大信就叫他姑丈先送他回去,妗仔你難得來一趟,還是多住些時。” “下次吧!下次再來……親家、親家母,大家有閒也去台北走走!” 當下看好時間,母子二人決定坐明日的早班車回去;貞觀以為吃過晚飯,他們就會趁早歇困,誰知晚來她外公在天井講“薛仁貴征西”,貞觀才找到座位坐下,一抬頭,赫然發現大信就在前座。 “鬼頭飛刀蘇寶同,移山倒海樊梨花……”故事正說得熱鬧,大信忽回頭與銀安說:“明晚的故事,我就听不到了。” 她四妗照例來分愛玉,貞觀才接過碗,聽他這一說,差些失手打翻掉;她是同時想起今早自己接到的那紙註冊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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