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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萧丽红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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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14340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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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萧丽红 7451 2018-03-19
貞觀是出生在大雪交冬至彼時;產婆原本跟她外家阿嬤說:“大概霜降時節會生。”可是一直到小雪,她母親仍舊大著腹肚,四處來去;見到伊的人便說:“水紅啊,拖過月的囡仔較巧;你大概要生個狀元子了!” 她母親乃從做姑娘起,先天生就的平靜性格,聽了這般說話,自是不喜不驚,淡然回道:“誰知啊,人常說;百般都是天生地養的……誰會知呢?” 貞觀終於延挨到冬至前一天才落土,生下來倒是個女兒,巧拙尚未分,算算在娘胎裡,足足躲了十一個月餘。 ——到她稍略識事,大人全都這麼說笑她:“阿貞觀,人家都是十個月生的,為什麼你就慢手慢腳,害你娘累累、掛掛,比別人多苦那麼兩下?” 貞觀初次聽說,不僅不會應,還覺得人家問得很是,這下纏住自己母親問個不休;她母親不知是否給她問急了,竟教她:“你不會這樣回:因為那天家家戶戶都搓冬至圓,我是選好日子來吃的。”

問題有了答案,貞觀從此應答如流,倒是大人們吃了一驚;她三妗還說:“我們阿貞觀真的不比六七歲的囡仔……到底是十二個月生的!!” 乍聽之下,貞觀還以為自己生得是時候;後來因為表姊妹們一起踢毽子,兩人都是二十六下,銀蟾一定要說自己贏。 “為什麼?”貞觀笑問道,“不是平嗎?” 銀蟾說:“數目相同,就比年紀;你比我大一歲!自然算你輸!” 貞觀不服,問她幾歲,銀蟾說是六歲,貞觀啊哈一聲笑出來:“說平你還不信,比什麼年歲,我也是六歲啊!” 銀蟾嗤鼻說她:“誰說你六歲?正頭算?還是顛倒算?” “六歲就是六歲,怎樣算都是六歲!” 銀蟾收起毽子,推著她往後院走:“好!我們去問!!隨便阿公,阿嬤抑是誰,只要有人說你六歲,我就輸!”

後院住的她三舅,三妗;芒種五月天,後園裡的玉蘭、茉莉,開得一簇簇,女眷們偶爾去玩四色牌;那房間因吃著四面風,涼爽加上花香,一旦知滋味,大家以後就更愛去,成了習慣。 二人一前一後,才踏入房內,見著她母親背影,貞觀就問:“媽,我今年是幾歲啊?” 大人們先後回過頭來,唯有貞觀母親靜著不動,伊坐在貞觀大妗身旁,正提醒那紅仕撿對了。 這下貞觀只得耐心坐下來等著,誰知一旁她二姨開了口:“阿貞觀肖牛,肖牛的今年七歲!” 像是汽球一下紮了針,貞觀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銀蟾見此,立刻挨到她身旁坐下,抓了她的手輕拍著,卻又仰頭幫她詢問:“貞觀是說,我們讀同一班,為什麼我是六歲?” “人家銀蟾屬虎!”

“屬虎六歲?……為什麼屬虎就六歲?” 貞觀這一問,眾人差不多全笑了起來,連她母親都抿了嘴角笑說道:“你今日是怎樣?跑來番這個?” 說話的同時,她二姨等到了四色卒;於是眾人放下手上的牌,重新和局。 她大妗伸手按了貞觀的肩頭,說是:“阿貞觀,大妗與你講,生肖歲數是照天地甲子算的,牛年排在虎年前,當然牛年的人大一歲!” 貞觀這下問到關頭來了:“可是,大妗,我們只差一個多月,銀蟾只慢我四十二天!” 這下輪到她三妗開口了,伊一面替贏家收錢,一面笑貞觀:“照你這樣算法,世間事全都算不清了;你還不知道,有那廿九、卅晚,除夕出生的,比起年初一來,只隔一天,不就差一歲嗎?” 貞觀一時無話。 她三妗接下道:“等你大了,你才不想肖虎呢,虎是特別生肖,遇著家中嫁娶大事,都要避開……對了,你還多吃一次冬至圓呢!你忘記了?單單那圓仔,就得多一歲!”

眾人又笑;貞觀腮紅面赤,只得分說:“——其實……人家也沒吃到——” 話未完,只聽得房門前有人叫貞觀,她待要起身,先聽得她三妗笑喚道:“四嬸,四嬸,你快進來聽!阿貞觀在這裡計較年歲,跟湯圓賴帳呢!” 小學六年書念下來,貞觀竟是無有什麼過人處,雖說沒押在眾人後,倒也未曾領人先,拿個溫吞吞第七名,不疾不緩,把成績交上去;她母親大概失望了,說了她二句,她外公卻開口替她分明:“水紅,你這句話層疊,想想看,你自己五叔念到東京帝大的醫學士,也算得人才的,你知麼?他到了上中學校,還一直拿第二十名呢!古人說大隻雞慢啼;提早會啼的雞,反而長不大,小學的成績,怎麼就準了呢?” 她母親不作聲;她外公又言道:“你聽我說:女兒不比兒子,女道不同男綱;識者都知,閨女是世界的源頭,未來的國民之母,要她們讀書,識字,原為的明理,本來是好的,可是現時不少學校課業出眾的,依我看,卻是一點做人的道理也不知,若為了念出成績,只教她爭頭搶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許多本分,這就因小失大了——”

貞觀覺得外公這話正合她的心,更是聚會心神來聽: “兒子不好,還是一人壞,一家壞,一族壞,女兒因負有生女教子的重責,可就關係人根,人種了,以後嫁人家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氣的兒女,這個世間還不夠亂啊?” 貞觀想著外公的問話有理,因為今天早上,她還看到兩個男生在巷口打架。 “從前你阿祖常說的:德婦才生得貴子。又說:家有賢妻,男兒不做橫事。由此想來,才深切知道女兒原比兒子貴重,想開導伊們,只有加倍費心神了!” “阿爹見的是!” “這樣說來,明兒等伊聯考考完,叫她天天過來跟我念千字文!” 考完初中聯考,貞觀其實是無甚把握,然而心裡反而是落了擔子的輕鬆;到底這六年的學業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最興奮的,還是可以過外公家去唸《婦女家訓》《勸世文》。

她外公有大小一廿個孫子,除了她五舅未娶,其餘都已成家。大舅早歲被日本兵徵到南洋當軍,十幾年來不知生死。她大妗守二個兒子銀山、銀川過日子。二舅、三舅各有二男二女;銀城、銀河、銀月、銀桂、銀安、銀定,銀蟾、銀蟬。四房是一女一男:銀杏、銀祥,再加上貞觀這班外孫兒女有事沒事就愛回來,一個家不時的鬧熱滾滾。 開始與外公讀書以來,貞觀第一句熟記心上的是《勸世文》的起頭: “天不可欺”“地不可褻”“君不可罔”“親不可逆”。 刻骨銘心以後,她居然只會從頭念起;也就是整段文字一從中間來,她便接不下去。 一次,外公叫她們分段背,先由銀月念起: “師不可慢”、“神不可瞞”“中不可侮”、“弟不可虛”,“子不可縱”,“女不可跋”。

跟著是銀桂: “友不可泛”、“鄰不可傷”、“族不可疏”“身不可惰”“心不可昧”“言不可妄”。 再來銀蟾: “行不可短”、“書不可拋”“禮不可棄”“恩不可忘”“義不可背”“信不可爽”。 當銀蟬念完: “勢不可使”“富不可誇”“貴不可恃”“貧不可怨”“賤不可凌”“儒不可輕”時,貞觀竟忘了要站起來,因為她還在底下,正小聲的從頭念起—— 讀千字文就更難了,字義廣,文字深,十幾天過去,貞觀還停在這幾句上頭:“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尺璧非寶,寸陰是競”。然而愈往後,理念愈明;書是在讀出滋味後,才愈要往裡面鑽,因為有這種井然秩序,心裡愛著—— “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外受父訓,入奉母儀”“諸姑伯叔,猶子比兒”“孔懷兄弟,同氣連枝”。

等念到時,更是教人要一心一意起來;從“——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弟於長,宜先知,首孝弟,次見聞,知某數,識某文”到“犬守夜,雞司晨,苟不學,曷為人,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不如物,幼而學,壯而行,上利國,下便民,揚名聲,顯父母,光於前,裕於後——” 貞觀是每讀一遍,便覺得自己再不同於前,是身與心,都在這淺顯易解的文字裡,一次又一次的被滌蕩、洗潔…… 暑熱漫漫,貞觀外公所以會選在早晨讀課,唸書;等吃過午飯,通常人人手上,會有一碗仙草、愛玉。 貞觀吃這項,總是最慢,往往最後一個放下碗,不知情的,還以為她一人吃雙份。 久了以後,竟然隱約聽到一個綽號,真個又是生氣又好笑: “九頓伯母?!什麼意思嘛?!”

其實她心裡猜著十分了,只是不願意自己這樣說出來。 銀蟾等人笑道:“就是人家吃一頓飯,你吃九頓啊!” “我吃九頓?誰看見了?!” “沒吃九頓,怎麼那麼慢?” “……” 一嘴難敵兩舌,貞觀說不過眾人,轉頭看男生那邊,亦是鬧紛紛: “……” “不好!不要!換一個!” “啊,想起來,昨晚叔公在樹下講什麼'開唐遺事',好了,我要做徐懋功!” “我做秦叔寶!” “我做程咬金!” “尉遲恭是黑臉啊!我又不像!” “不像沒關係,本來就是假的嘛!” …… 銀祥還小,才五歲,只有站著看的份;剩下一個銀定,就是不肯做李世民! “沒有李世民,怎樣起頭呢?”

“那……看誰要做,我跟他換!” “……” 這邊的銀蟾見狀,忍不住說他道: “哈,你莫大呆了!李世民是皇帝呢!你還不要——” 銀定這時轉一下他牛一樣的大眼睛,辯道: “你知道什麼?!阿公說過:第一戇做皇帝,第二戇做頭家,第三戇做老爸……還不知誰呆呢!”原來有此一說,銀川最後只得提議: “耍別項好了!銀蟾她們也可以參加;'掩咯雞'是人多才好玩!” 捉迷藏的場地,一向在對街後巷底的鹽行空地,那兒榕樹極多,須垂得滿地是,不止遮蔭,涼爽,還看得見後港的漁塭與草寮。 可惜的,它的斜對面開著一家棺材店,店裡、門口,不時擺有已漆、未漆的杉板;不論大紅或木材原色,看來都一樣的叫人心驚。 “掩咯雞”得到眾聲附和,算一算,除了銀山大表哥外,差不多全了;貞觀本來想去的,可是說來奇怪,前幾個夜晚,她老是夢見那間棺材店……這兩天,走過那裡都用跑的…… “阿貞觀怎麼不去?” “我……我愛困!” 大家一走;連小銀祥都跟去了;貞觀想想無趣,自己便走到阿嬤房裡來。 她外婆的床,是那種底下打木樁,上頭鋪涼板的統鋪,極寬極大;貞觀悄聲躺下,且翻了二翻,才知自己並無睡意。 老人家睡得正好,再下去就要給她吵醒…… 貞觀想著,立時站起,穿了鞋就往後園走。 她外婆的三個女兒,只有二姨是長住娘家的;為了二姨丈老早去世,只留個半歲大的嬰兒給伊,如今惠安表哥十七、八了,在台南讀高中,二姨一個人沒伴,就被接回來住了。 今兒貞觀一腳踏入房內,見著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這件事來——自己母親和阿妗們,為何時常來此;她們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輸贏不過五塊錢,什麼使她們興致致呢?原來她們只為的陪伴寡嫂與孀姊度無聊時光,解伊們的心頭悶…… 怪不得她外公不出聲呢——她二姨最先看到她,笑道:“好啊,阿貞觀來了,每次伊來,我就開始贏!” 她三妗笑道:“這樣說,阿貞觀變成錢婆了,只可惜,錢婆生來大小心,看人大小目,扶起不扶倒——” 還未說完,大家都笑了;貞觀有些不好意思,揉眼笑道:“三妗,你真實輸了?” 口尚未合,眾人笑道:“你聽她呢!不信你摸摸伊內袋,一大堆錢等著你幫伊數呢!” 說著就說到讀書的事來,她二姨問:“阿貞觀考學校考得怎樣?” 她母親道:“你問她呢!” 貞觀回說:“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把寫的答案說給老師聽,老師算一算,說是會考上。” 眾人都是欣慰的表情,獨有她母親道:“伊真考上了,也是問題,通車嘛,會暉;住宿舍,又會想家……才十三歲的孩子!” 她二姨問:“怎麼不考布中呢?和銀蟾有伴——” “她們那個導師,幾次騎腳踏車來說,叫我給她報名,說是讀布中可惜,他可以開保單,包她考上省女!” “……” 停了一下,她大妗提醒道:“阿貞觀不是有伯父在嘉義嗎?” “是伊出生那年搬去的,這麼大了,連面都沒見過……” …… 聽著,聽著,貞觀早已橫身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小時候,她跟著大人去戲園看戲,說跟去看戲,不如說跟去睡覺,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愛睡,每次戲完散場,都是被抱著出來的。 母親或者姨、妗,輪流抱她,夜晚十一、二點的風,迎面吹來,叫人要醒不醒的…… 大人們給她拉起頭兜,一面用手撫醒她的臉,怕小孩的魂留在戲園裡,不認得路回家…… 貞觀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飯時刻;牌局不知幾時散的,她母親大概回家煮飯了;左右鄰居都羨慕伊嫁得近,娘家、婆家只是幾步路。 眼見飯廳內燈火光明,貞觀忙洗了臉走來。在外公家吃飯,是男女分桌,大小別椅的,菜其實一樣,如此守著不變,只為了幾代下來一直是這般規矩。 更小的時候,她記得銀蟾跑到銀定他們那桌,被三妗強著叫回來…… 貞觀是以後才聽自己母親說是:“女兒家,站是站,坐是坐,坐定了,哪裡就是哪裡,吃飯不行換坐位,吃兩處飯以後要嫁兩家!” 她在廳門口遇著銀月,問聲道:“還沒開始嗎?你要去哪裡?” 銀月拉住她道:“捉迷藏還未散呢!大哥哥去找半天也沒下落……誰還吃得下?” 貞觀聽說,亦拉了銀月道:“走!我們也去找——” 話未了,只見銀杏,銀蟾幾個一路哭進來;那銀蟾尤其是相罵不落敗,挨打不流淚的番邦女,如今這樣形狀,眾人哪能不驚? “什麼事啊?” “什麼事?” 連連問了十聲,竟是無有響應;貞觀二人悄聲跟進廳內,見大人問不出什麼,只得走至銀蟾面前,拉她衣服道:“阿蟾,你怎樣?” “哇——” 這番婆不問也罷,一問竟大哭出聲…… 貞觀三舅只得轉向呆立一旁的銀定問道:“到底怎樣了?銀山不是去找你們回來?他自己人呢?” 銀定嚅嚅道是:“……大哥哥叫我們先回來,他和二哥哥、三哥哥還要再找——” 眾人眼睛一轉,才發覺銀祥不見了。 “銀祥人呢?” 這一問,男的又變得像木雞,女孩子卻又狠哭起;貞觀四妗顧不得手上端的湯,一手抓了銀蟾問道:“怎樣的情形,你與四嬸說清楚!” 番婆揩一下淚水,眼睛一閃,淚珠又滴下頰來:“……大家在'掩咯雞',阿祥不知躲到哪裡去……” “有無四處找過?” “都找了——找不到,我們不敢回來,可是大哥哥——” 不等伊說完,眾人都準備出發去找,卻見棺材店的木造師傅大步跨進來,慌慌恐恐,找著貞觀外公道:“同文伯,這是怎麼說起——你家那個小孫子,唉,怎會趁我們歇困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內去躲……” 四五個聲音齊問道:“囝仔現在呢?” “剛才是有人來店裡看貨,我們才發覺的……因為悶太久,已經沒氣息——我們頭家連鞋都不顧穿,赤腳抱著去回春診所了……頭家娘叫我過來報一聲……你們趕緊去看看——” 前後不到兩分鐘,屋裡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貞觀正跟著要出門,卻見她大妗停了下來,原來銀山、銀川還有銀城不知幾時趁亂回來了:“你過來!” 伊叫的是銀川,貞觀從不曾看過她大妗這樣疾聲厲色——銀川一步步走向她面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媽——” “我問你,你幾歲了?” 銀川沒出聲;大妗又道:“你做兄長的,小弟、小妹帶出去,帶幾個出去,就得帶幾個回來,你知嘛?” “……” “少一個銀祥,你有什麼面目見阿公、阿嬤、四叔、四嬸?” “……” 她大妗說著,卻哭了起來:“你還有臉回來,我可無面見眾人,今天我乾脆打死你,給小弟賠命!” “媽——” “大妗——” “大伯母——” 銀山已經陪著跪下了,貞觀、銀月亦上前來阻止,她大妗只是不通情,眼看伊找出藤條,下手又重,二人只得拉銀城道:“快去叫阿公回來!” 誰知銀城見銀山二人跪下,自己亦跟著跪了;貞觀推他不動,只得另拉銀月道:“走!我們去診所看看,不一定銀祥無事呢?二哥哥就不必挨打了!” 貞觀的四妗已經幾天沒吃飯了;前兩日,她還能長嚎大哭:“銀祥啊,我的心肝落了土……” 以後聲嘶喉破,就只是乾嚎而已;無論白天、夜晚,貞觀每聽見她的哭聲,就要跟著滴淚——這一天,逢著七月初七,中午一過,家家戶戶開始燜油飯,搓圓仔,準備拜七星娘娘——貞觀懶在床上,時僕時趴,心裡亂糟糟。 四妗或許在她房內,旁邊不知有無人家勸伊?這個時候,大家都在灶下——貞觀想著,差一點就翻身站起,然而她又想到:見著四妗,要說什麼話呢?她也只會拉著伊的裙角,跟著流淚而已。 ——“起來!起來!!你困幾點的?” 銀蟾的人和聲音一起進來;她近著貞觀坐下,繼續說道:“大家都在搓圓仔,說是不搓的沒得吃!” 貞觀不理她;銀蟾笑道:“還不快去!二伯母說一句:阿貞觀一向搓的最圓,引得銀桂她們不服,要找你比賽呢!” 貞觀移一下身,還是不動。 “你是怎樣了?” 貞觀卻突然問一句:“四妗人呢?” 銀蟾的臉一向是飛揚,光采的,貞觀這一問,只見她臉上整個黯下來:“四嬸原先還到灶下,是被大家勸回房的,我看伊連嚥口涎都會疼——” 貞觀翻一下身,將頭埋在手裡。 想到銀祥剛做滿月那天,自己那時還讀三年級,下課回來,經過外公家門口,被三妗喊進屋裡,就坐在這統鋪床沿邊,足足吃了兩大碗油飯——她記得那天:四妗穿著棗紅色洋裝,笑嘻嘻抱著嬰兒進來,嬰兒的手煉、手釧,頭上的帽花,全閃著足赤金光,胸前還掛個小小金葫蘆…… “四妗,小弟給我抱一下!” 她從做母親的手,接過小嬰兒來,尚未抱穩呢,五舅正好進來看見,笑道:“大家來看啊!三斤的貓,咬四斤的老鼠——” …… 正想著從前,又聽銀蟬進來叫道:“你們快去前廳,台北有人客來!” 銀蟾一時也弄不清是誰,問道:“你有無聽清楚是誰?” “是四嬸娘家的阿嫂與侄子。” 銀蟬說完,探子馬似的跑了。 桌觀耳內聽得明白,忙下床來,腳還找著拖鞋要穿,銀蟾早已奪門跑了。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天井,銀蟾忽地不動了…… “你是怎樣——” 銀蟾還未出聲,貞觀從她的眼波流處望去,這才明白:四妗的侄仔原來是十五、六歲的中學生;她們起先以為是七、八歲的小人客! 二人只得停了腳步,返身走向灶下;灶下正忙,亦沒有她們插手的,倒是姊妹們全集在“五間”搓湯圓,“五間”房緊臨著廚房隔壁,筐籮滿時,隨時可以捧過去…… 二人才進入,銀蟾先笑道:“誰人要比搓圓仔?阿貞觀來了——”貞觀打她的手道:“你莫胡說,我是來吃的!” 銀蟾笑道:“七娘媽還未拜呢,輪得到你——” 說著,二人都靜坐下來,開始捏米糰,一粒粒搓起。 七夕圓不比冬至節的;冬至圓可咸可甜,或包肉、放糖,甚至將其中部分染成紅色;七夕的卻只能是純白米糰,搓圓後,再以食指按出一個凹來……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按這個凹? 小時候為了這一項,貞觀也不知問過幾百聲了;大人們答來答去,響應都差不多,說是——“要給織女裝眼淚的——” 因為是笑著說的,貞觀也就半信半疑;倒是從小到大,她記得每年七夕,一到黃昏,就有牛毛細絲的雨下個不停。 雨是織女的眼淚……“織女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呢?” 她甚至還問過這麼一句;大人們的說法就不一樣了——織女整一年沒見著牛郎,所以相見淚如湧——牛郎每日吃飯的碗都堆棧未洗,這日織女要洗一年的碗——“阿貞觀,這雨是她潑下來的洗碗水!” “牛郎怎麼自己不洗呢?” “戇呆!男人不洗碗的!” …… 那凹其實是輕輕、淺淺,象徵性罷了,可是貞觀因想著傳說中的故事,手指忘了要縮回,這一按,惹得眾人都笑出來:“哇!這是什麼?” “貞觀做了一個面盆仔!” “織女的眼淚和洗碗水,都給她一人接去了……” 連她自己都被說笑了;此時,第一鍋的湯圓、油飯,分別被盛起,捧到五間房來。 隨後進來的,還有她外婆,貞觀正要叫阿嬤時,才看到伊身旁跟著那個中學生——“大信,你莫生分,這些都是你姑丈的侄女、外甥——” 那男學生點了一下頭,怯怯坐到一邊;她阿嬤轉身接了媳婦添給伊的第一碗油飯,放到他面前:“多少吃一些!你知道你阿姑心情不好,你母親要陪伊多講幾句話——” “我知道——” 男生接了著,卻不見他動手——湯圓都已搓好,銀月、銀桂亦起身將筐籮抬往灶下;貞觀於是拉了銀蟾道:“拜七娘媽的油飯上不是要鋪芙蓉菊嗎?走!我們去後園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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