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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我與地壇 史铁生 28907 2018-03-19
想給詹牧師寫一篇報告文學,已經有很久了。 ——僅此一句,明眼的讀者就已看出,我是在套用偉人的路數。事已至此,承認下來是上策。我選擇上策。 原來我甚至想題名為“詹牧師X傳”的,可眼下不時興作傳了,無論是什麼樣的傳。 “正傳”也不適宜。一來文體舊了,唯恐發散不出恰當的氣息。二來有魯迅先生,而且至今魅力猶存,只有常冒傻氣的人才不懂:步偉人之後塵,只能愈顯出自己的卑微和淺薄。由此也可見,我的套用絕非是想也作一名偉人,實在倒是冒了“卑微和淺薄”的風險呢!不宜作傳的第三個原因是:天有不測風雲。明白說,你摸得清誰的底細?換言之,你敢擔保誰的歷史就完全清白?倘若你要為之作傳的人當過三五天特務,或出賣過一兩分鐘靈魂呢?尤其是從那動亂年月中活過來的人,誰敢拍拍胸脯說自己一向襟懷坦蕩、徹底問心無愧呢?為了給別人立傳,竟至過早地為自己豎起了墓碑的人又不是沒有過,所以得“悠著點”。這兩年'情況變了,但一般來說,“悠著點”總沒虧吃。所以我還是決定不作傳,而是給詹牧師寫一篇報告文學。有說“為階級敵人豎碑立傳”的,沒有說“為階級敵人豎碑立報告文學”的。想來,“報告”二字妙用無窮,無論什麼事,報告了,總歸沒錯兒,就算遇見的是個特務,不也是得報告麼?

我要寫報告文學,還因受了一個棋友的啟發。那天我剛要吃掉他的老將兒,他忽然推說他還有些要緊的事得趕緊去辦,這盤棋就先下到這兒。算我贏了。他說他預備寫一篇報告文學,關於一位著名的女高音的,也可以是關於一位著名的老作家的,或者關於一位著名的別的什麼的。 我忽然想起了詹牧師。 “牧師?”棋友竭力笑出幾個高音,把輸棋的尷尬完全替補了下去。 “那是他年輕的時候,作過一個基督教會的主講牧師。後來他負責傳呼電話。” 棋友的笑聲更加響亮。等我把棋子碼人棋盒,光從雙方的表情判斷,誰都會認為輸棋的是我了。 “你還是自己去寫那個傳電話的牧師吧!”棋友說,“紙筆都現成,又不是生孩子,只有女人才會。”

我心裡一動,覺得這話不無道理。 現今知道詹牧師作過主講牧師的人不多了,知道他獲得過神。史兩項碩士學位的人就更少,多數人只記得,那個傳電話的詹老頭兒一向服務態度很好。這倒很像一篇報告文學的開頭。一般報告文學都是從一個人的懷才不遇寫起,寫到其人終於蜚聲某壇或成就了某項大事業止,頂不濟也要寫到被伯樂發現。可是,詹牧師未了還只是個傳電話的。我相信這與他的臉相有關:雖然大庭飽滿,但下巴過於尖削,一直未能長到地閣方圓的程度。據說,年輕時,詹牧師為此曾很苦惱,查考過幾本相書,也不使人樂觀。而立之年一過,他轉而憤懣,在一篇論文裡曾寫道:“基督精神本是一種自強不息的精神!”接著他引申了馬丁——路德的思想,認為人要得到上帝的拯救,既然不在於遵行教會的規條,當然也不在於聽任命運的擺佈。最後他寫道:“耶穌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救星,在他偉大精神的照耀下,苦難眾生都有機會得救,唯逆來順受的宿命論者除外。”於是招來了反動統治階級的怒目,甚至懷疑他與共產黨有牽聯。不惑之年的詹牧師更加成熟,時值全國已經解放,國計民生蓬勃日上,他進而懷疑了有神論,並於無意中貶低了他的主。他說:“有神論者都是因為並沒有弄懂基督教的真諦,馬列主義才是苦難眾生的大救星!”這又得罪了很多同事。一些人說他是“牆頭草”(相當於後來所說的“風派”),甚至乾脆說他是猶太。詹牧師處之泰然,說:“倘不是為了三十塊銀幣,而是為了真理,主耶穌是會贊同的。”

棋友正一心一意地琢磨著,一篇報告文學的字數以多少為宜。 “五萬兩千七八百字,你看夠不夠?”棋友問。 “湊個整兒吧,十萬字,夠一台彩電。” 棋友頻頻點頭。 就在那一刻,我決心寫一篇報告文學了。 上集寫法嘛——?其實和寫新聞報導相去不遠(順便提一句,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報社工作),大概也都是記述一些事業的成功之人及其成功之路。說一說該人是怎麼落生的,怎麼長大的,具有怎樣出色的品質和智能,於是克服了什麼和什麼,就怎麼樣和怎麼樣了起來。所不同的是,常常兼而介紹一下海燕和雄鷹的生活習性。比方說,海燕喜歡劃破陰沉的天空,雄鷹則更善於“擊”——鷹擊長空。還有聯繫一下松樹風格的、黃金品質的、某一星座之光芒的,等等。也有側重於氣象及地理環境記載的,譬如:閃電,雷鳴,暴風雨震撼著這個小山村,在一間低矮的茅草棚裡,一個嬰兒呱呱墜地,一個偉大的生命來到了人間。

相當不幸!上述諸條,詹牧師一條都不佔。前面已經說過,詹牧師因為差一項“地閣方圓”,始終沒能偉大得了;而且連出生時的史料也早已散失。他自己當時過於年幼,又沒記住是否下過雨,是否有過電閃和雷鳴;父母早逝,連生辰八字也是一筆糊塗賬。並不是我一味地要套用偉人的路數,實在是因為詹牧師當時只顧了哭,倒把頂重要的事給忘記了。那時的戶籍制度又很鬆懈。非要寫一寫他的出生情況不可的話,我只能說,是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裡,南飛的雁陣正經過一座小城的上空,教堂(帝國主義列強的一種侵略方式)的鐘聲悠長而淒惶地敲響,路旁的落葉堆中傳出一個嬰兒微弱的哭聲,一對貧苦卻善良的老人經過這裡,毫不猶豫地收養了這個奄奄一息的棄嬰,以致後來的七十多年內,世上有了詹牧師其人。不過我至今拿不准,這會不會也是依據了想像和杜撰。詹牧師常把一些頗具傳奇色彩的事物記得很牢,記得久了,便以為自己也不過如此。譬如就說這生日,他早年總是在各式的表格中填上十月十日(按他被善良的老人收養了的那天算)。 “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一個出生於十月一日的紅五類人士,狠狠地嘲笑了他的十月十日,說是“這也不無階級性”。詹牧師先是羨慕人家,繼而慢慢回憶:自己在落葉堆中未必只是呆了一天,而且生母在遺棄自己之前是不會不痛苦的,不會一生下來就拿去扔掉,想必是猶豫了一個多禮拜的,如此算來。自己的生日也應該是十月一日。為這事詹牧師跑了不少次派出所,申明了理由,要求把顛倒了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他兒子問他,為什麼不把生年也改成一九四九呢? “那樣,我在學校裡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他兒子說。詹牧師無言以對。詹夫人一向的任務就是在父子們和稀泥,此刻為丈夫解圍道:“你爸爸不是那種……一哪種呢?沒有下文。其時,詹夫人邊洗菜,邊考慮應不應該告訴兒子,詹牧師小時候的名字叫”慶生“,雖然是為了慶賀於落葉堆中僥倖存活而起,而且是在辛亥革命之前,但與十月十日聯在一起想,總不見得會有好處。詹夫人抬頭望望丈夫那一臉花白的胡茬、那一臉愁苦的皺紋,心裡一陣陣發酸。那個和她一起戲水、撐船的少年慶生到哪兒去了呢?那個教她糊風箏、放風箏的快樂的慶生到哪兒去了呢?歲月如夢如煙,倏忽即逝喲——!她於是只對兒子說:”你也會老哇——“兒子不耐煩地走出去。詹牧師蹲過來,幫著夫人洗菜。

“你不要往心裡去。”詹夫人說。 “我沒有。” “他還是個孩子。” “我知道。” “我看得出來,你心裡不痛快。” 詹牧師一個勁洗菜,不言語。 “別總瞎想。” “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了?”詹牧師說,洗菜的手有些發抖。 詹夫人呆愣了片刻,故意笑笑:“誰嫌誰呀,咱們倆都老嘍!” “可我要做的事,還都沒做。” 他們默默地洗菜。 再有,寫報告文學勢必得懂些音樂。人家問你,《命運交響曲》是誰作的?你得會說:貝多芬。要是進而再能知道那是第五交響曲,“嘀、嘀、滴、登——”乃是命運之神在叩門,那麼你日後會發現有很廣泛的用途,寫小說、寫詩歌也都離不了的。美術也要懂一點,在恰當的段落裡提一提畢加索和《亞威農的少女們》,會使你的作品顯出高雅的氣勢。至於文學,那是本行知識,別人不會在這方面對一個寫報告文學的人有什麼懷疑;有機會,說一句“海明威蓋了”或“卡夫卡真他媽厲害”也就足夠。等等這些吧,我都不行,重要的是怎麼把這些知識聯繫到詹牧師身上去。詹牧師當年作牧師的時候會彈兩下子管風琴,可等我認識了詹牧師的時節,這早已成了歷史。教堂裡的管風琴年久失修是一個原因:人家不再讓他進教堂也是一個原因。唯一能把詹牧師和音樂聯繫起來的,是第九交響曲中的那支歌:“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陽光照大地……在你光輝照耀之下,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歌詹夫人愛唱,她年輕時懂一些貝多芬,嗓子又好,中學時代就是校合唱隊的主力。詹牧師也就會唱,其實詹牧師還會唱很多歌,但可惜都與我主耶穌有關,後來沒有機會再唱了。小時候在故鄉,不知怎麼一個機緣,詹牧師(那時是詹慶生)被選進了小教堂的唱詩班。可以想見,那時他的嗓子還很清脆,眼睛還很明澈,望著窗外神秘莫測的藍天,虔誠地唱:“我聽主聲歡迎,召我與主相親,在主所流寶血裡面,我心能夠洗淨……”門邊站著個小姑娘,聽得人迷,痴痴盯著少年慶生。那就是後來的詹夫人,姓白,名芷,聽起來像一味中藥。

愛情是個永恆的主題,照例不該不寫。然而,詹牧師對自己的羅曼史從來是諱莫如深的。在他活著的時候,我也沒有探問過他這方面的事,如今既然決定寫一篇報告文學,便只好額外下了些工夫——向他的親友們作了一些調查,片片段段匯總起來,所能寫的也不過這麼幾條:(一)詹牧師的老丈人是個開藥舖的小老闆,兼而也作作郎中,家裡還有幾畝好地,雇了人種。詹慶生十四歲上到這藥舖作了學徒,起早戀晚地跟師父里里外外地忙,人很勤儉,懂得愛惜各種草藥,腦子靈,算盤又打得好,很為小老闆賞識。雖然出於某種規矩,學徒的生活照例清苦,但少女自主對他明顯的關照,小老闆亦均認可。至於小老闆膝下無兒,是否有意把少年慶生培養成繼承人一節,現已無從考證。

(二)少年慶生絕非甘願寄人籬下之輩,平生志願也絕非僅一小老闆耳。每晚侍候得師父洗了腳,師母也喝完了蘆根水,他便到店堂裡去讀書。什麼《醫宗全鑑》、《本草備要》、《頻湖脈訣》、《雷公藥性賦》早已不在話下;《三國》、《水滸》、更是讀到了爛熟的程度;連《玉匣記》、《枕中書》、《擇偶論》,乃至《麻衣相法》、《陰陽八卦》,都讀;甚至不知從哪兒淘換來一批孔、孟、老、莊的經典及諸子百家的宏著……。小老闆見他是讀書,也就不吝惜燈油。那時白芷已經上了初中,時常悄悄溜進店堂,帶來了各式各樣的新書:天文、地理、生物……乃至一些新文學的代表作。據說也有魯迅先生的,也有胡適的文章。兩小無猜,在燈下兼讀、兼嚷、兼笑。老闆娘雖看不上眼,小老闆卻開明而且羨慕。小老闆逐漸明白,這徒弟是不會長久在此耽誤前程了。

(三)青年慶生學識日深。憑著小老闆的燈油,他自學了全部中學課程。靠了白芷的鼓勵,他決定棄商就學。不料,機會卻決定了人生。每逢禮拜日,他照例去小教堂唱詩,聽講,竟被“信主兄弟不分國族,同來攜手歡欣,同為天父孝順兒女,契合如在家庭”一類的騙局所惑,決心去學神學了。他對他的少女說:“這不和你唱的四海之內皆兄弟是一樣的麼?”兩人都很高興,覺得比小老闆的“回春堂”要妙多了。 “那你還能結婚嗎?”白芷問。 “能,當了牧師也能。”慶生回答。白芷放心了。他們在故鄉的小路上邊走邊想,邊想邊唱:“在主愛中真誠的心,到處相愛相親,基督精神如環如帶,契合萬族萬民。”故鄉歡暢的小河載著陽光和花瓣,流過山腳。流過樹林,流過“回春堂”,流過小石橋和小教堂。教堂的鐘聲飄得很遠,小河流得很遠,青年慶生也將走向很遠的地方。他們不知道有什麼騙局,遠方有沒有深淵。

(四)青年慶生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學的神學院,課外幫助別人抄寫文稿或出一些別的力氣,工讀自助。其間一直與他遠方的姑娘通信。可惜這“兩地書”均於“文化大革命”期間燒毀,欲知二人之間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稱呼的,有沒有冠以“親愛的”或者乾脆是“dear”,都不可能了。單從那所著名大學的校誌上查到,慶生已於大學期間改名“鴻鵠”了——詹鴻鵠。 (五)小老闆不久去世(據推測是癌症),引起過一場風波:老闆娘為生活計,願意女兒嫁給一個大藥舖的少掌櫃的。女兒心裡有著原來的小學徒,執意不肯,險些鬧得出了人命。先是女兒要吞馬錢子,幸虧是錯吞了車前子。後是老闆娘中風不語,好在“安宮牛黃丸”和“人參再造丸”都現成。最後還得感謝舊社會的黑暗與腐朽,故鄉的生活日益艱難,不說哀鴻遍野吧,總也是民不聊生,小藥舖終歸倒閉,大藥舖岌岌不可終日;正當詹鴻鵠翻譯了幾篇文稿,傾其所得寄與母女倆,老闆娘方才涕淚俱下,深信小老闆在世時的斷言是不錯的。

(六)詹鴻鵠拿下了神學碩士學位,在一所教堂裡任職。經濟情況稍有好轉,他一定要未婚妻到大地方來進一步學習,於是白芷和母親也就離開了故鄉小城,到鴻鵠身邊來。不久,詹鴻鵠與白芷在一所大教堂裡舉行了婚禮儀式。一位洋牧師(詹鴻鵠的老師)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問:“你願意他作你的丈夫?”答日:“願意。”你願意她作你的妻子嗎? “也說願意。詹鴻鵠又開始攻讀史學,白芷也考進了師範學校,老岳母精心料理家務,曾有一段很富詩意的生活。對教堂裡的信約,鴻鵠夫婦恪守終生、二人如形如影,沒有發生過任何糾紛。後來雖然介入了第三者,但那是他們可愛的兒子。只是由洋牧師作了證婚人一節,倒惹得老夫妻於”文革“中參加了一回學習班,寫過幾份交代材料。這是後話。 (七)還有一個疑點有待查明,即:詹鴻鵠是否也跟白芷熱烈地親吻過?有一次,詹牧師曾對“現今的年輕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摟摟抱抱”表示過不滿,或可推斷他絕沒有過類似的過火行動,但由詹牧師也協助妻子生了一個兒子這一方面想,又覺得證據不足。 我料定,要給詹牧師寫報告文學,在愛情這一永恆主題方面,無疑是要有所損失了,只能寫到干巴巴、味同嚼蠟為止。沒有詩意。可以有一點趣味的是風箏。詹牧師家住在一個廠辦專科學校裡面(校方曾多次想把他們遷移出去,可又拿不出房來),學校裡有兩個籃球場,可以放風箏。傍晚,學生們打完了球,都回家了,校園裡寬闊又安靜。那年,詹夫人已經病重,裹著線毯坐在門前的藤椅上,仰起頭來看——詹牧師正認真地放風箏。糊得很好的一隻沙燕兒,上面畫了松枝和蝙蝠,晃悠悠升起,詹牧師撒出了一段線。飄悠,飄悠,風箏又急劇下栽,詹牧師又收回一段線。詹夫人喊:“留神電線,掛上!”忽忽,搖搖,風箏又升起來。 “小心樓頂!”詹夫人說,攥緊拳頭。詹牧師一下一下熟練地拽著線,風箏平穩地升高,飄向夕陽,飄向暮色濃重的天空。詹夫人鬆開了拳頭。詹牧師把線軸揣在衣兜里,坐到夫人身邊來。風箏在漸漸灰暗的天空中像一個彩色斑點,一動不動。兩位老人也一動不動。 四隻眼睛也一動不動。 “有多少年不放了?”詹夫人說。 “十年還多了。”詹牧師說。 其時為一九七七年春。 “你放起來倒還沒忘。” “生疏多了。” “我以為你放不了了呢。” “不至於。” “在老家時放的那種'雙飛燕'我還是最喜歡。” “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那種確實好。” “那是用絹做的。” “最好是用絹做。” 詹夫人久久地看著籃球架後邊那片開始發綠的草地,不再說話。 詹牧師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把藥吃了。 對面的樓房成了一座黑色的牆,風箏看不見了,只有從衣兜里抽出的那段白色的線,證明風箏還在天上。 天上朦朦朧朧地現出一個月亮。 詹牧師安慰老伴兒說:“讓我想一想,也許還能做成那種'雙飛燕'。” “還有那種鷹形的風箏,我們在家鄉時也常放,像真的鷹在盤旋。” “那叫紙鳶。”詹牧師糾正說。 “你不要總是怕人提到鷹。” “我沒有。那確實叫紙鳶。” “你總是怕人提到鷹。” “我沒有。” “做人不見得非得乾成什麼大事不可。” “這我知道。” 可是,直到第二天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詹牧師的思緒還在天空中盤旋。 時間過去了十六、七載,詹牧師依然住著“大鵬屋”,這倒沒關係,問題是雄鷹何時能振翅高飛呢?詹牧師時常為此而煩惱。看見年老的白芷仍然撐著重病之身,在為他補衣服,悲酸之感油然而生。他看著那隻風箏發楞。他想,他對不起白芷。他又想,他還是能夠在很多事業上取得些成就的,以報答他的夫人。 我本來想說:詹牧師更是為了報答祖國和人民。但是,我又猶豫了:詹牧師至死都沒能取得任何成就,有什麼理由這樣褒獎他呢?我甚至懷疑,我還應不應該給他寫報告文學?雖然風風雨雨之中,不知他給別人傳了多少電話,其中說不定也有一些偉大的信息,也有一些於祖國和人民非常有益的內容,但夠格為文學所報告的人,都必須是自己先不同尋常。記者的膠卷有限,報刊的版面有限,電視台的時間有限,正好堪稱為人物者也有限。對了,得是人物。即不可單單是人,又不能僅僅是物,得是人物!這很要緊。分開說,前者會遭漠然之面孔,誰不是人呢?後者則要吃耳光。合在一起說效果就好。 “人物”——你這樣說誰,憑良心,誰心裡也保險不難過。 然而發現一個人物又談何容易!尤其是當你想寫報告文學的時候。平擺浮擱著的人物均已被報告完畢,再想報告,就得多搭進些工夫去了。我盤算,要是報告一位准人物(即:尚未成為人物的人物苗子),是有遠見的,既避趨炎附勢之嫌,又可望作一伯樂。還有一層,常言道:落難公子多情,登科狀元寡義。倘一村姑,絕不該對著相府的高牆發痴,最好是注視著自家矮簷之下,看有沒有一個落湯雞在那兒一邊避雨一邊背外語單詞。當然,根據需要,村站可以換算成德貌齊備的現代化姑娘,落湯雞隨之就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水暖工或烙大餅的。我絕不是想影射詹夫人,因為詹牧師雖曾作過碩士,但最終畢竟只是傳傳電話,而水暖工和烙大餅的最後都考上了研究生。倒是詹夫人一直是位小學教師,憑了微薄的收人維持全家生活,而且對丈夫的感情始終不渝。我只是說,採訪常與談戀愛相似,多數歷史經驗教我這個末流記者識趣:還是到豬圈裡去尋千里馬。如果不知深淺地去採訪某位已知人物,則難免橫遭一面掛滿了問號的臉。你報告了賤姓小名,又通禀了籍貫和屬相,對方依舊一臉“你是誰?”的表情。那時你才會約略品出些“名不見經傳”之苦呢。我很嘲笑我那位棋友,上來就想寫一位著名的什麼,真真“此物最相思”,單相思。不通世理到這般水準,也想寫報告文學? ! 我又堅定了寫這一篇報告文學的信心。詹牧師就是一名准人物,我至今篤信不疑。這與生死無關,死人也有突然又成了人物的。這樣的事,古今中外屢有發生,未必我就碰不上。 詹牧師被我發現的那年,一圈白髮圍著個亮閃閃的腦瓜頂,正是古稀之年。斗室之中,全是一摞摞發黃的筆記本和稿紙、一棵棵落滿灰塵的書籍和一摞摞沒有落滿灰塵的書籍。臨街的窗台上擺著一尊電話,為灰暗的小屋平添了許多氣派。 他從攤開在桌上的書堆中抬起頭來,摘掉一又二分之一鏡片的老花鏡。 “辦長途嗎?本處代辦國內長途電話。”他說。 “請問,詹小舟同志在嗎?” 他稍事審度,慌忙起身,從一堆堆蔡倫的遺產中繞出來,滿腹狐疑地伸給我一把骨頭:“我就是。詹天佑的詹,小舟麼,就是小船的意思。” 據當年與詹牧師在小學校共過事的人講,鴻鵠與教務正主任常常意見相左,可能是促其退職的一個原因。據那位現已退休的主任講,詹鴻鵠一直惦記著考取博士學位,對自己僅僅是個碩士老大不甘心,所以對教小學興趣不大,深恐耽誤了他的前程。由此再聯想到蘇軾詞中的另一句:“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或可對詹牧師二改其名的緣由有一個初步的印象。 我又走訪了當年那所私立小學的校長。據校長回憶,詹鴻鵠確有鬱鬱不得其志的情緒,雖然對工作一向還是認真的。詹牧師離開學校的那天晚上,校長為他餞行,酒至半酣,他忽然提筆狂書,什麼“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什麼“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最後是“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其情其景,令老校長也感慨萬千,想少年壯志,看白髮頻添,不覺潸然淚下,於是讚成詹鴻鵠趁年富力強之日,回家專門去作學問了。 “您是?”詹牧師問我。 我坦然地報了姓名,又報了我們那個不大不小的報社的名字。 他的手卻忽然在我手裡變軟,慢慢地抽回去,他又直著眼睛接連地咽唾沫,像是有個藥丸卡在嗓子裡。他的脖子很細,喉結很大。 “您這地方不好找。”我說。 “噢,請坐,請坐。”他讓笑容在臉上掙扎,臉色卻發白。 我坐在一隻小木箱上。 他繼續咽唾沫,詫挲著雙手,站著。 我又重申了一下我的身份。 他的微笑愈顯得艱苦了,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我明白我的公事已經辦完,準確地說——已經用不著進行了。 這麼回事:我在報社負責“表揚與批評”專欄,我經常於來稿中見到詹小舟這個名字,他總是寫表揚稿,譬如:某某中年人,十八年如一日地為大家掃廁所,不取分文;某某老頭兒,常常留心鄰居家是否中了煤氣,果然救了三條人命;某某姑娘,堅持為鄰居老太太取奶,倒垃圾;某某眼鏡店的青年營業員,認真負責地為一個老學者配了眼鏡,態度和藹可親……如是等等,兩年多來總也有二十幾篇。發表了一半左右。不料前兩天發表的一則卻惹來爭議。公安局的同志來信認為,“這篇表揚稿很可能是偽造的,”(原文如此)“因為文中所說的'艾珂寺外街一百號旁門的魏啟明'現正在獄中服刑,根本不可能為鄰居的高中生們義務輔導英語,請報社同志進一步核查,以正視聽。” 詹牧師呆坐著,笑容殘餘在兩個嘴角,其他部分的皺紋顯得蒼老、僵化。 門前火爐上的水壺,沙啞地噴出一縷縷白氣。 有那麼一忽兒我很擔心,希望生命還在與他為伴。 先後有幾個打電話的人站在窗外打電話,然後放了四分錢在窗台上,走了。 太陽西斜了,幾點黃光落在詹牧師彎屈的脊背上。四周的光線開始變暗。 真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麼。注意到他的嘴並沒有歪向一邊,鼻翼還在翕動,我覺得不如趁早悄悄溜掉。 詹牧師忽然自語道:“這麼說,真有個艾珂寺外街。” “真有。”我說。 “真有個叫魏啟明的。” “真有,在獄裡。而且魏啟明也不懂外語。” “總沒有殺人吧?”詹牧師急切地問,緊張地盯著我,雙唇作好了發出“沒”的形狀,似乎深恐我不會發這個音,隨時都願意幫我一把。 “倒沒殺人,”我說,“只是偷偷東西。” “這就好,這就好。”他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 “這樣就好了……” “這樣怎麼會就好了呢?”我說。 詹牧師又不斷地咽起唾沫來。 幾天之後,我收到了詹牧師退還的兩元錢。我這個專欄的稿費一律是每篇兩元。有人說,這老頭很精明,如果胡編批評稿,稍有不慎,被批評者一定不會甘蒙不白之冤,鬧得真相大白而致影響了兩元收人是可能性極大的,表揚稿就很少這種危險性,這次實在是碰巧了。也有人說,這老人真可謂“千慮一失”,本不必寫出姓名和地址的;做了好事而不留姓名地址,也於情於理十分順通。我心裡卻彆扭,覺得就這樣削減了老人的一項經濟收入,很缺德。他在風風雨雨中要傳多少電話,才能掙到兩元錢呢?成千上萬元地拿稿費的人,也未必都不曾逢迎杜撰、見機胡編過。 隨即又收到詹牧師的一封信。信中卻對稿件的事隻字不提。信的大意是,他知道我是一位編輯後,心情久久難於平靜;得以與我相識,實乃三生有幸;我能親臨其寒舍,更使他堅信了命運是公平的。信中引用了很多典故,什麼“文王渭水訪賢”、“漢主三請諸葛”、“蕭何月下追韓信”等等,弄得我也躊躇滿志起來。信的最後說:“老夫不才,如蒙不棄願結永好。古今中外,忘年之交而助成大業者,不勝枚舉。況你我志同道合,一見如故,本當攜手共濟,於國於民有所貢獻才是。” 我決計再去看他一趟了。信的文體既如此風雅,字裡行間又流露出崇高的志向,古稀老人而童心不泯,可料絕非等閒之輩。再說又是頭一遭有人這麼看得起我。雖然詹牧師前後言行略顯怪異,但怪異常常是人物的特徵。大凡能夠印成鉛字的人物,總都是與“瘋瘋顛顛”、“木訥乖張”、“不食人間煙火”一類的情趣有染。這情趣,在凡人是一種缺陷,在人物卻是一項優點——大智若愚者也! 再去的時候是晚上。詹牧師正伏案揮毫。工整的楷書,顏筋柳骨,一絲不苟。寫的是兩首七律,備忘於下:其一銷聲匿跡三十年,隱姓埋名兩地天。 鬧市憑窗深似海,空庭倚門淡如煙。 良宵獨盞書為伴,惡浪孤舟紙作帆。 未破禪機空自娛,報國無往枉陶然。 其二幾度滄桑春似夢,蕭聲吹斷古城秋。 時光易逝人易老,壯志難酬意難休。 弱冠己讀千卷破,古稀猶冀四化謀。 伏櫪老驥安自棄?瀝膽披肝為國憂。 “好詩,好詩,”我說,“好一個'古稀猶冀四化謀!'”“哪裡哪裡,信口胡謅,聊以自慰罷了。” 詹牧師又把那把骨頭伸給我,此一番卻頗凜然,像列寧。大概是因為他剛寫完“瀝膽披肝為國憂”吧。列寧在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的時候,就是那樣把手伸出去的。我們握了很久的手。我幾次覺得應該鬆開了,但試了試,依然抽不出來,也就再次握緊,上下左右地搖。 電話鈴響了。詹牧師抓起話筒,邊問邊記錄。然後他對我說:“實在抱歉,我去去就來。”點頭彎腰,倒退著走出門去。 門還未關嚴就又開了,詹牧師探進頭來:“受民之託,不能不盡力而……請稍候,稍候。” 我把門輕輕關上,覺得又有人在外面推,詹牧師又側身進來:“一定不要走,晚飯也就請在我這兒將就一下。不不不,一言為定!回頭還有要事向老弟請教。” 他登上自行車,很快地消失在昏暗的小巷深處。我在窗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模樣。老弟? !我想起父親還不到六十歲,心裡不由得惶然。 牆上掛了一幅沒有托裱的水墨畫。我仔細辨認了一會,還是沒弄清畫的是一隻樹獺,還是一頭馬來貘。後來詹牧師告訴我,“是一匹小馬駒,畫得不算好。”畫上的題詞卻寫得好:來日方長。 前面說過,屋子裡書很多。我隨手一翻,已經肅然,整整一書架的英文書!我只認得出幾個作者的名字:schopenhaur(叔本華)、dame(但丁)、byron(拜倫)、sptnoza(斯賓諾莎)、dewey(杜威)、shakespear(莎士比亞),其餘的全茫然。再看另一個書架上有譯成中文的普列漢諾夫的《論藝術》,有羅丹的《藝術論》,有黑格爾的、費爾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質》;有線裝的《史記》和《離騷》;有精裝的《資本論》、《列寧選集》、《毛澤東選集》;平裝的《心理學》、《美學》、《精神分析學》、《政治經濟學》;影印的《東塾讀書記》、《西域番國志》、《南疆逸史》、《北詞廣正譜》;雜誌有《哲學譯叢》、《音樂欣賞》、《外國文學》、《世界美術》和《足球》。幸而有《足球》,我抽得出來,也能讀懂。 這時候進來一個人,年輕的。 我站起來,和他面對面站了約半分鐘。然後我們同時問:“您要辦長途嗎?”然後都笑了,互相介紹。他說他是詹牧師的兒子。我說我是詹牧師的朋友。 “學外語來了?”詹牧師的兒子問我,態度立刻變得很不友好。 星期日早晨,詹牧師五點鐘就起了床,做早點,收拾屋子。這些事平時都是詹夫人的份內,詹牧師雖已淪落為一個傳電話的,但在夫人面前(也只有在夫人面前)仍不失學者風度。他又特意鋪了一條新床單,抹得很平整,只等學生到來。七點半,老人便耐不住了,到門口去瞭望。中午十二點,老人無言地回到屋裡,坐了一會兒,換下了那條新床單。幸虧兒子出去了。詹夫人悄悄地把飯菜端到他面前,說:“那個小伙子可能今天有事。”詹牧師心裡這才好過了一些,說:“否則他不會不來。”然後,詹牧師病了一個多月。詹夫人勸他不要太傷心。他只承認是那天在大門口站得久了,受了風寒。詹夫人說:“那樣的人,你何必?”詹牧師說:“別這樣講,那小伙子其實很好,很愛學習。” 後據詹牧師的兒子了解,那個小伙子確實是知道了詹牧師的身份,沒敢來(那時詹牧師正因其歷史問題而受監督)。 詹牧師的兒子以為我也是這樣一個小伙子。 “不,”我說,“我是報社的記者。” 詹牧師的兒子疑惑地看了看我,便到書架旁翻騰那些書去了。他找到了一本書,立刻沉了進去。 許久,我問:“你是?” “他的兒子。”他對著書回答。 “我是說,你在哪兒工作?'” “陝西。” “回來探親的?” “不。回來流竄,長期流竄。” “戶口還在陝西?” “對。” “應該想想辦法,辦回來。” 他抬頭瞄了我一眼,說:“太費事,算了。” “可這很重要。” “你跟我爸爸的觀點倒很一致。戶口、文憑、證明、證件,一張張小紙片!”他忽然笑起來,把他正看著的那本書舉到我眼前。是達爾文的。 “是人起源於戶口呢?還是戶口起源於人?”他問我。 “當然。”我說。 “我們家老頭兒要是也能來這麼一句'當然'就好了。他從來不明白,什麼起源於什麼。” “可是他身邊應該有個親人。” 詹牧師的兒子不說話了,一連抽了兩支煙。之後他看了看表,開始從書包裡往桌上掏東西:麥乳精、蜂蜜、果汁、蛋糕和幾瓶藥。 “告訴我爹,這些藥要堅持吃,對他的腎和血壓都有好處。我還有事,得走了。” “他大概就快回來了。” “勞駕。再說我們老少二位一碰頭,痛快的時候少。” 他又從書架上拿了兩本書,忽然飄落出兩張紙來。他撿起來,看了看,“嗤嗤”地笑個不停。 “你看看這個。”他把那張紙放在我面前,走了。 好像是寫給誰的一封信,一看便知是詹牧師的手筆。信的開頭一兩頁大約已經丟失,現把殘餘部分備忘於下:……論文的題目為《古代佛教思想的來源與發展》,一九四五年獲史學碩士學位。以後兩年又翻譯和撰著了幾本小冊子,如《世界三大宗教》、《宗教與哲學》、《信仰論》等等。原計劃還要寫《中國思想史大綱》和《簡明宗教史》等,均因題目較大,所需資料一時難以具備,又逢內戰,生計艱難,此計劃一直未能完成。 解放後,因加強了政治思想學習,遂改變原來計劃,轉向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研究,大有收益。後又經農場勞動鍛煉,搞通了思想,自動退出宗教團體,努力追求進步。不料,正當可以為社會主義祖國貢獻力量之際。我患了風濕病,不得不回家療養。一病多年。養病期間,我仍堅持學習、研究。研究範圍:①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②革命史傳;③心理學及教育學;④文學藝術。 (寫過一些革命詩歌,手稿均於“文革”中燒毀。) 因我早年曾走過一段彎路(做過牧師,並與一些外國人有過交往),“文革”中被隔離審查過一年多。住過牛棚。後經內查外調,弄清了歷史,確認我沒有任何政治問題。之後又參加了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從事人防建設。學習班畢業後,我決心做個真正的勞動人民,經街道居委會推薦,當了六年臨時壯工。儘管工作繁忙,業餘時間我仍發揚雷鋒的釘子精神,讀書看報、學習、鑽研。 “四人幫”被粉碎後,我和全國人民一樣,感到歡欣鼓舞。 (我參加了慶祝遊行,我背著一面大鼓,走了三十多里路。)我深深感到…… ……我的思想更為活躍,對四化問題,深入實際,調查研究,初步擬就了全面規劃,成竹在胸,切實可行。然則報國無徑,獻策無門,諦恐古稀將近,時日不待,一旦逝去,遺恨無窮。無奈毛遂自薦,為國為民,甘作犬馬,榮辱毀譽。置之度外。如蒙先生引路,得以有所作為,功成之日,死亦瞑目! 此頌撰祺詹小舟上(年月日缺) 由“撰祺”二字推斷,此信是寫給某位操筆墨以為生涯者的,又由“先生”二字可見,還是一位大著作家呢!可是連我也被稱為“老弟”,“先生”云云。是否也蓋出于謙遜,就又難說了。 信的空白處有許多稚拙的童體字,還有許多小小的油手印兒。我後來設想是這樣:燈下,詹牧師哄著孫子,教孫子寫字,寫了歪歪扭扭的“風箏”,又寫一行扭扭歪歪的“春天來了”。孫子不聽話,鬧,詹牧師給了他一些油炸的食品……。那麼就是說,此信是在七九年詹夫人去世之前寫的。詹夫人死後,孫子就送到姥姥家去了。 信中存在兩個問題。一是“住過牛棚”,現今,很多人都自稱住過牛棚,彷彿是一件難能可貴的行為。這倒無妨。可是,人住了牛棚,牛住在哪兒呢?二是,詹牧師是自動退職的呢? (見註二)還是因患風濕病回家療養的? 只是當沒有公職便意味著有某種嚴重問題這一邏輯風行了之後、詹牧師才格外地強調了他的風濕病,堅持說自己是因為有病而國家療養的。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常到人多的地方去曬太陽。見到他的人不免要問:“您這是乾嘛呢?”他便有機會回答:“我的風濕病很厲害,大夫建議我多曬太陽。”有一個夏天的中午,他又去曬太陽,天很熱,太陽又很毒,人都躲到屋裡去了。詹牧師曬了許久,不見一個人來問,又心疼失去的時間,就此回去很不甘心,於是再曬,結果曬過了頭,中了暑。兒子又說怪話。詹夫人又說詹牧師不是那種…… 詹牧師回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半鐘了。他買了酒和肉,買了包子和好煙,從提兜里—一掏出,抱怨商店都關門太早,買不到更好的東西招待我。無論我說多少遍“我已經吃過晚飯了”,他還是說:“吃吧,不要客氣。”我只好坐下來。 我們的友誼開始於這天晚上。時間是:一九八一年四月七日。 中集現在仔細回味,覺出,詹牧師之所以非常看重同我的友誼,也是有所圖的。其實這無可厚非。有目的的功利主義總比莫名其妙的扯皮主義要好。貪嘴的人希望認識大師傅,好穿的人願意結交老裁縫,有病的人巴望與大夫套近乎,將死的人樂於同看墳的論交情,都很正常。況且詹牧師的目的也並非不可告人,他只是估摸我或許在出版界有點路子,說不定能幫忙他發表一點作品。 詹牧師想創作一些“黑色幽默派”小說。他反複申明,他所以這樣做,絕不是因為他多麼稱讚這一流派,更絕不是出於派性。 後一點是相當可信的。詹牧師歷來有“信主兄弟不分國旅,同來攜手歡欣”的思想,這一思想固然愚昧而又缺乏階級分析,但與派性卻實在水火難容。解放初期,他甚至為這種思想找到過理論根據。根據有三:①工人階級沒有祖國(即不分國度);②民族矛盾說到底是階級矛盾(那麼同是受苦受難的芸芸眾生,顯然是不該有民族之分的);③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我們打碎的是腳鐐手銬,得到的是整個世界(相當於“同來攜手歡欣”)。這些言論在“文革”中都被列為他的罪證。這實在也是一樁冤案。其實詹牧師早於五十年代中期。就已認識到了他上述思想的錯誤。他對基督教有過三點犀利的批判:①主是偽善的。 “信主兄弟……契合在主愛中……攜手歡欣”,這是不是說“只有你信主,主才愛你,如果你不信主,主就不管你的死活?多麼狹隘的派性!簡直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②主是騙人的。主既然一向宣稱,他上十字架去受苦受難只是為了救世救民,那又為什麼要“普天之下,萬族萬民,俱當向主歡呼頌揚”呢?這不是一種討價還價的行為麼?假如“萬族萬民”不去“向主歡呼頌揚”,主是即刻暴跳如雷呢,還是依然任勞任怨地去救世救民呢?③主是愚昧的。主竟認為僅憑他自己的神通就可拯救萬族萬民,可是只一個猶大便把他出賣了,而且只賣了三十塊銀幣。如果主能夠依靠萬族萬民,一個猶太豈能得逞?綜上三點,詹牧師才毅然決然地退出了教會。他認為,宗派幫會只能使人虛偽、狹隘、愚昧,如果你相信善良可以戰勝邪惡,相信真理,同時相信你的理想符合真理,那又為什麼非得加人教會不可呢?讓真理去指引你,比讓教規來約束你要好得多。於是詹牧師更加信仰馬列主義了,原因也有三:①馬列主義是主張科學的,而不是主張迷信的;②馬列主義從來只講為人民服務,而絕不要求人民“俱當”跪倒在其面前“歡呼頌揚”;③馬列主義是靠真理來團結人民的,而不是依靠結幫拉派來穩固自己的統治。“這就是馬列主義偉大於任何宗教的原因! ”詹牧師說。 所以讀者可以相信,詹牧師只是想寫幾篇“黑色幽默派”小說,絕不是想拉幫結派亂我公安。其動機之純粹,我願以頭作保。 “我有些作品要發。”詹牧師羞怯地低聲說。 “哦?在哪家刊物上?” “不不不,我是說……”他的臉紅到了耳根。 當時我又在詹牧師家吃午飯,不過這次是我買的酒和菜。編輯願意結交作者,正如作者願意結交編輯一樣,彼此彼此。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讓一個老知識分子照直開口求人,是“難於上青天”的。 “什麼體裁?” “小說!”他連忙說。 “能大概講一講嗎?” “嗯……你了解黑色幽默派'嗎?” 我一時只想起了海勒的,和一個叫小伏尼格的人。 “不——!”詹牧師寬厚地笑了:“'黑色幽默派'絕不是外國人的發明。不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嘛。你以為中沒有'黑色幽默'嗎?你不覺得魯迅也是一位'黑色幽默派'大師嗎?阿Q的處境怎麼樣?不正是又可怕又可笑又無可奈何嗎?” “就像中國的圍棋,”他又說,“被日本人學了去,倒又反過來向我們趾高氣揚。” “吃吧。”我只得指著桌上的小臘腸說。 “啪!上來就在中央布一子,誰的發明?” “當然。”我說。真的,到底是誰的發明呢? “世界上最短的微型小說是哪國人寫的?” “當然。”我吃了一片小臘腸。 “世界上最早發現飛碟的是哪國人?” “當然,當然。” “世界上最小的小提琴還不也是中國人造的?!” “吃吧,吃吧。”我給詹牧師也夾了一片小臘腸。我不懂樂器的製造。 “針灸是中國人發明的,這總是公認的吧?可如果我們再不認真研究,早晚美國人也要來指教我們了。” “中餐也是比西餐好,連外國人也承認。”我對烹調挺內行。 “'黑色幽默'也面臨這個問題。吳敬梓不知要比小伏尼格大幾輩兒呢!當然,我們不妨大度些,就算那是美國人的首創吧。我從來不主張糾纏歷史舊帳。但外國人辦不到的事,中國人可以辦到,何況外國人已經辦到了的呢?中國人更沒有理由不辦到。我想起寫'黑色幽默派'小說來。也就是為的這個。” “行嗎?” “信心告訴你主是什麼,主就是什麼。” 在我們的交往中,這是詹牧師唯—一次主動提到主。 “那麼主是'黑色幽默'的了?”我說。 他頓時愣住,尷尬地吃了一片臘腸,接著又吃了兩片。 我趕緊說:“我不過開開玩笑。” 他疑慮地瞅了我一會,說:“我也不過打個比方。”他又看看窗外,小聲提醒我:“咱們這是在屋裡說。” “信心當然是重要的。”我說。 “很重要!而且'黑色幽默'有什麼難作呢?總共兩個特點——黑色和幽默。也就是讓人既感到可怕又感到可笑。這難嗎?笑話!外國人不過是故弄玄虛,而我們有真實的生活素材。” “能講一個嗎?” 詹牧師恩忖片刻,講了一個,備忘於下:“文革”中,王某出差到某地,剛下火車就被一群手持牛皮帶、臂佩紅袖章的人揪了出來。那群人問:“你是保縣黨委的,還是反縣黨委?”王某聽他們把“保”排在前面,就說:“保。”不料那群人正是反縣黨委的一派,於是王某被追著打了十皮帶。王某跑出車站,立足未穩,又被一群臂佩紅袖章、手持牛皮帶的人抓到。 “你是保縣黨委的,還是反縣黨委的?”王某慌忙說後一種:“反!”是他又被追著打了十皮帶,原來那又是保縣黨委的一派。王某想:這地方真怪,說話也沒個前後次序。他連忙返回車站,決定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轉眼之間,他又被一群人圍住。 “你是什麼觀點的?”“真抱歉,我現在還不太清楚。”王某立刻又挨了十幾皮帶。 “我只是還不太清楚!”王某申辯道。 “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你沒有靈魂,自然只好觸及你的皮肉了!”那群人這樣向王某解釋。王某挨了三十皮帶,清醒了,把自己的皮帶解下來握在手裡,大搖大擺上了列車。一上車,他先揪出一個人來,問:“你是哪一派?”那人對答如流:“我們是同一戰壕里的戰友。”王某想了想,說:“這很好。”於是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家。 “很不錯的一篇'黑色幽默派'小說。”我說。 “不,這不行,”詹牧師說,“這是真事。” “真事倒不行?” “因為我是想寫'黑色幽默派'的小說,不是要寫現實主義的。” 我當時還不太懂“黑色幽默派”的規矩。 “我總想,”詹牧師又說,“'黑色幽默'絕不是資產階級的專利品,我們一定要做起來,使它成為革命的匕首和投槍,像魯迅先生那樣。試問:誰感到的恐怖更多些?勞苦大眾!誰最富於機智的幽默感?還是勞苦大眾!我們有什麼理由在這方面落後於外國資產階級作家呢?看到在很多學術領域中都是他們領先,我咽不下這。氣。我涉足過數、理、化,但那需要設備;我又想搞音樂,但一架鋼琴又太貴;我也試圖鑽研美術,可屋子太小,而《蒙娜麗沙》、《格爾尼卡》那樣的畫都是很大的。醫學也需要有人找你看病,企業管理也需要有人歸你管理,搞教育吧?唉……”詹牧師說到傷心處,太陽穴上的血管都在暴漲。 “您幹嘛——請您原諒,幹嘛不繼續研究宗教和哲學呢?”我說。 “不不,咱們這是在屋子裡說……當然啦!可是……不過……說起來……你懂了嗎?我是說,咱們這是在屋子裡說。”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們吃了一會菜,又喝了一點果子酒。詹牧師的臉色才又紅潤起來。 “所以,”他說,“我探索了這麼多年,現在才弄清楚我的所長。我更適合於從事文學創作。文學,有生活就行,而生活是無處不在的,而且很公平——每人一份。近兩年,我專門找一些外國人在其中自鳴得意的領域進行研究、嘗試。譬如:意識流、荒誕派、新小說派、象徵主義、存在主義、表現主義,等等,我都試著寫過。並不難。我只是想證明一點:外國人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夠做到。” “能看看嗎?” “怎麼不能?”詹牧師說著就要搬一隻很大的箱子,一在下面那隻箱子裡。 “沒關係,防空洞我都挖過,那些水泥構件比這要沉多了。” “手頭沒有嗎?” “有倒是有幾篇,不過不是我最滿意的。” 現將他不太滿意的幾篇介紹於下:(一)“新小說派”小說(節選) 很長很長的一串腳印,不知從哪兒發源。很長很長的泥濘的路,依然流向遠方。天際,飄著一縷零亂的炊煙,那兒或許有個村落,有了人家。候鳥在天空中倉惶飛過,從不落下來。這兒沒有它們落腳的地方。它們的羽毛嬌嫩得像花瓣,像小時候常吃的那種棉花糖。旗幟還在手裡,還在獵獵地飄展,認真地抖響著一個個堅強的音階。鞋子爛了,“嘎唧”一聲,留在了路上,像是長河中的一座航標。那縷零亂的炊煙還是很遠,在天地相交的地方飄舞,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樣。禿鷲在頭頂上盤旋,轉著發紅的眼睛,忽然一個俯衝,沖向一頭倒下去的馴鹿。旗幟還在手裡,確實還在。又爛了一隻鞋子,又留下了一座航標…… (二)“象徵主義”小說《石頭船》(節選) 老頭兒一有空就拿著錘子和鑿於,爬到海邊那塊巨大的岩石上去,“叮叮噹噹”地鑿,想鑿成一條船。 孩子又爬上來,乖乖地坐在老頭兒身邊。 “您幹嘛不做一條木頭船?”孩子問。 “我沒有木頭。”老頭兒回答。 “別人都是做木頭船。” “別人是別人。” 老頭兒一下一下地鑿,正鑿出一隻舵。 “可這也不能下水去走哇?” “我沒有木頭。” …… 如今石頭船鑿好了,老頭兒在船艙裡坐著,閉著眼睛抽煙。 孩子又爬上來。 “嗬!”孩子說。 “你坐下,閉上眼睛。”老頭兒說。 “幹嘛?” “你閉上吧。” 孩子閉上了眼睛。 “你覺得船在晃嗎?”老頭兒問。 “是有點兒。” “你覺出它在走了嗎?” “嗯!真的!它在往哪兒走哇?” “你的心告訴你在往哪兒走,就是在往哪兒走。” “我去告訴他們,您不是瘋老頭兒。” 老頭兒笑了,對孩子說:“別去,別人有木頭。” (三)“意識流”小說《排骨》(節選) 老伴兒提起菜籃,對他說:“我去排會兒隊,說不定能買上。” 他說:“算啦,我不那麼喜歡吃排骨了。” 皮膚上有了很多老人斑,排骨在裡面滾動,應該在它們變成一盒白色的骨灰前,寫成那本書。 “我還是去看看。”老伴兒說著走出去,輕輕地關上了門。 警察怎麼也打不開門和窗。老伴兒在向警察說明情況。院子裡、街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門終於被撞開了,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本書。老伴兒坐在那本書旁邊,嚶嚶地哭,說:“這是他一輩子的心血,現在完成了,他走了,不知到哪兒去了。”只有老伴兒理解他。他的靈魂已經在天國,依然愛著這個嬌小的老太婆。 她去買排骨了,為了給他補補身子。他不能現在死去。一層老人斑在排骨上滑動。得抓緊,在告別人世之前寫成一本書,對祖國有所貢獻。 他鋪開稿紙。清蒸的、紅燒的、糖醋的……。他從小愛吃排骨。那還是在故鄉。故鄉的小河真美,不會老。他在水里游呀游呀,那時的皮膚緊繃繃的,也沒有老人斑…… (四)“荒誕派”小說《死魂附身》(梗概) 尹明總說被一些死去的靈魂糾纏著,擺脫不掉,弄得他總是趕不上時代,寫不出好作品來。糾纏過他的死魂:托爾斯泰、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契河夫,甚至魯迅和高爾基等。死魂總是把他們的思想貫穿到尹明的作品中去,致使尹明的作品總是被編輯部退回來。 “文化革命”中,忽然戈培爾的死魂附在了尹明身上。尹明走了運,寫起東西來得心應手,終於功成名就。 好景不長,“文化革命”過去了,戈培爾的死魂卻還是不肯離去,尹明又背了運。 有一天,尹明酒醉後走失,他老婆吳幸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啟事中特別說明:“望見到他的人不要把他當作敵人來對待,因為他患有'死魂附身的精神病'被死魂左右,經常言不由衷地說些'四人幫'時代的話。”啟事登出不久,便有許多人打來電話,聲稱發現了尹明。 吳幸根據人們提供的線索,走了許多地方,見到了許多與尹明的情況相似的人,但都不是尹明,那些人都生活得很像樣。 後來,吳幸在一個茶攤上找到了尹明,他正在賣茶水。尹明說自己非常高興,一身輕鬆,他終於擺脫了所有的死魂,找回了他自己。吳幸也做了茶攤的老闆娘。 (五)“超現實主義”小說《本書出版之日》(略) (六)“表現主義”小說《赤膽忠心》(略) (七)“新感覺派”小說《融雪》(略) “你認為我沒有靈魂?”“我只是說人要有自己的主見。”“我沒有主見?”“人應該自己把握得住自己,別在乎虛名。”“我是名利之徒?!”詹牧師的淚水在眼圈裡轉,沒想到連白芷也不能完全理解他。 “我沒那麼說,真的,我不是那個意思……”詹夫人萬分歉意地安慰他。 “不過父親這人有一點是讓人佩服的,”他們的兒子說,“他不會為了這事就去否定那篇小說,他仍然稱讚那篇東西寫得深刻,並且花了不少力氣去修改它的結構和語言。” 我始信詹牧師為一准人物就是在這時。雖然他的小說並非都怎麼完美,但敢於涉足這麼多流派的作者已不多見,每一種手法又都掌握得恰如其分者就更可珍貴了。我確信詹牧師終有遐邇聞名之日。卡夫卡如何?生前默默無聞,忽一日聲名大作,使諾貝爾獎評委會也愧悔不及,真人物也! 詹牧師卻很謙虛,說這些玩意兒都算不得什麼,不過是資產階級於“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中的一種掙扎,純屬沒落文學。 “我之所以也要寫一寫,是因為他們太近狂妄,得煞一煞他們的氣焰。我中華並非無人!我們不寫罷了,一旦寫來,絕不會比他們差,而且根本用不著什麼大作家去費神。唉,想來慚愧,真正現實主義的作品我卻總也寫不出,只好從這一側面貢獻一點力量吧。” “為什麼不能寫出現實主義的作品來呢?”我是想安慰他。 “我總找不到恰當的角度,唉,怎麼也找不到。此生夙願怕要付諸東流了——!”他說。 “您絕對沒有理由妄自菲薄。” “唉!”詹牧師長嘆一聲,出口成詩:“常恨少年不努力,老來方悔報國難,又是一年春柳綠,依然獨自倚危欄。” 這時,窗外正有幾個孩子“嘟嘟嘟”地吹著柳哨,柳絮飄飄揚揚。他感慨系之,又作了一首《憶秦娥》:春光好,柳笛陣陣催人老。催人老,瀕添華髮,壯心未了。祖逖舞劍聞雞鳴,小舟縱筆夜繼曉。夜繼曉,無多好夢,佳音又少。 我決心幫助詹牧師發表一些作品。我尤其決心幫助他寫好“黑色幽默派”小說,然後彙編成集。就只差“黑色幽默派”這一種了。 “精裝,燙金的標題:詹小舟小說選!”我有幾分醉意。 “不不,還是等我寫出真正現實主義的作品來,再那樣吧。” 按詹牧師的意思是要叫“敝帚集”,意思是:這並非是我們所看重的東西。 “敝帚”的意思是:破笤帚。 寫到這兒,我又有點犯嘀咕:詹牧師何以筆頭竟這般勇敢呢?連“今年西紅柿又少又貴”這樣的話,他也要反複申明“咱們這是在屋裡說”。怎麼他寫起文章來卻從沒有冠之以一句“咱們這是在屋裡寫”呢?帶著這一問題,前不久我又去求教了詹牧師的兒子。 詹牧師的兒子正就“陝北的農林牧結構問題”同一個人辯論。我說明了來意,他笑了,用幾句話就打發了我:“對父親來說,寫作是寫作,生活是生活,理論是理論,實踐是實踐。對付不同的事,他相應有不同的神經。對不起,我很忙。” 閒話少說,言歸我們的報告文學。八二年五月中旬,我和詹牧師開始共同研究“黑色幽默派”,準備用一兩個月的時間寫出三、四篇這種流派的小說來。 但沒多久,我們卻發現,“黑色幽默派”小說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般好作。倒不是我們無能,實在是美國佬太近狡猾。他們竟讓“黑色幽默派”有了這樣一個特徵(或說一條原則):所寫之事全然荒誕可怕,雖則荒誕可怕,卻又形神逼真,儘管形神逼真,可又誰都沒見過那樣的事。 “其妙處全在於此:誰都沒見過,然而又都覺得似曾相識。”詹牧師說。 我們連著寫了幾篇,都被詹牧師否定了。他說:“我們既然是寫'黑色幽默',就得真像'黑色幽默',做學問來不得半點含糊和遷就。我們寫的這些事,雖然也荒誕不經,但卻都是已經發生過的,大家都見過、聽說過。這倒像是正統的悲劇了。”他最後強調說:“要特別注意沒有發生過,卻又似乎是到處都在發生這一條!” 我們琢磨了又琢磨。 先是詹牧師有了一個構思。 某學校吃憶苦飯,每人一個糠窩頭。紅五類學生問黑五類老師:“好吃嗎?”老師忙說:“好吃,好吃。”學生怒目圓睜:“這麼說,我們的先輩倒是享了很大的福了?好吧,你再吃三天!”老師又吃了三天糠窩頭。學生又問:“好吃嗎?”老師又趕緊說:“很難吃,很難吃。”“可我們的父兄能吃上這個就很不錯了,”學生說,“而你倒說難吃!你再吃三天!”三天后學生又來問,老師回答:“我準備繼續吃下去,像你們的父兄那樣,一直吃到全國解放。” 我不認為這個構思好,這分明只是現實主義的寫法“您自己倒忘了'沒有發生過'這一原則。”我說。 “怎麼,這也發生過?” “當然。”我說。我沒敢說我就曾經像那個學生一樣過。 詹牧師捏著下巴努力地回憶了一陣,不無惋惜地拍著大腿:“唉,我倒忘了,這是我老伴兒經歷過的事。” 我們又想。幾天后我又想出了一個。 老夫婦倆一起學習,讀林彪的書。不知怎麼一個緣由,老婦問老夫:“撒旦的英文名怎麼寫?”老夫隨手寫下:satae.“猶大呢?”老夫又寫:judasiscariot.忽然,老夫婦倆全嚇呆——他把那兩個名字寫在了正看著的書上!怎麼辦? !他們先是用墨筆把字跡塗去,但發現是欲蓋彌彰。他們又忙不迭摳去,反而彌彌彰彰。末了乾脆把書燒了,老夫婦倆看著火光,面如土色。天哪!這是褻瀆,是詆毀,是反動!老兩口商量:還是吃安眠藥算了。幸虧他們吃的量不夠,被救活了。兩位老人昏昏暈暈之際,口口聲聲說:“我們對不起敬愛的林副主席。”誰料那時林彪已成國賊,老夫老妻又險些作了賊船上的死黨。 詹牧師聽罷我的構思說:“是民警老王幫我們說了不少好話。” “幫您們?” “還幫誰?” “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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