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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9

年輪 梁晓声 4607 2018-03-19
歌舞廳。 小玥在台上宣洩地扭動著,宣洩地唱著,甚至可以說是在號叫著…… 台下有人喝彩:“好!來勁兒!” “小妞,扭得再刺激點兒嘛!” 葛紅出現。盯著台上的小玥,貼牆走過去。 震耳的音樂戛然而止。 小玥隨之停止扭動,睜開眼睛,她看到葛紅站在她跟前,怒視著她。 小玥驚訝地:“乾媽……” 葛紅冷冷地說:“把我送給你的耳環還給我。” 眾目睽睽之下,小玥默默從兩耳上摘下了耳環,有些怯怯地還給了葛紅。 “還有項鍊。” 小玥默默地取下項鍊。 “還有戒指。” 小玥默默地退下戒指。 歌舞廳裡一時極其安靜。 “還有這件外衣……” 小玥怯怯地說:“乾媽,我……我不明白……”

葛紅發怒地打斷他:“住口!你不配叫我乾媽……” 小玥一顆顆解開衣扣,脫下外衣還給了葛紅。 “連這毛衣也是我給你的,脫下來!” “乾媽,別叫我在這兒出……” 葛紅怒不可遏地叫:“脫!” 歌舞廳經理走上了台:“我是這兒經理!您不能這樣,您這樣干擾我們營業。” 葛紅不理對方,仍瞪著小玥喊道:“脫啊!你這狼崽子!你從哪兒來?你究竟是誰?你怎麼可能是我們的女兒!你給我脫下來!你還知道什麼叫做'羞恥'二字麼!” 小玥被激怒了,當真脫下毛衣,摔在台上。 小玥叫喊著:“這件襯衣也是你給我買的!還有胸罩!你要不要?你說一個要字,我就當場脫下來還給你!” 台下響起了口哨聲。

有人起哄:“要!要!” “脫!脫呀!不脫白不脫!” 經理大叫起來:“我抗議!我抗議!我對你們兩個都提出最強烈的抗議!” 葛紅怒視著起哄者們,忽然一揚手將手中的金項鍊什麼的朝他們拋過去。 他們爭搶起來。 葛紅看了看手中的衣服,也朝他們拋去。 小玥和葛紅,互相瞪著。 葛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給我聽著,你韓叔叔就因為替你母親管教你,昨天晚上叫人給殺了!你母親回來後,也不會再認你這個女兒的!” 她一轉身離開了。 小玥呆愣愣地站在台上,眼裡慢慢地流出淚水。
在吳振慶辦公室,徐克望著在打電話的吳振慶。 “那麼小姐,能告訴我您的尊姓大名麼?我肯定認識您?我應該聽出您的聲音?你是小高?這麼說,是你接替了王小嵩在崎丸公司的職務?好了,你不必解釋了,現在你給我們聽明白了,我們興北公司與崎丸公司畢竟是曾有過合作關係的經濟夥伴,根據這一點,我要求你,好吧,就算我請求你——幫我搞清楚,王小嵩究竟又去了哪一個國家,在哪一座城市,並替我轉告他,希望他在三五天內趕回國來!謝謝!再見!”

吳振慶放下電話。 徐克有點兒驚訝:“怎麼,小嵩已經不在原先那家日本公司了?” 吳振慶說:“不但不在崎丸公司了,而且也不在日本了。” 他站起身,撥動了一下地球儀。 “小嵩,小嵩,你在哪兒呀?德寶的喪禮,不應該缺了你啊!” 徐克問:“對方接電話的是誰?” 吳振慶說:“你也認識,我原先的秘書小高——她目前已經接替了小嵩在崎丸公司的職務,成了那家日本公司對外合作部的部長。跟我說話,已經是一副春風得意的腔調了。” 徐克憤憤地說:“他媽的!小嵩準是被她擠走的!那個小宮本來的時候,我看他倆就對上眼了……” 吳振慶說:“話,也不能這麼說。小高日語好,人又精明,辦事周到,滴水不漏,哪個老闆都會重用她的。何況,我認為小嵩肯定是自己主動提出辭職的。他回日本之前,我就預料到了他會這麼做的。”

徐克說:“那,他也是由於成全了你,心裡反而覺得對不起他的日本老闆。” 吳振慶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徐克說:“你再給張萌打電話吧!” 吳振慶搖搖頭:“你打吧……” 徐克抓起電話後又猶豫起來:“還是你打吧……” 吳振慶揮了揮手;他此時多麼盼望王小嵩回來啊。 “小嵩,小嵩,回來吧!你能聽到我在呼喚你嗎!德寶就這麼咔嚓一聲,說走就走了。而我的心髒病,其實也很嚴重。只不過瞞著一切的人,包括瞞著老婆。如果哪一天也咔嚓一聲走了,我多希望由你來把興北公司這副擔子替我接過去啊!畢竟是我十多年苦心經營的事業啊!我們這一代人,能抓住一點兒事業多麼不容易呵!拱手奉送給別人,我不情願,也不放心。唯有交託給你,我才又情願,又放心,小嵩,回來吧,回來吧……”吳振慶在心裡默默地呼喚著。

徐克撥通電話:“餵,小姐,請找你們經理張萌說話。我叫徐克……” 他突然發起脾氣,聲音拔高了:“不管她在談什麼重要的事,請替我把她找來!什麼,她交代任何電話都不接,你一說我的名字,她準接!” 他看了吳振慶一眼:“你們這種人,原來有人味兒的,一旦有秘書,人味兒也會減少一半。” 吳振慶將頭朝沙發後背一靠,沒什麼反應。 徐克:“張萌啊?我是徐克。我在振慶辦公室給你打電話,聽著,德寶他已經不在了……這話你還不明白麼?該怎麼辦?你自己決定吧!” 他說完,仍握了一會兒電話。 吳振慶按了下開關——傳來張萌放大了的聲音:“徐克,徐克,喂喂,你怎麼不說話了?讓振慶接我的電話……” 徐克將電話交給了吳振慶,吳振慶說:“我是振慶……”

張萌的聲音:“徐克的話你聽到了麼?我不信他的話!” 吳振慶說:“是他說的那樣。我想,我們得送送德寶。當然,如果你的事務忙,也不勉強你。” 張萌那端寂默了。 吳振慶關了開關,放下電話。 秘書走了進來:“經理,韓德寶的岳父和他的母親來了。”吳振慶和徐克對視一眼,同時站起,迎向門口。 秘書搶先開了門,挽住韓德寶的岳父,引他們坐下。 韓德寶的岳父說:“你跟我談的那件事情,我跟德寶單位的同志們說了,他們很能理解。他們同意,就由你們幾個他從小到大的朋友,送他人生路上……這最後一程吧!就是要給你們添麻煩了。” 吳振慶說:“大叔,別這麼說。” 韓德寶的岳父拍了拍吳振慶的手,又朝韓母抬了抬手說:“德寶的母親,還有話跟你們說。”

吳振慶和徐克都恭敬地望著韓母。 徐克說:“大娘您有什麼話就說吧,我和振慶一定照您的話去做……” 韓德寶的母親說:“德寶是從小和你們一塊兒長大的,你們都了解他的脾氣。他長大了以後,變得不像小時候那麼愛熱鬧了,是不是?所以呢,我想,就讓德寶悄悄地去吧,人已經死了,也用不著搞出些動靜了。”
晚上,吳振慶和徐克來到醫院。他們來到太平間外,對值班的老頭乞求著。 徐克說:“求求您了,大爺……” 吳振慶也跟著說:“大爺,您就讓我們再見他最後一面吧。您看,我們都找過院長了,院長都同意了……” 他掏出一張紙展開給老頭看。 老頭說:“既然院長都同意了,我還擋什麼橫呢!”說完,放他們進去了。

吳振慶和徐克與德寶進行了短暫的訣別,之後出來;他們走在人行道上,半天沒話。走出好遠,吳振慶才說:“德寶平時喜歡吸什麼牌子的煙?” 徐克說:“高樂。” 吳振慶又問:“綠盒的還是紅盒的?” 徐克答:“綠盒的。” 吳振慶說:“你記著,別忘了給德寶帶上幾條綠盒的高樂,德寶活著的時候,好幾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想坐坐我那輛車,我卻一次也沒讓他坐過。倒也不是因為別的,只不過沒把他的話當成回事兒。”
一雙急急蹬樓的腳…… 張萌出現在自己家門前——她望著家門,定了定神。本欲舉手拍門,一時又猶豫起來,舉起的手緩緩放下。 她改變了主意,掏出鑰匙,輕輕插入鎖孔,輕輕扭動。 她猛地推開了門,那情形使我們聯想到公安人員偵破案件時希望人贓俱獲的樣子。

然而她看到的卻並非她想像之中的那種情形,室內很規整,一切有條不紊。 小玥正在擦窗子,門突然開了使她嚇了一跳,吃驚地扭回頭,一時愣住了。 張萌走入室內。 小玥從窗台上輕輕躍下,怯怯地說:“媽,你回來了……” 張萌無言地瞪著她,小玥低下了頭。張萌轉身進入臥室。 小玥抬起頭,跟了進去,說:“媽,我猜到你這幾天肯定要回來的,我……把被子已經拆洗過了……” 床上,被子疊得四四方方。 張萌還瞪著她,冷冷地說:“別叫我媽,你叫我媽,我心裡像被用鹽搓一樣。我下飛機就到你幹……就到我的戰友家裡去過了。你不用想你能用什麼假話和假象把我欺騙了,我回到這裡來,就是想取走一些我需要的東西。” 她說完,不再理小玥,抽下床單,疊了一下,鋪在床上做包袱皮,就開始這裡那裡尋找她想帶走的東西放在床單上。而她找出的,無非是兵團時期的一些東西:戰士帽、大頭鞋、棉手套、語錄本、日記本,還有印著“紮根邊疆”字樣的瓷水杯之類……

小玥跪下了。 張萌拿起影集,翻了一下,發現了裡面被煙頭燙過的幾頁,問小玥:“你為什麼要這樣幹?你心裡真的對我仍有那麼大的仇恨?那你為什麼還要找到我身邊?” 小玥說:“不,不是我……” 張萌說:“那麼就是你引到家裡來的那些人渣幹的了?” 小玥無言以對。 張萌將影集也放在床單上,紮起來,提著往外就走。 小玥抱住了她的腿,仰起臉來,哀求她:“媽!媽我知錯了,原諒我吧!” 張萌低頭看了她一眼,靠在門框上,一時淚如泉湧。 小玥也流淚了,她哭著說:“我不放你走!我……要給韓叔叔披麻戴孝……” 張萌緊抿嘴唇,拭去眼淚,低頭冷視著她:“你配麼?你另外那些叔叔阿姨,能容忍你再出現在他們面前麼?你……你把我也推到了沒有勇氣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地步。我相信,他們中有的人,恨不得生吃了你。你的所作所為,究竟是為了報復誰?報復我,你也不必用這樣的方式。人死不能複活,要我原諒你,除非死人重新站起來說話。你知道我現在看著你竟是什麼感覺嗎?我看著你,不像看著我的骨肉,像看著我身上生的癌……” 小玥摟著她腿的雙手,不禁漸漸放鬆。 張萌說:“我再也不會回來。這套房子,這裡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另外,我還在抽屜裡留了一個存摺,我全部的存款也留給你了。” 小玥仰望著她的頭,漸漸垂下了。 張萌說:“我能給你的,都給你了。作為一個母親,我的確曾欠過你許多。可作為一個女兒,你害死了我的一個戰友,一個朋友,一個好人。咱倆是兩清了,誰也不欠下誰的了。可你卻從此欠下了一個妻子和一個女兒一條命!你不必再耍什麼小聰明登報找媽媽了,你就是再找到我,我也絕不會認你的。” 當小玥抬起頭時,張萌已經不在了。 臥室裡亂七八糟。 小玥慌亂地站起,撲向窗口,朝向外望,窗上薄薄的霜花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又衝到了陽台,向下張望,路上行人匆匆,不見張萌的身影。
天微明了,雪花在空中飛舞,興北公司門前,台階上,幾位老母親佇立一處——韓德寶的母親、王小嵩的母親、吳振慶母親——韓德寶的母親居中,王小嵩的母親和吳振慶的母親一邊一個,攙扶著她。 幾位年輕的母親站在一起——郝梅、韓德寶的妻子、葛紅,韓德寶的妻子居中。郝梅和葛紅一邊一個,攙扶著她。 三個男人——吳振慶、徐克、老潘站在一起,吳振慶摘下自己的圍脖,替老潘圍上…… 小俊和張萌,以及吳振慶和韓德寶的兒子女兒在一起,小俊和張萌,分別將手臂摟在兩個孩子肩上。 三代人站在幾層台階上。 車一輛接一輛開過來,吳振慶的專車作為靈車開過後,最先停下的是一輛臥車,吳振慶和徐克踏下台階,打開車門,將三位老母親扶入車內。 車開走後,又接上一輛小臥車,韓妻等三人踏下台階,吳振慶和徐克照例替她們打開車門。 最後一輛麵包車,小俊、張萌和兩個孩子上了車後,吳振慶和徐克也上了車。 四輛車組成車隊緩緩駛在黎明時分城市的馬路上…… 雪花漫天飛舞…… 對於韓德寶、吳振慶、王小嵩、徐克、郝梅、張萌這代人來說,也許,只有友情是時代饋贈給他們的一份遺產,無論它在今後的日子裡,對他們每個人有什麼特殊的意義,而一個事實是——他們的這一代大多數人,正是依傍著這麼一種友情,走到了今天,走入了他們四十多歲的年輪,它已經結晶在他們的年輪裡。 在肅穆的氣氛中,車隊緩慢地行駛著…… 在一個路口,一輛出租車停住,車上下來了王小嵩;他臂上戴著黑紗,肅立路旁,望著遠遠駛來的車隊。 王小嵩眼中漸漸流下了淚…… 車隊停住了,吳振慶率先下了車,接著徐克、郝梅、張萌、吳妻、老潘、小俊也各自下了車。 他望著他們。 他們也望著他…… 吳振慶迎著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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