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寶在組織街道居民們義務勞動,和人們一道兒鏟雪、掃雪。
韓德寶一邊扶著一位老人,一邊領著一個孩子過馬路……
韓德寶持著手提話筒在宣傳:“騎自行車的公民們,請當心緩騎,免得摔倒,引發交通事故,造成個人和他人的不幸!過馬路的老人和兒童,請你們左右看好車輛。雪後路滑,請一定走人行道,千萬不要與機動車輛搶行!公民們,司機同志們,我們目前正在義務清除馬路雪層,希望大家配合。如果給您的行走或行駛暫時帶來了什麼不便,請多多包涵。謝謝了!”
一隊少先隊員從馬路對面而來——他們在人行道上列成了一隊,向韓德寶敬禮:“警察叔叔,你辛苦了!”
韓德寶笑了,摸摸其中一個男孩子的臉蛋,臉蛋凍得冰冰涼:“冷不冷啊?”
孩子說:“不冷,我喜歡冬天!可以滑冰,打爬犁!”
韓德寶說:“可不許在馬路上啊!”
孩子說:“我向您保證不在馬路上!”
韓德寶:“好孩子!”他目送少先隊員們遠去——拿起鐵鍁,又開始鏟起雪來。
鏟完雪,韓德寶惦著那姑娘,騎車去吳振慶家。剛走了一小段路,被一群人擋住了。
——是兩個男人在吵架,路旁倒著兩輛自行車。
韓德寶下了車,將倒著的兩輛自行車扶起,每輛都查看了一番。兩個男人還在不依不饒地吵著。
男人甲:“可我願意摔倒麼?”
男人乙:“你不願意摔倒,你也摔倒了!正由於你在前邊摔倒了,才使我在後邊也跟著摔倒了。”
男人甲:“你怎麼不講道理啊?”
男人乙:“你才不講道理哪,你得賠償我的損失!”
韓德寶分開眾人,向兩個男人分別敬禮。說:“兩位公民,我已經查看了一下你們的自行車,其實都沒摔壞……”
男人乙說:“我那是前幾天才買的新車,磕掉了一塊漆……”
韓德寶說:“對,對,我注意到了,不過才磕掉了小指甲大的一塊漆……”——又面對男人甲說:“他那是輛新車,雖然不過掉了小指甲大的一塊漆,當然也不免心疼,您就向他道個歉吧!”
男人甲不聽:“我向他道歉?誰向我道歉!”
韓德寶說:“是啊,誰向您道歉呢?應該是這條馬路,可馬路又不會開口說話。這麼著吧,算我請求您,向他道個歉。畢竟,他因您而摔了一跤,受了一點兒小小的損失。您看,再吵也吵不出天上地下的理,聚了這麼些人,妨礙交通,多不好。”
男人甲悻悻地說:“好,看在這位民警同志的面上,我向您道歉——對不起,行了吧?”
男人乙得理不讓人地說:“那不行,光道歉不行,得賠我損失。”
男人甲又火了:“你這不成心訛人麼!”
圍觀者中有人嘟噥:“這人,太矯情了!”
“一小塊漆,值當的麼。這不成心製造混亂嘛!”
男人乙惱羞成怒地:“我就成心,又怎麼了?”
韓德寶又向他們敬禮:“兩位公民,不是看在我的什麼面子上,而是看在生活的面子上,都別發火兒。大家活得都不輕鬆,再因為一點兒小事兒就窩一肚子火,不是等於咱們中國人自己虐待自己麼?重要的是,心裡真發火了,就會帶到別處去發,還能帶到國外去?還不是又發在咱們自己同胞的身上麼?別人因為我們再窩一肚子火,肯定又要發在另外一些人身上,而那另外一些人,興許就是我們親愛的人、同事、朋友,大家說對不對?這位公民,您已經給過咱們的生活一點兒面子,向他道過歉了,那就請你徹底忘掉今天這件不愉快的事兒,走吧,剩下的問題我來處理。”
男人甲內疚地看了韓德寶一眼,走了。
“而這位公民,您提出賠償損失,也自有您一定的道理——您若讓我現在就把這輛自行車買了,我身上沒帶那麼多錢。那一小塊漆,究竟應該賠償您多少我也拿不准,估計您也拿不准……”
韓德寶從兜里掏出錢包,打開:“這麼著吧,這個月到我發薪還有十來天,你看著拿,給我留點兒過日子的錢就行……”
男人乙大慚:“您看您這位民警同志,我不過說的氣話,您倒認真起來了!您這不是當眾磕磣我麼!”
韓德寶笑了:“那麼,您也打算給生活一點兒面子了?”
男人乙說:“給!我給!您快把錢包收起來吧!任誰的面子都不買,還能不買生活的面子麼!”
在人們的哂笑聲中,男人乙也推上自行車走了。
韓德寶沖他的背影搖頭一笑,又對眾人鄭重地說:“諸位公民,沒什麼熱鬧可看了,大家也散了吧!見有人吵架,估摸自己能勸好,就勸勸;估摸自己不能勸好,也別圍觀。誰也不是大閒人,多耽誤自己工夫?沒人圍觀,吵架的人往往也會覺得沒情緒,就不至於為些小小不言的衝撞互相吵起來沒完了。”
圍觀者也不無愧色,個個尋思著他的話,走了。
韓德寶剛要騎上自行車,被人叫住了:“同志,你等等……”
他回頭一看,見是一個老者。
老者問:“你是……咱們市的模範民警韓德寶同志吧?”
韓德寶說:“模範談不上,敬業而已。大爺,您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
老者說:“不不不,我沒什麼麻煩你的。我在報上見過你的照片,讀過你的事蹟……能不能,給我簽個名啊?”
韓德寶不禁樂了:“大爺,我又不是歌星影星,我看,免了吧。”
老者說:“我也不是歌迷影迷,就是他們主動要給我簽名,我還懶得往外掏本兒呢。”說著,從兜里掏出了筆和小本兒。
韓德寶卻之不恭地接過,籤上了自己的姓名。
老者說:“謝謝。我懂一點兒相術,您可能不信,那就听個高興吧!您這人,鼻端唇厚,慈眉善目,面呈三分佛相,一生雖與榮華富貴無緣,但命該高壽,無厄運有善終。”
韓德寶說:“大爺,謝您的吉言……”
老者說:“甭謝。憂煩的時候,想著我的話,心裡不就愉快些了?”
韓德寶感激地望著老者離去的背影。
韓德寶來到吳振慶家,按響門鈴。
葛紅正在伏案寫作,聽到門鈴聲,起身去開門。
葛紅看著濕了半截褲腿的韓德寶,一愣:“怎麼搞的,褲腿兒袖子都濕了?”
韓德寶說:“組織街道居民清雪來著。”進了門就換鞋。
葛紅說:“別換了別換了,我準知道,你這個大忙人兒,坐不下一會兒又得走。”
韓德寶一邊換一邊說:“不但得換鞋,還得換襪子哪,全濕了。我這雙腿可嬌貴,一受涼,關節炎準犯。”換好鞋,韓德寶跟著葛紅走進客廳。
葛紅說:“要不你乾脆泡個熱水澡吧?”
韓德寶坐下:“這建議不錯,我已經兩個禮拜沒洗了。”
葛紅:“喝茶?喝咖啡?”
韓德寶:“來杯咖啡吧。”
葛紅衝了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你喝著,我給你放水去。”
韓德寶又猶豫起來:“算了吧,不在你這兒洗了。”
葛紅不耐煩地說:“瞧你這人!我這兒怎麼了?你還見外啊?”
韓德寶說:“不是見外。今天還有許多事兒呢,坐一會兒就得走。給我找雙振慶的襪子來,要厚一點的。乾脆再給我找雙他的鞋來吧!要比較新的啊!我可不穿他的舊鞋,他腳臭!”
他一邊說,一邊脫下了濕襪子,並用濕襪子擦腳。
葛紅起身去找來了鞋和襪子。
韓德寶欲將濕襪子揣入兜里,葛紅一把奪了過去:“別往兜儿揣,說不定會當手絹兒就掏出來!”
韓德寶說:“那麼,麻煩你給我洗了吧!下次來我連鞋一塊兒帶走。”
葛紅看了看手中的襪子:“別裝一副窮相,至於的嘛!都露腳趾頭了,還洗個什麼勁兒!一雙襪子,都像雷鋒當年似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再三年,讓全中國襪廠的工人喝西北風去啊!”
韓德寶笑了——他已穿上了吳振慶的襪子和鞋,站起來試了試,滿意地說:“腳上暖和多了!……哎,不跟你瞎胡扯了——我早晨領來那姑娘呢?”
“洗過了澡,睡了。還跟我認了乾媽幹女兒。”葛紅低聲說,也站起身,引韓德寶走至一間小臥室,輕輕推開了門……
床上,姑娘面朝他們,睡得正香。
葛紅關上門——二人歸回沙發那兒,重新坐下。
韓德寶說:“我還不知她叫什麼名字哪……”
葛紅說:“小玥——月亮的月,加一個斜王,寶石的意思。”
韓德寶說:“小玥——這名字好聽。”
葛紅有些感慨:“不管是誰的女兒,反正,看著咱們這一代知青出身的人,已經有這麼十八九的女兒了,而且出落得這麼標標致致的,我這心裡就覺著添了一種喜興……”
韓德寶說:“是啊!我們這一代人中,有這麼大兒女的不多。'文革'、'下鄉',好像昨天的事兒,可下一代都長到了和我們當年一樣的歲數……徐克剛結婚,安排到他那兒去住不太妥。我和郝梅家呢,住得又不寬敞,想來想去,只好把她先送到你這兒住下。住一段時間,沒什麼為難的吧?”
葛紅說:“放心!你幫她找到她生身父母之前,就住在我這兒好啦!何況我已經認了她這個乾女兒。”
韓德寶問:“她已經跟你聊了一些什麼吧?”
葛紅說:“這孩子,也真挺讓人同情的。三歲那一年,父母雙雙調到了近郊農村。五歲那一年,父母雙雙返城,將她寄養在老鄉家裡。起初,父母還經常一塊兒去看她,後來就只有她母親一個人去看她了,再後來連她母親也不去看她了。怎麼能不想爸爸媽媽呢?哭、鬧,漸漸地也就死了心了,絕望了。老鄉家無兒無女,對她還算好。但是後來養父被村里的一頭瘋牛頂死了,養母帶著她改嫁了。養母改嫁的男人,自己有兩個兒子,視她為外人,這倒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那個男人屢屢對她動手動腳,居心不良。那男人的兩個兒子,年齡跟她差不多,是一對兒壞小子,對待她,也像兩隻狼崽子覬覦一隻小羊羔似的,一次次挑逗她調戲她。而她的養母又天性懦弱,一點兒也庇護不了她。現在她養母也患癌症死了,臨死前才告訴她,父母早已都不要她了。當年她母親給了養父母三千元錢,希望養父母能視她為骨肉。養母臨終前叮囑她,一定要想辦法尋找到生身父母,早一天跳出火坑,要不,就餵了大小三隻公狼啦。”
韓德寶默默地吸煙。
葛紅講完,問韓德寶:“你覺得,她父母好不好找哇?”
韓德寶說:“也好找……也……不那麼好找。”
葛紅說:“她給了你一張父母的照片是不是?”
韓德寶說:“對,給了一張……我總得多少掌握點線索啊,要不怎麼找?”
葛紅說:“我看你也別投入太大精力了,在報上登個尋人啟事,配上照片,找到找不到,算是盡了心了,聽天由命吧!”
韓德寶搖頭:“不能那麼做……”
“要不,把那張照片複印幾百張,見著當年的知青就發一張,百傳千,千傳萬,只要仍在本市,還愁找不到?”
韓德寶:“也不能那麼做……”
葛紅急了:“這麼做也不行,那麼做也不行,你究竟打算怎麼找啊?”
韓德寶作一個禁聲的手勢,朝小臥室指了指,低聲地:“不能只對小玥一個人負責,還要對她的父母親負責任啊!登報、印發照片,那成乾什麼了?那不等於是變相地把人家的一點兒隱私公之於世麼?”
葛紅明白過來:“倒也是……”
韓德寶說:“我希望,這件事悄悄地進行,悄悄地結束。”
“你說,如果她父母……”葛紅更壓低了聲音,“不認她可怎麼辦?”
“事在人為啊!”韓德寶看了一眼手錶,“哎呀,我女兒都放學了,家裡還沒現成的飯呢!”
他站起來,又走到小臥室那兒,輕輕推開門看了小玥一眼,往門口走……
“德寶,你等等……”葛紅進了廚房,用塑料袋拎出一包東西,“拿著,主食副食都有,回去就不用現做了……”
韓德寶不客氣地接了過去。
葛紅說:“德寶,我看,你別當那小小派出所所長,也別圖那什麼模範的榮譽了,乾脆到振慶的公司去幹吧。他也早有心動員你去,當個副經理什麼的。至少,每月還不得給你開個一千多啊?再說,還有那麼多福利!”
韓德寶一笑:“今天有個老頭兒,給我相了一面,說我還是認命吧!一天忙忙碌碌的,我也習慣了。”
他走了。
葛紅站在門口愣了一愣,躡足進入小臥室,替小玥蓋上了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