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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9

年輪 梁晓声 3690 2018-03-19
靜靜的夜,雪靜靜地下著。韓德寶幾乎絞盡腦汁,終於解決了女兒的疑難問題。 第二天早晨。 女兒已穿好衣服,趴在窗前大叫:“哇!好大的一場雪呀!” 韓妻說:“今年雪也下得太早了點兒,剛十一月嘛!” 韓德寶將早飯用托盤端入:“小玲,今天穿棉鞋吧,別凍了腳。” 女兒聽話地說:“嗯……”坐到他跟前去吃飯,邊問,“爸,昨天我們書上那道思考題,你想出來了麼?” 韓德寶說:“想出來了,你來看。” 桌上有九顆圍棋棋子擺成的圖形。 韓德寶將棋子都拿在手中一邊重擺一邊講:“一個等腰三角形,是由三條邊組成的,可每條邊又都是由兩點構成的線段,這兩點可以看成是兩棵樹,要求是每行三棵,那麼,我們再在每條邊的中點上,加上一棵樹,現在幾行了?”

女兒回答:“三行了。” 韓德寶說:“如果我們再在它的高上加一棵樹,現在幾行了?” 女兒說:“四行了。” “於是我們知道,一個等腰三角形,如果我們在它的三條邊和高上各加一個點,它可以構成四條線段,每條線段都是由三個點組成。這樣的一個三角形,我們用去了幾顆棋子呢?” “七顆……” “我們還剩幾顆棋子?” “兩顆……” 韓德寶說:“我們再用兩顆棋子,另外組成一個三角形的話,顯然是不能夠的。所以,我們只有借助已經組成的這個三角形的條件,看看把我們剩下的兩顆棋子,擺放在什麼地方,能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也成為一個三角形……”女兒從他手中拿過兩顆棋子,想了想,擺放在正確的地方—— 韓德寶說:“數數,幾行?”

女兒脆生生地答道:“還行!爸,你總說你笨,其實一點兒也不笨!” 韓妻說:“你爸昨晚擺了一夜,才擺出那麼三行來!” “爸爸是笨,從小學習也不太好。是為了輔導你,都四十多歲了,還要重新去翻小學五六年級的課本兒。等你上了初中,爸爸想輔導你,也輔導不了啦,好女兒……”韓德寶摸了摸女兒的頭,“到那時,就全靠你自己了,你可要為自己、為爸爸爭口氣喲……” 女兒懂事地說:“爸,你放心吧。上了初中,我要更努力學習。” 韓德寶又吃了幾口飯,放下碗筷,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對妻子說:“今天我得早點兒去,說不定交通部門要求組織街道居民義務掃雪……” 他一出門——見門口蜷縮著一個人。 他奇怪地彎腰拍那人的肩:“哎,同志,你是哪兒的?怎麼蜷在這兒?”

那人緩緩抬起頭——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韓德寶很納悶:“姑娘,你是哪兒的?遇到了什麼困難?” 姑娘緩緩站起,袖著雙手,淒楚地說:“我是你女兒……” 韓德寶一愣:“姑娘,你搞錯了吧?” 姑娘說:“我沒搞錯,我也是你們的女兒……” “看你凍的,有什麼話進屋來說清楚吧!”韓德寶開門,讓那姑娘進門。 韓妻和女兒以困惑的目光打量那姑娘。 韓德寶問:“你昨晚,蜷在我們門外過了一夜?” 姑娘點點頭,目光望向桌上的早飯。 韓德寶見狀,將她按坐在椅子上:“那吃了飯再說……小玲,給這位小姐姐盛碗熱粥……” 女兒默默去廚房給姑娘端來一碗熱粥:“小姐姐,你喝吧!” 韓德寶對女兒說:“小玲,你還不上學去!”

女兒臨出家門,又困惑地回頭看了姑娘一眼。 韓妻將韓德寶扯到小房間內,並關上門,審問他:“德寶,你沒什麼個人經歷……瞞了我這麼多年吧?” 韓德寶:“你看你這個人,遇到件小事兒,就沉不住氣……” 姑娘已吃罷飯。 韓德寶問她:“吃飽了麼?” 姑娘點點頭。 韓德寶坐下,拉開談話的架勢:“那麼,現在咱倆談談吧,你從哪兒來?” 姑娘:“我從郊區農村來。” “可我,並沒有你這麼一個大女兒啊?” “所以我又說,我'也'是你們的女兒嘛……” “你這話,我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啊!” “我爸爸媽媽,當年也是去北大荒的本市知青……” 韓德寶:“後來呢?” 姑娘:“後來,他們圖離城市近,搬到郊區農村,變成了插隊知青……”

韓德寶:“再後來呢?” 姑娘:“他們把我寄養在一戶老鄉家,搬回城裡來了。起初,他們還一塊兒去看過我幾次。後來,就只有我媽媽去看我了……再後來,連我媽媽也不去看我了。我就明白,他們是不要我了……” 韓德寶憐憫地望著她,認真地聽著…… 韓妻也坐在一旁聽。分明的,不聽明白就不能放心地去上班。 姑娘繼續講述著:“我來城裡找我父母,我是知青的女兒,我本來也應該是這座城市的人。我知道你也是知青,所以我說我也是你們的女兒,沒說錯。” 韓德寶不禁笑了:“是啊,當然,也是可以這麼說的。不過,兩者還是有區別的,對不?要不聽你解釋,我還被你鬧蒙了。”他瞅瞅妻子:“你也別再坐著聽了,該去上班了!” 韓妻起身,使眼色暗示韓德寶跟出,在門口悄聲叮囑:“你別把家隨便扔給這姑娘,這年頭兒……”

“得了得了,這年頭又怎麼了?我心裡知道該怎麼處理……”韓德寶回到室內,坐下又問,“誰……給你出主意,讓你來找我的?” 姑娘從兜里掏出一張舊報:“這張報紙,這上面登的,你們成立了一個知青聯誼會,這上面還登了你的名字,你是會長。你在報上說,凡是知青們的困難,聯誼會都要伸出友愛之手,給予熱情幫助。我當年就保留了這張報紙,心想我有一天,一定要上門找到你,現在我來了。” 韓德寶接過報紙看看:“這都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現在大家早忘了我是什麼會長了,連我自己也徹底忘了。其實,對哪一個返城知青的實際困難,我們都沒幫助過。想幫也幫不了,只不過體現了一種願望……” 姑娘說:“可我沒忘。我靠這張報紙打聽了不下一百個人,最後才有一個人告訴我,你已經當上派出所所長了。你得幫我找到我父母……”

韓德寶說:“這個嘛……你對我的要求不過分……可你,有沒有什麼關於父母的線索啊?” 姑娘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破舊的夾子,實際上是塑料筆記本的外皮兒,從中取出一張照片,交給韓德寶:“就這……除了這……我也沒別的線索。” 韓德寶接過一看,一時呆呆地發楞——他抬起頭凝視著姑娘。 姑娘看著他的神態,問:“叔叔,你認識我爸爸媽媽?” 韓德寶連忙說:“不,不……全市幾十萬返城知青,我認識的,還不到一百人……為了讓我幫你找到你爸爸媽媽,這張照片可以放我這兒麼?” 姑娘信賴地點點頭。
韓德寶急著上班,只好把那姑娘託付給常年賦閒在家享清福的葛紅。葛紅痛快地答應了。她讓姑娘洗了澡,又換了一身行頭。現在,她正在給那姑娘吹頭。那姑娘坐在圓凳上,穿一件色彩鮮麗的寬鬆的蝙蝠式毛衣。

“洗個澡,身上舒服多了吧?” “連心裡邊兒……都覺得舒服了——” “今天變天了,不給你吹乾,會著涼的。”葛紅說著收起了吹髮器。 那姑娘起身,去到了一面大鏡子前——只見她下穿牛仔褲、皮靴,長髮披肩,完全變成了另一副樣子,儼然一位大城市的摩登女郎。 她欣賞著鏡子裡的自己。 葛紅也望著她,欣賞地說:“你很漂亮呢!” 姑娘緩緩轉過身:“阿姨,你家……真豪華!” 葛紅笑了:“哪兒談得上豪華!不過——還可以吧!你叔叔當總經理,免不了經常在家裡招待國外商客,太寒酸了影響事業。說句冠冕堂皇的話,就算工作需要吧!” 姑娘說:“阿姨,我就長期留在你家吧!” “那怎麼行!”葛紅坐在沙發上,拿起了煙……

姑娘趕快拿起打火機,替她點煙。 姑娘說:“那有什麼不行?我認你乾媽!” 葛紅說:“你不找你親生父母了?” 姑娘說:“其實我主要也不是為了找到他們。他們當年忍心不要我了,我對他們還能保留什麼感情?我是想回到城裡來,我本來就是城里人的女兒嘛!不重新做城里人我心裡委屈。連我們那疙瘩的人,背地裡都認為我這麼俊個女孩子,窩在農村瞎了!” 葛紅持煙站起來,走到這兒走到那兒地說:“孩子,你對我說的,倒也是實情話兒。不過呢,最好還是要找到親生父母。興許,他們也想找到你呢。” 姑娘哼了一聲說:“想找個屁!我就在那個村子里長到這麼大,十好幾年了,他們想找我,不早回去把我弄到城市裡來了?” 葛紅不禁看了她一眼。

她手里托著煙灰缸,很會來事地說:“乾媽,煙灰長了,點點吧,看落在地毯上……” 葛紅點了點灰:“甭拿著,放下吧!” 姑娘放下煙灰缸後說:“乾媽,你經常一個人在家裡,不悶得慌啊?” 葛紅說:“習慣了,但有時候也悶,悶了就練著寫小說兒。” “乾媽,要是有我在你身邊陪著你,你就不會悶得慌了。我練練字,將來還可以幫你抄稿子呢!” 葛紅笑了:“你這孩子,真會哄人!我要是有你這麼個體體面面的大女兒,那敢情好了!還不把你當成掌上明珠哇。” 姑娘趁勢撒嬌地往她身上一偎:“乾媽,那我從今天起就認定您了!以後您打我罵我我都不帶後悔的!” 葛紅被哄得暈頭轉向起來。 她掐滅煙,從指上摘下了戒指:“好,我就認下你這個乾女兒!來,這給你,純金的,算是乾媽的見面禮吧!” 她將戒指戴在姑娘手指上。 姑娘受寵若驚地說:“謝謝乾媽!” 葛紅說:“都乾媽幹女兒的關係了,還謝什麼!不過,你剛才說你生身父母那番話,乾媽聽著可有點兒不對味兒,他們當年肯定有他們的難處,後來肯定有他們後來的原因。父母哪有不愛自己骨肉的呢?心裡再別那麼去想了,啊?” 姑娘低下了頭…… 葛紅牽著她手走到衣櫃前:“打開……” 姑娘打開了櫃門——內中許多衣服和鞋,令姑娘艷羨不已。 葛紅說:“這邊的,是我喜歡的;這邊的,是我穿著不合身了的,凡是這邊兒的,你都可以穿。啊?” 姑娘撲在她身上,雙臂摟住了她脖子:“乾媽,你真好!” 葛紅愛撫地摸著她的頭,說:“苦命的孩子!你說得不錯,你也是我們的女兒嘛!你首先找到了你德寶叔叔,真是找對了人。他那人,心眼兒善良得沒比,責任感又強,他一定會幫助你尋找到你生身父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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