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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人皮裝幀

香港方物誌 叶灵凤 3847 2018-03-19
荷爾布洛克·傑克遜 許多愛好書籍裝幀的好事家都十分怪癖,只有別人一般無法獲得的東西,才足以使他們見了高興。如果大家時髦用小牛皮或摩洛哥皮裝訂書面,他們便去搜求海豹皮或鯊魚皮;他們用大蟒蛇皮和眼鏡蛇皮來對付羊皮和豬皮的流行;牛皮紙的象牙似的潔白可愛也被染成各種奇怪顏色,藉以變化它的單調;他們之中有少數人渴望至少能有一本書是用人皮裝幀的,他們放肆的將這東西捧得高出一切之上。這趣味對於一個有潔癖的腸胃是不值一顧的,但是對於有一些人,那些從反常的意念和古怪異國的經驗上感到滿足的人,可以提供一種奇特的甚至褻瀆神聖的喜悅。現代心理學研究者,將這趣味歸於變態心理之列,而伊凡·布洛哈博士等人,則說這是屬於性慾變態的拜物狂。他舉例說,女性的乳房,對於男性是一種自然的生理學上的崇拜對象,但是除開這種正常的愛好之外,另有一種值得注意的乳房崇拜狂者存在,他們使用割離人體的乳房作書籍裝幀之用;他引述魏特訶斯基的著作,說有些愛書狂和色情狂的人,他們使用自婦人乳房部分取下的皮裝訂書籍,使得乳頭在封面上形成一個特殊的隆起部分。有些人懷疑有這樣裝幀的書籍存在,他們將這類故事當作釣魚家的逸聞,水手們的大話以及老婦人的瑣談一樣付之一笑。我認為,這類故事是否可信是一件事,但是卻有不少可靠的目睹者證實確有用人皮裝幀的書籍存在。不過,未談到這些事實之前,讓我們先談談那些傳說,以免它與那些真的事情相混。

在一切過分興奮緊張的期間,如戰爭、革命、飢荒、瘟疫之時,謠言的成分在新聞散佈中佔了主要部分,曾經身歷世界大戰的危險和焦灼滋味的我們知道得更清楚。在一九一四年的那個悲劇的秋天,許多人都相信,曾經有大批俄羅斯軍隊自俄國阿堪遮城調到蘇格蘭北部,然後用鐵路運到英國南部,再用船送往法國,用來替代在德國人緊迫之下,可能一敗不可收拾的我們的疲乏的軍隊。後來,又有人傳說,我們在比利時蒙斯前線的軍隊,曾經得到成群天使的庇護,有許多兵士都親眼見過;更後來,我們的新聞紙又說,這正是求之不得的,由於脂肪和油類的缺乏,德國業已組織一座大工廠,將他們自己的以及敵人的屍體提煉成那些生活必需物。這類故事成了那些苦難時代的流行物,而且那麼密切的滲雜在一切紀錄中,以致使人簡直分不出那些是真那些是假的。如果有幾位可靠的權威人士表示真假都是一樣,那也毫不足怪。

人皮曾經在古代和現代被煉製作皮革,這是早已被證實了的事。它正如其他任何動物的皮革一樣,適宜於一切制革過程,但是皮與皮的質地各有不同,有些摸起來堅硬粗糙,有些柔軟潤滑;本文的有些讀者也許聽了會感到驚異,有些人皮的厚薄有時會相差一英寸六分之一至一英寸七分之一(原註:見費隆著《制革工業》)。硝皮的作用能使薄皮加厚,能使粗糙的皮膚變成堅致的軟皮。在外觀上,達凡鮑特說,它頗似小牛皮,但是很難拔光汗毛。另一位權威說,人皮更似羊皮,有細密堅致的組織,觸手柔軟,適宜於高度的擦光;另一位則說它似豬皮的松浮多孔。我本人支持後者的意見,根據我自己目睹的一塊人皮製成的皮革,這是大約三十年以前在倫敦所製,現在為薩姆斯多夫所有。這塊皮頗似柔軟的豬皮,它幾乎有八分之一英寸厚,可是愛德溫·薩姆斯多夫先生卻說它的紋理頗似摩洛哥皮,不似豬皮。硝制人皮供用,必須先要浸在濃厚的白礬、硫酸鐵、食鹽的溶液中數日,然後取出陰乾,再按照普通制革程序揉煉。

我所能找到的最早涉及人皮製革的參考資料,是瑪爾斯雅斯的傳說,他不自量力的向阿坡羅挑戰作音樂比賽,失敗之後,便如約忍受活生生的剝皮處分。有人說他的皮被製成水泡或足球,又有人相信,是製成了一隻皮瓶:如斯特斯普斯所說(原註,見柏拉圖的對話),他們可以活剝我的皮,只要我的皮不似瑪爾斯雅斯那樣製成了一隻皮瓶,而是化成一片美德。另一個是法國大革命時代的工業界的傳說,說是貴族的屍體怎樣被送到茂頓的一間硝皮廠,他們的皮被製成皮革,用作書籍裝幀及其他用途。這些故事中最使人不能忘記的一個,乃是關於某一位法國人有一副皮短褲,系用他的犯竊處刑的侍女的皮製成。這位傑出的道德家從不厭倦的指責他的侍女,而每當發表一篇洋洋大論之後,他便十分滿意的拍著他的臀部,嘰咕著:“但是她仍在這兒,這傢伙,她仍在這兒!”

一六八四年,羅伯·芬里爾男爵,這位忠忱的倫敦郡長,捐給鮑特萊圖書館“一張硝製過的人皮,以及一副骷髏,一具風乾的黑人兒童屍體”。威廉·哈費也捐給醫師學院一張硝制的人皮,此外,巴塞爾大學以及凡爾塞的里賽生理學博物館也有人皮標本。在美國的百年博覽會裡,有一副人皮製的撲克牌陳列。費隆在他的《制革工業》裡說,在十八世紀,美國馬薩諸塞州的丟克斯貝萊,以貧民的皮製造小兒靴鞋,後來頒布一條法令,凡是買賣人皮者要處罰監禁五年,這風尚才被遏止。可是關於人皮的最浪漫的故事,怕是波希米亞的約翰·齊斯迦將軍的了,他吩咐身死之後,以他的皮製成一面鼓,因為他認為這面鼓的聲音足以嚇退他的敵人,正如他活著時候的名聲一樣。

這麼證實人皮確是曾經有人硝制,製成皮革確是堪用之後,那就無須怎樣的才智便會擴大它的用途,同時,恰如律師們所說,既然書籍與人類和他的行動等等有密切關係,我認為將這種皮革用在書籍方面,可說是一種合乎邏輯的、雖然很可怕的嘗試。這種用途的發展,在法國更受到經濟上的以及臨時環境上的鼓勵。有一位作家說,在那革命的風暴中,裝幀藝術消失了,書籍便用人皮來裝訂;另一位權威紀錄著,法國大革命的另一種恐怖的副產品,乃是這種可怕的玩笑,以人皮來裝訂書籍;誰都記得《克勞地奧斯博土》中所引用的卡萊爾的話“法國貴族嘲笑盧騷的學說,可是他們的皮卻被用來裝訂他的著作的第二版”。我還可以舉列許多這類的敘述,可是夠了,因了這些話並無事實可證,而若干可信賴的權威,包括大劊子手桑遜在內,已經在他的日記中指斥過這些傳聞了。所以不妨說,這些故事所以流傳不墮的原因,乃是因為多數人寧信傳聞,不信歷史;他們只是相信他們喜愛相信的東西。

用人皮裝幀的書籍,公家以及私人的藏書中都有不少實物可以見到。在巴黎的迦拉伐勒博物院裡,塞里爾·達凡鮑特曾見過一本一七九三年的憲法,用一個革命黨人的皮裝訂;布丁在著名的藏書家阿斯寇博土的藏書中見過一本,可是他忘了書名;另一位歷史家說,瑪波羅大廈中有一本書,系用瑪麗·卜特曼的皮裝幀,她是約克郡的一個女巫。潘西·費茲格拉特曾舉列若干實例:訶爾特的受審問和行刑的報告書,他是謀殺瑪麗·馬丁的兇手,這報告書便用兇手的皮裝訂,這皮是由聖愛德孟斯的一位外科醫生特地煉製的。他又提到有一位俄國詩人的詩集,用自己的腿皮裝幀,這是因了行獵的意外傷害而割去的,這本詩集是《獻給他心上的女士》;最後,他又提及有一位藏書家怎樣在英國布列斯托由一位書店老闆給他看過幾本書,都是由布列斯託法律圖書館送來託他修補的。它們都是用人皮裝幀的,這些皮都是定制的,來自當地死刑犯的身上,行刑後自身上剝下。法國龔果爾弟兄的日記中也提到“有一位英國古董家用人皮裝訂他的書籍”。

可是並非僅是我們(譯者按,指作者的本國人,即英國人)有這嗜好。法國的天文學著作家,加密列·弗拉馬列昂,有一次曾向一位肩膀美麗的漂亮伯爵夫人,稱讚她的皮膚的可愛。當她死時,她便吩咐死後可將她的肩上及背上的皮製成皮革,送給弗拉馬列昂,作為他對於它的最近所有者的讚詞的紀念。這位天文學家便用它的一部分裝訂了他的最有名的一部著作:《天與地》。另一個記載,敘述幾年之前,巴黎醫學院的一位醫官,將一個被處刑的暗殺犯康比的皮,裝訂他的死後屍體剖驗的報告文件。安得烈·萊洛設法獲得詩人德萊爾的一小塊皮。他用來嵌飾一冊裝幀豪華的維吉爾田園詩譯本(德萊爾所譯)。別的法國作家,包括繆塞在內,都有愛好這種皮革的表示,因此我相信在其他許多國家,一定也可以尋出人皮裝幀的愛好;但是我並非在寫這個題目的專論,因此我便以我所能找到的最近的一個實例結束本文。在一八九一年,有一位醫生委託薩姆斯多夫用一塊女人的皮裝訂一本荷爾拜因的《死的跳舞》。這塊人皮,我在前面已經提起過,係由沙弗斯貝里街的斯威丁所硝制,為這本書包書面和燙字的工人至今還活著。書脊兩端的絲製頂帶,也用人發來替代。此書的現在下落不明,但相信大概在美國。 (譯自荷爾布洛克·傑克遜著:《愛書狂的解剖》)

譯者附志:日本齋藤昌三氏曾有一篇短文,記他所見到的畫家藤田嗣治自南美洲帶回來的一冊人皮裝幀書籍,茲附錄於後(據藏園先生譯文): 用人皮來做裝幀的這種野蠻趣味,我雖然在書本上常常見人說到,可是從來沒有夢想過會把實物放到自己手上來細看的。 然而最近因為決定要替畫家藤田嗣治出隨筆集,跟他閒談四方山的野蠻逸事,忽而記起別人,說過藤田先生確實愛藏人皮裝的書籍,便把談鋒轉到這個問題來,他隨手從座右的書架上抽出一冊書遞給我,那是一冊十六開,似乎用豬皮做面的小書,樣子彷彿是由一個外行人裝訂成書的。 在未親見到時總以為用了人皮裝幀一定使人感到心情惡劣,但當他隨便遞給我時,我就忘掉恐怖拿來放在掌上,大概是因為熟皮的關係,觸手很柔軟,到底不是豬皮或羊皮所能比得上的。皮色帶黃,但總覺得是白皚皚的,不知道到底是人身上那一個部分的皮,皮下還粘連了一些肌肉。

據藤田先生說,這是他到南美厄瓜多爾旅行時酋長的兒子非常誠意的送給他的,書的內文是西班牙文的宗教書。書扉上印明一七一一年出版,顯然是二百多年前的了,可是外裝的人皮似乎是後來才加上去的。 不過這張做書面的皮到底是白人的還是土人的?根據皮色看來我以為大概是白種人的。總之,我得見此珍貴之物使多年的願望如願以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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