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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塵埃與荒廢

香港方物誌 叶灵凤 2794 2018-03-19
書上有了塵埃便是荒廢的表示,而荒廢便是或多或少的緩慢的毀敗。 書頂上烙制適當的金邊,對於塵埃的損害是一個很大的防止設備,而任隨書邊毛亂不加防護,一定會產生斑點和污穢的邊緣。 在舊時,常很少人擁有私人藏書的時候,學院或公家的藏書樓對於學子的功用是很大的。那時的藏書樓管理員的職務決非清閒,而塵埃也很少有機會能在書上找到休息的地方。十九世紀以及動力印刷術促成了一個新的時代。漸漸的,無人照顧的古藏書樓落伍了,結果便墮入荒廢。不再有新書加入。而那些無用的舊書便棄置一旁,無人照料,無人光顧。我曾見過許多藏書樓,它們的大門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的關閉著;你在那裡面可以嗅到紙張霉爛的氣息,每拿動一冊書就不免要打噴嚏;其中有許多舊箱筐,充滿了古文獻,都被當作蠹魚的貯藏室,連一個秋季大掃除減低它們繁殖的措置都沒有。有時,我指三十年以前的情形,這些古藏書樓被利用作最不堪的用途,如果我們的祖先能預知它們這樣的命運,真要驚震得不知所措。

我清晰的記得,許多年以前,一個明朗的秋天清晨,為了尋找科克斯頓的古版,我走進我們某著名大學的某一個富有的學院的內庭。周圍的建築物,在灰黯的色調和陰暗的角落下顯得十分可愛。它們都具有高貴的歷史,而它們飽學的子孫都是承受得起這種光榮傳統的承繼者。太陽溫暖的照著,大部分的室門都敞開著。有的傳出一陣板煙的氣息;有的傳出嗡嗡的談話聲;有的又傳出鋼琴的節奏。有一對高年級的學生在陰蔽處散步,手挽著手,身穿敝袍,頭戴破帽——這就要畢業的可驕傲的標幟。灰色的石牆上佈滿了長春藤,僅露著那刻有古拉丁銘文的日規,紀錄著太陽的影子。一面是教堂,這僅從它的窗戶的形式上才可以分辨出,似乎在監視這學府的德行,恰如它對面的膳堂,從裡面走出了一個白圍裙的廚師,正在留意它的世俗的興盛。當你踏著那平坦的石板路時,你便走過一些舒適的房間,窗上掛著絲織的窗簾,椅上蒙著椅套,銀製的餅乾箱和高腳的玻璃酒器調節著這艱苦的攻讀。你可以見到在金色的書架或桌上有金脊的書籍,而當你將目光從這奢華的室內轉注到修剪平坦的庭院草地時,那古典的噴泉上面也灑著太陽的金光,你的心目中便會感到這一切都分明表示是“奢華與淵博的結合”。

我心想,除了這地方不會再有別的地方了,古文學必然正受著非常的重視和愛護;因此,帶著那一種和周圍一切調和的愉快的氣氛,我詢問藏書管理人住在什麼地方。似乎沒有一個人能確知他的姓名是什麼,或是擔任這職銜的究竟是誰。他這職務,是又高貴又清閒的,似乎照例僅由低年級生去擔任。誰也不希罕這職位,因此那辦公室的鑰匙和鎖的見面機會也就很少。終於我終獲得成功了,有禮貌的可是卻啞默的,為那藏書管理人所領導,走向他那塵埃和沈默的王國去。 舊時捐款人黯黑的畫像,從他們古老灰塵的畫框中,用朦朧的眼光驚異的注視著我們走過,顯然在詫異我們究竟預備做些什麼;霉爛的書味——這種籠罩在某些藏書樓的特殊氣味——充滿在空氣中,地板上滿是塵埃,使得陽光在我們經過時飛舞著塵屑;書架上也是灰塵,樓中的書案也堆滿了厚厚的灰塵,穹形長窗下的古老的皮面書桌,以及兩旁的圈椅,都是十分灰塵。

經我詢問之下,我的引導者認為什麼地方曾經有過一本手抄的這藏書樓的目錄,不過,他又認為,從那上面不容易找出什麼書,而且目前更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去找這本目錄。這藏書樓,他說,現在的用處很少,因為研究員都自己有書,且又很少會需要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的版本,而且這藏書樓很久就不曾添置新書了。 我們走下兒步,又進入一間藏書的內室,在那裡,地上正堆棄著整疊的大版古書。在一張古老的烏木桌下,有兩隻長長的雕花的橡木箱。我揭開一隻的箱蓋,上面有一件曾經是白色的法衣,鋪滿灰塵,下面是一堆小冊子——未曾裝訂的共和政治時代的四開小冊子——全然是書魚與霉爛的巢穴。一切都荒廢了。這間藏書室的外門,這時正敞開著,幾乎與院庭成了平行。外套、褲子、皮靴,都放在烏木桌上,這時正有一個校役站在門內刷著這些東西。如果是雨天,他便完全在藏書室內乾這件工作——他全然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的不妥,正如我的那位領導員一般。

所幸者,現在的情形已經改變了,現在的學院已經不再存有這類荒廢的笑話,讓我們希望,在尊崇古學的觀念又復興了的今天,不再有什麼學院的藏書樓有這同樣的慘狀。 不過,並非英國人獨有這類過錯,對於他們的版本寶藏有這種毫無憐惜的待遇。下文是自巴黎新出版的一冊有趣的書裡翻譯出來的,(戴羅米著,“書的浪費”,一八七九年出版)表示即使在當前,在法蘭西的文藝活動中心,書籍在遭逢著怎樣的命運。 戴羅米先生說: “現在讓我們走進外省有些大城鎮的公共藏書樓看看。它們的內部都有一種可悲的模樣;塵埃和凌亂將那里當作了家。它們都有一位管理員,可是他的待遇只不過是一個看門人,他僅每星期一次去看看委託他照顧的書籍情形;它們的情形都不好,成堆的堆疊在角落裡,因了沒有照應,不曾裝訂,正在霉爛中。就在目前,巴黎有不少公立圖書館每年要收到幾千冊書籍,可是因了不曾裝訂,在五十年左右便會消失不見;有許多珍本書,是無法再得第二本的,因了缺乏注意,都爛成碎片;這就是說,因了棄置不加裝訂,成了塵埃和蠹魚的犧牲,一觸手就要碎成粉碎。”

所有的歷史都顯示這樣的荒廢並非僅屬於某一特殊時代或某一國家的。我自愛德蒙?魏爾兌的《法國書史》(一八五一年出版)中引述下列的故事: “詩人鮑迦邱,在阿布里亞旅行的時候,渴望去觀光那有名的嘉辛修道院,尤其想看看它的藏書樓,因為他聞名已久了。他向一位容貌引起他注意的僧人問訊,極有禮貌的,請他帶去參觀藏書樓。'你自己去看罷',那僧人說,粗魯的,指著一座古老的石階,已經因年代湮久而殘破了。鮑迦邱因了對於當前的版本學上的盛筵的憧憬,極愉悅的趕快跨上那石級。他不久就走進了室內,並不見有鎖甚或門來保護這寶藏。試想他的驚愕情形,窗上生長的野草竟遮黑了室內,所有的書本和座位都積有一寸多厚的灰塵。在極度驚異之下,他拿起一本又一本的書。全是極古的手抄稿本,可是全都殘破得很可怕。有些整輯部給人粗暴的撕去了,有許多羊皮紙空白的邊緣也給人割了去。一句話糟踏得極為徹底。

“因了眼見這麼多的偉人的智慧和著作,竟落在這樣不稱職的保管者的手裡,鮑迦邱感到心酸,噙著眼淚走下石階。在僧僚內,他遇見另一個僧人,問起這些古稿本怎樣被糟踏成這樣的?'哎',他回答,'你該明白,我們不得不設法賺點小錢貼補我們的零用,因此我們只得將那些古稿本的空白邊緣截下,寫成許多小本經捲和祈禱書,賣給有些婦女和兒童。'” 作為上述故事的附錄,伯明翰的替明斯先生告訴我,嘉辛修道院藏書樓的現狀,已經比鮑迦邱的時代好得多了,那值得敬重的主持,非常寶貴他的這些名貴的古稿本,很高興捧出來給人看。 這大約是許多讀者很樂意知道的,目前在這僧院的一間廣廈中正有一所完備的印刷所,包括石印和排印,正在積極活動,那絕妙的但丁原稿已經重印出來了,其他影印本也正在進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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