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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記《洪水》和出版部的誕生

香港方物誌 叶灵凤 5114 2018-03-19
創造社出版部在上海開始籌備,是一九二六年的事。招股籌備期間的辦事處,設在南市阜民路周全平的家裡。那是一座兩上兩下上海弄堂式的房屋,不過卻沒有弄堂而是臨街的。全平的家人住在樓下的統廂房,另外再租了樓上的亭子間。那裡就是出版部的籌備處。同時也是《洪水》半月刊的編輯部。在這間亭子間裡,沿牆鋪了兩張床,成直角形,一張是我的,一張是全平的。窗口設了一張雙人用的寫字台,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地方了。 上海南市的老式弄堂房屋,即使是亭子間,也有四扇玻璃窗,對著大天井。另外一面的牆上還有一扇開在後面人家屋脊上的小窗口,因此十分軒朗,不似一般亭子間的陰暗。不過當時白晝在家的時間並不多,總是在外邊跑,大部分的工作總是在燈下的深夜裡進行的。

我那時還是美術學校的學生,本來住在哈同路民厚裡的叔父家裡(最初的創造社和郭先生的家,都在這同一個弄堂內),為了要參加《洪水》編輯部的工作,這才搬來同全平一起住。白天到學校去上課,中午在學校附近的山東小麵館裡吃一碗肉絲湯麵或是陽春面當午膳,傍晚才回來,在全平家裡吃晚飯。不過,我那時的興趣已經在變了。雖然每天照舊到學校上課,事實上畫的已經很少,即使人體寫生也不大感到興趣,總是在課室裡轉一轉,就躲到學校的圖書館去看書或是寫小說。 那時上海美專已有了新校舍,設在西門斜橋路。雖說是新校舍,除了一座兩層的新課室以外,其餘都是就什麼公所的丙舍來改建的。這本來是寄厝棺材的地方,所以始終有一點陰暗之感。圖書館有一長排落地長窗,我至今仍懷疑這可能就是丙舍的原有設備,裡面設了桌椅,有一個管理員。書當然不會多,來看書的學生更少。我就是在這麼一個冷清清的地方,每天貪婪的讀著能夠到手的新文藝出版物,有時更在一本練習簿上寫小說。我的第一篇小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寫出來的。

當時的上海美專真不愧是“藝術學府”,學生來不來上課,是沒有人過問的,尤其是高年級的學生,只要到了學期終結時能繳得出學校規定的那幾幅作品,平時根本不來上課也沒有關係。不過,學費自然是要按期繳的,可是我後來連這個也獲得了豁免的便利,因為我的“文名”已經高於“畫名”,就是校長開展覽會,也要找我寫畫評了。 當時就在這樣的環境下,白天到美術學校去作畫、看書和寫文章,晚上回到那間亭子間內,同全平對坐著,在燈下校閱《洪水》的校樣,拆閱各地寄來的響應創造社出版部招股的函件。 這些函件,正如平時來定閱《洪水》或是函購書籍的來信一樣,寄信人多數是大學生、中學教員以及高年級的中學生。但也有少數的例外,如柳亞子先生,他住在蘇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創造社的每一種出版物,他總是一定會寄信來定購一份的。

當時有幾個地方,新文藝出版物的銷路特別大,北京和廣州不用說了,此外如南邊的汕頭、梅縣和海口,往往一來就是十幾封信,顯示這些地方愛好新文藝的讀者非常多。後來這些地方都成了革命運動的中心,可見火種是早已有人播下了。 也有些個別的特殊情形,使我到今天還不會忘記的,如浙江白馬湖的春暉中學,河南焦作的一座煤礦,寄信來定閱刊物和買書的也特別多。後來上海的一些書局還直接到焦作去開了分店。當時創造社出版部公開招股,每股五元,那些熱心來認股的讚助者,多數是愛好新文藝的青年,節省了平日的其他費用來加入一股,因此拆開了那些掛號信以後,裡面所附的總是一張五元郵政匯票。 招股的反應非常好。我們每晚就這麼拆信、登記、填發臨時收據。隔幾天一次,就到郵政總局去收款。這些對外的事務,都由全平一人負責。他那時顯然已經很富於社會經驗,在外面奔走接洽非常忙碌,我則還是一個純粹的學生,只能勝任校對抄寫一類的工作。

我已經記不起出版部預定的資本額是多少,總之是來認股的情形非常踴躍,好像不久就足額,或是已經到了可以成立的階段了,全平就忙著在外面找房子,準備正式成立出版部。後來地點找到了,不在南市。也不在租界上,而是在閘北寶山路上,那就是後來有名的三德里A 十一號了。在這同一條弄堂裡,有世界語學會,有中國農學會,還有中國濟難會。這些都是當時的革命外圍團體。後來一個反動的高潮來到,眼見他們一個一個遭受搜查和封閉,最後也輪到我們頭上,出版部也第一次受到搜查,接著就來封閉,並且拘捕了包括我在內的幾個小伙計。 在出版部還不曾正式成立以前,這就是說,還不曾搬到三德里新址,仍在阜民路的時期,在那年的歲暮或是年初,總之是舊曆過年前後,郭老又從日本回來了一次。特地到阜民路來看我們,並且留下來在全平家裡吃晚飯,而且還喝了點酒,興致特別好。

晚飯以後,大家在客堂裡圍了桌子擲骰子玩,玩的是用六粒骰子“趕點子”或是“狀元紅”那一類的古老遊戲。我記得那時間正是在舊曆過年前後,否則是不會擲骰子的。 參加擲骰子的,還有全平的姊妹。大家玩得興高彩烈。郭老每擲下一把骰子,在碗裡轉動著還不曾停下之際,他往往會焦急的喚著所希望的點。若是果然如他所喚的那樣,就興奮的用手向坐在一旁的人肩上亂拍。我那晚恰坐在他的身邊,因此被打得最多。我想古人所說的“呼麼喝六”的神情,大約也不外如此。不過,那晚的桌上卻是空的,我們並不曾賭錢,只是在玩。 創造社的幾位前輩,我除了從達夫先生後來的日記裡知道他有時打麻將以外,象郭老和成仿吾先生,我就從不曾見過他們做過這樣的事情。全平是個“社會活動家”,大約會兩手。至於那時的我,是個純粹的“文藝青年”,彷彿世上除了文藝,以及想找一個可以寄託自己感情的“文藝女神”以外,便對其他任何都不關心了。

出版部的籌備工作漸漸就緒之際,阜民路儼然已經成了一個文藝活動的中心。許多通過信的朋友,來到了上海,一定要找到我們這裡來談談。僻處南市的這條阜民路,並不是一個容易找的地點,但是當時大家都有那一分熱情。彼此雖然從未見過面,只要一說出了姓名,大家就一見如故。可見那時創造社所具有的吸引力。 意外的來客之中,令我至今還不曾忘記的是蔣光慈。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晚上,外面有人來敲門,說是要找我們。我去開門,門外的來客戴了呢帽,圍著圍巾,是個比我們當時年歲略大的不相識的人。他走進來以後,隨即自我介紹,這才知道竟是當時正在暢銷的那本小說《少年飄泊者》的作者。 當時蔣光慈還叫蔣光赤,剛從蘇聯回來,那一本在亞東書局出版的《少年飄泊者》已經吸引了無數熱情青年。他剛到上海,就在這樣嚴寒的夜晚摸到我們這裡來,實在使大家又高興又感激。

閘北寶山路A 十一號的地點租定了以後,創造社出版部就正式開張了。 可惜我無法在這裡寫下開張的日期,以及當天的情形。反正那時是不會有什麼“雞尾酒會”的,同時在不曾正式開張之前,有些讀者尋上門來買書的,也早已照賣了。 出版部的招牌是橫的,掛在二樓,好像是紅地白字。不用說,招牌字是郭老的大筆。他從那時起,就已經喜歡寫字了。 三德里的房屋,是一種一樓一底的小洋房,每一家前面有一塊小花園,沒有石庫門,一道短圍牆和鐵門,走進來上了石階,就是樓下客廳的玻璃門,這裡就是我們的門市部,辦事處則設在樓上。這一排小洋房共有十多家,租用的多數是社團。出版部的A 十一號是走進弄堂的第二家。第一家住的是老哲學家李石岑,當時正在商務印書館編輯一種哲學月刊。我們的右鄰是一位女醫生,沒有男子,只有一個女伴與她住在一起,不過時常有一個男子來探訪她們。

這是一個古怪的人家。因此這家右鄰的動靜時常引起我們這一群年輕人的注意。那位女醫生和同住的女伴都已經年紀不小了,可是脂粉塗得很濃,每天在家都打扮得像是要去作客吃喜酒一樣。那個時常來探訪她們的男子也是中年人。這兩個婦人的生活很神秘,有人說她們是莎孚主義者。兩人感情好像很好,可是有時又會忽然吵嘴;而且吵得很厲害,會牽涉到許多小事。 有時會深更半夜忽然這麼吵了起來。 站在我們這邊通到亭子間的吊橋上,是可以望得見她們的後房的。有時晚上實在吵得太不成話了,哭哭啼啼,數來數去老是不停,這時性情剛烈的詩人柯仲平就忍不住了,總是拿起曬衣服的竹竿去搗她們後房的玻璃窗,並且大聲警告,叫他們不可再吵。 由於隔鄰而居,已非一日,平時出入也見慣了,因此這一喝往往很生效,她們總是就此收場不再吵了。

這些有趣的小事情,四十年仍如昨日,我還記得很真切。前幾年遊西安,知道柯仲平正在西安,曾設法去找他,想互相談談彼此年輕時候這些有趣的經歷,相與撫掌大笑。不料他恰巧出門去了。滿以為且待以後再找機會相見,哪知回到香港沒有幾天,就從報紙上讀到他的噩耗,緣慳一面,可說是最令人心痛的事。 阜民路全平家裡的那一間亭子間,也就是《洪水》編輯部和創造社出版部籌備處的所在地,我在那裡住過的時間並不長,大約不到半年,出版部已正式成立,大家就一起搬到了閘北三德里。 然而在那間亭子間裡所過的幾個月的生活,卻是我畢生所不能忘記的。 因為正是從那裡開始,我正式離開家庭踏入了社會;也是從那時開始,我第一次參加了刊物的編輯工作,並且親自校對了自己所寫和自己付排的文章。

在這以前,我不過曾在《少年雜誌》投稿被錄取過,又在《學生雜誌》上發表過一篇較長的遊記《故鄉行》而已。 然而這時卻不同,我不僅正式參加了《洪水》的編輯工作,給這個創造社同人的新刊物設計了封面,畫了不少版頭小飾畫,而且自己還在上面發表了文章,這意味著我已經正式踏上“文壇”了。因此一面興奮,一面也非常感激,那些日子的情形實在是我怎樣也不會忘記的。 更有,也正是在那間亭子間裡,年輕的我,第一次嚐到了人生的甜蜜和苦痛的滋味。當時也曾寫過幾篇散文發表在《洪水》上,抒寫自己心中的感情,後來這些散文曾用《白葉雜記》的書名印過單行本,其中有一篇的一節這麼寫道: “回想起我搬進這間房子裡來的日期,已是四月以前的事了。那時候還是枯寂的隆冬,春風還在沉睡中未醒,我的心也是同樣的冷靜。不料現在搬出的時候,我以前的冷靜竟同殘冬一道消亡,我的心竟與春風同樣飄蕩起來了。啊啊!多麼不能定啊,少年人的心兒。” 這種鬱達夫式的筆調,現在重讀起來,自然不免有一點臉紅。然而想到這是將近四十多年前的少作,自己那時不過二十一、二歲,而且再回想到那時的心情,我不覺原諒了我自己。 那時正是我們要從這間亭子間搬到三德里新址去的那幾天,當時我個人實在有種種理由捨不得離開這地方,可是事實上既不能不搬,而且我們的房東早已先期搬走了,只剩下全平一家人,整個樓上也只有這間亭子間還有我和全平兩人。可是我實在捨不得離開這間亭子間,這正是我要寫那篇文章的原因。我曾繼續這麼寫道: “這一間小小的亭子間中的生活,這一種團聚靜謐的幽味,的確是使我淒然不忍遽舍它而去的。你試想,在這一間小小的斗方室中,在書桌床架和凌亂的書堆隙地,文章寫倦了的時候,可以站起來環繞徘徊……” 若不是重讀自己這樣的少作,我幾乎忘了我們的全平,有一年他就是那麼神秘的失了踪,彼此天南地北,誰也不曾再見過他,誰也不再知道他的消息。這位《夢裡的微笑》的作者,可說是《洪水》和“創造社出版部”最忠心的保姆。就是我和柯仲平等人,當出版部被淞滬警察廳封閉,並將我們拘捕以後,若不是靠了他在外面奔走,我們這幾個小伙計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新的一代文藝工作者,大約很少會知道《夢裡的微笑》這本書(其中還有我的插圖),更不知道全平其人了。 在我的那篇寫於一九二六年的《遷居》裡,其中有幾句是寫到了他的像貌的。這怕是僅有的資料了,現在特地重錄在這里以作紀念:“我們工作的時間,多半是在夜晚。在和藹溫靜的火油燈下,我與了我同居的朋友——這間屋子的主人,對面而坐,我追求著我的幻夢,紅墨水的毛筆和令人生悸的稿件便不住地在我朋友手中翻動。我的朋友生著兩道濃眉、嘴唇微微掀起,沉在了過去的悲哀中的靈魂總不肯再向人世歡笑。雖是有時我們也因了一些好笑的事情而開顏歡笑,然而我總在笑聲中感到了他深心的消沉和苦寂,我從不敢向他問起那已往的殘跡……” 這裡所寫的生著兩道濃眉的朋友,就是全平。關於他的那些所謂“已往的殘跡”,我至今仍不大清楚因為始終不曾正式向他問過,他也不曾向我談過,但不外是愛情上的一些不如意事,也就是他的《夢裡的微笑》所寫的那些本事了。 全平是宜興人,辦事和組織能力特別強,同伴之中是沒有一個能及得上他的。若是沒有他,創造社出版部是根本不會誕生的。他曾到過廣州,籌備出版部廣州分部的工作,住過一些時候,因此早期南方的文藝工作者,也許會有人同他見過面的。 全平同郭老的感情特別好。有一年江浙軍閥內訌,發生了內戰,他的家鄉受害修重,當時有一班進步人士曾組織了調查團去調查這次的戰禍,郭老也去參加了,就是由全平陪了同去的,郭老後來曾在《民鐸雜誌》上寫了一篇紀行的長文。 《洪水》的出版和創造社出版部的誕生,我雖然曾經躬與其事,可是時隔四十年,記憶到底有點模糊了,姑且這麼信筆的記了一些下來。我相信再過幾年,怕連這些也記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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