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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0087

狂風沙 司马中原 2929 2018-03-19
處在這樣危急無助的辰光,天頂的重重疊疊的灰雲推湧著,翻滾著,互相交錯著,一陣狂風揚起路面的糙沙,雨意可愈來愈濃了。關八爺仰臉望望天色,兩道濃眉不由緊蹙著劍立起來,透過他飽有經驗的眼,他曉得這場雨再不是綿綿的春雨,卻是春殘夏接的季節中偶興的雷暴雨,他兩耳仍極敏銳,聽得見半空滾動雲層裡嗡嗡的水鳴聲,這種水鳴聲正是雷暴雨來臨前的最顯明徵兆,民間通常把它傳說成雲縫中有蒼龍使巨尾絞水。而這種水鳴聲在先,沉雷在後的雷雨不同於一般雷雨之處甚多;一般雷雨來得快去得快,多系驟雨和陣雨,不致耽擱長途趕路人的行程太久,只消找個落腳處暫避片刻就行了,而這種有蒼龍絞水的雷暴雨卻是發大水,起大泛的根源,因為它不單雨勢極為威猛,落雨的時間更長,一旦落下來,瓢澆似的嘩嘩傾潑,說不定能落幾天幾夜。

自己並非怕雷怕雨,常年走在長途路上,風霜雨雪也不知經歷過多少,上回冒著大雪趕路,也並沒把人難倒。但目前不同,自己知道沒合口的槍傷傷口最怕遭雨水,若被生水泡過,勢非化膿潰爛不可,再者,傷口正在流著血,單是血漿見了風容易凝固,只要不經受劇烈震動就能阻住新血外流,但一遭雨水就不同了,還沒來得及濃凝的血漿會被雨水沖落,新血混了雨水,會流得更快,這些還不是最可憂慮的事,頂使人擔心的卻是白馬一塊玉容易被暴雨驚嚇,發力狂奔,平時還好,帶著傷使不上全力,很難控得住韁繩,萬一在暴雨中墜馬,大羅神仙也救不活自己的性命,自己墜馬不關緊,救援鹽市豈不是也將化成一場夢幻煙雲? ! 雲層急劇的翻滾著,朝低空漫壓下來,天地隨著昏暝,猶如夜暗將臨,一陣陣貼地吹刮的疾風把帶粒的糙砂捲揚起來,刷刷的鞭打著關八爺飛飄的袍角;空氣是濕潤的,帶著一股雷雨前常嗅著的銅腥味,雨點還沒打下來,而雨水的冰寒之氣已經降落,透過人的衣裳侵入人的肌膚。風勢愈刮愈狂,刀劈一般的使路旁行林的枝葉飛翻,許多由細枝互擊產生的綠色碎葉,也漫空飄舞著。

陡的在眼前掠起一道鞭刷似的大閃,緊跟著響起一聲長長的繞雲滾轉的雷聲,這是一聲催雨雷,俗稱打天鼓,雷聲威猛,繞著天腳轟隆了半個圈兒,使極遠處撞響了隱隱的迴聲。 遠處的蘆蕩梢尖上走著風的大浪,暈暝中聽不盡鳥雀的撲翅驚鳴,令人駭怖的雲腳朝下伸,和四周的林梢相合,一絲一縷的雲氣游著舞著落入曠野,煙非煙,霧非霧,真像想攫取什麼的龍爪一樣。 白馬迎著撲面而來的浸寒的雲氣,抖開的鬃毛劈破聲勢虎虎的狂風嚄嚄的鳴嘯著蜷蹄奔馳,彷彿這天地之間,只有這一人一馬才配領受這天,這雲,這滾動的雷響和虎虎的狂風。它賓士著,它白色的身影穿雲撥霧,像一條矯健的白色遊龍,它雙耳像兩柄合攏的白刃,在極度敏性的顫索里聽著八方的消息,它前蹄倦刨在糙砂之上,蹄花總在身後丈許遠近騰揚,它的肚腹幾乎貼著地面,它似乎知道主人的心事,賓士得平穩急速,有若騰雲。

在雷暴欲臨沒臨的這一剎,關八爺拆除了一切遊亂的意念,全神貫注,控韁催馬。他想過,無論暴風雨怎樣險惡,對他的傷勢怎樣不利,他既離開了羊角鎮,就不能半途折返。情勢逼得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這場暴風雨他是非冒不可的了。可嘆的是這一路如此荒涼,一去卅裡難見人煙,根本覓不著聊避風雨的地方,萬一暈眩落馬就是死路,除非能早一個時辰巴到三里彎的小野鋪,……但那是來不及的,暴雨業已隨著另一道大閃,另一聲催雨雷,從蘆葦蕩那邊傾潑過來了。 暴雨傾潑過來,閃動著一片密不分點的白汪汪的水光,鯨吞了那片密密札札的綠蘆葦,遮斷了前路上的林子,包籠了原野上一切景象,慢慢朝白馬奔行處聚攏,第一潑兩聲大而稀,但極為沈重有力,叭叭叭叭,像落雹似的激射在沙路上,把路面浮沙打得深凹進去,成一些雜亂的銅錢大的穴窿,雨點的水暈繼續在窟窿四周擴散著。

一隻逞強的癩鷹低旋著,發出無可奈何的驚惶而又憤怒的啾鳴。關八爺搖搖頭,因為似乎聽見在什麼地方,在遙遠的身後,有人在呼喊著他。 “關……八……爺……” “關……八爺……” 但那聲音是斷續而微弱的,常被狂風鏟斷,他再想留神諦聽時,嘩嘩暴射的雨聲業已吞下一句聲音,根本什麼也聽不到了。那會是誰呢?那極可能是小蠍兒他們,瞧出天色不好,放不下心,領了一撥人騎馬直追下來,但那是沒有用的,不論生死,這趟萬家樓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 雷暴雨的來勢那樣猛,雨水嘩嘩朝下傾倒,雲低得能打著人頭,從額上不斷滾落的水珠使人張不開眼,壓根兒分不出那兒是天?那兒是地?那兒是雲?那兒是雨?閃光連著閃光,一支支慘白的活珊瑚使人心驚目眩,雷聲在雲裡嘩笑,雨水是冰寒的箭鏃,把一個帶著槍傷的豪士折磨著,轉眼功夫,關八爺全身從裡到外全都濕透了,為了便於呼吸,他幾乎伏身在馬背上,深深理下頭,一任白馬朝前賓士。

雨水傾潑著,閃電是遊竄的青蛇,是煉獄裡的魔火,那樣反覆的,肆意的禪續的,要捕獲一個人,焚燒一個人,吞噬一個人,熬煉一個人;關八爺咬緊牙根伏在馬背上,雨水從他背脊上蹦開,他把手棚塔在眉上,偶爾睜開眼縫,沙路已不是沙路,是褐黃帶黑的河流,天光是青的,是黑的,是慘慘的粉青,是刁刁的墨黑,一句安謐的柔美的自然風情都被這場惡意的暴風雨破壞了,撕裂了,天和地被孤立起來,變成蠻野的原始的洪蒙,不見走獸,不見飛禽,滿眼只見青蛇遊竄,魔火抖閃,滿耳只聽得嘩笑的雨點,嘩笑的雷聲,這正是幼年時噩夢中常見的煉獄景象,而今陰山背後的煉獄已落在人間…… 白馬一塊玉不愧是一匹名駒,它並沒有被滿天遊閃和震耳的暴雷所驚,馬蹄潑著含沙的濁水,認准草尖夾峙著的朦朧的路影朝前賓士,馬背上的關八爺渾身冰寒,全靠著白馬身上蒸騰的汗氣溫暖心窩。彷彿有一座荒村,一座碾盤,在幽靈般的閃光中移轉一下,閃過去了。路邊的柔草被暴雨蹂躪得慘不忍睹,草葉寸斷的,埋入泥沙的,根鬚暴露的,隨水飄流的不一而足,在這樣鬼氣森森的青幽慘白而寒冷的閃光世界裡,在關八爺透明凝注的眼瞳中,似已活化成某種不幸的、苦難的、在暴力侵凌下所形成的象徵,那不再是野生的柔花柔草,而是許許多多扭歪的、殘破的、流血的人臉。莽悍的朱四判官不曾想到這一點……天生純朴善良的人是無可指摘的,他們必須有人拯救! ……在閃光過後的黑暗裡,那些人臉紛紛旋轉,從暴雷的巨響背後,他聽得見那些無聲的號泣哀啼。

閃過去,使人目盲的閃光和陷塌的黃暗,閃過去,雪青雪青的林枝——一些鬼魅般的戟立的尖牙。狂暴的雨點鞭打著他,不歇的閃光鞭打他,這原始的洪蒙般的世界是一匹蠻野的獸,獰笑著舐吸他創口流迸出來的血液,他不是什麼銅打鐵澆的英雄豪傑,他的鮮血時時不斷的迸流使得他肉體極感疲弱,他渾身浴著摻和了血水的雨水,開初是極度的寒冷,後來變成一種燒灼,復由燒灼變成麻木,他的臉在閃光中更加青白,他的唇變成烏紫色,他惟一可憑藉的不再是一向健碩的軀體,只是一種痛苦的愛心所結成的意志,……萬家樓,萬家樓……伏身馬背的關八爺,在半昏迷中,仍然這樣反覆的自語著。 老天彷彿要存心折磨這樣的一個人,閃電嬉弄著騰汗的白馬,咯喳喳的響雷就在他頭頂上炸裂,電光劈中路邊的一棵古樹,連枝帶葉撕裂開來,騰著白色的煙氛,一隻被雷火灼傷的鴉鳥跌落在水泊裡,歪著身子,哀切的撲搧著翅翼,啼叫著,作本能的掙扎,但那是徒然的,鮮血從它喙間溢出來,它歸入了這劫難。

三里彎路後的野舖的影子打一個盤旋,從白馬的身邊閃移過去。暴雨並沒減弱。 而天卻真的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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