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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0086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109 2018-03-19
朱四判官的靈柩就停在大廟的前殿中央。 那口黑漆大棺材是羊角鎮上一位信佛的老太太捐出來的,她為著他,捐出了她準備多年,自己要用的壽材。她相信朱四判官死後不會受地獄之災,就因他臨死前找著了他自己扔棄半輩子的良心。 “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她數著念珠說。 成佛與否是世人的事,朱四判官是不會知道了。他的死被羊角鎮上的人們風一般的播傳著。他死後,他手下的七八百支槍並沒風流雲散各奔東西,暫由小蠍兒領著,一方面替他們死去的頭兒護靈,一方面等著帶重傷的關八爺傷勢略痊時,吩咐行止。至少他們已跟著四判官死過一回,復活後都不再是土匪了。 躺在祥生堂中藥舖裡的關八爺是清醒著的,唯其清醒著,當小蠍兒進屋禀告朱四判官自己槍擊天庭時,他的痛苦就比傷口之痛更深了。

“這都是我的錯,”他流下不輕易湧溢的眼淚說:“我存心捨己救他,成全他的聲名,誰知反而害了他,我不知你們頭兒竟這樣烈性?!” “您一樣成全他,他可又成全了咱們幾百弟兄。”小蠍兒說:“咱們落草為寇這多年,誰不是滿手血污?如今大夥兒全有意學著為'人',只有靜等八爺您吩咐和指撥了。……您也甭太傷神,養傷要緊。先把彈頭鉗出來,再行敷藥調息,不久就可痊癒的。” “我不能不想著,”關八爺沉痛的說:“你們頭兒要死也該死在鹽市,不該死在這兒,死在他自己的槍口上……這正是他過份愚拙的地方,他這樣一死,我雙肩上的擔子,就重得夠挑的了……他存心留我一命,讓我獨挑這付擔子,我怎能不挑?!怎能不急?!”

“急是沒用的,八爺,”小蠍兒說:“俗說好漢單怕病來磨,您的槍傷更重過病患,不按部就班的調治是下不得床的了!” “調治歸調……治,”關八爺喘息說:“有些事情,你得急著替我辦一辦,如今我是個帶傷的人,命還攢在你們手掌心,我逼殺了你們的頭兒,你們該怎樣處斷我不必猶疑……好,就算你們信得過我關八,你們頭兒也曾說過'不必相強'的話,你出去問問他們,願不願為鹽市捨命?願的就留……著,不願的就……遣散了……罷。” “這我照辦,”小蠍兒說:“不知八爺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煩你替我備一份紙箔,”關八爺說:“一俟彈頭取出來,我就得去奠靈!我的白馬鞍纖煩替我備妥,我不能因傷勢耽擱行程。你知道,鹽……市是座……危……城!”

“您想帶著傷上路?八爺。去那兒用得著這麼急法兒?”小蠍兒驚得張口結舌說:“那可不是?!……” “不必為我擔心了!”關八爺說:“這就算我的吩咐罷。我走後,你能集聚起多少人槍,就暫時扎在鎮上,聽我的消息再朝南拉,柴家堡、萬家樓是否肯拉槍助鹽市?目前還說不一定,非等我去後才能見出分曉。” 小蠍兒瞧著對方疲倦的臉色,心裡老大的不忍,為怕他說話太多,耗傷元氣,就欠欠身子,悄悄的掩上了門退了出來。而關八爺還在里間獨自喃喃著,他明白自己的傷勢,肩傷並不重,只要傷口不化膿潰裂,不消三五天就能合口了,而腿傷不同,彈頭深嵌在腿骨裡,即使順順噹噹的取出來,肉傷易痊,骨傷沒有百天養息是難得痊癒的。一百天是多長的時光?若按常理去養息療傷,一百天后,鹽市也許會變成一座火燒的廢墟,萬人埋骨的墳場了! ……明知這條左腿在養息沒痊時行動定會成殘,也顧不了那許多了,救鹽市賣命全不足惜,何況一腿? !

就因抱定這樣想法,所以當祥生堂的中醫把彈頭夾在盤子裡,血跡沒幹,關八爺就扶創而起,嚷著替他備馬。但他雖有鐵打的心志,卻沒生就鐵打的身體,創口的劇疼使他陷入昏迷,直至朱四判官出殯前一天,他才勉強能扶杖下床。 “我這一躺,躺有多少天了?” 小蠍兒屈指數算著:“連今天算在一起,才過了十三天。依您的傷勢來看,還是不宜走動,醫生說,不過百天走動,傷筋損骨,腿會成殘的。” “十……三……天,”關八爺自語著,一臉的焦灼與懊傷:“你有得著什麼關乎鹽市的消息嗎?” “我曾差人下去打聽過,”小蠍兒說:“至今差去的人還沒見回來。” “你可不能把我瞞在鼓裡,這樣,你就害了鹽市了,”關八爺說:“我瞧出你在說謊!那謊話藏在你的眼裡,你瞞不了我,……說實話罷,鹽市怎樣了?!”

小蠍兒嚅囁著垂下頭去:“八爺,您包涵點兒,為了您的腿。……鹽市的風聲很緊,原先一直鬧病的師長,發覺小菊花那姑娘在暗裡搗鬼,前幾天把她殺在西校場。聽說孫傳芳連來幾封急電,一再限期破鹽市,這幾天,江防軍業已在東西兩面跟鹽市接火了!我並非要說謊,八爺,實在是……你那腿創不復元,幹急也沒有用場。” “替我備馬!”關八爺壓根兒沒理會小蠍兒下面談些什麼,暴躁的嚷著。 臉朝著朱四判官的靈棺,屈膝跪拜時,關八爺就覺著腿上的傷口復裂開來,鮮血順著褲管滴在靴筒裡,但他咬著沒吭聲,沒有時間再讓他顧及這些,他金花遊舞的眼裡,只看見鹽市的危亡。 ……天已過午了,陰霾霾的,頗有雨意,但他必得立即上馬趕赴蘆葦蕩那邊的萬家樓去,無論傷勢怎樣,他也要死死撐持著,白馬放韁後,頂多入夜,就能趕至萬家樓。

他沒有要小蠍兒派人護持,迳自翻上馬背,領韁催馬哨出羊角鎮南門,順著低斜的荒路撥馬南行。過度的焦灼找不著出處,此時此刻,關八爺滿心塞著空空蕩蕩的淒茫。人生就像眼前天色一樣的陰霾灰冷,不知怎樣撥開雲霧覓得著陽光?就拿西道上這條荒路來說罷,幾乎寫下了自己悲涼的半生,替老六合拉縴的日子寫在一塊滾動的雲裡,那些慘死的弟兄們曾互相吐述過的故事,系在走過的蘆葦曠野的風中,幾個月前跨著麥騾,領著十六輛鹽車走過這裡,霜花抱樹,寒風刺骨,一轉眼間又變成遍野鬱綠了,那些弟兄的墳頭。怕也已遍生綠草了? ……不錯,那時朱四判官插過狼牙樁,威風凜凜的圖卷萬家樓,而今也不過躺在七尺之棺裡,等著埋進黃土。一別半載的萬家樓,誰知又起過什麼樣的變化呢?正因為人事變遷太大了,料想不到的岔事太多了,像保爺被殺,鹽市舉槍,四判官飲彈,六合幫離散,才使得自己僕僕風塵,疲於奔命,自己雖為苦難人間盡力,誰又能知結果如何? !

管它悲涼也罷,灰黯也罷,活一天總得朝前走一天,不止一回,自己常拿這話來勉慰自己,萬一走不動呢,爬也總得朝前爬了!左腿的傷處痛得麻麻木木的,涔涔的血水把褲管濕得粘在腿肉上,關八爺仍然咬牙叱著馬。 這回到得萬家樓,必得使大義說服業爺,鹽市這一舉關係太大了,假如合各方之力,能一戰擊散江防軍,孫傳芳的大軍在江南被北伐軍咬住,勢必無法抽調更多軍隊過江,前方後背內外受逼,孫軍極可能不戰自潰,北伐軍早一天過江,北地人們少受一天煎熬,他業爺該懂得這個道理。業爺雖沒有保爺那樣精明果斷,但總該信過自己罷?何況還有個與自己極為投契的珍爺幫著拿主意呢。也許當初自己拒婚的事,會使珍爺記恨自己,記恨我關八太不不通情,如今再仔細考量,當初自己的決定一點兒也沒錯在那裡,菡英姑娘雖有些男人家的野性,終究是大家閨閣裡嬌養的千金……誰不想有個蔽風擋雨的小窩巢,供人從無盡的江湖道上息止?誰不想在終年飄泊中抓住一把根鬚?而關八不是那樣人,也沒生那種命,說什麼也不能拖累她,剖開自己的心胸腑腹,攤掠出的不是柔情,只是鮮血,單是人間重壓已使自己透不過氣來,還能再加上情累麼? ……鹽市如今戰火殷紅,關八必須赴死,珍爺兄妹若是明眼人,就該體諒我當初拒絕婚事的用心了。

一陣輕微的暈眩的黑浪湧向眼前來,逼得關八爺不得不兜住馬韁,手扶在判官頭上閉了一會兒眼。過了好半晌,強自撐持著低頭去看傷口,不單褲管浸泡在血裡,連馬鞍上,馬腹上,全沾染得透紅,短短的靴筒裡灌滿血槳,溢出靴口朝外流,一路全滴著錢大的血點兒,假如像這樣下去,也許在半途上就會因失血過多,從馬背翻落下來,無依無靠的死去了。關八爺想到這兒,不由心頭一凜,立即抽出攮子來,割斷袍角,齊傷口以上,緊緊的勒了幾匝,覺得這樣雖然不能完全止血,至少也可以延緩時間,不至把體內的鮮血流盡。包紮了傷口之後,就猛力的使單腳磕鐙,催馬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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