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狂風沙

第75章 0075

狂風沙 司马中原 2916 2018-03-19
直到人力包車的鈴聲一路響出去,塌鼻子師長才帶著知足的神情跟他的參謀長說:“怎樣?你甭看她跟我不久,可真是貼心貼意到了家,你見過結髮夫妻有這等恩愛的沒有?……我它媽這輩子算是服了她了!” 而參謀長只是習慣的點著頭,胡亂的使鼻孔嗯著,實在並沒聽塌鼻子在說些什麼,春雨的聲音是一些惱人的蟲子,成千成萬的咬著他的小腹,他的思緒也像雨絲一樣飄飄漾漾的一片煙迷,沒有個固定的落處。我把她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盤絲洞裡嬌嬌滴滴的小妖精,恨不得咬上一口的臉蛋兒,裹在粉紅水綾褲裡圓屁股,白粽般的小腳,即算等因奉此它一傢伙也是好的,……塌鼻子萬一翹了辮子,我傾家蕩產也得接收她來,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我把她,滴瀝滴瀝的簷瀝壓不住人一心的火!

人力包車沒拉下迎面雨篷,以矜持的貴婦人姿態端坐在車裡的小菊花心裡也燃著一團烈火,自幼習平劇唱京腔她沒離過淮上,這塊春雨迷濛的土地原是她的家鄉,當初爹送她學戲時,自己想得很單純,只想著怎樣從科班苦熬的歲月中唱出頭來,積些錢使一家人能拔脫愁城苦海,為這點兒卑微但卻遙遠的心願,她咬牙苦忍著當學徒時加給她一切的痛苦和折磨,不但練腰練腿練身段練唱工,還得練就吞眼淚,擺笑臉,受飢寒和挨皮鞭。原以為滿師的日子就是出頭年,後來才知想錯了;真正出頭還得從粉墨登場的前台從根熬起,從荒村的野台子戲唱至鄉鎮的關王廟廟會戲,從各鄉各鎮竄進城裡的海京戲院子,眼裡才看得見自己前途上的一點兒亮光,多遼遠的一串鐵鎖般的歲月?多少淚痕繪成的斑斑剝剝的痛傷……畢竟熬著那點兒亮光了!誰知道那亮光卻傷害了自己。 ……永不會忘卻受辱那夜,被架出後台去灌酒,失身時上半身還穿著戲裝。 “老子今夜夢見了貂蟬!”而那痛傷彷彿不但是自己身受,卻一直牽動了煙雲般的歷史!跟鴨蛋頭過日子是含悲忍辱的,沒有前台的地方同樣有著撕心的悲慘,觀眾看客再不限於方場一角,而是所有活著的人們。

演著一場戲,是的。一個新掛頭牌的旦角對本身從事的藝術仍有著無比的熱狂,這戲不但是戲,而是活活生生的歷史,總要費心演好它,無負同在一個天底下活著的人們,她想過刺虎的費貞娥,也想過罵殿的賀後,但那仍是不成的,像塌鼻子這種貨色,北洋軍裡能挑出一蒲包,即使殺死他,一紙電報走馬換將,那可就再沒人能解鹽市的危局了,如今是必得想法子讓他半死不活的拖著。人力包車唧唧的響著鈴,她的眉尖始終是微鎖著的。 “西門大街轉城中街,老董。” “是的,姑娘。” 車夫老董是她新換來的車夫,也正是窩心腿方勝安插過來作她幫手的一著棋子兒;老董的塊頭兒並不高大,見誰都擺著老實溫厚的笑臉,每衝人說話必定像磕頭蟲一樣的彎腰,就算塌鼻子是天下一等精明人,也不會懷疑這個苦哈哈的老董能舉得頭號石鎖,能敵得過他手下四個貼身馬弁的。

“你是要去會方爺?”老董手抄著車把兒,扭過身來說:“那我得放下迎面的雨廉,趁落雨,沒人……我說,總得留神耳目呀。” “不用了,你迳拉到空心街和德堂藥舖去罷。”小菊花揮著手,一支綠玉手環在她白腕間晃蕩著。老董拉著車,一面捺著車鈴折入一條深長的巷子,一塊塊橫舖的青石板從他腳下閃移過去,幾支微旋的油亮的雨傘跟著閃移過去;小菊花仍然石塑般的坐著,出神凝思,一點兒也不覺得風雨里料峭的春寒。 ……讓他半死不活的拖著,該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鹽市日後會落到那一步田地?誰也無法預料,至少在眼前多把江防軍攻打鹽市的日子朝後拖一天,總有一番好處,北洋軍打火,一向是蛇無頭不行,能拖住塌鼻子,也就算握住了蛇頭。

塌鼻子並不是精靈人,但也不傻,若想在他身上做手腳,萬不能露出馬腳來,所以請醫生仍得請名醫,無論他向誰去打聽,和德堂的老漢醫齊和德都是淮上頂有名望的醫生,藥方子上決剔不出毛病來,免得塌鼻子起疑,……但則自己不諳醫理,難就難在如何能使他“半死不活”這四個字上了。 齊和德老醫生替塌鼻子師長搭過脈,又隔著玳瑁邊的老花眼鏡,觀顏察色把塌鼻子師長看了一番,摸著鬍子說:“師長您這個病,主要是病在一個'腎'字上,腎乃生氣之源,人體之……大木,您朝朝戎馬勞形,耗傷元氣,暮暮喧嘩宴飲,亟損精神,再加上……呃,是罷,腎虧一成,虛象環生,竭其源而伐其本,久之,則皮漏就大了!不過,若單為腎病,洽起來並不難,可惜您的病雖不重而枝節頗繁,照脈像看來,您是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齊動,尤獨其怒,其憂,形成一股悶火,湧塞心頭無法化解,既奪魄且複傷魂,真個是……真個是……”

老頭兒是個儒醫,說話時搖頭晃腦活像吟詩作對一般,假若病家是旁人,老醫生的話也許會說得少些,面對著北洋軍的這幫將軍,可小心加上小心,總覺若不把病因說個明白,難以交待。誰知塌鼻子師長這號粗貨不是景德窯裡燒出來的細瓷胚子,跟他擺酸文簡直是對牛彈琴,鼓著兩眼聽半天,還是莫名其土地廟,只覺得對方在摸鬍子晃腦袋罷了。 “噯,我說我的心肝命汁儿,”等到副官引著齊老醫生到外間處方時,塌鼻子師長才抹著小菊花的脊背說:“這老傢伙嘰哩咕嚕,搖頭晃腦,連哼帶唱的說了半天,到底說的是啥呀?!” 小菊花嚶嚀一聲轉過臉來,手指轉點著塌鼻子兩隻朝天的鼻孔說:“他說你吃喝嫖賭,貪酒好色,再加上天天盤算升官發財,攻打鹽市,七情齊動,六欲生煙,又為被人騙去銀洋嘔氣,又怕大帥日後動火拎掉你的腦袋,所以就病下來了。”

“對!對!對極了!”塌鼻子師長躺在睡榻上窮拍膝蓋說:“想不到這老傢伙是吃玻璃片兒長大的,兩眼一直望進我骨縫去了,真它娘比我肚裡蛔蟲知道還多,我得多賞他幾文診費才行。” 齊老醫生倒是滿認真,一筆一劃都皺著眉毛再三捉摸,開下一帖怯心火、除煩渴、補元陽、安精魄的藥方兒,用參鬚作為藥引兒送了來,臨走又加意關照小菊花,要病人安靜休養、摒除雜務,清除思慮,暫戒行房等等,齊老醫生一走,塌鼻子師長就拉著小菊花說:“前三樣,我勉強可以辦到,那後一樣,嘿嘿,就算是我自添的藥引兒罷!自古以來總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自添的藥引兒,自添的藥引兒……這句話猛可的把小菊花的靈機觸動了,再坐著人力包車去配藥時,她決定了一宗事情——這使塌鼻子所服的第一帖藥裡,除了參鬚,外加上七粒研成細碎粉末的巴豆。吃了這種湯藥,塌鼻子師長覺得腦瓜子清爽些,病全落到下半身去了,一忽見拉,一忽兒瀉,忙得提不起褲子,好不容易止了瀉,一身辛辛苦苦積起來的肥肉,都跟水淌掉了。饒是這樣,塌鼻子師長還是四大皆不空,想起大帥限期攻破鹽市的電令,急得抓耳撈腮,憂心如焚,想起被騙走的銀洋,仍然咬牙切齒,七竅生煙,最後全消化在那張春色無邊的床上。

齊老醫生來換個藥,改用荷莖作藥引兒,小菊花又在藥裡加上一點兒玩意——一塊小指甲大的砒霜,塌鼻子師長吃了也沒怎麼樣,只不過吐了半痰盂血塊而已。 有人來報告,說是小鬍子旅長那個旅,業已把民軍擋在大湖澤里不能出頭,只有一處河口的守軍疏忽,叫他們闖過去一撥人。那撥人人數不多,卻很蠻悍,不但傷了守軍十多個,還打傷了一位連長。 “聽說這撥人,是是是……” 那個傢伙還待報告下去,叫小菊花揮手打斷了。 “你還有眼色沒有?!你沒見師長他病成這樣?還拿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麻煩他?!”小菊花作色說:“你先退到外廂去,有話等歇跟我說。” “是,是,”那人躬著身子退出去了。 小菊花跟到外廂問那人說:“你說,你說輕些兒。……那撥人怎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