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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0069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594 2018-03-19
“實不瞞你,小蛇兄,”冒突吐出事先編好的話來:“兄弟這回進縣城,是奉了咱們頭兒差遣來的,看著官裡有沒有現成的交易?我跟江防軍不熟悉,中間缺少個穿針引線的,有些話,即使碰了面也不方便出口……” 齊小蛇全身都泡在湯池裡,只露出一顆汗氣蒸騰的腦袋:“聽施老闆說過,您可是朱四爺那邊差來的?要是朱四爺的人,話就好說了,——如今北地半邊天,只有朱四爺那股人聲勢浩大,官裡若真要找人幫忙,不找您還找誰去?旁人兄弟不敢說,他們的唐副師長跟我常碰頭,抽機會,我跟您引見引見就是了!” “齊兄真是個爽快人!”冒突說。 “我這人混世,一向是一絲不掛的脾性,”齊小蛇拍著肚皮說:“就像我進澡堂一樣的原形畢露,有什麼就說什麼,日後有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好了!我姓齊的能辦到的,決沒不辦的。”

從湯池裡談到包房的雅座上,倆人的交情就更進了一層,齊小蛇那張嘴之能說善道,連冒突也自嘆不如,開口冒大爺長,閉口冒大爺短,把冒突奉承得自以為是在天雲眼兒裡,除了瞞著毛六這個真姓名之外,把其餘的都掏心挖肺似的掏得差不多了。而齊小蛇顯得更為熱切,連怎樣安排著跟唐不文副師長見面,全替對方設想周全了。一直到捶腿捏腳的進房,倆人才換了不相干的話題;一直到茶房奉上雞絲煮干絲等細點,才塞住了那兩張“相見恨晚”的嘴來。 洗罷澡出來,天到起更時分了,齊小蛇吩咐茶房,叫來一輛車,送冒突回碼頭邊的迎賓館去,望著洋車上冒突的背影,齊小蛇嘴角滑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 這傢伙把腦袋送進繩圈了!他想:下一步就該抽緊活扣啦!

受了慶雲鋪施老闆和齊小蛇的慫恿,老槍副師長決意要跟姓冒的碰碰頭。一個土字型大小兒出身的人,耳目總要比較靈通些;在唐不文眼裡,若不請黑道上人幫打,要指望這幫吃糧的老總頂這種硬火,那才真是四兩棉花——甭彈(談)呢!沒打仗前照例要拜營膽,(北洋軍中,迷信極深,通常各單位都選拜一神,名為營膽。)營膽不選文神武將,卻都選的是財神老爺,他們打火那像是打火?穿心透肺的說,只是去搶錢。朱四判官那伙人不同,雖說是一窩烏合之眾,但他們人人凶悍,肯打肯纏,拿他們對付關八是沒有再好的了! 躺在煙榻上的唐不文捻動煙簽兒吞雲吐霧,沉默的思忖著,算盤反覆打幾次不會錯賬,可不是?塌鼻子自以為是個主管官,拚命抓權,大把摟錢,自己這個副師長終年冷板凳一條,難得分到一星半點的油花兒;這一回攫住油水,先喝飽了再說。關八不是一盞省油燈,鹽市能在一日之間打垮鴨蛋頭,聲勢洶洶也夠瞧的,自己不如在攻鹽市前拍個電報上去稱病請假,把擔子卸給塌鼻子師長一人挑,等他兵敗被拎去腦袋,自己再出來收拾殘局,這個師長怕不是它媽的篤定了嗎? !算盤打來打去,愈是要早點兒跟姓冒的碰頭了!

窩居在碼頭邊迎賓客館裡假冒冒突之名的毛六,也正像熱鍋上螞蟻似的急得團團轉,思量著怎樣跟唐不文接頭。他知道孫傳芳決不會恁由鹽市抗稅,搞什麼護鹽保壩,總在鹽河開河季之前要把鹽市攻開,而北洋部隊,無論江防軍也好,海防軍也好,一遇上攻堅破壘斬關奪旗的硬仗,即使小腿不轉筋,也只有一張嘴朝前,每到這種辰光,平時一毛不拔光顧著摟錢的將軍,就只有咬著牙,整箱銀洋朝外抬,請人幫打了。自己離開壩上的“如意堂”,抗風投奔朱四判官,只是走投無路時應急的打算,四判官兩腮無肉,寡情薄義,兩眼一翻六親不認,就著他的下巴舐露水不是辦法。如今朱四判官敗走鄔家渡口,自己脫身出來,正好藉他的名跟江防軍開盤談價,拿它一筆幫打費,一走了之。自己橫直業已惹了關八,再加上一個四判官也是一樣,天下大得很,有錢到處全去得,出了省,想踩著我毛六,那可不像海裡撈針? !

“冒爺,冒爺!”茶房在門外篤篤的彈著門:“花街祥雲莊的齊小蛇齊爺來了。” “請齊爺上來。”毛六說:“我正在候著他呢。” 樓梯突突響,茶房下樓去了,毛六從椅上跳起來,背袖著手,在套間裡轉著踱步;也許自己是時來運轉了,竟會邂逅到齊小蛇這種快人,說辦事就辦事,說幫忙就幫忙,他這一來,準是替自己鋪妥了路,談自己跟唐不文面談的了!想雖想著,可沒料到他會辦得這麼快當。 ……當然羅,辦這種事是越快越好,若等四判官喘過氣來,真差搭線人進城,自己想詐這筆幫打費的美夢豈不是全都落空了嗎?再說,縣城離鹽市只有十多里路,冒突這個名字用得,自己這付嘴臉卻改不得,萬一碰上熟人認出毛六來,那可不甚妥當,風聲傳進關八那幫人的耳朵,說不定會因此丟掉性命?總之,縣城這塊落腳的地方,活搖活動的站不穩當,早走早好。嗯,早走早好,……

“我說冒大爺,我有消息告訴你來了!”樓梯突突的一路響上來,齊小蛇準是把事兒給辦妥了,單聽那嗓子也是喜氣洋洋的:“噯,我說冒大爺,咱們那位文公副座可真是風火雷般的脾性,聽說您在這兒,急著就要吩咐馬弁備車來看您,——若不是他發了癮,只怕真的就來了!” 毛六先是聽著那個唐副師長要來,渾身一緊,跟著又聽說他躺回大煙鋪上去了,這才手抹著胸口透出一口氣來,拉開房門迎著說:“先請屋裡坐,齊兄,有話咱們慢慢談!您幫我這樣熱心辦事,我得好生謝您……” “那兒話?!自己弟兄還用得著說這個?”齊小蛇手扶欄杆站在樓梯口說:“我說冒大爺,我這人也是火燒雞毛——一磁溜,唐副座他在慶雲煙舖等著見你,洋車備在門口。……你甭換衣裳了,就跟我一道兒去罷!副座他說:中午在閘口的老半齋宴客,您是主客,我是唯一的陪客。……副座他又說:有什麼要緊的事兒要跟您密談呢!……我猜八成是想跟您商量夾攻鹽市的事。”

“行,行!”毛六說:“我這就來了!” 初次跟唐不文見面,毛六特意在花街上停車寫了個大紅的禀帖,又備了一份厚禮,跟齊小蛇一道兒到慶雲煙鋪去。那位老槍副師長今天到煙鋪來,破例沒前呼後擁的排護衛,只帶著一個穿便裝背匣槍的貼身馬弁,守在包房門口。 “煩您通報一聲,就說副座候著的客人冒爺來了,”齊小蛇說:“這位就是冒爺……” “嘿嘿嘿,”毛六一挫腰,身子矮了三寸,上前招呼說:“老兄弟,我這兒有張禀帖,煩老兄弟您代為呈上,另外還有點不成意思的意思……呃,呃,另有人送的來,……呃,呃,這點兒……”他袖出個包包硬塞在馬弁手裡說:“留著喝盅酒罷了!” 瞧不起那個小包包兒,真像吹豬的竹筒一樣,把那個萎靡不振的馬弁吹鼓了身子,急忙挺胸靠腿來個洋禮,忽然想起穿的是便裝,又彎腰撫膝鞠了個大躬,轉身進屋喊報告去了。

“報告,外廂有位冒大爺由齊爺陪著求見,”馬弁嚷說:“這兒是冒大爺呈上的帖,禮物備在外邊……” “咳咳咳,你窮嚷個屁?你它媽簡直沒一點兒眼色?!我等著的客人來了,還不快朝里請,用得著你收帖子傳報嗎?這樣慢待客人只有你這根死木頭做得出來,人若不知內情,還當我唐某人愛搭架子呢!快請!快請!” 沒等那馬弁嚷請,毛六業已一路哈腰進來了,那個老槍副師長穿著大英純毛藏青嗶嘰面兒的銀灰鼠皮的袍兒,光著頭,縮著脖頸,趿著一雙深色厚絨衫裡的皮拖鞋,離開煙霧沉沉的里門煙榻迎到套間來。毛六天生是個輕骨頭,那天見過北洋將軍來著?一見那個形容猥瑣的稀毛老頭,兩隻膝蓋就有幾分打軟,哈著腰,垂著頭,擺出眼看就要下跪的樣子,左一個晚輩,右一個後生,差點把裝成一個搭線人的應有的身份也給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請坐罷,毛兄,”稀毛老頭說:“我請冒兄是來商議事情的,您若這麼多禮,拘形跡,可就不成話了!”許是他的假牙不甚關風,說話時口齒含混不清,竟把冒字說毛字,使心虛膽怯的毛六嚇了一跳。 “啊!不不不,晚輩祖宗八代也沒姓過毛,晚輩我我……姓的是冒,是,是……是冒失鬼那個冒,單字名突,嗯,突突突……” “可是特意那個特?”唐不文笑出一口變色的金牙:“您這個名字取得特別極了,解釋出來豈不是'特意假冒'或是'特別冒充'了嗎?” 唐不文只是無心的隨意開了玩笑輕鬆輕鬆,這一來可把心懷鬼胎的毛六嚇慘了,坐在椅上搖股戰栗說:“啊!不不不,晚輩適才說,冒是冒失鬼的那個冒,突麼?呃,突是突如其來那個突,呃呃,晚輩這回拜謁您,就像個突如其來的冒失鬼,真是不恭又不恭,唐突又唐突……在這兒,晚輩首先要請您恕罪,再就是要替咱們頭兒朱四爺恭恭敬敬的問候您。”

“不敢不敢,”唐不文說:“我幹這個副差使,常年坐冷板凳,遠不及一個黑道上頭兒的威風;也煩您見著朱四爺,替我恭敬問候他罷。我這人也像我的名字一樣,道地是個耍槍桿吃四方的人,粗野不文,來罷,先燒它幾個泡兒提神醒腦……”他轉朝貼身馬弁說:“你去著茶房來,壺裡沏熱茶,爐裡添新炭,先弄些點心來把心給點點,天越冷,胃裡越它媽泛潮。” 若說毛六心虛,唐不文的心裡也不太實落,他跟冒突從沒處過,不知談及幫打時,姓冒的盤子怎麼開法? !他若是價錢開得本份些,自己在塌鼻子麵前就能加油添醋,多敲他些銀洋,他若撲上來就玩個獅子大開口,事兒就有些紮手了,這麼一來,毛六愈是卑謙,唐不文愈是客氣;唐不文揣摸毛六是老於此道,毛六以為唐不文是老奸巨滑;倆人誰也不肯把話頭扯直了談,都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兜著不著邊際的圈子。不過圈子越兜越近,各人為各人打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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