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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0067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577 2018-03-19
宴客帖子送出去,小菊花當真替那對金絲哈巴狗梳理打扮起來;使上好的花緞做面子,法蘭絨襯裡,替那兩隻哈巴縫了兩套背心,每隻狗的頂毛上全結了一把小辮兒,用五彩的絲帶扎著辮梢,替它們帶上綴滿銀鈴的新頸圈,栓上拇指粗的純銀打就的煉子。 因為有牌局,客人都到得很早,那個黃臉小鬍子獨立旅長是最先來的,還備了一份厚禮來,藉著送狗禮,轉彎抹角拍一下師長的馬屁,小鬍子是個戲迷,懂得唱二花臉的門道,多觀顏察色充充丑角準沒錯兒,師長打下鹽市來,二花臉跟著風光,打不下鹽市,先拎他大花臉的腦袋,與己無關,凡是大花臉出主意的事,二花臉樂得湊合湊合就是了。 小鬍子屁股剛捱上板凳,大門的大崗上不斷傳出抱槍敬禮聲,一群圓圓扁扁的魚蝦蟹,蛤蟆老鼠官兒,歪戴著帽兒的,斜叼著煙卷的,摟著姘頭,自帶條兒的,(自帶妓女為當時赴宴習俗之一。)由副師長唐不文領著,鬧哄哄的湧了進來。緊跟著,幾個馬弁輪流朝上呈遞片子,東關的商會會長,城南的娼館老鴇,蝦米似的專員,紙糊似的縣長,花街各同業的代表,一個個全像朝貢似的捧著禮來了。

白色的大理石面的長案上早已放妥了兩隻金漆襯紅絨的大托盤,送禮的全把禮物捧到托盤裡,沒一會兒,托盤裡就放滿了圈子煉子鐲子鎖,全是黃鈍鈍的玩意兒,洗得人兩眼發光。 “這可真個是……真個是……不好意思,嘿嘿嘿,”塌鼻子笑咧開肥厚的嘴唇,露出兩排被煙油薰黑的大牙來,虛幌一槍說:“為這兩隻小哈巴兒慶周歲是假,請諸位來飲酒賞臘梅,熱火熱火是真,諸位又何必多禮?真個是……嘿嘿嘿,真個是……” “我覺得咱們師座看重這兩隻狗是應該的,咱們送禮更是應該又應該了!”小鬍子旅長趁機呵奉說:“這兩隻狗忠於師座就像咱們忠於師座一樣,師座之忠於大帥比哈巴忠於師座更要這個什麼……什麼……更要加一番就是了……狗是大帥送的,看重它們也就是……嗯,也就是這個什麼……這是什麼,等於看重大帥一樣,總之,大帥的東西麼,就等於大帥,看重狗,也就是看重大帥。”

小鬍子旅長結結巴巴的來上一個得意的三段論法,可真是比喻切貼,起承轉合絲絲入扣,說完了,幹咽了兩口吐沫,面不改色的坐了下去,把大夥兒說得拍掌的拍掌,噴茶的噴茶,小菊花揉著塌鼻子師長,直管嚷她笑岔了氣,而唯一沒笑的副師長卻躺到套房鴉片塌上燒煙提神去了。 “好!好!這個比譬打得極妙!”塌鼻子師長說:“我這人,就是大帥的一條忠狗,我跟大帥就這麼說過了的……今天可用不著咬人,咱們請隨意,嗯隨意去抽煙、開賭、賞花、用茶點罷。……來來來,旅座,唐副座,菊花,咱們先湊合著搓它八圈。” 牛皮面的方桌上,一床真像牙雕刻的麻雀牌和幾堆銀籌碼全是預備妥了的,師長一上牌桌,其餘的也都各就各位了。喏大的廳堂里分放著七八張賭桌,麻雀、牌九、骰子、寶、應有盡有,每張方桌下面都備有炭火紅紅的暖爐,椅背都加有皮毛氈子,果真是室暖如春,笑語喧騰。夜風高高的呼嘯著。馬弁沿著客廳的內外屏風間的寬廣的長廊擺席,空氣裡有著熟食的濃香。隊伍在頂著寒風走。師長打出一張北風,並且搖幌著二郎腿唱道:“那北風吹體遍身……寒喲。”

馬弁接過他脫下的皮裘,因為師長覺得額上沁汗了。碰白皮時,他摸一下小菊花的臉蛋說:“這才真是白皮,你來了我該開槓。” “還是我那乾兒乾媳婦白,”小菊花指著跑來跑去的哈巴說:“可惜是狗,要不然,你準是個扒灰的老公!”(公公偷媳婦,俗稱扒灰。) “嘿,小心我擰你的薄皮嫩肉的小嘴兒,”塌鼻子師長說:“你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把我說的不值一文小錢了。” 就這麼說著,笑著,塌鼻子師長誇張他的這兩隻狗是吃過人心的。 “狗吃人心有啥好處呢?”小菊花嚇得白著臉問說。 “嘿,好處可多了。”師長說:“你不知道,狗要是吃了人心,心就靈,它媽巴子腦袋瓜子,當時我也不知道,是它娘我那個副官剜給它們吃的,……守江防時,攫著幾個販煙土的,販的是一等一的好土,我原沒打算斃掉他們,只是全部沒收那些煙土,誰知那兩個哭哭啼啼不肯走,惹煩了我,才歪歪嘴把他們牽去斃掉,落得清靜清靜,拉出去半天沒聽槍響,我問怎麼回事?……碰六條,打二萬,……嘿,那副官跑進來告訴我,兩個叫他活扒心餵狗吃了,……我說,我這兩隻哈巴要是養上三年五載,有百兒八十個人心給它們吃了,說不定它們一樣會講話,跟你一樣呢。”

“你罵人大轉變兒罵,我不依你,……好,五餅,五餅我胡了。” “師長的狗要吃人心多的是,打開鹽市有得吃的。”鄰桌上有人說:“隊伍開到了,就該攻鹽市了罷?” “那裡那裡?……小小的瘡疤不用費力去揭的。”師長說:“喝風冒寒去攻鹽市,那未免小題大做了!鹽市那點兒人槍,吃不住一打的,等春暖花開,我一伸手替它拔掉就是了!” “師座說的是,說得的確有道理!”小鬍子旅長一開口,就順著師長的大腿摸下去了:“咱們師座穩重沉著,我可真佩服得五體投地,鹽市那些人,全是瓦罐裡螺絲——走不了的,根本用不著操心,哪個什麼……什麼的。” “喀喀,”副師長伸長脖頸,喀得像一隻誤吞了鹽的蛤蟆,因為急著要說話,便抓起桌角的紫沙小茶壺,呷兩口濃茶壓壓,這才老腔老調的說:“來這兒之前,我何嘗不是跟師長抱著同樣的想法,認為鹽市憑幾條破銅爛鐵就能抗得稅?!沙灰裡的先生,——蹦也蹦不高罷了。可是……可是兄弟自來這兒之後,想法就不一樣了,問題是越看越沒那麼簡單,若真想攻開鹽市,只怕要大費一番手腳呢!……”

塌鼻子師長朝後仰著身子,又犯上鼻孔朝人的毛病了:“我倒想听聽你的高見,”他說。 副師長砌著牌,把兩粒骰子捏在手裡,有些顫巍巍的:“話要說在前頭,”他說:“這並不是存心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我是再三考量過的。鹽市地方雖小,形勢雖孤,但它極得民心,您就拿鴨蛋頭來說罷,雖說只有一團人,但也是久經戰陣的,打皖軍,打漕河,他勢如破竹的贏過幾場硬火,他那一團人拉去攻鹽市,不到一天就垮杆儿了……咱們一師人,就算多它三倍罷,若說輕而易舉就把鹽市給攻開,談何容易?” “嗨!你怎麼總拿鴨蛋頭比我來著?!”塌鼻子師長叫說:“你說鴨蛋頭知兵?我是死也不信!……他那偷吃爬拿的出生使他一輩子也乾不出正經事來,他在後方安適慣了,福也享足了,那還經心行軍開仗這一號兒事?所以這回他捱槍斃,一點也不冤枉!你可甭架勢沒擺就先怯了膽子!”

“倒不是副座膽怯,”小菊花插口說:“您可知道?這回鹽市敢舉槍抗稅,裡頭有人替他們撐后腰,說起來您也許耳聞過,早年在北徐州獨抗張勛的關八爺跟他那伙不要命的鹽幫弟兄,就不是您輕易對付得了的啦!” “你說什麼?你?!”塌鼻子師長好像見了鬼似的,毛髮直豎著,嘴打窩羅指著小菊花說:“你是說關八那個直頭驢兒?!……大帥邀他幹司令他全不睬,他怎會反臉幫鹽市,倒轉來磨咱們的頭皮?!……” “毛病就在這兒了!”副師長說:“關八是條見首不見尾的雲龍,你想制他制不著,他若想制你容易得很!這就叫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咱們總不能不出門?一出門就得防著人家的黑刀!所以麼?……單憑咱們本錢足還是不成,要攻鹽市,就得先找出對付關八的法子來。”

塌鼻子師長點著頭,沉吟著。 “那得請人來幫打,”小鬍子旅長又轉了舵了:“雖說請人幫打難免破費,可應上了“風吹鴨蛋殼,財去人安樂”那句俗話了。話又說回來,咱們只要踹開鹽市,怕不連本帶利一道兒回籠?!”從牌桌上換到飯桌上,塌鼻子師長不能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了,熱熱鬧鬧的一個夜晚,全叫“關八”這個喪魂奪命的名字破壞掉了;若想安穩,非除關八不可;若除關八,就得找出黑道上的人物來對付他;若想找到黑道上的人幫打,又非借重土匪出身的老傢伙唐副師長不可。所以他最先端起杯來,敬了老傢伙一盞說:“不文兄,我同意花筆錢,找人來幫打,這號事兒,只有煩勞你給辦一辦,早點接妥頭路,弄出個眉目來。” “這個沒問題,”老傢伙大拍胸脯說:“這包在我身上。我早先乾過這一行,尤獨是北地這幫子黑道人物,跟我多少總有點連繫,我只要到鴉片煙鋪去一躺,就會接上線了。”

“請人幫打還有個好處,”小鬍子旅長說:“無論是買人暗殺關八,或者拉槍夾攻鹽市,都可以少損耗咱們的實力,師座您清楚,今天咱們跟大帥幹事,誰有實力誰的官運就亨通。萬一咱們攻開鹽市卻耗盡了實力,只怕非但表不了功,還得降級呢!所以因此這個什麼?越想這筆幫打費花出去越是劃得來的啦!” 塌鼻子師長暗暗的咬咬牙,這已是一種習慣,——每當想到白花花的銀洋要朝外滾時,心裡就有些像割肉一般的疼。不過壓尾小鬍子旅長的算盤打動了他,他就想:假如花筆錢請人來幫打,先把關八整掉,然後拉槍攻打鹽市的後背,打著耗著,把鹽市實力耗得差不多了,自己再放出生力軍去猛衝,既不消耗本身實力,又可一舉成功,到那時把鹽市狠狠的洗劫一番,白花花的洋錢可不又滾回來了嗎? !

“好罷,我看就這麼著,”他說:“不文兄你就留神盡快把這宗事辦妥,跟對方談好,買關八人頭是什麼價錢?夾攻鹽市是什麼價錢?……我先付五成數兒。” “一句話,”老傢伙笑瞇了眼說:“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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