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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0056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118 2018-03-19
老鴨蛋頭跟鴉片鬼營長躺在煙鋪上,那樣的指揮防軍開戰。鴉片鬼營長替他的上司燒了兩個煙泡兒,鴨蛋頭吸起精神來,端著茶壺一抬頭,幾乎連茶壺把兒全捏不住,把濃濃的熱茶全抖索得溢將出來。 ——在他眼前,那道平素看熟了的高堆全變了樣兒了,那條平頂的堆頭中間舖有一條運鹽至楊莊碼頭口的輕便鐵道,在往常,除了一天有幾班突突吐煙的火車,或是人撐的裝鹽車經過外,就是有人,最多也不過是三五個肩著鐵鍬鐵鏟的路工,唱著小曲兒走過,或是有些放牧牛羊的孩子晚歸時盪著鞭的人影兒,夾在牲口中間走著。 若說鴨蛋頭不知兵,那就錯了。他比誰都清楚,若想踹開鹽市,必先一鼓作氣控住這道高堆不可,能把高堆控制住,真個是居高臨下,鹽市的一舉一動全瞞不過自己兩眼,控住高堆,也就等於把鹽市拿下一半了。鴨蛋頭原以為一條高堆這樣長,壩上決無法處處設防,只消把隊伍散開,趁薄暮涉水渡河,就可把堆上防守的人給輕易切斷,然後,憑防軍的槍械和火力,把他們擠下堆去,一夜之間,就能把高堆給佔穩了。誰知眼前的高堆竟變成這樣,一座槍垛兒連著一座槍垛兒,一面飄響的長旗接一面飄響的長旗,就彷佛這條堆上布得有千軍萬馬一般。

“不……不會是……他們故佈疑陣罷?” “是真是假,咱們一沖,他們非亮底牌不可。”鴉片鬼慫恿說:“咱們何不差個連去試試看?!” “對,它奶奶的,諸葛亮空城嚇退司馬懿,它可嚇不退我,那個副官,著第三營派個連去試試看。”副官兩腿一夾,是字倒叫得滿響,不過,步兒還沒邁開,忽又兩腿一夾報告說:“報告團長,那個第三營,全營開拔到鹽市裡說降,業已去了半老天,還沒見回來。” “嗯,三營不在換二營,”鴨蛋頭團長說:“說降的既去了半老天,他們白旗不舉,原就是吃罰酒的料兒!二營派個連去試試,——找那連長來,我跟他說話。” 不一會兒,被抓了公差的那個連長來了,人站在煙榻前面,渾身抖索得像發了瘧疾,那張臉那還像是個官?簡直像是要拉上法場行刑的死囚。鴨蛋頭一陣火上來,原想發作,繼而又舉眼望望那座高堆,想到自己若是那位連長的話,怕也是……所以就心平氣和起來,反替那位連長撐勁說:“你儘管聽號音,率著弟兄放手去攻,我它媽特個巴子調兩挺機關炮當你的後台老闆,攻下高堆來,賞你大洋五百,外加肥豬一口,順帶老酒兩壇。”

為了替攻撲高堆的那個連(實則是為鴨蛋頭團長自己。)壯膽,全團的號兵排成隊,五六支銅號輪替著,不歇氣的狂吹,多時不用的兩面軍鼓,也叫搬到台口來,咚咚不歇的擂上了。臉色蒼白的連長有些撐持不住,彷彿那串鼓不是擂在鼓面上,而是擂在自己的心窩,就覺心跳得比密鼓還快,虧得一位有眼色的排長發覺得早,遞過一隻盛酒的水壺,平素並不喝酒的連長一口氣牛飲了半壺酒,酒色加上晚霞塗染,才勉強把他那張臉弄得還像個人樣兒。 “幫襯幫襯我,兄弟噯,”他幾乎哀嚎的叫說:“咱們聽天由命撲過去罷!” 慘紅的夕陽像只哭腫的充血的眼,在灰紫色雲後凝望著,那些擔任攻撲的防軍們沿著河灘散開,拉成一條歪斜八拐的“一”字形,咚咚的鼓聲壓在他們彎起的脊背上,淒迷的號音把他們游絲般的生命捆縛著,使他們必得戰戰兢兢的屈從於命運。

“誰也不准落後,兄弟噯,落後我照樣要斃人的,這是在兩軍陣上。”嘴說不准旁人落後的連長掂著匣槍,自己卻理直氣壯的落在“一”字形的後面像個標點。在連長押陣之下,兵勇們端著槍,也惶亂的草草的發出幾陣有氣無力的吶喊什麼的。 “衝喲!殺啊!殺那個龜孫雜種王八蛋啊?!” 然而兩條腿彷彿全不是自己的,彷彿全像被釘子釘住似的,嘴動身不動,盲喊亂叫替自己壯膽氣,在河對岸防守高堆的人們的眼裡,成一群被粘在膠紙盤上抖翅的蒼蠅。由於猛喝了半壺酒的關係,使一向膽小的連長居然也熱血沸騰起來,像一把織布梭似的在隊伍後頭來回橫跑著,叫喊說:“瞄準高堆,替我排槍齊——放!” 轟轟的排槍放過去了,高堆那邊不見一個人影閃動,也沒見一支槍還擊,只有數百面長旗仍在晚風裡無動於衷的招展著。

“空的,根本是空的。”誰說。 “空的,對了!” 一群人從河彎處水淺灘多的地方開始趟河了。早上曾圍聚在石階上賭牌的大腦袋跟腰里佩著吉祥符的小個兒,也正在這個連里,小個兒有些神魂顛倒,放完排槍忘了揀起彈殼兒,(在北洋軍裡,無論戰況如何緊急,一場火打完,就得集合起來查點發彈數,交出彈殼兒,意在防止士兵藉機盜賣子彈,有些部隊規定差一顆彈殼,除掉扣餉賠償外,違背要扒在地上捱三扁擔。)大腦袋替他檢起來,罵說:“小個兒,你那屁股是鐵打的?你放槍不檢彈殼兒,三扁擔能送你到閻老西那兒喝馬虎湯,瞧你那付掉了魂的德行!” “我只是怕,”小個兒哆嗦說:“老酒不管用,吉祥符也不知靈不靈?天若保佑我活得這條小命,我寧挨九扁擔。”

即使對面沒響槍,他們橫舉著槍支趟河時仍然是游移畏縮、慢慢吞吞的,等他們一接近北面的河岸,南邊兩挺機關炮就張嘴替他們撐腰了。有一挺槍打的是掃射,槍子兒呼呼叫的掠過高堆,嘯音拖得很長,全不知落到那兒去了。另一挺不甚靈光,只打了一個三發點放就吸了殼,槍手發了慌,板著機槍拉一陣,搖一陣,也搖不出一個悶屁來。 “操你娘,你這屬烏龜的,炕炕料兒!”槍手吐了口吐沫,像莊稼人罵懶牛似的罵開來了,可惜那挺機關炮老聾了耳朵,罵也沒法子把它罵張嘴。那邊的第二陣排槍響過,業已手腳並用的爬堆了。爬堆爬至堆半腰,伸頭朝上看看,一條堆還是死沉沈的,連一份風吹草動的跡象全沒有。機關炮仍然打得那麼高,彷彿“天”跟槍手有宿仇,非趁這種機會假公濟私洩洩憤不可。

這種反常的沉寂不由不使爬堆的傢伙們渾身發毛了,當真旌旗密布槍垛兒林立的高堆會是空的? !那個膽儿大的先爬上去瞅瞅去罷,誰它媽膽儿大呢?原是一個個散開了爬的,爬著爬著就變成了螃蟹,橫挪著身子爬到一堆去了。 “空城計,我它媽料準它是空城計!”鴨蛋頭團長瞇著兩眼,捧著肚皮說:“你瞧瞧,人全上了堆了。依我想,堆上那幾個路工,看見咱們的影子,怕早就屎滾尿流的跑回鹽市裡去了。虧得他們有力氣沒處施了,布成這麼個陣仗!” 也就在這當口,沉寂的高堆背後,澎的一聲銃響,引出一陣巨大的瘋狂的殺喊聲來,湯六刮青巾扎額,精赤著上身,猛可的躍將出來,大張雙臂左右一揮,百十口單刀從堆頂直滾下來了! “殺……嘿嘿,殺……!”刀手們齊聲怒吼著,把單刀舞得霍霍生風。可憐防軍那一連人,猶猶疑疑的,還想著爬上堆交差了事的呢,再一瞅,我的媽,這可不是凶神下界,殺得來了? !人說攻撲要有膽量,實則上,跑也要有膽量才行,有些膽大的,一聲說跑,馬上朝回拔腿,跑得像驚窩的野兔,膽小的光是心裡想跑,兩條腿卻不太怎麼肯聽話,軟了它的娘了!只有那個連長,做得到“退卻在後”。 (不過是因為他兩腿軟得比旁人更厲害些。)他還沒爬下高堆,就被湯六刮追上了。湯六刮一舉刀,那傢伙就把匣槍扔了,回頭大喊饒命,湯六刮並不殺他,只是使單刀在他屁股上來迴盪了幾盪,然後飛起一腳說:“你爬不動,我幫你個小忙——滾還滾得快些兒!”

那連長真肯聽話,被湯六刮兜著屁股一腳,踢得像只球兒蛋似的,吉里谷碌的飛滾,果真滾到他們那伙跑著的前面去了。 大刀隊這一陣光沖不殺,前後不到半袋煙功夫,又已把那連人攆回河南去了,湯六刮擄了七八個不逃的兵勇,拾了約摸廿桿洋槍。 河南岸的鴨蛋頭團長這回可不笑了,搓著巴掌,拍著光腦勺,埋怨機槍打得太高,埋怨連長不中用,該槍斃八回,斃完拖了去餵狗!埋怨這,埋怨那,連煙燈都叫他砸了。 “響號,著全團總攻!”最後他說。 太陽沉落下去,總攻是在暮色深濃時開始的。這回也許因為人多,膽氣比先前壯些,隊伍散開後,不一會兒就有三撥人趟過了河,一過河就被高堆上猛烈的槍火封住進路,抱著腦袋翹著屁股像一群受驚的野雞。不過,湯六刮並不願意射殺那些防軍兵勇,又不願白耗子彈,防軍趟水過河的人數不少,逼得他非祭第三宗法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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