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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0041

狂風沙 司马中原 2465 2018-03-19
“真是……”石二矮子搖搖頭,自言自語的:“一個不見影兒的四判官,把人弄得提神吊膽到這種程度?當初咱們沒惹他,倒有些怕他,既已惹了他,還有什麼好怕的?!……像這種空曠的平陽地,除了大亂塚的鬼魂,只怕連兔子全找不著,哪會有什麼土匪窩著……?!” “噯,矮鬼,你剛剛說的喝牌法怎麼了?”大狗熊說:“你它娘光賣一陣關子,還沒揭底兒呢?” “你瞧瞧這塊亂塚堆再講罷!”石二矮伸出舌頭舐舐嘴唇,危言聳聽的說:“這種亂塚堆看來夠大的了可不是?你不知咱們老家一十八座聯塚比這兒大得多呢,……喝牌法不是好練的,我說,--你們膽小的不要聽好了,練喝牌法的人,先得要向師傅討張符,趁星月無光的黑夜,找座墳頭焚化了,你得要單獨一個人,在七月十五鬼節那天,再去拜你曾經燒了靈符的那座墳,誠心誠意的焚燒香燭紙馬,叩頭跟墳裡的鬼魂說話,……”

斜陽落進云幃背後去,那些大大小小的荒墳在人身邊緩緩的旋轉著。冬天的黃昏短得可憐,晃眼之間,暮色就一絲一縷的游過來,在墳陰處伸著耳朵,彷彿偷聽什麼似的向人貼近;暮靄就有那種力量,它初起時並不昏黯,只是裹一層極薄的透明的朦朧,但它能使那些原本死沉沈的墳塚活動起來,恍惚是些幻像中站立的白色精靈,張牙舞爪的撲進人的眼瞳……石二矮子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子勁兒,吊起嗓門兒,使相隔五六輛鹽車的人,全聽得見他那樣誇張的聲音……“你一邊叩頭,一面要千方百計的哄騙那個鬼,”石二矮子越說越若有其事了:“你要哄他說:我幹這一行,也實在為生活所迫,走投無路,萬非得已什麼什麼的……懂罷?--那個鬼若是心慈的,經不得你一番苦求,也就會答允替你去換張兒偷牌了。這種聽不得人三句好話,見不得人一張苦臉的鬼,在世全是老實人,死後仍是老實鬼,是最易哄騙的……”

“嘿,有意思!”大狗熊說:“假如你當初化符時,沒選著這種老實鬼,你又待怎樣呢?” “有什麼怎樣?”石二矮子悶聲說:“鬼跟人其實還不是一個樣?不過人在陽世鬼在陰間罷了!人有三六九等人,這鬼麼,呃,當然也分三六九等鬼了!俗話說: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你見什麼鬼自然也該拿什麼話去哄他呀?!……比如說有種貪財鬼,他那兩眼只看得見金紙跟銀箔和大張頭的冥票,--正是,正是陽世所形容的'見錢眼開'那種鬼,你要是遇上這種鬼,你就是哭瞎兩眼,吐盡苦水,跳死在他面前也是白費心機!……你要是遇上這種鬼,你就得許他一點實實在在的好處;你得把喝牌法的好處告訴他,允他贏了錢,逢年過節都替他燒紙化箔,送節禮,塞紅包,他沒有不答應的……。”

“一等到那鬼答允了,墳頭上就會滾出一團碧綠碧綠的鬼火來,朝你點頭睒眼,你見到那光景,心裡就該有了數了。”石二矮子這才又拐入正題說:“那,你就得把事先準備好的六粒骰子和一付牌,撒在那座墳墓四周的荒草里去;打第二天夜晚起始,不論陰晴雨雪,不論有星有月,或無星無月,你每夜都要到亂塚裡來,摸著這座墳,偷偷的撿回一張牌或一粒骰子去,……等你哪天把你撒出去的牌和骰子全撿齊了,那,你的喝牌法就算練成了!” “想不到一個喝牌法,也有這麼多的名堂?”王大貴說:“你就是這麼練出來的了?” “可不是?!”石二矮子說:“世上事,沒有一宗是容易的,你們想想看,秋夜飄著牛毛雨,天上地下全都是滑滑黏黏的,天黑成那種樣,舉頭不見星月,低頭不見路影兒,要你們當中恁是誰,不准帶燈帶火,悄悄的,賊似的摸到比這座亂塚堆還大十倍的亂塚裡,伸手不見五指,你可得摸到原先那座墳,你還得屏住氣,伸手到濕淋淋的亂草叢裡去摸牌……。”

“可真不容易,”大狗熊咂咂舌頭說。 “何止不容易?!”石二矮子說:“有時你走霉運,摸著的不是牌,卻是個軟不溜啾的冷東西!也許是一條蛇尾巴,呃,也許是個癩皮大蛤蟆,也許……也許是個叫人扔掉的死娃兒,臭哄哄爛糊糊的一把,--你喊天?……喊天也來不及了!” “啐,”走在前面的向老三忍不住吐了一口:“講歸講,說歸說,你甭在那兒噁心人好不好?!” “嘿,妙了!”石二矮子說:“我摸著沒起噁心,你聽著就噁心起來了?……我當初去亂塚摸牌,什麼事兒全經歷過,奶奶的,鬼火圍著我打轉,陰風吹得我豎汗毛,誰要學喝牌法,誰就得噁心噁心!--怎樣?大狗熊?我說,你還有這個意思不?” “我為啥要學邪門道?”大狗熊說:“邪玩意兒不發家,你它娘就是個樣兒!你會喝牌法,也沒見你積了錢在哪兒?!還不是跟大夥兒一樣是個差點兒穿不起褲子的窮光蛋?!……這套玩意騙不了人,也只好在亂塚堆裡騙小鬼罷了!”

“甭那麼認真,老哥,”石二矮子說:“我不過是覺得大夥兒趕長路無聊,隨嘴編點兒什麼,給諸位添精神罷了!我才沒那種興致去騙鬼呢。” 日頭快沉落了,紅得像塊柿餅,無精打采的坐在野舖前的樹梢上,尖風掃過光禿的枝柯,細聲細氣的哀泣著,寒冬欲暮的光景最是蕭條,落在人的眼瞳裡,印入人的心底去,使人泛起空空茫茫的感覺,會覺得人突然的變輕了,變小了,再不算是一個推著鹽車趕路的人,卻是一些悉悉索索隨風飛旋的干葉,不知哪兒才是落處?鹽車吱吱唷唷的響著,亂塚堆落進身後的黑裡去了;人在長途上,談著聒著時倒不覺怎麼樣,一旦沉默下來,立時就會被一種灰黯的哀淒罩住,無數遙遠的、浮流的、重疊的、幻變著形像在眼前的空無中構成魘境,即使全心掙扎著,也難從那樣的魘境中拔脫出來;這時刻,誰都希望有人講些什麼,用爆發的哄笑聲敲碎那種魘境,甚至於,連石二矮子那種不著邊際的窮吹瞎侃也是好的了,誰知石二矮子竟然忍住勁不再啃聲,只管悶推他的車子。

“矮鬼,你再吹一段如何?”大狗熊說:“再吹一段,正好把車子推到野鋪門口。” “我不能講話!”石二矮子咬著牙說。 “誰也沒使封條貼住你的嘴?!”向老三說:“剛剛還在狂吹二百五,怎麼好好兒的竟變得不能講話了?” “我,我它媽的肚子疼!”石二矮子說:“許是在鹽市上大魚大肉的,油水吃得太多了,加上趕路發了些汗,受了些風寒,怕是要拉稀。” “拉稀你就把腿拐到路邊靠下,自管去拉不就得了?!”雷一炮說:“這也用得大驚小怪?” “我我我我……我偏生又怕鬼!”石二矮子說:“我只好咬牙忍著,替野舖的糞坑送泡屎算了!” 大夥兒正想大笑,卻被雷一炮的聲音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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