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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0030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033 2018-03-19
…這家如意堂妓院原是卞三獨資開設的,辮帥入京復辟後,北徐州鬧過兵亂,獄卒們趁機會撈了一筆為數可觀的錢,——有銀洋就可放人,卞三得了錢,到鹽市來開設如意堂妓館,混得很發達。毛六得了錢,卻買了六匹壯健的騾馬,作了馱糧的商販,專在北道上販賣米糧。 “天殺的毛六不改他的老脾氣,積賺些銀錢就招妓飲酒,成天像野雉似的,一頭栽在賭場裡……” …有一回,毛六遇上了朱四判官手下的錢九爺,倆人在羊角鎮的一家茶樓賭牌九,毛六走霉運,不但輸了所有的現鈔,連六匹騾馬和十二口袋米糧全輸得光光。 就這樣,……“就這樣,”她哭著說:“天殺的毛六就跑到鹽市上來了!” ……毛六到如意堂妓院來找卞三,卞三接待他。毛六說他願意合夥,把如意堂擴充成鹽市上首屈一指的大妓院,說他在北地有門路,能物色到北幫裡最好的姑娘。卞三動了心,帶了四千七百塊大洋,跟妹妹一道兒,陪毛六到北地去。三個人三匹牲口,銀洋分裝在牲口袋囊裡,冒著火毒毒的秋老虎(指秋天的太陽。)趕路,一路上,倆人談得極為投契。

“我可做夢也沒夢著,八爺。毛六竟是那種人面獸心的人?!若說我那哥哥卞三該死,毛六就該千刀剮,萬刀刓……那天路過皂莢幾林,裡青紗帳過人頭,晌午的太陽一把火,一路的蟬都叫啞了。走到一片高梁田裡,毛六說他有些發暈,須得找處蔭涼歇歇腿。卞三照應他躺在行樹邊,又從牲口背上取下竹筒,著我去溪邊去找水,等我取水回來:啊呵!……八爺……!毛六就有那麼狠心?!他那樣殺了卞三——咽喉和胸口下了兩把攮子!” “事後毛六抽出瀝血的攮子跟我說:'小賣×的!打今兒起,你是六爺我的人了!你要漏出半句風聲!卞三就是你的樣兒!'可憐我……八爺,……那時我雖在如意堂管賬卻還是個沒經人事的,許是卞三作孽多了,命該報在我身上…毛六不單破了我的身子,硬藉我的名,回來接管瞭如意堂,到末了,他還拿我的皮肉去搖錢,……八爺,八爺!您是毛六常掛在心上的克頭星,您也是我心裡仰盼的好漢子;您無論如何……”

關八爺背著手,沉沉的踱著方步,他沉重的身軀,真像能踏碎腳下的方磚。不錯,在這種死人如死狗的亂世,像毛六那種有土匪撐腰的人,甭說謀害了一個卞三,謀害了十個卞三也只如捏死一撮螞蟻,威逼一個弱女更不在話下了。可嘆的是滿眼江湖人物都是炭頭黑臉,竟容得毛六這種惡人活下去? !朝後去,江湖道義必將蕩然無存! ……八爺!八爺!一個弱女的呼號刀一般的,聲聲刺人肺腑;我關八既然來此,即使背不下這付擔子也非硬背不可了!人道不是寬懷,殺一人能救百命,非把毛六做掉不可! “起來罷,姑娘。”他說。 “您答應了?”小餛飩哭說:“您答應了我才敢起來,……我的命是攢在毛六那天殺的手裡!” “嗨!”關八爺廢然嘆說:“你背著兄仇跟毛六,你為何把話留到今夜才說?我要讓你知道,我關八也並非是喜歡殺人的人!”

“八爺,您怪得我?……您看得出這世上還有幾個能替人申冤理屈的人?……回鹽市後,我被毛六軟禁著,我背後時時頂著尖刀!今夜跟班的不在了,我才有張口的機會。” “起來罷,”關八爺說:“今夜我若等著毛六,我把人頭拎給你,要是他聞風先遁了,你得等著,只要我關某有口氣,我總要把他交在你手上!” “八爺大恩大德,我……我先謝了!”小餛飩認著方磚碰著響頭說。 關八爺正待說什麼,門外有人輕輕叩門,響起萬三的聲音:“我說大少,幹嘛關著房門?您跟咱們家那個妞兒真算投緣,一見面呀,就鐘了情,投了意,說起體己話來了?——您問我呀,我是說,咱們老闆他有急事,上了洋車走啦,走哪兒?他沒關照,今夜怕不會回來……哎呀!有了小餛飩,還追問老闆幹啥呀?!”

“我不留宿,”關八爺拉開門走出來說:“今夜我還有事等著辦。” “哎喲,大少。”萬三軟軟的的貼上來裝模作樣的說:“是不是堂子小,委屈您了?還是咱們妞兒不懂事,開罪您了?……您這麼急急沖衝的,一臉怒氣……來呀,小餛飩,留客你不開腔,送客總是你的事呀!”說著,就把手上的燈籠推到小餛飩的手裡。 關八爺踏著雪,正走下台階,就听客堂那邊有一條粗邪的嗓子暴叫說:“什麼樣的頭面你九爺玩不得?!奶奶的,搭那種臭架子;騙老子有客,有客!……有客也叫她滾出來!……花大錢玩女人,九爺愛拎她兩腿朝上,誰也管不著。萬人壓的貨,難道九爺壓不得她?!” “萬三娘,……三娘,快叫小餛飩!”一個雛妓奪門奔出來惶叫說:“這位爺醉了酒,把匣槍壓在桌面上,說小餛飩再不來,他就要斃幾個人玩玩呢?!”

“大少慢一步,”萬三戰戰兢兢的說:“您不要去犯那醉鬼,……鹽市上五方雜處,什麼樣的人都有……常有開槍鬧事,藉酒裝瘋,胡亂殺人的!” “不要緊,”關八爺說:“勿論他再怎樣凶橫,我不去沾惹他,他總不能憑空找上邪叉兒?再說,聽他罵人罵得滿滑溜的,——他肚裡根本沒裝多少酒!” 萬三扯不住,關八爺業已進了客堂;醉漢大鬧妓院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關八爺並沒把它放在心上,倒是毛六可能聞風滑脫了,卻有些辣手;自己既領著六合幫淌道兒,當然無法分身專去踩著毛六,等一趟湖鹽走過了,那時毛六又將不知匿到哪兒去了? ! ……當著小餛吞答允下來的事情,不論時日長短總要辦到,再說若找尋秦愛姑,也非找著毛六不可!

“八爺,”關八爺一進門,老曹就蹩過來悄悄的說:“十有八九,毛六是抽腿遁掉了!……我看,咱們還是回去調人把東西街口閘住,挨戶搜人。” 關八爺一擺手,壓住老曹的話頭,但那已經晚了! 客堂一側的椅子,坐著那個自稱九爺的醉漢,敞開短衣襖所有的釦子,使一條藍絛束著,褲管捲起兩道,露出一條格外粗的患過橡皮腫的粗腿,高高翹在幾面上搖晃著,在他右手邊的桌面上,赫然放著一支簇新帶烤藍的三堂匣槍,拖一方紅綢穗子。他明明聽見老曹講話,卻故意咧著嗓子,瞇著眼,歪聲唱道:“小餛飩噯……它奶奶,光皮肉餡兒的,九爺我的小親親,……” 關八爺也只瞅了他一眼,就轉身拎起皮袍叉兒要出門,四個雛妓掌著燈籠,正待轉到階前去送客,猛可的,聽見那漢子唱著唱著喊了一聲:“哎……喲!”關八爺一轉臉,心裡就有了底兒了。 ——原來那自稱九爺的醉漢,嘴不閒手可也不閒,趁自己轉背的一剎,已經順手抓起了匣槍,不過卻有一宗連自己也夢想不到的事兒出現了,使那人陰謀未得逞,反而吃了大苦頭! ——有一把極薄極利的亮得發青的小攮子插進他的手腕,不但把那人的手背射穿,而且攮尖還嵌進桌面去了。

那人發出一聲極慘的長號,全身大仰著從椅上滑落,想亟力挺起身子,使左手去拔除那把匕首,但只摸著了攮柄就疼暈了,血水從桌角流滴到他歪垂的額角上。 關八爺大踏步趕過去,拔出那人手背上的攮子,那人一鬆手,匣槍落在桌面的血泊裡,老曹過來一拉機頭,吐舌說:“傢伙辣得很,八爺,槍火是頂了膛的!……神仙還難逃腦後風,我說,要不是憑空來這攮子,您完了不一說,連我這條不值錢的命怕也陪襯上啦!……誰有這手絕招儿,救了咱們的呢?!” “就算是神仙罷,”關八爺把那把攮子在手上掂了一掂,籠進袖子裡說:“老曹,你先把他弄到棧裡去看管著,我也許有話要問他,甭忘記,找個醫生替他療傷!” “誰它媽能有這一招儿?”老曹不死心,猶自咕噥說:“單憑人家這一手,我的攮子算白玩了!”

關八爺笑著沒答腔,他一瞧那把攮子就已明白了——攮背上分明刻著一隻花鞋。 ……走了多少年的江湖道兒從沒失手,這一回一大意,就差點把命給丟掉,江湖上真個是一眨眼就有著一番風險,明早他得去拜訪戴老爺子,還得一謝張二花鞋的救命之恩。 這回老曹扶起那個傷了手的傢伙,關八爺袖著那把攮子正要出門,就听外面有人撲進妓院來,大嚷著要找關八爺,關八爺一看,來的是包金牙的老潘。 “怎樣?棧裡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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