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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0023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224 2018-03-19
河西岸壩上的鹽市,是在滔滔苦難裡繁華起來的。 在鹽河與老淮河之間,土黃色的河堆蜿蜓著朝東伸展,形如一條戲水的蒼龍,繁華的鹽市就是順堆興起的。在古老的東方土地上,一城一地的興起都有著不同的荒誕的傳說存在著,代替了不可追溯的根源;西壩鹽市的興起,也正是這樣的。 ——壩東凹地上,有一座方圓數里的荷塘,塘水凝碧,終年不涸,傳說有一隻已歷千年的老黿(俗名癩頭黿,形狀像鱉,但較長大,此物今很少見。)守護在塘里,壩上的居民們都稱它叫黿神;自從黿神守護在這兒之後,壩上就常年被一團紫色的霧氛籠罩著,無論春夏秋冬,陰暗風雨,這團紫色的霧氛始終隱隱的籠在壩上。 不必要去追溯那種神異傳說的由來,壩上的興隆卻是眼見的事實:東從橋船口起,西到茂盛街止,鹽市上重重疊疊的房舍展有七里路長;十八家鹽棧,六家岸商的堆疊,一家小鹽莊麇集在這兒,使它成為兩淮鹽集散的中心;各家檔子店(清期的旅館多稱擋子店,迄民國初年,雖更名為客棧,但人們仍通稱檔子店。)裡,住滿了運商、岸商、稽核所的老爺,一擲千金的湖客,和各方來的買主,每家沿河岸的茶樓和妓館裡,整天整夜繁燈如錦,不輟弦歌。

北洋官府在鹽市上設的有鹽務稽核所,官鹽局分出的分司衙門,兩淮緝私營本部,黑道人物經招撫改編的招安隊;喝血的運商們不單要供養這些人,還得按月籌獻一整師北洋軍的全部糧餉。而這些人,正都是旱幫走腿子的貧民的對頭星。 關八爺比誰都清楚這些,當他由一名被擊潰的私鹽幫的拉子,投軍幹至緝私隊長時,他就看透了北洋軍閥們的真正嘴臉了。若換一個隨波逐流的人,今天的關八決不至在長途上飲風喝雪,但他拋開了那些聲色犬馬,從繁華的燈影走進黑沉沉的監牢。 大雪仍在不停的飄落著,到大渡口來接關八爺的人群,擁著八爺和他的響鹽幫回壩上來了。為接關八爺,福昌棧的少東特意備了豪華的單座雙馬車,但八爺仍願騎他的白馬一塊玉,為使六合幫的鹽車免在旱道上跋涉,謙复棧的老闆特意拉上來一條頭號駁船,把十六輛響鹽車跟雷一炮那幫人安置在船上;關八爺弄不清,這些棧商對待自己為什麼要那樣殷勤。

行林斷處,對岸的鹽市呈現了,多次來過緝私營本部的關八爺像眼見故人一般的凝望著,那些房舍,那些碼頭,那些紙醉金迷的世界,他經歷過但也毅然甩脫過,那些永不屬於他這樣的人。 ……直至如今,他還背得出那些棧號,從西朝東、玉興、老振興、和泰、源亨、興泰、長發、公茂、三盛、景興、利河興、同心、永隆源、福昌、謙复、協泰、公泰、德興、新永和……他更記得那些廣大的棧房中積鹽成山的景象,多少血水?多少民脂?在這一角造成了畸型的繁華。傳說裡若真有黿神,早該馱著這塊罪惡之土沈進東海了! 十八家棧商擁著關八爺過渡,經石砌的楊家碼頭登岸,他這才發現,皋候在碼頭上接他的不止是運商岸商和部份湖客,連稽核所長,鹽務分司主管,緝私營長,全必恭必敬的冒雪迎接著他。

關八爺儘管納罕著,表面上卻沒動一絲聲色。 替關八爺洗塵的晚宴,設在福昌棧主王大少的大花廳裡,花廳就寬敞到那種程度,毫不壅塞的擺下五十桌酒席,明間裡幾百位陪客的人還有安歇的地方。暗間裡設下鴉片煙榻,以備吞雲吐霧的貴客們消受一番。 最里間的精緻小套房,專為關八爺預備一榻,鋪上錦織的獅子氈,當中加上一層斑斕的猛虎的皮毛;橫榻一端放著一對銀絲枕,加上鴨絨枕墊兒,榻前另放兩張金漆的腳凳兒。 “抱歉得慌,”關八爺說:“兄弟實在是……不善這個……” “不要緊的,八爺,”稽核所長趕忙說:“八爺您實在不吸,鋪上歪歪,鬆活鬆活兩腿也是好的。不過麼,逢場作戲,燒個泡兒提提神也無傷大雅,潤山他這是特意為您準備的上好雲土。”

“王少東的煙土存了很多缸,”協泰的東家說:“這種好煙土卻不多,都是為貴客特備的;八爺,您不知從罌粟點種,到開花結實,到取漿熬膏,費了多少精神?……每棵罌粟根,施肥都灌的是豬肝豬肺汁儿,故所以,吸這種鴉片,是滋補人的。”一面說著,一面獻殷勤地招手說:“來人,替八爺奉煙具來!” 話音方落,端著黃金托盤的侍僮上來打恭,緩緩的掀開托盤的紅絨;八爺看那托盤裡,放著一列七套煙具;黃金的,純銀的,潔白漢玉鑿成的,烏龍木嵌上琉璃嘴兒的,水晶配溫涼玉的……各搭著燒泡兒用的銀簽銀捏兒。關八爺並不打算吸煙,卻順手抓了一支潔白的漢玉煙槍來,在手裡把玩著。 先一個侍僮打恭退去,另一個端著純銀托盤的侍僮轉上來打恭,緩緩的掀開托盤上的綠絨,盤裡放著兩把極小極玲瓏的紫沙茶壺,一廳砲台煙,八式淮揚細點,一盞八角形鑲寶石的煙燈;連托盤放在煙榻中間。

“八爺您請就榻,”稽核所長說:“兄弟我親自來調理,燒它兩個泡兒,好土得要好功夫,香醇味兒才夠足,兄弟理鹽務,旁的沒學著,這個門檻儿倒學得滿精。” 關八爺弄得清楚這些衙門;論權勢,稽核所最大,分司衙門,緝私營都得聽它。當年自己領緝私隊時高高在上的所長,如今倒來親為自己燒煙泡兒了;這裡頭一定另有文章? !自己明明不吸,也要做個樣兒,聽聽他們話頭兒朝哪個方向理?因此,也不十分客氣,就卸去披風,掛上短槍,歪下來了。 套間夠寬敞的,煙榻前,兩邊分放著十幾把嵌玉背的檀木太師椅兒,牆邊立著竹雕的西湖十景屏風,條山字畫,琳瑯滿目;關八爺在煙榻上躺下了,那些棧商鹽官才紛紛落座。 “我說八爺,您可要找個伺候的?”王少東還沒坐穩,就又站起身,笑瞇瞇的說:“壩上各堂子裡的姑娘,早就在外廂預備著,沒得您點個頭,不便讓她們進來。”

“說句實話,王兄,”關八爺說:“兄弟出道兒就選的是味字行兒,(鹽梟暗語之一種,也是意指運鹽。)多年來,餐風飲露苦慣了,您預備的這些繁華,兄弟一概沒嘗受過,您若是有意讓關八爺開開眼界呢,兄弟倒不介意了!” “快人!快人!八爺真是個大快人!”緝私營長說。 關八捏著紫沙茶壺苦笑起來。 “要是我沒記錯,營座。”他說:“雙槍羅老大領的老六合幫,是栽在緝私營馬隊的手時,如今兄弟領的新六合幫,又叫軟窩在您的衙門口啦,我這摘了槍掛在壁上的人,能不乖乖兒的聽吩咐麼?——我還指望巴著大湖邊呢!” “罪過罪過,”緝私營長欠著身子,惶恐的說:“那宗案子,跟兄弟實在風馬牛,連邊兒全沾不上。辮帥的緝私營,跟孫帥的緝私營,壓根兒不是一個班子。那時那些營官的腦袋,還不知叫拎過幾遍了。就算班底兒還在,事隔這些年,鐵打的營盤流水兵,論淘也淘光啦!”

“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關八爺呷了口茶:“直至如今,我還怕見紅脖兒呢!(民初北洋緝私營全係紅帽箍,俗稱紅脖兒。)” 經關八爺這一說,窘得緝私營長趕緊摘掉他頭上繡紅邊的帽子,交馬弁拿了出去;又轉朝關八爺說:“您可甭見外,八爺,兄弟明知不成材料,不敢企望攀結您,可早就在心眼兒裡仰慕您的風儀了!……吃公門飯,形勢所迫,不得而已,還望八爺多體諒些兒……” 緝私營長還待說些什麼,那邊有人挑廉子報說:“諸位老爺,各堂應局的姑娘來了!” 姑娘們進屋前,有各堂跟班的接去堂號燈籠和沾雪的披風,那些打扮得花團錦簇光艷照人的姑娘們,挨次碎步走到煙榻前,扭著汗帕兒朝關八爺行禮;福昌棧的王少東以地主的身份,照例逐一的介紹著。

“這是四喜堂艷名遠播的姐妹花,花名七歲紅,八歲紅。” 穿紫花緞襖的七歲紅和穿藍花緞襖的八歲紅,手牽手上來,含笑低頭,側身萬福,打著軟綿綿的南方語說:“七歲紅,八歲紅,見過八爺。” 關八爺使手肘支起上半身。仔細端詳面前這兩個文靜嬌羞、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白裡滲揉著半分嫣紅的瓜子臉,簡直是一個模式裡鑄出來的,一時竟分不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了。 ……七歲紅,八歲紅,若不是處身在這種場合,誰會想到她們已有十年以上的日子淪落風塵? “每人大洋十塊,”德興棧的東家算是機敏,瞧著關八爺不是此道中人,便發話說:“八爺賞的!” 七歲紅八歲紅謝領了,跟著來的是三合堂的紅姑娘花玉寶,風月堂的台柱小叫天。福昌棧的王少東湊近關八爺身邊說:“八爺半生東闖西蕩,不慣風月,須得我這識途老馬帶帶路兒了……在壩上,一個堂子裡的姑娘能否竄紅,除了年華、品貌、詩、酒、才情之外,最要緊的,就要看她口手如何了?”

“願聽高論。”關八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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