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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0010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304 2018-03-19
石二矮子慌忙像磕頭蟲似的點頭;他不能不點頭,因為他再不點頭,頸子叫領口鎖住,迫得他喘不出氣來了。向老三手一鬆,石二矮子連忙吸了兩口氣,扯著向老三說:“兄弟夥,甭那麼神經好吧?叫人弄不清真假了。” “你知她是誰?”向老三這才緩和下來,惱聲說:“她是萬家族裡的小姑奶奶,你好歹省些事,你若油嘴薄舌,叫萬家恁是誰聽了去,當心你那腦袋!”石二矮子當著向老三伸伸舌頭,等向老三轉身進店,立即擠眉弄眼的朝大狗熊扮個鬼臉說:“就算她是公主娘娘罷,背後也封不住人的嘴呀?!萬家的小姑奶奶跟我姓石的啥相干?……除非她這輩子不嫁,當個磁佛供著。” 大狗熊哪還理會石二矮子的閒話,他兩眼像遇上吸鐵石,被吸在最後一抬亮轎上,七房的這抬亮轎簡直是抬寶轎,廿四把抬轎手全穿著寶藍的緊身緞子掛褲,腰里繫著同色的緞帶,胸前和袖口,嵌上琉璃的花邊;論轎身的裝飾,比長房那抬轎子更顯得雅緻,轎身以碧色琉璃珠串成的八仙過海圖為主色,配上一捲捲白色的煙雲,遠遠望上去,簡直就是栩栩的活的丹青。轎頂上,立著五隻七彩的鳳凰,不用說是取五鳳朝陽的意思,每隻鳳凰從頭至尾總有四尺,那彩尾展垂在轎簷外面,鳳身係由各色琉璃珠和金葉裹成,鳳腹裡亮著百十盞燈,把鳳身從裡到外映得通明;鳳頭鳳尾全採用較軟的鋼絲彈簧,轎身一動,那些彩鳳便扇動翼子,點著頭,搖搧著長尾,一股展翼入雲的樣子。

“噯噯,老哥,”石二矮子在廊下攫著個看熱鬧的:“會在哪兒起賽啊?” “十字街口的空場兒上。”那人說:“你能不能鬆開手?!我的袖子快叫你扯爛啦。”石二矮手鬆開手,使手肘碰觸著大狗熊的大腿:“我說,咱們免調當啦,(鹽梟暗語,把吃飯稱為調當。)兔腿揣在懷裡,各把壺水子,那邊看會去。” “噓——”大狗熊說:“八爺交待過的那番話,你又全扔到腦後去啦?咱們也只是在這兒溜溜邊兒就夠了,明兒大早起腳,你當真通宵不睡?……再說,咱哥倆一雙屁股鎬筒兒,還是少走為妙。等調當了了,咱們滾滾就扯蒙子。”(鹽梟暗語,意指賭完就睡。) “咱們只走一會兒,”石二矮子幾近懇求說:“萬家樓這麼大法兒,各街各巷燈人通明,沒有做伴的,我怕會迷在那裡。咱們閉著嘴不惹事不就是了?!”

“我不去。”大狗熊說。 亮轎後面緊接著各房族的花鼓會,鼓點子砰隆隆像一陣急雨,石二矮子憋不住說:“大狗熊,說真個兒的,你若真的不去,我可要單溜了。” “矮鬼你真的要去?!“大狗熊說:“當心八爺會擄你一頓!” 其實關八爺一點兒也不知石二矮子溜走的事,萬樑的鋪子是他的熟地方;店主萬梁也是個混世走道兒的人,除了開這間萬梁鋪,兼替萬家樓稅卡收鹽稅之外,在鎮上也設有一爿鹽槽子,(收購新鹽的鹽店)萬梁收鹽稅,按萬老爺子所訂的老例子,每百包抽一包,萬梁槽子從不截各幫各路的腿子,(有很多鹽槽仗著地方權勢,硬以較低價格強收過路私鹽,謂之截腿子。)凡是過湖鹽(從產地海州運過洪澤湖銷售者。)過境,隨領腿子的意,多少留下一些齁兒,(鹽梟暗語,鹽之別稱。)供給萬家各族以及各處田莊食用;而槽上開出的盤口,總比湖西還要高些。

關八爺一下牲口,舖裡就有人牽去大麥騾上槽加料,萬梁舖裡的老賬房程青雲,戴著青緞的瓜皮小帽,穿著整整齊齊的長袍馬褂趕過來抱拳迎客,見了關八爺,一躬到地說:“萬家樓小地方,今夜有八爺這般的人物光臨,真是難得。適才族主保爺親來關照過,要咱們小心侍候著八爺,待會兒保爺還要來的。” 吩咐雷一炮把十六把腿子暫在長廊下靠妥,關八爺這才挑起門廉兒進店。萬梁舖是爿規模宏大的店鋪,接待來往的行商旅客兼營吃食,前排是棟五間通的敞屋,大顯門筆直放得進車馬,通道自影壁牆起朝兩面分開,四面的高牆圍住一進廣闊的院落,東牆搭一溜儿長棚專歇牲口,西牆搭一溜儿長棚專停各式車輛;中進五間是一般的客堂,五盞帶笠的大樸燈終夜點亮,從東路過長牆邊的側門,另有一座花廳,老賬房程師爺走在關八爺身側說:“八爺,請過那邊,保爺他業已設了兩桌薄酒,算是替八爺您洗塵;今兒晚上鎮上行賽會,保爺怕是抽不出空兒來,所以請七房裡的珍爺來陪客,等八爺您用罷飯,保爺自會來接您去看賽會……”

“保爺他真是太看重兄弟了!”關八爺感慨萬千的說。 關八爺望著這所寬廣的大宅子,在東西長棚棚簷懸掛的馬燈下面展現著,花還是花,樹還是樹,一切都還像十多年前的老樣兒,不知有多少夜晚,六合幫在這兒靠腿子,迎客的也都是這位程師爺。如今自家認得他,而他也許只認得黑松林義釋彭老漢越獄走關東的關八爺,卻認不出當年拉車的小伙子關東山了,同樣的,保爺這樣款待自家,也款的是虛名藉藉的關八,可不是當年頭撞黑漆棺,呼天不應喚地不靈的拉車小子。關八關八,你當真在人眼裡成了個英雄了麼? !謀害六合幫的仇人沒踩著底兒,獄卒秦鎮秦大哥的女兒下落不明,也沒能報恩,有哪點夠得著英雄? ! “珍爺,珍爺!”程師爺先一步搶進花廳叫說:“關八爺來了。”

“噢,八爺,”珍爺人沒出來話先出來了:“萬世珍久慕八爺的名,咱們家的兄弟保爺,更把八爺佩服得不得了!今兒可總算見到了。”珍爺挑廉子出來,一把把關八爺握得緊緊的,抽出另一隻手挑廉子讓關八爺進屋,跟著說:“程師爺,煩您關照外廂諸位掌腿子的老哥們,一道兒進來用酒,晚了怕耽誤看賽會。” 在萬家樓呆過的人,大多數全曉得七房裡珍爺這個人,雖說在同輩里數他年紀最長,四十來歲的人了,玩心還跟廿來歲的小伙子一樣;他那條左腿走起路來有些跛,那是多年前學騎馬摔壞了;耳朵邊有塊疤,是練飛刀入石柱時小○子蹦回來斬的;那之後,珍爺就沒再玩過那些玩意兒。若說珍爺就是天生的小膽子也未免有些冤枉,實在珍爺的體質弱些,不適合玩那些野的。珍爺攻書很下了一番功夫,經史子集“多少”懂得些,一筆魏碑也寫得有“三分”像樣兒,珍爺最拿手的事就是養花和飼馬;這兩宗事,不但在萬家樓沒人比得,就是北地各縣,珍爺在這方面也真算是一把手。除了花和鳥,珍爺最感有興致的事就是賽會了。

“我說珍爺,我有句冒昧話先得陳明了,”關八爺說:“兄弟今天重領六合幫幾把腿子過境,蒙萬家樓幾位有臉有面的爺們賞賜一席,咱們感謝不盡,我關八替那幫兄弟當面謝過。我業已交代明兒大早拔腿子。我看珍爺,這賽會麼,不……必……了。” “哪兒的話,”珍爺說:“咱們只當是軟扣您三天,等賽會行過了再放八爺您上路。……這回您可越不得獄了,這場賽會您非看不可。” “我倒是無所謂的,”關八爺苦笑笑:“只是我手底下這伙子野性兄弟,活蹦活跳像花果山下來的猴精,我擔心萬一弄出岔子來,對保爺和您都不好交代。” 在酒席上,關八爺查點人數,十六個人缺了兩個,雷一炮說:“這兩個傢伙,一花眼功夫就背著人溜掉了,準是去看賽會去了。”

“您瞧八爺,”珍爺說:“兄弟猜得準,諸位老哥們既想看賽會,就早早兒的用了飯去罷,稍待一會兒,保爺怕也就要過來了。適才保爺跟舍妹菡英說起諸位來鎮,舍妹要我堅請諸位賞臉,看看她親自裝點的轎子。” 萬世珍說完話,關八爺附著雷一炮的耳朵說:“老哥,等歇要各人捎上嘴子。——看樣子,萬一遇上四判官卷得來,各位都準備自保了……” 月出時退開的雲塊又聚合起來,一度停落的風又在火把頭上出現了。七台亮轎齊臨高樓前的廣場,轎子外面,七班鑼鼓繞成七個圓環,交替的敲打著新奇的鼓點子;也許有些人在賽會前真個擔心賽會場上會冒出朱四判官來,驚天動地的開槍對火,鬧出一番大事故,等到出了會,這才發現擔心是多餘的;來看賽會的人擠在廣場四周,黑壓壓一片人頭少說也有幾大千,高樓的巨大的影子在火光和燈華中高舉進云裡去,不由不使人安心,使人想到憑他朱四判官甭說撼不動這座高樓,只怕他那伙打總算,也搬不動樓基的一塊大石頭!

石二矮子拎著酒壺,把半只啃剩的兔腿揣在懷裡,隨著滾動的人潮擠向廣場這邊來,人是哪樣多法兒,上上下下全叫擠直了,腿捱著腿,肩膀抗著肩膀,那股人氣火炕炕的,一股汗味。石二矮子人太矮了,活像掉在人坑里,儘管踮著腳尖,伸長頸子,仍舊看不見什麼好看的,除了高竿頭上挑著的燈籠和一些擠動的人頭。高處既佔不著便宜,腦筋就朝低處轉,石二矮子就埋下腦袋來,從旁人腰間朝前猛竄。 “矮鬼,噯,石二矮子,你弄到誰的襠底下去啦?!”明明聽見是大狗熊的聲音,叫鑼鼓打成幾截兒了:“咦,剛剛還看見他竄過來的,真是見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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