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3·雞鳴風雨

第77章 風雨雞鳴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194 2018-03-19
正在不可開交的當兒,忽然,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查府的管家匆匆走了進來。他先向室內打量一下,隨即徑直走向查繼坤,附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只見後者目光一閃,抽身離開了眾人,低著頭,在室內踱了幾步,然後轉過身來,乾咳了一聲,提高了嗓門說,“列位,列位!且聽小弟一言!” 等大家陸續把目光集中過去,他才臉色凝重地接著說:“好教列位得知,剛剛外堂上報,來了個做公的,說是縣尊大老爺請弟即時過縣衙去,有要事商量。”停了停,又補充說:“嗯,他還說:不許稽遲。” 起初,屋子裡的人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有的還有在低聲交談。但是隨後,說話聲就猝然中止。人們彷彿受到意外襲擊似的,你望我,我望你,臉色不由得變了。張堯揚遲不傳喚,早不傳喚,偏偏在這個時候來傳喚查繼坤到縣衙去,而且口氣又是如此強硬,不用問,十之八九必定同被拘去的那個心腹親信有關!那麼,到底是否那個親信已經招供?還是……

“大哥,”在一片噩夢臨頭的緊張沉默中,查繼佐望著兄長,猶豫地說,“怕是來者不善。要不,竟是乾脆回他一個不在家中,先拖上一陣再說?” “是呀,不能去!”“只怕是會無好會!”其餘的人也齊聲勸阻。余懷更是情緒激動,他一揮拳頭,大聲說: “媽的,他張堯揚憑什麼召兄去?偏不去!他要抓,就讓他來抓好了!” 可是查繼坤卻舉起一隻手,制止大家喧鬧。只見他那兩道疏朗的眉毛糾結在一起,緊閉著嘴唇,一動不動地站著。這樣令人難熬地過了片刻,他終於搖搖頭,苦笑說:“他派人相請,那麼起碼還留著餘地。若然不去,反令他增疑。罷了,拼著身家性命不要,這一次哪怕是刀叢劍樹,也只得闖他一闖!” 這樣說了之後,也不等大家再有表示,他就轉臉望著查繼佐,平靜而又鄭重地說:“如果有事,愚兄俱一人當之!萬一問及賢弟,只推概不知情,絕不可自承參與。此間之事及家中細務,就煩賢弟相機處置!唯是凡事仍須鎮靜,不可誤了大計!”

說完,他就舉手向查繼佐及眾人一拱,又走到冒襄跟前,懇切地說:“事急矣!聽弟之言,快走,快走!”然後,就毅然轉過身,義無反顧地向外走去。 大家起初還想阻攔,但看見查繼坤意志堅決,只好一齊跟到門邊,心情複雜地目送著。直到查繼坤的背影過了小橋,消失在假山後面,才各懷心事地轉過身來。 這當兒,心情最為複雜的顯然要數查繼佐。不過他卻還能保持著鎮定,看見大家沉默不語,就擺一擺手,說:“事到如今,只有等著瞧了。不過,有我一個在這兒已經足夠。趁公差還沒上門抓人,辟疆,還有你們——哎,快走吧!” “可是,小弟是不會走的!”冒襄猛地把胳臂一揮,由於意識到結局終於臨近,更由於可以痛痛快快地由著自己的性兒做一回主,他渾身的血液急劇地沸騰起來,眼睛也變得閃閃發光,“張堯揚要抓要殺,就讓他來好了!我冒襄不怕!”

“我也不怕,我也不走!”張維赤顯然不甘落後。 余懷點點頭:“對,我們誰也別走!要死就一道死!” 冒襄看了看他們,心中不禁湧起一股熱烘烘的感覺。那是一種暌違多時的感覺,依稀像是又回到了當年,他在秦淮河大排筵席,與社友們於酒酣耳熱之際,放言高論,褒貶時政,量裁人物。儘管可能招致當朝大老們的憤怒和迫害,但他們卻毫不畏懼,只覺得彼此心意相通,熱血奔湧,渾身充滿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滿足之感…… “那麼,柳老爸呢?”由於發現柳敬亭沒有吭聲,查繼佐轉過臉去問。 柳敬亭笑了一笑,說:“這些天,小老在貴府裡好吃好喝,住得舒舒服服的。莫非查二爺嫌麻子肚量太大,把貴府給吃窮了,想往外趕不成?” “好!”余懷一躍而起,把大拇指一伸,“山崩於前而不改當行本色。柳老爸就是好樣兒的!”

看見老朋友又恢復當年狂放不羈樣子,冒襄愈加情懷亢奮。他把手中的折扇一合,站起來,不客氣地指著柳敬亭說:“既然如此,那麼乾脆你老爸就施展妙技,給大夥兒開講一場,也省得我們幹坐著,等得心焦!如何?” “啊,不錯!”“正是!”張維赤和余懷也直著嗓門大叫。 柳敬亭依舊笑得很安靜:“開講不妨。橫豎麻子的肚皮里有的是存貨。有一日好等,老漢就給列位說上一日;有十日好等,老漢就給列位說上十日!不過,眼下卻且不忙開講,待小老先向列位獻上一曲。只不知列位可肯賜教?” 余懷一聽,頓時瞪大了眼睛:“噢,學生只聽說柳麻子說書,天下無雙!卻不知道你老原來還會唱曲?” 冒襄卻已經有點迫不及待:“好哇,有此新鮮事兒,我等自然是非領教不可的了!”

“可是,你們全無必要跟著我一道在這兒等死!”查繼佐突然使勁一跺腳,爆發地吼叫起來,“全無必要!懂嗎?” 柳敬亭的目光朝他一閃,隨即,像沒有聽見似的,依舊向餘、冒二人點點頭,說:“小老所獻此曲,原是古調,須得以琴伴奏才成。小老不恭,已經看見此間便有。”說著,他就站起身,走向擺在屋角的一張琴案,先用手指撥弄了一下,然後回身向主人行了一禮,不慌不忙地坐到那一張幽幽地閃著光的古琴跟前。看見他這樣子,屋子裡的人都不由得靜了下來。因為柳敬亭彈琴唱曲,他們全都沒有聽到過,都多少有點好奇。就連查繼佐,到了這會兒也只能臉色陰沉地望著,沒再阻攔。 這當兒,柳敬亭已經老練地調正了弦柱,校準了音色,隨即輕輕彈出幾個音階。只這麼一出手,在座的行家像余懷和冒襄,就立即發覺老頭兒果然身手不凡,不僅辨音準確,而且力道沉雄。不過,更出乎大家意外的是,幾乎在那十根手指落下的一刻起,琴弦就在極富變化的勾、挑、按、捺當中,猛烈地跳動起來,緊接著,高亢而急驟的旋律,有如翻捲的波濤,奔騰的戰馬,倏然而起,洶湧而至,使人們的心頭為之一震。

激切的琴聲錚錚地持續著,把聽眾的情緒急劇地推向一個又一個波峰,推向一座又一座崖巔,隨後,就收斂起它的逼人聲勢,一轉而變得蕭蕭索索、紛紛揚揚,人們的心也彷彿重回到平地上,眼前展開了一片白茅滿目的曠野,天低雲暗,四顧無人,只聞虎嘯狐鳴之聲……大家正感到驚疑不定,忽然,柳敬亭把頭一仰,扯開蒼涼粗獷的嗓門,亢聲唱了起來: 在座的都是熟讀詩書的文士,自然立即聽出這幾句歌詞出自中的《鄭風》,原題就叫《風雨》。本是抒發一位女子在風雨交加、心情鬱悶的日子裡,忽然遇見意中人歸來的欣喜心情。但是,眼下被柳敬亭配上悲壯的音樂,再用粗獷的歌喉唱出來,那意味就完全變了。的確,眼下正當國破家亡,大難未已,又何嘗不是一片風雨交加、天地變色的景象?所幸全國各地尚有一批不甘屈服的仁人誌士在堅持反抗,也正如寂寥的曠野中,依舊啼響著聲聲高亢的雞鳴。而他們這些君子,為著同一種信念和追求,在經歷了種種磨難之後,終於又重新走到一起來了。這難道不是十分值得慶幸嗎?且不論將來是成是敗,是生是死,光是能得到這一份情誼,就已經是人生最大快慰了!正是受到這種憬悟的感召,在座的朋友們聽著聽著,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強烈的衝動,心中充滿了無可名狀的感激與摯愛。到後來,一個個變得神態莊嚴,熱淚盈眶。就連查繼佐,似乎也暫時不再去想哥哥的安危,面容明顯地變得開朗和果決起來……也許是受到這種情緒的主宰,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大家不再像前一陣子那樣氣急敗壞,而是本著求仁得仁的坦蕩情懷,把生死安危置之度外,重新變得有說有笑,並且認真地商量起接應義軍的事情來。

這樣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忽然,外面傳來了“轟”的一響,遙遠而隱約。隨後,又接連響了兩聲。這一次,清楚了一點,卻依然在遠處,像是就在南城那邊。在座的朋友們不由得一怔,都專注地側起了耳朵。 “轟!轟轟!”又是幾聲悶響傳來。這一回可以聽得很清楚,方向確實就在南邊的城上。 “炮聲!是炮聲,開砲了!”余懷首先站起來,神情嚴肅地說。 其他人卻依然坐著沒動:“是炮聲?”“沒錯吧?”“莫非、莫非是我兵攻城?”口中這麼疑惑地詢問著,但是,眼睛卻漸漸發亮了,終於,大家“哄”的一聲,猛地跳起來。 “不錯,是打炮!”“是攻城!”“哎呀,黃太衝總算打過來了!”五六張嘴一齊大叫,由於意外,更由於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突然降臨,大家簡直有點驚喜欲狂。其中,又以冒襄最為激動。他衝著查繼佐大聲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後者果斷地一揮手:“走,出門看看去!”說完,抬腿往外就走。其餘的人連忙一窩蜂地跟著,一起走出密室,離開佛堂,來到後花園裡。 這當兒,已經時近傍晚,西墜的夕陽隱沒到屋脊背後,在緊貼樹梢的天空上,升起了一片巨大的、連綿不斷的雲朵。那灰黑色的、參差堆積的雲朵,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邊緣被鑲嵌上一道血樣的亮紅,顯得凝重、猙獰,而又瑰麗。不過,這景象並沒有引起朋友們的注意。因為此刻佔滿大家心思的,是院牆外面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除了不斷傳來的砲聲之外,還有街巷裡鼎沸的人聲、狗吠聲,亂哄哄地響成一片。大家的心情更加興奮和緊張,幾乎是小跑著向大門外奔去。 然而,沒等他們走到大門,就看見查家的幾個僕人慌裡慌張地奔來。

“咄!站住!跑什麼?”查繼佐迎著他們喝問。那幾個僕人立即停下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查繼佐又問。 “回二爺的話,外面亂哄哄的。說是、說是大兵把南兵打敗了,正在一路追殺過來哩!” “什麼?” “哦哦,也有的在說,是南兵打過來了,正在南門外攻、攻城!” “混賬!到底是南兵打敗了,還是南兵打過來了?” “回二爺,這、這小人也說不清。” 在查繼佐主僕對答的當兒,其他人也跟著停了下來。聽僕人這樣說,余懷首先表示不以為然:“什麼南兵打敗了,我瞧不會!眼下南兵正在譚山,若是打敗了,就該退往海鹽,要不就退過江去,怎麼會反而往這邊跑?” “對,必定是南兵來攻城!”張維赤也附和說。

“哎,還是趕快出去瞧瞧吧!”已經急不可待的冒襄大聲催促說。隨即,也不等大家答應,他就當先向外奔去。 大門外果然一片喧囂。暮色蒼茫中,只見驚慌失措的居民紛紛從家中走出來。有的人已經開始往外搬東西,更多的人則東一群、西一堆地圍在一起,一邊鬧哄哄地議論著,一邊伸長脖子,向城南的方向張望。而轟轟的砲聲,還輕一下重一下地從遠處不斷傳來……由於心中著急,幾位朋友二話沒說,就立即分頭到人叢中打聽消息。然而,正如剛才那個僕人所說的那樣,果然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大家眼見情勢緊急,不由得焦躁起來,略一商量之後,決定乾脆趕到城南去看一看。於是查繼佐便吩咐手下的僕人在前頭開路,大家一齊動身。誰知,沒等他們邁開腿,擠擁在前面的僕人忽然叫起來:“啊呀,大爺!大爺回來了!”大家不由得又是一怔,正要開口詢問,就看見僕人們已經自動向兩旁分開。接著,查繼坤那熟悉的身影就出現在夜色四合的薄黯裡。只見他走得頗為匆忙,而且步履還有點踉蹌。當發現弟弟和其他同謀者全都站在門外,他沒有說話,只是做了個手勢,讓大家跟著,一直走回大門裡。 “大哥,你……”看見查繼坤在天井里站定之後,就低下頭,老半天不吭聲,感到驚疑不定的查繼佐忍不住催問。 查繼坤這才緩緩抬起頭,忽閃的目光在黑暗中顫抖著,聲調裡帶著哭腔,說:“完……完了,我兵已經失敗,敗得很慘!這回可是全都完了!” “什麼?我兵失敗了?”“不會吧?”“可是——”好幾個聲音吃驚地插了進來。 查繼坤用袖子擦了一把鼻子,彷彿在極力穩定情緒,隨後舉起一隻手:“哎,列位且聽弟說——剛才,張堯揚把我召去,原來並非別的事,也並非光是召弟一人。他把城中的縉紳之家都召去了。據他說:適才接到杭州發來知會,只因昨日江潮忽然失期不至,江水淺落倍於平時。北兵探知,遂乘機於七條沙驅馬涉水,大舉過江。方國安得報驚慌萬狀,當即拔營先逃。隨後,江上列營也聞風潰散,爭相向東逃竄。眼下,北兵正沿錢江東下,追剿敗兵。因此張堯揚傳諭城中縉紳之家不須驚慌,要合力助他安撫百姓,緊守城池,還要幫助北兵截擊潰逃的南兵——總之,這下子是完了!全都完了!”查繼坤聲調低沉地說著,淚水隨之從眼眶中汩汩湧出,並且順著瘦小的臉頰不斷地流淌下來。 可是,周圍的朋友卻被他所說的消息徹底驚呆了。的確,這個天塌一般的噩耗來得太突然,也太可怕。偌大一場起義,在浙東已經堅持了整整一年,直到前幾天,還是好端端的,正準備大舉出師西征,竟然一夜之間,就全線崩潰,使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基業歸於毀滅!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啊,不會的,不是的!怎麼會這樣子?不會!篤定不會!”余懷跳起來高叫。 “不錯,”張維赤表示同意,“一定是張堯揚妖言欺人!” “是的,會不會是韃子誇大其詞?”冒襄也問,不過,口氣已經有點遲疑。 查繼坤搖搖頭,苦笑說:“敗兵的船隻已經逃至海寧江面。剛才城上發炮,就是為的攔截他們。張堯揚還讓我們到城頭上瞧一瞧。弟因急著回來,才沒有去。” “那麼,我們也瞧瞧去!”余懷激動地一抹眼淚,打算轉身就走。但是卻被柳敬亭一伸手,攔住了。 “哎,不要去了!”他沉靜地說,隨即轉向查繼佐,問:“事到如今,不知賢昆仲打算如何處置?” 查繼佐也像剛才他哥哥那樣,沒有立即回答。憑藉大堂裡透出的燈光,可以看見他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像在強忍著心中的悲痛,又像在緊張地思索。直到大家快要忍耐不住時,他才抬起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手下那個人已經放回來了。總算事機尚未敗露,我等倒還好辦。令人擔心的卻是黃太衝,他今番孤軍深入,又沒有人報信,只怕危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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