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3·雞鳴風雨

第76章 冒險堅守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158 2018-03-19
黃宗羲和他的三千義軍在譚山登陸的消息,只過了一天,就在海寧、海鹽一帶迅速傳揚開來,並且使兩縣的官吏們大為震恐。他們一方面緊閉城門,全力防備;一方面派人火速前往杭州,向清朝的浙江總督張存仁告急。結果,到了第三天,一支為數千人左右的清軍援兵,就趕到海寧。他們並沒有主動向義軍發動進攻,只在迫近譚山十里的大尖山腳紮下營寨,擺出一副可攻可守、後發製人的架勢。這麼一來,就迫使黃宗羲不得不謹慎從事。因為這一次出師,是西征的第一仗,關係到整個軍事計劃的開局,他深感責任重大;而以自己麾下這三千新練之眾,去攻擊敵人一千久經戰陣之兵,確實還很難說有必勝的把握。結果,經過與王正中等人反复研究,他最後決定:立即派人返迴龍王堂駐地,向孫嘉績報告,並建議孫嘉績同駐紮在小尾渡口的紹興義軍聯絡,請對方的主帥義興伯鄭遵謙發兵,從杭州和海寧之間登陸,以切斷清軍援兵的退路,配合他們的進攻。誰知,使者派出之後,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孫嘉績那邊卻一直沒有回音,於是,戰事就在焦慮不安中拖了下來……

為了確保首戰必勝,黃宗羲這樣做,固然有他充分的道理,然而他卻不知道,戰事這一拖延,可就使目前正潛伏在海寧城內,準備接應攻城的查繼佐、柳敬亭等人的處境變得頗為困難。而且,由於無法與城內取得聯繫,黃宗羲甚至也不知道,在這些潛伏者當中,如今沈士柱已經不幸犧牲,相反,卻增加了余懷和張維赤,此外,還有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老朋友冒襄。 的確,說到冒襄終於決定加入到這個圈子裡來,恐怕連他自己也有點始料不及。因為且別說作為難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眼下就全指靠他來苦苦支撐。無論父母也好,妻子也好,都絕不會同意他參與這種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的密謀;就是他本人,經歷了這一年的顛沛流離,苦頭吃盡,也已經銳氣全無,一心想著能把家人平安帶回如皋,從此隱居鄉下,打發餘生,也算於願已足了。只是到了得知不辭數百里冒險奔波,終於重新找到他的余懷,原來是身負秘密使命的義軍中人,接著又得知沈士柱、柳敬亭也受浙東義軍的派遣,跟著查繼佐來到了海寧,他的心思才有了改變。從這些舊友的口中,冒襄了解到許多過去不知道、或者知道得不多的情形,譬如說,魯王的軍隊已經擴充到十萬之眾,不僅有張國維、朱大典、孫嘉績等正派人士同心秉政,而且有方國安、王之仁這樣經驗豐富的將領輔佐,一年來曾經屢次大敗清兵,成功地鞏固了浙東的地盤,目前已經決定出師北伐,很快就要打過江來;又譬如,除了浙東鬧得轟轟烈烈之外,唐王也於一年之前在福建登基稱帝,改元隆武,頗得各地義軍擁戴。還有,江西、湖南,乃至南京外圍等地的抗清鬥爭也如火如荼、方興未艾等等。如果說,在此之前,冒襄為一家子的活命而苦苦掙扎,就像陷入了一場苦惱已極,但又擺脫不掉的夢魘的話,那麼這些最新的消息,這種始料不及的局面,卻有如一道耀眼的光華,使他驀然驚醒,看到一片海闊天空、波翻雲湧的景象,以至目奪神迷,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特別是得知,瘦小文弱的好友沈士柱,竟然為了闖開城門壯烈而死,而另一位好友黃宗羲則成了義軍的一員將領,正準備率師渡江,冒襄心中那一份震動和慚愧,更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加上余懷等人再一動員,他就橫下一條心,毅然答應下來。不過,為著免得家人得知後驚慌哭鬧,他並沒有聲張,就連父親也沒有禀告。這在他的生平,還是第一次。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到底又忍不住悄悄向董小宛作了透露。出乎意外的是,侍妾對他的決定竟然十分理解和支持,而且表示會替他保密。這使冒襄多少感到寬慰,於是便積極投入到查繼佐等人的策劃圈子中來……

眼下,已經到了五月二十八日。這一天下午,參與密謀的一班朋友,又聚集到查家大宅的一所密室裡,商量接應義軍攻城的事宜。這間密室,位於後花園的一所佛堂後面,前面一進供著佛像,當中隔著一個用鵝卵石鋪砌的天井,被一棵枝葉繁茂的枇杷樹密密地遮住了半邊。佛堂周圍環繞著一片種滿荷花的水池,只有一道小橋與外面相通,環境確實頗為隱秘。圈子裡的這班朋友,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這裡舉行密談。不過,就在剛才,他們從神情嚴峻的查繼佐口中得知,由於發生了非常的變故,接應義軍的計劃正面臨暴露的危險,弄得大家十分緊張,一時間誰也不說話,屋子裡才出現了暫時的寂靜。 查繼佐說到的這樁變故,確實不由得大家不緊張。本來,由於沈士柱之死,以及凌君甫沒有如約入城,使憑藉組織暴動,用強力奪取城門的圖謀歸於失敗之後,他們已經轉而分頭出動,利用各種關係,對守軍實行秘密滲透,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城門控制在手中,以便時機一到,就接應義軍進城。當然,這也並不容易,特別是出了沈士柱試圖詐開城門那樣的異常事件,縣令張堯揚已經空前地警覺起來。在接下來的一連好幾天裡,他都派出差役在城中大肆搜查,聲言要挖出同黨。幸虧柳敬亭和余懷當時走避得快,加上查氏家族在海寧樹大根深,廣有勢力,才好歹把這陣風波抗了過去。不過如此一來,要派人滲透到守城的軍士裡去,也就困難了許多,而且要冒很大的風險。後來,仍舊是查繼佐憑藉家族的關係,在守軍中加緊物色、策反和收買,才陸續爭取到一些人。同時,由於城中兵員不足,張堯揚不得不向各保甲徵用民夫,協助防守。這也給查繼佐提供了從中安插心腹的機會。到如今,海寧城的六道城門當中,起碼在東門和南門,都安插了他們自己的人。特別是南門,由於成功地策反了守軍的一位姓周的隊長,更有希望成為將來配合義軍破城的一個主要的口子。然而沒想到,自從黃宗羲率軍在譚山登陸的消息傳來之後,縣令張堯揚十分緊張。為了加強對各門的控制,他最近又派出手下的一些得力的屬吏前去監管。負責南門的,是一個姓何的師爺。此人生得又乾又瘦,平日總是一副陰不陰、陽不陽的神氣,而且頗工心計,詭詐百端。他似乎已經嗅出一點氣味,對門上的一動一靜盯得更緊,昨天還突然把姓周的隊長和一個民夫帶回縣衙去,盤問了半天,後來放回了姓周的隊長,卻把那個民夫留下了。而那個民夫恰好就是查繼佐安插的一個得力的親信。那麼,是不是姓周的隊長把他供出來的?如果是的話,那個親信一旦受到嚴刑審訊,會不會把查氏兄弟也供了出來?這些,眼下還一點都摸不准。雖然查氏兄弟已經派人帶了銀兩到衙門去托關係,打探消息,但是也只得知那個親信目前被拘禁在牢裡,並未提審,也未動刑。至於下一步如何處置,卻不清楚。這麼一來,可就不由得查氏兄弟不大為緊張,因此急忙把大家召來,商議對付的辦法……“哎,事到如今,就瞧貴價扛得住扛不住了!”在一片緊張的思慮中,張維赤終於打破了沉默,“若是扛不住大刑威逼,供將出來,大家都是個死!”這無疑也是在座的人所想到的。因此大家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色,都沒有作聲。

“不是並未提審麼!也許不至於?”有人不無希冀地說,那是余懷。 柳敬亭嘆了一口氣:“都關進牢裡了,還指望能囫圇出來麼?這一遭,只怕他不死也得掉一層皮!” “那——”余懷眨眨眼睛,“能不能想法子把他搭救出來?” “是呀,拼著花點銀子!”張維赤也從旁幫腔。 查繼坤瞅了他們一眼,隨即搖搖頭:“能搭救,學生與舍弟早就搭救了!裡面的人說,這個人是何師爺指著嚴加看管的,除非是縣尊大老爺,否則誰也不敢賣放!” “那到底該怎麼辦?終不成坐在這兒等死啊!”張維赤不由得發急了。 誰也沒有回答。密室裡再度歸於沉寂。從窗外飄進來的荷花清香變得分明起來;在看不見的樹叢深處,悠長而聒耳的知了聲響得人心煩。

面對這種情形,坐在一旁的冒襄雖然沒有吭聲,但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不錯,在決定參加進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要冒極大的風險,弄不好,還會把性命都搭上去。不過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 “啊,怎麼會這樣子?”他想,“怎麼早不出事,遲不出事,我才加進來沒幾天,就出這樣的事?哎,連人都給拿去了,這個婁子只怕捅得不小!一旦露了餡,這牽連可就大了,只怕在座這些人一個也逃不掉!他們倒好,總算起過義,打過仗,起碼也痛痛快快地同韃子較過勁兒!可是我呢,還幾乎什麼事也不曾做。要是就這樣把命賠了去,豈非太不值得!況且,丟下家裡一大攤子人,又怎麼辦……”心中這麼忐忑著,就听見余懷把茶杯“咣當”一放,氣急敗壞地說:“黃太沖他們也真要命!明明佔住譚山都有十日了,卻磨磨蹭蹭地老是不進兵!這麼拖下去,他賠得起,我們可賠不起!”

“黃太衝也不是不想進兵。”查繼坤解釋說,“不是韃子從杭城派了援兵來麼?只怕他們正在籌謀破敵之策。嗯,此一戰非同小可,著實孟浪不得。” “可眼下我們該怎麼辦哪?”張維赤睜大眼睛問,“要是沒法子,那就不如暫且分頭逃散,也比坐在這兒束手待斃強!” “逃麼,怕是逃不掉的。”有人慢吞吞地說,那是柳敬亭,“若然那個隊長真的捅出點什麼,這宅子的四下里,只怕早被做公的全把住了!” 查繼坤卻搖搖頭:“這倒不至於。在請列位來時,學生已經著人四面察看過,並無異常。這會兒也一直有人監視著,並不見有報告進來。” “哦,對了,還可以逃。”冒襄又想,“既然如此,那就還得趕快!不過,就怕這四面城門全都把得嚴嚴實實的,出得了這宅子,也逃不脫官府的手心——當然,還可以設法躲起來,憑著他們查家在城中的勢力,給我們找個安穩的地方總不難,就不知他們……”

“如今事情之難辦,”一直靜靜地聽著的查繼佐終於開口了,“就在於還鬧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就連那個隊長是否捅出了什麼,眼下也不好說。因此不能輕舉妄動,操之過急,以免打草驚蛇,前功盡廢!但是不作未雨綢繆也不成。因此,今日急急請列位來,是想讓列位周知此事,心中有數。不過——”他停頓了一下,抬起眼睛,“淡心兄說得也對,與其大夥兒都窩在這兒束手就擒,那麼列位確實不如即速離去,各自尋個安全之處躲起來,先避過這風頭再說!” “我等走了,那麼賢昆仲怎麼辦?”余懷問。 “黃太沖他們說不定早晚就會攻過來,接應的事總得有人料理,這兒全走空了也不成。何況也未必有事,即使果真有事,那么生死禍福,就由我兄弟當之便了!”

余懷愣了一下神,隨即搖搖頭:“那麼我也不走了!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看誰也不能走!” “是呀,誰也不許走!”張維赤也在一旁幫腔。 冒襄本來已經重新生出希望,聽他們這麼一說,心中頓時又是一沉:“啊,誰也不許走?”他想,“這可怎麼辦?莫非當真留下來等死?不錯,像眼下這樣子,如果當真死了,倒也不失為忠勇和壯烈。以後人們如果修史,就會論定我冒襄是死於王事,而不是白死於溝壑!何況,黃太衝的兵都已經到了譚山,說不定不等張堯揚下殺手,這局面就會翻過來——那麼,就留下來不走?只是,只是……哎,算了!其實即使不死,僥倖逃脫,又怎麼樣呢?我充其量只能回到那個破家裡,繼續對著那一幫子人,天天愁衣愁食,擔驚受怕,苦抵窮熬,沒完沒了!這種蟲豸螻蟻一般的卑賤生涯,同死到底又差得了多少?只怕連死都不如……”一想到從前那種生活,冒襄心中頓時生出一種強烈的反感、厭惡與恐懼。於是相比之下,他便反而覺得,留下不走,未必就不是一種可以考慮的選擇。 “說實在的,我被家人們拖累得也太久了,招來的誤解和指責也太多了,無論如何,我總算對得起他們了!這一次,就讓我由著自己的性子拿一回主意,像個熱血男兒那樣,轟轟烈烈乾一回,死一回吧!不錯,我說過的,我總要向世人證明,我冒襄絕不比別人差,絕不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念頭這麼一轉,說也奇怪,前一陣子總是纏繞著他的那種難以割捨的情懷,頓時就淡漠了許多,相反,他從心底里激蕩起一股慷慨決絕之情,並且開始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

“唔,倒也不必全都不走,”柳敬亭的聲音再度傳來,“依小老之見,冒相公與張相公不妨先走。老漢與餘相公留下,瞧瞧情形再說。” “啊,何以讓弟先走?”張維赤似乎感到不解。 柳敬亭沒有回答,只是用隱藏在眼皮下的小眼睛瞅著查氏兄弟。查繼佐顯然已經明白。他點點頭,說:“柳老爸說得不錯。二位仁兄本與此事無涉,是被弟等強邀進來的,只得數日相與,正不必無辜受此牽連。何況二位俱有家室在此,辟疆兄更是全家唯一支撐,必須及早脫身才是!” 聽他這麼一說,查繼坤和余懷都連連點頭。余懷更是走到冒襄跟前,作了一揖,抱歉地說:“因弟之故,累兄受此牽連,實在不該。還望我兄見恕!” 冒襄眨眨眼睛,有片刻工夫,覺得鬧不明白他們的意思。不過隨後,他就感到有點氣憤和著急。而這種氣憤和著急,又因為意識到對方的這種安排,其實是等於將他從眼前個這決死報國的圈子中排除出去,讓他重新回到那種可憐的、蟲豸螻蟻一般的生活之中而迅速變得強烈起來,尖銳起來。

“不!我不走!”他猛地站起身,吵架般地大聲說,“我是不會走的!要走,你們走好了!”說完,唯恐對方再來糾纏,他迅速向斜刺裡走出幾步,遠遠地躲到一邊去。大家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色,對這種激烈的反應顯然感到意外;不過,隨後就圍上來,開始七嘴八舌地竭力勸說。可是冒襄卻咬定牙關,死活也不答應。這麼一來,倒把朋友們弄得唇焦舌燥,以至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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