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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孤膽奪門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4205 2018-03-19
小半天之後,他們已經來到射圃亭附近,只要再向前走出不遠,過了兵馬司,就是小東門。無疑是因為這個緣故,這一帶更顯得擁擠不堪。那些打算出城避難的老百姓,已經黑壓壓地把前面全塞滿了,後面卻仍舊不斷有人擁過來。本來就不甚寬闊的路面,簡直被塞得水洩不通,因此行進的速度也頓時慢了下來。按照原來的約定,凌君甫的人馬是要趁城中的百姓出城逃難時,裝扮成四鄉的百姓,混進城裡來。現在城內擠塞成這個樣子,別說進城,就連出城,看來都不容易。因此,柳敬亭首先著急起來。他四下里一望,發現射圃亭的地勢較高,估計從那裡可以更清楚地觀察城門方向的動靜。於是,他便把沈士柱一扯,側著身子,嘴裡一個勁兒賠著小心,慢慢地在人叢中穿行著,向射圃亭靠過去。然而,沒等他們達到目的,忽然四下里“哄”的一聲,人們彷彿受到極大推力似的,一下子合攏過來,把他們擠在當中,雖然就差那麼四五步,可就是再也動彈不了。任憑柳敬亭再三請求,但是大約人人都急於趕到城門去,硬是擠住了,誰也不肯相讓。 “哎,列位快點走啊!怎麼都不動了?”柳敬亭焦急地催促說。

“不是大家不想動,是官府在前頭把著門,不准放人出去。”一個清亮的聲音從土丘之上傳來。聽說是這麼一回事,柳敬亭起初也只是忙於暗自盤算,並且感到驚疑不定。但隨後,他心中驀然一動,覺得那聲音很熟,抬頭望去,卻意外地發現,那人也在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 “哎,老爸,昆銅!怎麼是你們!”那人搶先大叫。 這一下,柳敬亭也突然認出了,那個人不是別個,竟然是失散多時的余懷!而站在他旁邊的,則是他的僕人阿為。 這做夢都沒有想到的重逢,使雙方都大為激動,頓時驚喜得又叫又喊,手舞足蹈。於是,由余懷主僕相幫著,好歹說動了旁邊的人,彼此幾經挪移,最後柳敬亭和沈士柱也勉勉強強擠上了亭子。 “哎,你們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因為周圍實在太擁擠,彼此緊緊握了一下手後,余懷便迫不及待地問。

這倒使柳敬亭有點難於回答。因為一來周圍黑壓壓的全是人,二來這事也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楚的。他只好使了個眼色,說:“老衲與這位師弟是受寺中派遣,到城中來採辦米糧的,不承想卻得遇相公,也可算天緣巧合了!” 余懷是個機靈人,聽他這麼說,無疑已經會意。只見他點點頭,轉口又問:“兩位師父想是打算出城?” “皆因事已辦妥,寺中又急著等老衲回去,是以不欲在城中久待。唯是看這情形,卻是欲出不能,不知何故?”柳敬亭繼續在暗示對方。 “哦,師父想亦聽說,昨夜城中紛傳南兵渡江,所以百姓恐懼,爭欲出城躲避。唯是縣尊張公適才著人宣諭,說是已經查明並無此事,純係謠言,並下令關閉城門,不許百姓出入,以免為敵人所乘。師父今日恐怕難以……”

他正要說下去,不料就在這時,周圍又是“哄”的一聲,隨即就驚慌地騷動起來。只見本來擁擠在前面的那些百姓,像受到某種無形的壓迫似的,紛紛向後倒退,那些一時倒退不及的,就被擠壓得跌倒在地上。於是有的人乾脆轉過身來就跑。但是後面的人卻尚未反應過來,依舊往前擁。兩下里這麼一沖撞,整個場面可就頓時變得大亂特亂,無數的人被撞倒,被人從頭上身上踏過去。那剛剛踩踏了別人的,轉眼之間又被別人踩在腳下。一時間驚叫聲、哭喊聲、呻吟聲、垂死的掙扎聲,此伏彼起,震耳欲聾。柳敬亭等四人憑著亭子護欄的阻隔,而且又在土丘上,一時間還未受到波及,不過面對到處亂竄的百姓,情形也相當危險。本來,沈、柳二人臨出門時,查氏兄弟曾經表示會派人暗中保護,但這會兒竟是一個也沒有出現。相反,他們卻遠遠地看見,一夥身穿號衣的兵丁,正騎著馬,從城門那邊如狼似虎地衝過來,見人就用鞭子抽,用刀背打。不用問,剛才那一場造成許多人死傷的大亂,就是這夥惡棍強行驅趕的結果。儘管如此,卻仍舊有不少老百姓,像嚇昏了頭的牛羊,逃著躲著,糊里糊塗地又繼續向城門擁去。

“嗯,如果那張堯揚不准百姓出城,那麼自然也就不准外面的百姓進城。這麼一來,凌君甫和他的手下也就全被擋在城外,這卻怎生是好?”望著由於老百姓被驅散,因而變得空曠起來的街道,以及街上的那死去的、受傷的難民,聽著死傷者親屬那些呼天搶地的哭喊,柳敬亭悚然震驚之餘,焦急地想。的確,雖然他闖蕩江湖大半輩子,可以說見多識廣,但急切間也感到束手無策。他只好回過頭去,打算同朋友們商量。然而,就在這時,站在旁邊的沈士柱忽然說了一聲:“你們讓開,等我出去!”接著,就看見他朝大家把頭點了一點,然後毅然轉過身,出了亭子,大步向城門的方向走去。 “哎,昆銅,你去做什麼?”不知底細的余懷高聲追問。 可是沈士柱不再回答,甚至連頭也不回。

“餵,可知道他要做什麼?”余懷莫名其妙地轉向柳敬亭。 但是柳敬亭也無法回答。他只能對余懷做了個手勢:“施主且在此稍待,等老衲跟去看一看。” “那麼,不如我們一齊都去!”余懷說。 柳敬亭自然沒有異議。於是,主僕三人就邁開腳步,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也就是到了這時,柳敬亭才把此次潛入城中的原委,以及今天出來的目的,向余懷簡略地說了一下。而余懷也把已經找到冒襄的事說了。不過,也許由於這麼一分神,當他們重新伸長脖子向前面尋找時,沈士柱卻已經走得沒了影。兩個朋友連忙加快腳步,越過那些屍體和受傷者,一直趕到小東門,才遠遠看見那裡還滯留著一批逃難的百姓,同時聽見沈士柱正在大聲叫喊:“你們這班狗才,怎敢不放老爺出去?你們都睜大狗眼瞧清楚了,老爺拿著的可是江寧巡撫衙門發的號牌!”兩個朋友不由得一怔。 “怎麼?昆銅他當真要出城?”余懷疑惑地問。柳敬亭搖搖頭。他當然已經醒悟沈士柱嚷著要出城,是想迫守兵打開城門,好讓城外的凌君甫及其手下乘機混進來。但是,這做得到麼?縱然沈士柱正憑藉清軍的號牌嚇唬對方,但那些守兵是否肯就範?從如今城中防範得很緊的情形看,即使當真打開了門,凌君甫那些人能否就混得進來?正是這一連串的疑慮,加上對沈士柱這種冒險行為的擔心,弄得柳敬亭緊張異常,不由自主地慢慢走過去,想瞧個究竟。

“你們都不要過來,過來都是死!”沈士柱又驀地大叫起來。 柳敬亭心中一懍。雖然這話很可能是衝著那些守兵說的,但他卻分明聽出沈士柱其實是在警告自己和余懷。 “餵,你們開不開門?開不開?快開!誤了老爺的大事,管教你們一個個都蹲大牢去!”沈士柱又再度催促說。 直到這會兒,也許是因為離得遠的緣故,柳敬亭等人都只聽見沈士柱在大叫大嚷,而聽不見守兵的聲音。但其實,守兵們私下里顯然也在商量如何打發這位棘手的不速之客。因為,片刻之後,只見那兩扇厚重的城門咣啷砰嘭地響了幾下,終於慢慢地被推開了一道縫,露出外面的一線藍天。 “好!真虧了他的膽量,竟然硬是把門給嚇唬開了!”柳敬亭不勝驚喜地想,愈加全神貫注地盯著。現在,他變得那樣緊張,一顆心簡直提到了喉嚨裡,連氣都有點透不過來。

“吊橋呢?不放下吊橋,老爺怎麼過去?”依舊是沈士柱大大咧咧的嗓門。既然決定放他出城,這個要求自然是無法拒絕的。果然,只聽一個火爆爆的聲音高叫:“外面、裡面都把好了!除了這人之外,不得再放一個閒人出入!”隨著他的話音,城頭上吱吱溜溜地響了一陣,接著便是吊橋“砰”地放下的聲響。然而,這之後,有好一陣子,城門裡卻不再有動靜,也不知道沈士柱到底出了城沒有。站在遠處的三位朋友不由得著急起來。大家你望我我望你,拿不定主意是否該過去看一看。就在這時,忽然聽見城門那邊一個聲音怒叫說:“咦,快出去呀!你怎麼還不走?” “急什麼?你這城門開得太小,老爺我走不慣!”沈士柱說。他每次開口總是放大喉嚨,分明是想讓柳敬亭等人聽見。

“怎麼走不慣?你知道如今是什麼時候!太尊大老爺有令,要嚴守城門,不得隨意放人出入。放你出去,已是天大的情面!你還要在此囉唆?” “嘻,你雞零狗碎一點的人兒,還想走多大的門?” “混賬!你敢取笑老爺?” “啊,你動手打人?” “打你又怎麼樣!老爺還要打!你這混賬!混賬!” 柳敬亭等人雖然看不清楚城門那邊的動靜,但估計沈士柱當真動了手。至於他這樣做的目的,顯然是想造成混亂,好讓凌君甫那伙人進來。的確,城門畢竟已經打開,吊橋也放了下來,城外的人要衝進來,這當兒正是機會。然而不知什麼緣故,城外始終一片沉寂,沒有任何動靜;相反,沈士柱卻因為這大打出手的一鬧,處境變得十分危險。柳敬亭當然意識到這一點,急得差點兒沒跳起來。不過,總算他在江湖行走多年,經驗老到,百忙中定一定神,發現城門周圍還逗留著好些逃難的百姓,正在疑疑惑惑地觀望,於是連忙回頭,向正在不知所措的余懷主僕說:

“事情要糟!快把他解救下來再說!”說完,驀地張開喉嚨大叫:“城門開了!南兵要打過來了,要活命的快逃啊!” “快逃啊!快逃啊!”余懷主僕也一齊高叫。 就在這時,一個奇怪的情形出現了——他們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忽然來了七八個僕人模樣的漢子。聽見他們叫喊,那些人竟然也跟著大喊起來。 柳敬亭錯愕了一下,隨即猛然醒悟,他們就是查氏兄弟派來保護他和沈士柱的!於是,他立即朝他們做了個手勢,當先向城門奔去。那些人見了,果然也繼續呼喊著,同余懷主僕一起跟了過來。 這一喊一奔還真的大有作用,只見周圍那些正在觀望的百姓,本能地怔了一下,然後彷佛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似的,紛紛向城門湧來…… “不准出城!不准出城!誰敢不遵,這個奸民就是榜樣!”一聲兇暴的吼叫從城門那邊響起。柳敬亭等人定眼看去,發現隨著吼聲,從那群守兵背後轉出一個門官模樣的漢子。他手裡握著一把鋼刀,凶神惡煞地當中一站。直到人們遲遲疑疑又停住了腳步,他才傲然地回頭喝叫:“給我拖出來!”於是,只見兩個守門兵將一個穿著黑布直裰的人抓住雙腳,倒拖出來,隨即使勁往眾人面前一拋。那個人似乎已經毫無知覺,落在地上之後,藉著去勢滾了幾下,便一動也不動了。

從守門官發出吼叫的一剎那,柳敬亭心中就猛地一涼,意識到沈士柱可能已經遭到毒手。但殘存的一絲希冀促使他仍舊往前衝。及至對方拋出一個人來,他不用看也明白就是沈士柱,只是不知道同伴到底仍然活著還是已經死去。現在,他終於看清楚了:他的同伴像一堆破布似的蜷伏著,那瘦小的身子已經變得毫無生氣。衣衫下面露出一隻爪子似的小手,卻依然死死抓著那塊只剩下半截的號牌。而那顆刮光了的、額上被烙上六個圓點的腦袋,則不自然地歪扭著,一雙大瞪著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天空,彷彿在問:“我怎這樣就死了?我可不想這樣子死。我還要躍馬疆場,橫刀血戰,馬革裹屍而還,讓三軍同聲一哭呢……” 柳敬亭的心像被刀一寸寸地碎割著。他想放聲大哭,卻沒有眼淚。終於,他雙腿無力地彎曲著,在同伴的遺體面前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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