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3·雞鳴風雨

第69章 驚悉家變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809 2018-03-19
錢謙益剛剛走近轎子,忽然聽見斜刺里傳來急促而雜沓的腳步聲。他本能地回過頭去,發現依然耀眼的夕陽光影裡,一夥人——大約有四五個之多,向他直奔過來。他不由得吃了一驚,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听見走在頭里的一個叫了一聲:“父親,您老人家可回來了!”錢謙益連忙定眼看去,這才辨認出:原來那是他的兒子孫愛,跟在後面的則是李寶和其他幾個僕人! 錢孫愛奔到跟前,就“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上,用帶哭的聲音又說:“不知父親大人已經抵步,孩兒迎候來遲,不孝之罪,祈請寬恕!”說著,“咚咚”地叩下頭去。 錢謙益瞪大眼睛望著兒子。有片刻工夫,他想張嘴說話,卻發不出音來,想迅速走向前去,卻邁不動腿,只覺得一股深長的熱流汩汩地從心底里冒湧上來。接著,眼睛開始發澀,嘴唇也止不住微微發抖。的確,他這一次與家人分開,雖然才只一年不到,但對於家人的思念,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離家都強烈得多,也難熬得多。而其中,最令他魂牽夢縈的,第一個不用說自然是柳如是,而第二個就輪到眼前這個寶貝獨生兒子。剛才,他為著保險起見,不得不先行趕到總督行轅來報到,但是一路上最讓他神思不定的,也仍舊是這兩個人。現在忽然看見親兒子就跪在自己的跟前,而且舉動是那樣恭敬有禮,情態是這樣深切真誠,完全像是一個懂事的大人模樣,錢謙益心中的一份激動、喜悅與感觸,確實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終於,他猛然走前兩步,伸出雙手,緊緊地抓住兒子的胳臂,同時,想說上一句高興親熱的話,但是喉頭像被堵住了似的,淚水卻已經湧出了眼眶,並且熱乎乎地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啊,父親,你……莫非因孩兒迎候來遲,致令父親生氣了麼?”錢孫愛一邊站起來,一邊惶恐地問。 “不,為父是……喜歡……” “可是……” 錢謙益做了個“真的沒有什麼”的手勢,隨即放開兒子,雖然淚水還掛在臉上,但已經咧開嘴巴,藹然地微笑起來。 這當兒,李寶,還有其他幾個僕人全都圍了上來,開始挨個兒地向老主人叩頭、請安。於是錢謙益也就趁機揩乾眼淚,點頭答應著,同時照例說上一兩句親切的話。主僕之間這麼樂呵呵地交談了一陣,直到李寶提醒說:“時候不早了,該回家了!”大家才又殷勤服侍著,把錢謙益送上轎去。等錢孫愛也跨上驢子之後,一行人便沿著正陽門外大街,絡繹地向位於城南的善和坊行去。 也許是終於見著了親人,錢謙益如今的心情變得安定了許多,也歡快了許多。為著打發轎中枯坐的無聊,他稍稍撩起窗簾,信目瀏覽著迤邐而過的街景,同時又一次想起柳如是和其他家人,想起剛才由於只顧著回答兒子、後來還有李寶和僕人們的問候,竟來不及打聽家中的情形。 “嗯,橫豎馬上要到了,一切都會知道的,也差不了這一刻。況且,若是真有什麼要緊的事,孫愛他們剛才不會不告訴我……”這麼安慰著自己,他就坐正了身子,閉上眼睛,管自養起神來。

然而,當轎子輕微而有節奏地晃動了一陣之後,錢謙益的心思不由自主又活動起來。 “嗯,不過,剛才在總督行轅時,洪亨九和黃仲霖都催促我快點兒回家探視,這本也平常,可是那神情卻全都透著古怪,像在暗示什麼似的。那麼,莫非家中出了大事,大得連孫愛和李寶都不敢即時對我說?”這麼一想,錢謙益頓時又睜開了眼睛,而且越想越覺得放心不下。終於,他忍不住掀開轎帘,朝正騎著驢子走在旁邊的錢孫愛招一招手。等兒子湊近前來,他就緊盯著問: “這些日子,家裡各人——嗯,你母親、柳太太,還有你三娘,可都還好?” “父親是說,家中各人?哦,都還好,都還好!”錢孫愛回答,停了停,又補充說:“托父親大人的福,她們全都好好兒的,也沒病也沒痛。”

“不曾出什麼事?” “出事?出什麼事?” 發現兒子瞪大了小圓眼睛,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錢謙益心中再度湧起一種軟乎乎的愛憐之感,同時鬆了一口氣,暗想:“原來沒有什麼事!這就怪了,洪亨九他們為什麼……”心中這麼想著,不提防口裡卻說了出來。錢孫愛聽見了,便問:“父親,什麼'怪了'?” “哦,沒什麼,沒什麼!”錢謙益搖一搖手,含糊地應付說,隨即就把轎帘又放了下來,不再追問了。 “是的,是我太多心!洪亨九他們無非是見我遠道歸來,尚未歸家,因此照例說上一句,本來別無用意,我卻偏偏猜了半天,未免可笑!” 這麼想著,錢謙益就愈加放下心來,於是開始轉而想像與柳如是和家人們相見的種種情狀,並且把這種輕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進入家中的轎廳。

“啊,老爺回來啦!”“老爺好!”“老爺路上辛苦了!”“老爺……” 剛剛從掀起的轎帘下走出去,錢謙益就听見各種各樣的熱烈問候從周圍哄然響起。他抬頭一看,發現眼前人頭攢動,聚滿了聞聲而至的男女家人,從衣著打扮看,多數是些僕人,其中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全都睜大了眼睛望著他。那一張張胖瘦不一、美醜各異的臉上,現出或者欣喜或者敬畏的神情。而在他們的前面,最靠近轎門的地方,則站著陳在竹、錢養先和錢曾三位關係深密的親戚。他們也同樣顯得十分興奮,特別是方臉大嘴的陳在竹,更是眯縫著眼睛,一副樂呵呵的樣子。看見錢謙益走出來,他們就一齊拱著手,按各自不同的身份稱呼著,參差地說: “……歸來大喜!只因剛剛才得知消息,有失遠迎,還望見恕!”

“呵呵,不敢勞動!不敢勞動!”錢謙益回著禮說,照例地堆起笑臉。不過,也許是在此之前已經見到了錢孫愛,此刻他心中已經不像當初那樣激動;何況周圍又擠滿了僕人,也不是從容說話的當口。因此,略一寒暄之後,錢謙益就轉過身,從迎接者們讓出的狹道中通過,向內宅走去。 “唔,這處宅子,自然是我走了之後,才搬進來的。如今看來,倒還不差……這麼說,我總算到家了!馬上就要見到如是了!大半年不見,不知她是瘦了?胖了?嗯,我沒在身邊,她該不會受委屈吧?”在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廳堂和天井,向裡走去的時候,錢謙益一邊隨口與身旁的近親至戚們交談著,一邊多少有點神思不屬地想,同時,心中再度激動起來。還隔著老遠,他就忍不住伸長脖子,朝天井裡種著許多花木的後堂張望。

果然,後堂前早就守候著一群女眷。一見老爺出現,她們就發出一陣驚嘆,紛紛邁動著小腳,迎了過來。走在前面的是陳夫人,後面還跟著朱姨太、月容和其他一些丫環老媽…… “老爺回來啦!老爺萬福!一路上可還順利?”陳夫人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正在人叢中尋找柳如是的錢謙益怔了一下,這才發現,妻子已經來到跟前,並且把雙袖交疊在腰間,向自己行禮。他連忙“啊”了一聲,回了一禮,又朝周圍搖手示意,算是回答了其他女眷的拜見,然後才點點頭說: “托祖宗的福,總算回來了!一路上嘛,也還順利。自然,能這麼快就回來,也並非容易!不過一言難盡,待會兒再對你們說——嗯,本來我提早三天就著錢安回來報信的。怎麼,他至今還沒回到?”

看見陳夫人搖搖頭,他就做了個懊喪的手勢,說:“那麼,八成是半路上出事了!如今到處都在打仗,亂得很!不過,這也罷了——嗯,如是呢?她上哪兒去了?怎麼不出來?” “妾身已經著人過東偏院告知她了。”陳夫人淡淡地回答,“不知為何到這會兒還不出來。” “那麼,派人再去告知她,就說我已經到家了!”這麼疑惑地吩咐了之後,有一陣子,錢謙益很想徑自前往東偏院,但到底礙著自己剛剛才進門,與妻子和親戚們還沒說上幾句話,如果立即抽身就走,未免太不近人情,於是只好勉強忍耐著,暫且同大家一起走進後堂去。 因為預先知道一家之主的老爺要回來,後堂裡已經做好了準備——茶沏好了,洗臉水也端了上來,方几上還擺著切開了的紅瓤西瓜。於是,錢謙益便由丫環老媽們服侍著,脫去外衣,一邊動手洗臉,一邊繼續交談。話題自然離不開分別後各自的情形,以及錢謙益這一次得以“蒙恩放還”的經過。不過,由於錢謙益記掛著柳如是,多少有點心不在焉,因此談話也就變得時斷時續,始終熱烈不起來。然而,令錢謙益意外的是,直到他洗完了臉,在椅子上坐下來,吃了一片西瓜之後,柳如是仍舊遲遲不見露面。這就使他再也坐不住,放下西瓜,在丫環遞上來的巾帕上擦了擦手,站起來說:

“折騰了一天,這會兒我也乏了。今日就談到此為止。剩下的,明日再談!” 說完,也不等陳夫人答話,抬腿往外就走。然而,正當他準備跨出門檻時,身後卻傳來了陳在竹的呼喚:“哎,姐夫留步!”接著,那矮胖子急急地跟上來,問:“姐夫可是要上東偏院?” 看見錢謙益含糊地點點頭,他就說聲:“且稍待!”然後轉過身,做了一個手勢,說:“姐姐你留下,其餘的人都散了吧!” 聽小舅子出聲挽留,錢謙益起初還不怎麼在意,接下來卻發現屋子裡的人像是早有默契似的,一下子全都變得臉色凝重,鴉雀無聲。而且,在迅速退出去時,一個個還低著頭,分明在躲避著他的視線……錢謙益不禁奇怪起來,於是追問: “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陳在竹仍舊不回答,只是做出相讓的手勢,把錢謙益和陳夫人引向設在堂屋右側的一架折疊式屏風。那後面已經安放著兩把椅子。他先請二人坐下,然後才說: “姐夫小坐片刻,靜聽小弟提審了這一個人之後,再行離去不遲!” “提審?”錢謙益吃了一驚,“提審什麼人?” “噢,這人自然是姐夫認得的。而且即時便見分曉,絕不耽擱姐夫的工夫!” 這麼安撫了錢謙益之後,那矮胖子便轉過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吩咐說:“來人哪!把那賤婢給我帶進來!” 一直到這會兒為止,錢謙益都是被身不由己地擺佈著,鬧不清對方搗什麼鬼。不過,剛才自己正打算上東偏院找柳如是,全家人就頓時變了臉色,以及陳在竹那種神情詭秘、言語閃爍的樣子,卻使他多少猜到事情與柳如是有關。他本想當場問個明白,但出於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原因,又有點訥訥地問不出口來。現在忽然聽說陳在竹吆喝要帶什麼“賤婢”,錢謙益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啊,莫非是如是不成?”他緊張地想,待要問一問對面的陳夫人,卻發現那老太太閉著眼睛,神情悲苦地端坐著,正在那裡念念有詞地數著手中的佛珠,像是在禱告什麼。錢謙益遲疑了一下,只好又忍住了。

這當兒,屏風另一邊已經起了聲響,分明有人走進來。錢謙益連忙躬起身子,把眼睛湊在曲屏的折隙間往外窺看。他發現,陳在竹已經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正面那張羅漢榻上,擺出一副準備審問的樣子;而剛剛被帶進來的那個人,雖然果真是個女的,卻並不是柳如是,而是她的貼身丫環綠意!錢謙益記得,這女孩兒身材瘦小,又長得高顴骨、厚嘴唇,一點也不好看,而且還有點笨頭笨腦;不過有一樣好處,就是服帖異常,任憑主人打罵,從無半點怨懟的神色。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柳如是才又把她留在身邊。現在,錢謙益看見綠意瑟瑟縮縮地站在陳在竹跟前,髮髻蓬鬆,衣衫破舊,那模樣比一年前更見猥瑣了。 “嗯,她從哪兒來?是從東偏院來嗎?怎麼會變成這樣子?不過,聽在竹剛才呼喚她的口氣,又不像是從如是那裡來,那麼……”正這麼驚疑不定,就听見陳在竹驀地大聲喝叫說: “賤婢,還不給我跪下!” 綠意“啊”了一聲,順從地跪下了。 “嗯,去年冬天,東偏院出的那檔子臭事、醜事,你快快給我從實招來!” “去……去年冬天的事?婢子不、不是都招了麼?”綠意戰戰兢兢地說。 “再招一次!” “婢子、婢子知道的,都招了!再沒、沒、沒有別的了。” “不是讓你招別的,把你知道的,再說一遍!” “哦,是……那、那是去年十月初八,惠姑娘同一個堂客來訪柳太太,卻是作怪,她們不在門廳下轎,那兩乘轎子一直抬進院子東頭的綠雲軒去。柳太太也即時過去了,卻又不讓我們下人跟著。後來,後來惠姑娘就先走了,可是柳太太還陪著那個堂客,直陪到天黑,等那堂客乘著轎子走了,她才回到住處來……” “嗯,那真是個堂客麼?” “後來我們才知道不是,當初都以為是的。” “你們怎麼知道不是?” “只因後來、後來每隔三五日,他就要來一次。起初還有惠姑娘陪著,後來來慣了,他就自己來了。有幾次我們打綠雲軒的窗下走過,聽見裡面有男人的笑聲……” “哼,男人的笑聲!而且還自己就來了。那麼把門的老媽子難道看也不看,就放他進來?” “這……婢子就不知道了。不過有一次,也就是過了大半個月,柳太太把紅情、婢子,還有幾個老媽叫來一處,當場賞了每人五兩銀子,說:'這些天院子裡的事,你們想必也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操心。今日你們既受了我的銀子,就都是同謀了!誰也不准往外說,誰說了我就打折她的狗腿!還叫她不得好死!'柳太太還說,她這麼做,是早就同老爺說好了的。老爺也答應了。只是正院這邊的人不知道罷了。因此叫我們不必害怕,天塌下來都有她扛著……” 綠意這一通招供,大約過去早就不止說過一次,因此這會兒複述起來,並沒有什麼躊躇和費難。然而,錢謙益聽了,卻像受到猛然一擊似的,腦子裡“嗡”的一震,心也隨之緊縮起來。有片刻工夫,他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漸漸地,就覺得上下左右彷彿全著了火,直烤得他頭髮昏,腦發脹,渾身血液也開始狂奔亂竄。 “啊,胡說!不會的,這不可能!”他在心中大叫。驀地,他“嘩啦”一聲,把擋在眼前的屏風推到一邊,大踏步奔出去,惡狠狠地指著跪在地上的綠意,厲聲呵斥說: “賤婢!你好大的狗膽,竟敢如此編派你的主母!你、你還想要命不要了!” 綠意正低著頭回答問話,壓根兒不知道屏風後面還藏著有人。冷不丁聽見“砰蓬”一聲巨響,已經嚇了一跳;忽然又看見從那邊奔出來個人,而且還是老主人錢謙益!她那一份驚駭,更是大抵如同面對一隻出柙的猛虎差不了多少,以至不等錢謙益奔到跟前,她已經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當場昏了過去。 可是,氣得發狂的錢謙益卻根本看不見,他只覺得這瘦骨伶仃的丫環簡直就是一隻可怕的惡鬼,如果不全力把她禁制住,自己今後的一切希望、一切依靠就會給打個粉碎,連殘渣兒也剩不下。因此,儘管綠意已經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但他仍舊抬起腳,拼命地在她身上亂踢,一邊踢,一邊惡狠狠地罵: “狗東西,看你敢血口噴人,看你還敢血口噴人!” “姐夫……”大約看見錢謙益再踢下去,說不定會弄出人命來,陳在竹終於開口勸止說,隨即伸出手,半推半拖地把他攔擋到一邊。他發現錢謙益儘管還在哧呼哧呼地喘氣,但手腳總算停止了動作,便從袖子裡掏出一份手折,緩緩地說:“姐夫,這事不是綠意隨口胡說,只怕是真的。那姓鄭的奸夫,如今已被上元縣著人捉了去,下在牢裡。經嚴刑審問,他已是招了。這份東西,便是小弟託人抄錄他的口供……” 經過剛才那一陣子狂怒的發洩,錢謙益如今總算稍稍變得清醒了一點。無疑,眼前這消息是如此的殘酷、可怕,令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然而憑著恢復的理智,憑著對柳如是秉性的了解,他內心深處,毋寧說已經開始相信事情是真的。因此,雖然陳在竹把折子遞了過來,他也本能地接在手裡,但是一時之間,竟沒有勇氣再看,只覺得兩條腿觳觫著,忽然變得力氣全無,終於,一屁股坐到羅漢榻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