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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商議捉姦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467 2018-03-19
柳、鄭二人的奸情,招來外間的議論紛紛是不假,但是,對這件醜事感到最難堪、最憤怒的,卻要數錢府的家人們。 本來,早在四年前,當錢謙益決定以妻室之禮迎娶柳如是時,他們雖然不敢公開反對,背地裡卻極其反感,覺得以他們這樣有頭有臉的人家,竟被盛澤鎮歸家院的一個婊子硬擠進來,成為與正室陳夫人平起平坐的“柳夫人”,簡直是一種奇恥大辱。更何況,這柳如是又絕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角色,進門之後,那種風塵蕩婦的下作根性絲毫未變,以為當上了主子,就可以為所欲為,不僅對全家上下頤指氣使,還常常公然欺壓到陳夫人的頭上來。如果不是老爺瞎了眼,把她當成寶貝一般,百般縱容,全力呵護,他們早就會聯起手來,把她轟出府去了。到如今,憋了好幾年的惡氣還未出,冷不防又冒出來這麼一件羞辱家門的醜事,又怎不讓他們——特別是幾位做主子的感到氣急敗壞,咬牙切齒,怒火中燒?

“好!好!好!這才叫老天有眼,原形畢露!我早就說過的,這只騷狐狸,放著風流浪蕩的婊子不做,使盡奸計給老爺灌迷湯,無非是看中了我家的地位錢財,日子一長,絕不肯安分守己,遲早都會鬧出醜事來!瞧,這不是十十足足地應了!” 說話的是姨太太朱氏。身板壯實,長著一張圓盤臉的這位女人,是錢家唯一少爺的生母。仗著這份功勞,四年前,她曾經同柳如是有過一場沸反盈天的爭鬥,結果終於敵不過有老爺撐腰的對手,敗下陣來。這些年,她懾於柳如是的權勢氣焰,不敢再興波作浪,有時還得忍氣吞聲地巴結奉承對方;不過說到內心深處,卻始終懷著一份怎樣也消除不掉的怨毒。如今碰上了這麼一個送上門來的機會,她自然不肯放過。因此,當今天,身為一家之主的陳夫人,對越傳越難聽的這件醜事再也無法裝聾作啞,終於把平日關係密切的幾位親戚召來,打算商議對策時,朱氏就毫不猶豫地首先站出來發難了。

眼下,是在錢府正院的後堂。被陳夫人召來商議的,除了朱姨太和少爺錢孫愛之外,還有大丫環月容、侄孫少爺錢曾、心腹族人錢養先,以及陳夫人的親弟弟陳在竹。這後三位當中,錢曾是作為家中的臨時總管,一直住在府中的。其餘兩人則是因為常熟鄉下兵荒馬亂,無法安居,不久前一齊帶著家人前來投靠,如今也住在府裡。這些人都算得上近戚至親,因此也用不著避嫌,此刻就分散地坐在後堂內的椅子上。已經是仲冬時節,加上從昨夜起,氣溫驟然下降了許多。天空陰沉沉的,彤云密布,像是要下雪的樣子,使座上更增添了一種低沉懊喪的氣氛。 “誰說不是呢,”錢養先接了上來,與三年前相比,他顯得更黑更瘦,那被積年的風濕症折磨的腰也彎得更加厲害,“我瞧這件事啊,也實在太出格兒了!牧齋這等盡心盡意地待她,可她到頭來,好,竟做出這種事來報答牧齋!這、這這這……哎!”

“她不要臉也就罷了,”大丫環月容蹙起彎彎的眉毛,“可是我們呢,我們可是正經人家,何曾出過這種醜事!好,如今全叫她把名聲都糟踐完了。這些天,外間說的才難聽呢,聽說還把這事編成了歌兒,滿街地唱!害得下人們連出門,也被人趕著腳後跟取笑!” 在月容說話的當兒,坐在旁邊的陳在竹眯縫著眼睛,閃爍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那粉嫩的臉蛋和豐盈的身軀。這會兒,老頭兒搖晃著圓中見方的大腦袋,一本正經地感嘆說:“妖孽,這叫作妖孽!皆因遭逢大亂之世,故此便生出許多妖孽——李自成、張獻忠是妖孽,馬瑤草、阮圓海是妖孽,這個姓柳的賤人也是個十足的妖孽!” “唉,家門不幸啊……”大約被弟弟的說法戳中了心病,愁眉苦臉的陳夫人呻吟起來。

“那、那該怎麼辦?”一個焦急的聲音響起,那是錢孫愛。這位錢謙益家的唯一傳人,如今已經長到十七歲,按照慣例,算得上是成人,然而遇到事情,卻仍舊是一副毫無主見的模樣。問了那一句之後,發現剛才還義憤填膺地指斥著這樁醜事的長輩們,不知為什麼,全都變得一聲不響,他就遲遲疑疑地把腦袋轉向身旁的錢曾。 論輩分,錢曾比錢孫愛要低上一輩,但為人精明強幹,敢作敢為。錢謙益臨上京前,擔心家中男丁太弱,一旦有事無法支持,因此特意把他從家鄉請出來幫忙照應。不過此刻,連他也沒有理會錢孫愛的目光,只顧面無表情地坐著,似乎在等待什麼。 “母親,您瞧這事……”錢孫愛只好向陳夫人求援了。 “嗯,不要急,聽大家說。”

老太太這話表面是安撫兒子,但顯然也有催促眾人的意思,不料,大家仍舊不作聲。這麼又等了一會,終於,錢孫愛再度忍不住,眨巴著眼睛,試探地問:“那麼,不如、不如等父親回來,向他禀告了再說?” 他這樣建議,一方面固然是感到事關重大,擔心貿然處置,會受到父親的責怪;另一方面,還因為就在昨天,錢謙益從北京託人捎回來一封信,裡面除了談到一些近況,像已經被新朝授予禮部侍郎之職,以及身體尚好之外,還透露出無法適應北方的氣候飲食,更兼掛念家人,有辭官不做、告老還鄉的打算。因此,說等父親回來,似乎也並非不切實際之想。 誰知,他的建議一說出口,立即就遭到長輩們七嘴八舌的反對。 “這如何使得!老爺遠在北京,就算即時起程,也須一兩個月。豈能任由那姦夫淫婦繼續放蕩胡為,敗壞我家名聲!”

“何況,牧老只不過流露南歸之意而已,能否成行,尚不得而知呢!” “這樁子臭事,外間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再不當機立斷,我錢家臉面何存!” “即使老爺回來,這事也是一樣的處置。莫非老爺還能放得過這對姦夫淫婦不成?” 被長輩們這麼一起哄,錢孫愛只好再度閉上嘴巴。然而,奇怪的是,他一旦不作聲,屋子裡也隨之靜下來。那些長輩像是已經盡到責任似的,紛紛管自喝茶的喝茶,閉目養神的閉目養神,不再開口。就連對這事最著緊起勁的朱姨太,也只是偷眼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面對這種情形,坐在末位上的錢曾似乎看穿了什麼,多骨的瘦臉上露出了嘲諷的冷笑。但他也不去幫助迷惑不解的錢孫愛,只是片刻之後,突然站起身,管自向外走去。

“哎,阿曾,你上哪兒去?”陳夫人連忙追問。 錢曾轉過身來:“孫兒雜務纏身。既然列位老輩尚需仔細參詳,孫兒便去先行處置便了!” “可是,你進來至今,尚未發一言,到底有何主意,也不妨說給我們聽聽嘛!”陳在竹狡獪地微笑說,目光再度朝月容一閃。 “舅老爺說得是,”月容立即賣乖地接上來,“平日就數你主意多,誰都知道的!” 錢曾瞥了他們一眼,冷冷地說:“既然列位老輩都不敢出主意,我阿曾就更加不敢有主意了!” “哎,我們不是不敢出主意,”錢養先急急地分辯說,“我們是在想!” “這種事兒,我們都沒遇到過呢!剛才我想呀想呀,把頭都想疼了,就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妥當!”這麼表示了難辦之後,月容隨即回過頭,嬌聲問:“舅老爺,你也是挺有主意的,或者想出來了也未可知?”

“哪裡,哪裡!”陳在竹樂呵呵地,“這件事還真不那麼好弄,得仔細想想才成!” “嘿嘿嘿嘿……”錢曾忽然把頭一仰,笑了起來。那是他特有的笑聲,尖銳而刺耳,使聽的人全都感到頭皮發麻,不由得皺起眉毛。 幸而,這種狀態沒有持續多久。像通常那樣,錢曾突然又收住笑聲,“不要再遮掩了!”他把臉一沉,說,“我替列位說了吧,不錯,列位都恨不得即時處置那一雙敗壞家聲的狗男女,但是又顧忌著我叔公對那賤人的寵愛非同一般,擔心若是先禀明叔公,這事說不定會拖下去,處置不成;但若是果真拿出個狠辣主意,把這雙狗男女往死里辦了,又怕過後我叔公得知,萬一不買賬,追究起來,就要擔上乾系,鬧不好,還會招怨招災。因此誰都不敢做出頭鳥,只想等著做應聲蟲。哼,既然如此,那就不如趁早撒手,只當不知、不理,豈不更好!”

這一番不客氣的指摘,無疑揭破了在座絕大多數人的心理。因此有片刻工夫,大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坐在那裡發呆,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看見這樣子,錢曾冷笑一聲,轉身又要走。也就是到了這時,朱姨太才首先憋不住,叫了起來: “我說,拿姦拿雙!這兩日,派人到東偏院暗地裡伏著,等那對狗男女淫亂時,先把他們當場逮住再說!” “對,先逮住再說!”月容表示附和。 “逮住之後怎麼辦?”錢孫愛問。 “把他們捆起來,再請出家法,審個水落石出!”錢養先似乎也來了勁。 朱姨太“哼”了一聲:“還用得著審麼?我看逮住了就先打一頓,要打得狠,打死了就算!” “嗯,在家裡打死可不好辦,我看還是送官究治,該殺該剮,自有王法處置。這樣,即使姐夫回來,也無話可說。”說話的是陳在竹。與其他人相比,他畢竟老練得多。

“那——也成!不過送官之前,還是得先打一頓,不將他們打死就是了!”朱姨太仍舊堅持著,看來這是最能使她感到解恨的做法。 在他們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的當兒,陳夫人一直閉著眼睛,念念有詞地數著手中的一串念珠,沒有插嘴。直到周圍的話音低下去,她才睜開眼睛,望著錢曾,問:“阿曾,你瞧,這樣成么?” 剛才那一陣子,錢曾也同樣不動聲色地聽著。這會兒,他嘲諷地一笑,說:“諸位總算拿出主意來了——捉姦和送官,嗯,還有打上一頓,這自然都是例應如此。不過,列位竟然想出這樣的主意,難道就真的不怕我錢家的名聲當真被敗個乾淨,也不怕我叔公回來,即使不怪罪你們,也要當場氣死麼?” 他剛剛還指摘大家不敢出主意,現在忽然又反過來這樣說,倒把大家弄得莫名所以,不由得望著他發怔。只有錢孫愛連連點著頭,大表贊成: “對,對,若是這樣子弄,父親知道了,必定要大發雷霆的!” “那麼——”“可是——”好幾個人忍不住叫起來。 錢曾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我這等說,並非存心戲耍列位,只是提醒一事:這可行之法,須是既要斷然處置,不可手軟,又要使我錢家的名聲不致敗個精光,叔公那張老臉,也得以盡量保存——嗯,最好還要讓他感激領情。” “既要盡快處置這事,還能保住名聲,讓牧齋感激領情——這敢情是好,可哪能有此三全其美之策?”錢養先表示懷疑。 錢曾淡淡一笑:“辦法自然是有的,不過有一樣,我說出來之後,就得依我的去做,否則我就不說!” “咦,既有良策,我們又豈有不依之理?”“是呀,阿曾,你就快說了吧!”“快說了吧,我們依你說的去做就是!”大家又一窩蜂地催促起來。 錢曾卻不為所動,用那雙能把人看得心裡發毛的眼睛,挨個兒瞅著那些長輩,直到他們全都作出明確的允諾之後,他才點點頭:“好,我就說——這計策其實也很簡單,就是不把那雙狗男女放在一鍋來煮!” “不把他們放在一鍋來煮?” “不錯,這件醜事是他們兩個人一齊做出來的。但是為今之計,只能先把那個姓鄭的奸夫抓起來,送官治罪——自然,先打上一頓也無不可。不過,最要緊的是把一應罪責全都推到他的身上,說是他勾結妖人,暗設姦局,假託神鬼,迷惑官眷,致使無知愚婦,誤為所誘,實非自願,請官府嚴辦姓鄭等一干奸人。至於姓柳的賤人嘛,哼,不妨先放著,等叔公回來,再由他自行處置不遲。這麼著,我家的門聲不致敗壞得太甚,叔公也會感激我們替他保存了面子——嗯,列位老輩以為如何?” 剛才大家急於聽他的計策,只好表示服從,待到聽他這麼一說,座上倒有一半的人沒有吱聲。因為說到底,他們先前儘管不敢帶頭出主意,但真正的眼中釘、肉中刺始終是柳如是。平日之所以一直拔她不動,就是由於有錢謙益護著;如今好容易有了機會,如果不即時逮住送官,仍舊把她留給老頭兒處置,那麼到頭來大家能否如願以償,可就有點拿不准…… “不過,如果那賤人對簿公堂時,不依我們吩咐的去說呢?”月容首先提出懷疑。 “這還不容易!”錢曾淡淡地說,“到時拼著花幾個錢,打通官府的關節,讓她壓根兒不用上公堂,不就成了!” “可是,”朱姨太憤憤地說,“不把那賤人一塊兒辦了,我總覺著……” 然而,不等她說完,陳夫人緩慢然而清晰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嗯,分開兩頭處置,阿曾這個辦法好,很好!” 由於老太太作出了決斷,其他的人自然不好再表示反對,就連朱姨太也只得閉上嘴巴。於是大家便順著這個路子,商談起具體的做法,無非是如何捉姦、派誰負責、什麼時候動手,以及捉到之後立即送官,還是先關起來等等。談著談著,忽然,錢養先回過頭來問:“只是,把姓鄭的奸夫捉到後,該由誰出頭向官府首告為好?” “這還用問?”陳在竹笑瞇瞇地說,“罪關玷辱家聲,敗壞綱紀倫常的大事,自然該由本家的少主人出面首告!” 不知道是沒聽清還是別的緣故,錢孫愛起初還呆呆地坐著。直到大家把視線集中到他的身上,他才分明吃了一驚:“怎麼?由我首告?” “自然該是少爺。老爺不在,少爺就是一家之主了!”月容從旁幫腔。 “啊,不,不不,不成,這事我做不來!真的!”錢孫愛頓時緊張起來,連忙推託。 這位少爺自幼秉性懦弱,未經世事,缺乏主見,大家是知道的,但是這件事又確實只有由他出頭首告才成,別人都不合適。因此,看見他這樣子,大家便一窩蜂地圍著,你一言我一語勸說起來。可是錢孫愛固執得很,死活都不答應。結果,又招來大家更加熱切的勸說…… 這麼鬧哄哄地亂著,忽然響起一聲大叫:“孫愛!”尖銳而凌厲,猶如一記鐃鈸,震得人們的耳朵嗡嗡作響。大家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停止說話,循聲望去,這一下,更是發了呆,因為發出那一聲尖叫的不是別人,竟是一向脾氣隨和、說話從不高聲的陳夫人。只見老太太的眉毛倒豎著,大睜著那雙小圓眼睛,臉孔漲得通紅,神情顯得從來沒有過的激動。她的嘴唇顫抖著,分明打算說上一通甚麼。然而,待到被這意外的情景嚇住了的錢孫愛,遲遲疑疑地站起來時,老太太張了幾次嘴,卻不知為什麼,喉頭像被哽住了似的,始終沒有說出話來。片刻之後,她那雙因為年老而顯得鬆弛的眼眶開始發紅,漸漸充滿了淚水,接著,就順著多皺的臉頰流了下來。 “少爺,你瞧老太太的樣子!莫非還不肯答應麼?”朱姨太帶哭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看見陳夫人激動悲憤的模樣,錢孫愛雖然很惶恐,但是內心分明還在矛盾著。有小半天,他緊抿著嘴唇,一隻手神經質地揪扯著衣服的前襟。直到朱姨太忍不住,再一次開口催促,他才低下頭,悶悶不樂地說:“太太不要生氣,孩兒答應出頭首告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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