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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扯謊脫身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6053 2018-03-19
由於洪承疇下達了強硬的命令,清軍的清城行動不久就停止了。為著表示與將士們同甘共苦,自然也為了安全起見,洪承疇還決定,他本人也不進城裡去住,而是同大家一樣,就在山上的營寨下榻。接下來,他還特別交代張天祿馬上起草告示,到城中去四處張貼,曉諭百姓照常生活,不用驚慌,只要誠心歸順,遵命剃髮,不再作亂,身家性命就能得到保障。 這一著果然收到很好的效果。本來亂作一團的府城很快就平靜下來,接著市面重新開始營業。過了兩天,甚至還有人抬豬牽羊,到山上來犒勞“大兵”。洪承疇眼看自己所預期的局面正在出現,各營將士也懍遵軍令,不敢下山騷擾民眾,才終於放下心來,準備動身離開。恰好在這天近午,他收到從南京加急遞到的一封文書,說是朝廷來了命令,內容十分重要,催他從速回去商議。洪承疇不敢怠慢,立即傳令周知隨行的官員和幕僚們打點行裝,定於次日一早啟程。

消息傳開之後,軍營中的反應倒是相當平靜。因為誰都知道,總督大人這次到來,只是一種例行視察,本來就不會待得太久。更何況,就多數人而言,也不希望被來自上頭的人整天盯著管著,就更別說伺候、陪同的種種麻煩了。不過,也並非沒有例外,譬如說,正在自己的營帳中用午膳的黃澍,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呆了半晌,終於把碗筷一放,心煩意亂地站起身來。 黃澍之所以這樣子,是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他雖然被派到軍中來效力,並且在平定徽州中立了功。但是始終還沒有被正式授予官職。以他平生的自負才幹,心高氣傲,毅然決定走上投靠清朝這條路,自然不僅僅是為了活命。無疑,他也知道初來乍到,新主子對自己還不了解,照例要等些時日,因此才一直忍耐著。不過那一天,在前來府城的路上,洪承疇忽然問到誰適合擔任徽州的未來知府,他當時出於謹慎,沒有正面回答,但過後卻越想越動心,覺得這個職位對自己正合適。因為自己就是徽州人,對本地的情形可以說非常熟悉,而且憑著自己的精明強幹,也有把握把這一方民眾管得服服帖帖。另外,他還認定,洪承疇當時那一問絕非無緣無故,顯然也多少包含有這種意向。正因如此,在抵達此地的當晚,他才甘冒可能得罪其他將領的風險,挺身而出為洪承疇停止移營的決定辯護。對此,洪承疇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但黃澍卻知道必然會給上司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一直暗暗期待著。誰知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仍舊沒有任何動靜。相反,卻忽然傳出洪承疇明天一早就要離開的消息。這就難怪黃澍錯愕之餘,不由得焦急起來……

“黃先生,中堂大人請先生過去,有事商議!”一個響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黃澍怔了一下,回過頭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營中的一名小校已經來到帳門外。 “中堂大人有請黃先生過去議事!”大約發現黃澍儘自睜大眼睛,沒有任何表示,那名小校又重複通報一遍。 黃澍這才“啊”的一聲,一顆心隨之急促地跳動起來。 “這麼說,他終於還是想到我了!”他想,於是連忙說:“好的,學生這就前往!” 說完,也不等那名小校再有表示,他就大聲吩咐隨從備馬,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屏風後面,迅速換上公服,還特意從鏡子中檢視一下那顆新剃的光頭和那條新近才扎就的髮辮,這才匆匆走出帳外去。 作為臨時派到前軍效力的一名降官,黃澍目前的住處是前鋒營,與洪承疇下榻的中軍大營,還相距著二里之遙。時當正午,崎嶇的山路上空蕩蕩的。緊挨著路旁流過的溪水波光粼粼,在陽光下亮得刺眼。山崖之上,秋天的老葉經了風霜,紅的血紅,黃的金黃,顯出一片斑駁的色彩。

距中軍大營還有一箭之遙的時候,黃澍從馬上遠遠望見,轅門前面左側的空地上,或站或坐地圍聚著一小隊人。憑著他們身上穿著號衣,手中還拿著刀槍的樣子,黃澍判斷那大抵是一些兵,因此並沒有怎麼在意。直到在轅門前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隨從之後,他順眼投去一瞥,才發現那一小隊人並不全是拖辮提刀的清兵,其中還有漢人打扮的男子。只不過那幾個人眼下都蓬頭垢面,衣衫破爛,還被繩子五花大縛地捆著。 “唔,原來又逮著了人犯!”黃澍心想,同時覺得那幾個人有點面熟,不由得又瞧了一眼。這一下,他不僅瞧清楚了,而且像一個在暗處行走的偷兒,冷不防遇上捕快似的,嚇得心中猛然一抖。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幾個囚犯不是別人,正是在這次戰役中俘獲的三位義軍首領:其中身材微胖、表情沉靜的長者就是前明御史金聲;那又黑又瘦,長著一臉刺猬鬍子的是複社頭兒吳應箕;比這兩人都年輕的那個儒生則是江天一!

“糟糕,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他們!”黃澍一驚之下,本能地忽啦一下背過身去。不錯,作為同鄉,這幾個人同他可以說都是老相識。特別是金聲,同他更是一向情誼深密。本來,早在崇禎元年,金聲就高中進士,官授御史,只因屢次力陳經國方略,都不被皇帝採納,才堅決辭官歸里。在居家期間,他聯絡黃澍等人積極訓練鄉勇,保境安民。崇禎十一年,馬士英麾下的貴州兵路過徽州,燒殺搶掠,就曾遭到當地兵民的痛剿。因為這個緣故,到了福王在南京即位,起用舊官時,金聲就沒有應召,但一直十分關注朝中的政局,同黃澍的聯繫也一直沒有中斷。後來黃澍在朝堂之上,嚴劾痛打馬士英,與金聲的影響可以說不無關係。正因為有著這樣不同尋常的交誼,這一次,黃澍才得以那麼輕而易舉地進入城中,充當清軍的內應,一舉攻破徽州。只是這麼一來,黃澍在老朋友面前,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叛賣者和奸賊,已經連相見的餘地都沒有了。

“哎,無論如何,最好別讓他們認出我!”黃澍心忙意亂地想,“最好別,是的!雖然他們不能把我怎麼樣,但是……”心中這麼緊張著,他就縮起腦袋,橫著身子,緊趕幾步,逃也似的從轅門走了進去。直到越過好幾座營帳,他才站住腳,回頭望去,發現金聲等人始終沒有發出什麼反應,似乎並沒有認出是他。 “嗯,也許我如今已經剃髮改服,所以……”這麼猜想著,黃澍才籲出一口氣,定一定神,繼續向裡走去。 中軍大帳裡,洪承疇已經在等待著了。 說起來,黃澍倒不是第一次謁見洪承疇。只不過以治事勤謹著稱的這位封疆大吏,幾乎從不讓自己閒著。黃澍每一次都碰上他不是在處理公文,就是正在與有關僚屬議事,或長或短總得候上一會兒。因此,像今天這樣立即予以接見,就顯得十分例外,同時也使黃澍感到事情的不尋常。他不由自主緊張起來,甚至忘卻了剛才與金聲等人的意外相遇,連忙趨步上前,畢恭畢敬地行起晉見之禮。

“嗯,先生請坐。”洪承疇點一點頭,隨即做出相讓的手勢。 “不知中堂大人呼喚學生,有何差遣?”由於招呼了那一句之後,洪承疇依舊儘自拈著鬍鬚,老半天沒有開口,已經用半個屁股坐到四開光坐墩上的黃澍,忍不住試探地問。 洪承疇“唔”了一聲,終於抬起眼睛:“先生是本地人?” “是的,卑職的敝鄉就是徽州府城。”黃澍拱著手回答,同時暗暗納罕:上司何以明知故問?不過,對方一開口就問到籍貫,卻正暗合了他的期待。因此他睜大了眼睛,熱切地瞅著上司。 “記得在前來徽州的路上,”洪承疇接著又說,“先生曾經言及,對此地之民,應須'以精誠導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學生深以為然。只不知這'導其向善'之要務,當以何者為先?”

黃澍眨眨眼睛,心跳變得愈加迅速起來。為著防止出錯,他極力控制著自己,仔細地思索了一下,這才回答:“這個——以卑職庸陋之見,當以收縉紳耆舊之心為先!” “噢?願聞其詳!” “大人明鑑:有道是'蛇無頭不行'。此縉紳耆舊,乃是各方之頭腦,或有勢,或有財,或兼而有之,向為一方百姓所仰戴。彼輩若然生事,則一方不安;彼輩如能歸順,則一方俱可太平。” 洪承疇點點頭:“此言有理。不過先生以為,我兵今番這般處置,彼輩縉紳耆舊便會從此感激歸心,不再生事了麼?” “這……” “若是他不知感激,偏生還要抗命逞強,又當如何?自然,將他盡數拘拿,一刀殺卻,也無不可。唯是如此一來,這一方百姓,必定因此而疑我、懼我、仇我,終難收平定安集之效!”

“大人所言極是!所以,這主持之官,須得深諳此地之民情,在縉紳當中廣有聯絡,而且能低首下心,有寵辱不驚之定力,能忍氣,能挨罵,方能言有成!” 黃澍這幾句回答,說實在話,多少有點言不由衷。因為直到此刻為止,他暗中仍舊堅信,要治理好徽州,最好的辦法就是鎮之以重兵,威之以嚴刑。不過既然上一次他向洪承疇提出時,沒有被採納,此刻他也就不敢再提。 “是的,只要能把徽州知府的烏紗弄到手,他愛聽什麼,我就挑什麼給他說就是!”他想。 果然,洪承疇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唔,好,很好!”這麼表示了讚許之後,他便站起來,沉思著向前走出兩步,隨即旋過身,重新盯住下屬: “先生進來時,想必看見轅門外的那幾個人?嗯,不錯,就是金聲、吳應箕、江天一。這三人領頭為逆,嘯聚山林,抗拒我師,實屬罪不容誅。本督上體朝廷德意,念他本是鄉紳老儒,只因不通世變,一片愚忠,遂致誤入歧途,與巨寇大盜尚非同類,只要肯洗心歸順,無妨放他一條生路。因此這兩日提審時,也曾反復告諭,促其自新。唯是這幾個人性甚偏狹,執迷不悟,且出言狂悖,辱及本督。是以決定將其推出轅門,就地正法!”

說到這裡,洪承疇停頓了一下,大約發現黃澍只是呆呆地聽著,沒有特別的反應,於是又接著說下去:“不過,本督轉念思之,這三人死不足卹,唯是他這次造叛,愚民百姓從之者甚眾。雖已失敗被擒,而暗中憐之惜之者數在非少。遽爾殺卻,頗不利於收拾人心。為早日撫定江南計,總以說之使降,方為上策。因思先生與彼既屬故交,定必深知其性情心意,如能出面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或者能令彼幡然歸順,也未可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起初黃澍聽說要將金聲等三人就地正法,心中雖然也自震動,但畢竟事先已經估計到難免會有這一幕,因此也還並不感到特別意外。及至洪承疇話鋒一轉,竟然提出要他出面勸降,這才使黃澍大吃一驚,差點兒一聳身離座而起。總算他生性機警,急忙收斂心神,硬生生又坐住了。

“學生也知道先生頗有為難之處,”只聽洪承疇又說,“是以未敢遽然相煩。唯是適才聽先生一席教言,卻令學生甚為感奮,以為憑先生寵辱不驚之定力,能忍氣,能挨罵之誠心,此去勸降,或能有成!” 黃澍眨眨眼睛。也就是到了這時,他才明白,上司為何這麼急急忙忙地把自己找來,又為何在開頭時東拉西扯地說上那一大篇不著邊際的話。而自己那幾句言不由衷的回答,竟然成了對方決定讓自己出面勸降的依據,尤其令他哭笑不得。說實在話,自從做出了充當內應那件事之後,黃澍就十分清楚,自己同昔日的好友已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由自己出面勸降,不僅絕對不會成功,而且勢必招來一頓讓自己狼狽不堪的臭罵。他實在不明白,洪承疇出於什麼想法,非得千方百計勸金聲等人投降不可。在這種事情上,肯投降的留下,不肯投降就殺掉,歷來如此,又何必糾纏不休,自找麻煩?不過,黃澍也知道,既然上司已經表示了這樣的想法,作為下屬,貿然加以拒絕,顯然是不行的,也是不智的。可是…… 黃澍儘自沉吟不語,已經坐回到椅子上的洪承疇,卻有點不耐煩起來。事實上,還在八月初來到江南上任的時候,他就定下一條規矩:凡是在作戰中俘獲的義軍首領,都必須向設在南京的大本營申報,聽候指示,各軍不得擅自處置。這除了基於剛才他對黃澍所說的那些考慮之外,還因為暗地裡他總覺得,作為曾經有著相同背景的過來人,反過來動手殺害昔日的同僚,畢竟是一件不怎麼愉快和光彩的事。更何況,眼前的金聲與他還有著“同年”之誼。相反,如果他們能幡然覺悟,棄舊圖新,那麼他們固然能保住性命,自己也能落個顧念舊情的好名聲。只是偏偏金聲等三人全都頑固不化,說話尖刻得像刀子似的,簡直令人無法忍受。洪承疇記得,在前天上午那一次,提審金聲時,對方竟然一上來就說:洪承疇在崇禎十五年松山失陷時,分明已經自盡殉國,如今又從哪兒冒出來個洪承疇?一定是假冒的!把他弄得哭笑不得。接著那金聲又歷數洪承疇在明朝時的種種功勞,大加讚揚,然後話鋒一轉,痛罵“假冒”的洪承疇為虎作倀,作惡多端,敗壞洪家的名聲,真是天理不容,絕沒有好下場!直罵得他心頭火起,差點兒沒有下令割掉那傢伙的舌頭!到了下午提審吳應箕和江天一,洪承疇衝著那姓吳的是個複社頭兒,對他和顏悅色,十分優禮,不僅吩咐除去鐐銬,還讓左右看座。誰知勸說了足有一個時辰,兩個人卻像聾子和啞巴似的,始終毫無反應,弄得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正是面對這種困境,洪承疇才想到黃澍。雖然他也知道對於一個叛賣者來說,這多少有點強其所難,但是天底下的事情,有時候卻未必是常理所能測度的。說不定看起來最不可能的,偏偏就會成功。這得看機緣,還得看辦事人的本領。這個黃澍不是似乎挺有能耐的麼?那麼,既然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也就不妨讓他出面試一試看,反正即使不成功也不會損失什麼……只不過,自己說了半天,對方仍舊全無表示,洪承疇的眉頭就不禁皺起來了。 這時,坐在下首的黃澍鬍子一動,終於開口了。 “中堂大人有命,”他低下頭,拱著手說,“學生自當竭誠效力。唯是有一事,學生為回護朋友計,躊躇再三,本不忍言,但既為大清之臣,為盡忠王事計,又不敢不言!” “噢?”洪承疇見他說得鄭重,倒不由得留了心。 黃澍又停了停,似乎仍有猶豫,然後才接下去:“據學生所知,金聲當我大兵壓境時,已慮及徽城未必能守,因此在周遭五百里之山洞中,均預藏了許多兵械火藥,並與部下歃血盟誓,一旦徽城失陷,便退入山中,伺機再起。日前在城中,他曾對卑職言及,萬一城破時走不脫,落入我兵之手,須是先誓死不降,然後才慢慢裝作回心轉意,使我喜其能降,不疑有詐。待疏於防範之際,他才以計脫身。學生曾問他如何用計,他說如放火燒營、殺官起事之類,不一而足,並謂只要一息尚存,絕不與我朝共戴天日。學生因當時尚在城中守候我兵,不便即時駁他,只能含糊以應……” 黃澍表情沉重地說著。洪承疇的眼睛卻越睜越大。金聲等人的這些圖謀,使他感到意外,也感到惱火。他沉下臉問:“既有這等事,為何當初不報?” 黃澍的目光驚疑地一閃,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著頭說:“大人息怒。因學生知此事一經報出,金聲必死無疑。學生為盡忠朝廷,入城為間,已蒙賣友之惡名,譬如日前為大人勸止移營入城之事,學生才一開口,便遭巴鐸惡言醜詆。若金聲再因我此言而死,學生此生恐怕再難安枕!因此意欲待其降後,再從旁勸說之,監視之,果有異動,便即時報告。學生自知私庇罪大!求大人憐此一念之愚,從寬處置!” 洪承疇不說話了。他慢慢捋著鬍鬚,反复琢磨著黃澍的那些話,終於,沉吟地問:“那麼,以先生之見,這三人竟是再留不得了?” 黃澍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他磕得那麼急速、長久,彷彿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來表達內心的矛盾和痛苦似的…… “無疑,這也只是黃澍一面之詞,”洪承疇暗想,“而且疑點甚多,未必就可盡信。若然據此就把那三人即時殺卻,終覺草率了些。只不過,我啟程在即,哪有工夫再與他細細究問?” 這麼盤算著,他就伸手從箭筒裡拿出一根令箭,向一旁侍候的隨從官說: “傳我號令,轅門外的三名賊首,暫且依前收押,隨我一道解回南京,再行處置!” 等那個隨從官領命而出之後,他才旋過臉,望著已經停止磕頭的黃澍,淡淡地說:“學生本來打算,待了結此行之後,便申報朝廷,委先生做徽州知府。只是適才先生所說之事,關聯甚大,未曾推究明白之前,此事卻不宜先報。那就過得幾時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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