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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恩威並用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158 2018-03-19
軍隊的營房臨時駐紮在離城門東面不遠的小崗阜上。來自總督行轅的客人們,由排成一字嚴陣的全副武裝甲士保護著,繞過亂哄哄地擠聚在一起的老百姓,在暮色籠罩的野地上走了一陣,隨後又從一座一座的帳篷當中通過,最後魚貫進入了中軍大帳。 這看來確實就是張天祿日常起居的大帳,而且張天祿本人也的確沒有搬進城裡去住。因為帳中的一切佈置如常。大約沒有料到上司會突然駕臨,還顯得有點凌亂。幾個親兵正在那里手忙腳亂地歸攏收拾。這又使得在前面引路的張天祿感到頗為狼狽。他順手抓起攔在腳下的一隻酒壇,朝一名親兵懷裡一塞,揮手讓他們趕快退下,然後畢恭畢敬地把洪承疇請上當中的虎皮交椅;接著,又回過頭,把其他隨行的官員們挨個兒引到主座的兩旁。在這當兒,他手下的將校們也開始按照慣例,在大帳前排起班來。只是,也許由於缺乏統一指揮的緣故,本該是訓練有素的這些將領們,竟然顯得有點亂,有些人還糊里糊塗地站錯了位置,經旁人糾正,才調整過來。這麼磨蹭了一會兒,總算各就各位。於是,他們由張天祿領著,一齊躬身低頭,朝上行起參見之禮。

洪承疇在虎皮交椅上挺直了身子。從抵達徽州城下這小半天裡,他已經發現,由於戰役剛剛結束,更由於打了勝仗,將士們還處於興奮、放縱,甚至有點驕矜的狀態。在這種時候,有必要給予適當的警醒和約束,特別是對於這批擁有指揮權的將領。否則一旦上行下效起來,種種軍紀鬆弛和不遵號令的糟糕情形都會發生。這是洪承疇一直都在全力防止的。現在,他決定首先憑藉鄭重地、一絲不苟地執行禮儀制度,使這些赳赳武夫重新意識到上司權威的凜不可犯。於是,他開始變得正襟危坐,神態威嚴,不動聲色地接受著部下們的報名行禮,即使碰上對方是平常很熟悉的人,也不作絲毫客氣的表示。要是有人語音含混,聽不清楚,他會皺起眉毛,示意重報一遍。而在這當間,他還把炯炯的目光不斷投向每一個有鬆懈嫌疑的將領。這麼一來,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大帳內外的氣氛不知不覺變得凝重起來。感到惶恐不安的將官們陸續收斂起原先的散漫和不經意,一個個變得低頭屏息,不敢喧嘩。到後來,大帳前只剩下腳步的移動聲、甲胄的碰擦聲,以及挨個參謁的唱名聲。待到最後一位將官參見完畢,躬身退回班裡,全場竟變得一片靜肅,只聽見由軍士們高擎著的火把在寒風中畢剝作響……

也就是到了這時,洪承疇才點一點頭,緊繃的臉孔稍稍露出些許笑容,然後捋著垂到胸前的鬍子,清一清喉嚨,開口說: “列位,此番會剿徽寇,上賴我大清皇上洪福齊天,下因諸路兵將奮勇用命,尤其是前軍提督張天祿指揮得力,調度有方——嗯,還有黃澍自告奮勇,深入虎穴,以為內應,因此進軍順利,徽州一鼓而破,賊首金聲等亦盡數就擒。此實乃我師繼平定嘉定、江陰之後,又一大捷!可喜可賀!本督必定儘速修本,上呈朝廷,為列位申勞請功!在此,請先受本督一禮!” 說完,他果真站起來,拱手如儀,向大家深深行下禮去。 面對上司的凜凜威儀,正重新覺悟到自身渺小的將官們,聽見那一番嘉獎和許願的話,本來已經深為感動,忽然又受到如此鄭重的一禮,意外之餘,更是不勝惶恐,於是不約而同地單膝跪下,熱血沸騰地齊聲說:

“謝中堂大人!職等願效死力!” “嗯,請起,請起!”洪承疇連連做著手勢。等將官們重新站好之後,他就微笑著環顧了一下,隨即放鬆身子,斜靠在椅子上,開始以一種親切而不失認真的態度,詢問起進兵破敵的情形。由於其中的詳情已經由送去的塘報和特使黃澍專門作過介紹,因此,他只是就一些不夠明白的地方提了幾個問題。當獲得滿意的答復之後,他就把話題轉到擒獲的那幾個義軍首領——金聲、江天一和吳應箕身上。得知這幾個人頗為死硬頑固,至今仍舊沒有願意歸降的表示,他點了一下頭,便不再追問,卻把眼睛轉向腳邊那盆熊熊燃燒著的通紅炭火,老半天地沉默著。直到下屬們因為長久的等候,開始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他才抬起頭,望著大家,緩緩地說:

“適才列位矢言願效死力,令本督甚為感慰!今有一事,本督至今心下尚在躊躇,欲與列位商量,不知列位可願一聽麼?” 這顯然又是使將官們感到意外的一問。大帳內出現了片時的寂靜,隨即響起轟然的回答:“卑職願唯大人鈞旨是聽!” “唔,如此甚好。”洪承疇捋一捋鬍子,隨即坐正身子,“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適才本督在城外,看見許多百姓,拖兒帶女,擁塞其間,情形慘苦。問知是我兵要入城駐紮,因城中狹小,安頓不下,故此只得將彼驅出。本督思量:這些百姓本是我大清子民,兵火之餘,留得性命,景況已是甚為可憐,何況眼下天寒地凍,驟然將之驅至荒郊,無處棲身,許多人必定凍餓而死。我兵乃仁義之師,本為吊民伐罪而來,正應愛民如父子兄弟,方見本色。何不停止清城之舉,放他還居舊處?倘能如此,這一方民眾必定感我恩德,傾心歸順。異日我兵即使離去,此地亦永無復叛之憂——不知列位以為如何?”

洪承疇說這一番話時的口氣是委婉的,而且帶著一點商量的意味。因為他很清楚,眼下已經是初冬時節,天氣日漸寒冷,將士們在野地里扎營,同樣是一件苦事。何況他們經過連續半月的行軍、作戰,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才攻下徽州,照例應當休整幾天,伙食和住宿也照例應當安排得好一點的。現在忽然作出這樣的決定,難免會引起失望和不滿。即使是將領們想得通,恐怕也不容易說服部下的士卒,更別說將領們也未必想得通了。不過,洪承疇認定:為了爭取民心,消解敵意,確保徽州不再成為叛亂之源,這樣處置是十分必要的。因此,雖然明知道事情有點難為將士們,但他仍舊決定提出來。 將領們起初大概以為總督大人要同他們商量行兵打仗的事情,所以答應得頗為痛快。待到得知是這麼一回事,果然你看我,我看你,現出錯愕與不解的神色,一時間,誰都沒有吱聲。大帳前出現難堪的寂靜。

“嗯,怎麼樣?”洪承疇催問說。作為一軍之主,他從不輕易提出自己的主張。但一旦提了出來,他也不會輕易退回去。 “大人既然有命,職等自當遵從!”張天祿終於首先表示服從。他本是明朝總兵官,降清前曾隸屬於史可法麾下。對於洪承疇治軍嚴格,顯然早有所聞,因此不敢提出異議。 洪承疇點點頭。身為這一次作戰的前線總指揮,張天祿的態度自然是舉足輕重的,而且對將領們會產生廣泛的影響。他準備大大嘉許一番,然後就此把事情決定下來。誰知,就在這時,一名將官忽然越過同伴,大步走出來,拱手當胸,操著關外口音朗聲說: “中堂大人,末將想不明白:這徽州城裡的,都是些山賊刁民,竟敢聚眾作亂,抗犯我兵威,傷折我士卒,實屬罪大惡極!不把他們盡數屠滅,已是十分便宜了他。為何還讓他住在城中,卻要我三軍將士在城外受苦受凍?哪有這等道理!”

洪承疇皺一皺眉毛。憑藉火把的光亮,他認得這個出言莽撞的將領是滿軍參統巴鐸。此人原本隸屬統領葉臣的鑲紅旗部,這一次進攻徽州之役,考慮到張天祿部的軍力不足,才臨時抽調他來援助作戰。不料他竟自恃身份特殊,公然出頭反對停止“清城”。這多少使洪承疇有點難堪。的確,如果換了是一名漢軍將領,那麼他完全可以用不著再講什麼道理,就將之嚴詞斥退。如果對方還敢強項,還可以將他軍法論處。但是,衝著巴鐸是個滿人,而且是葉臣的部下,洪承疇在作出反應之前,就確實不能不多一層掂量。何況,還應當估計到,雖然出頭的是巴鐸,但將領們當中,與他有著同樣想法的恐怕為數不少,過於簡單強橫地硬壓下去,也會使軍心不服。對於掌兵者來說,這同樣是需要避免的。因此,當最初那一下子惱火過去之後,洪承疇反而覺得不妨利用巴鐸這個由頭,把必須停止清城的道理向大家說得更透一點。只不過,以自己的總督之尊,去同一個參將論辯,卻多少有失身份……

“哎,將軍所言不差,”正當洪承疇沉吟不語之際,忽然有人從旁接口說,“此間民眾前時果然曾抗犯我師。但念他多是無知百姓,受匪人煽惑,裹脅從賊,原非怙惡不悛之徒。如今既已降服,就是大清臣子。我師正應寬大為懷,不咎既往,而又善待之,讓他們慚愧知恥,從此實心擁戴。如此,我兵雖忍一時之寒凍,卻可永遠免卻征剿血戰之勞,少失而大得,又何樂而不為呢!” 站出來說話的這個幕僚,就是黃澍。此人的確絕頂機靈。曾幾何時,在前來府城的路上,他還口口聲聲把這裡的民眾稱為“刁頑不逞之徒”,如今,他已經準確地領會了上司的心思,並且在洪承疇感到躊躇的當兒,不失時機地挺身而出,為停止清城辯護。洪承疇雖然出於持重,沒有立即表示讚許,但是卻不由得暗暗點頭。

只是,黃澍說得固然委婉動聽,那巴鐸卻彷彿沒有聽見一樣,依舊直挺挺地站著,連眼睛也不向他轉過去。 黃澍眨眨眼睛,不知道這位身軀矮壯、長著一雙小眼的滿族將軍為何如此。他一心要在洪承疇面前顯示能幹,於是又耐心地說:“莫非將軍顧慮部下將士會有怨言麼?其實,只須我輩亦堅守此間,與士卒同甘苦,再將寒衣糧草備足,每日照常操練起來,則不只怨言自息,且士卒會更生感奮求戰之心。此古人馭兵之良法也!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誰知,巴鐸仍舊一聲不響。 這麼一來,不只是黃澍,就連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洪承疇也奇怪起來。因為既然他不想降低身份同巴鐸論辯,那麼黃澍自動出面,同對方倒是合適的對手,並且也給做上司的保留了迴旋的餘地。不料巴鐸竟一言不發,倒讓人鬧不清這個“韃子”到底是自感理屈詞窮,還是別的緣故。不過,只要他閉上嘴巴,事情就好辦。於是洪承疇“嗯”了一聲,威嚴地開口說:

“巴鐸既無異詞,可速退下!清城……” 話沒說完,站在下面的巴鐸忽然挺一挺脖子,說:“啟禀大人,巴鐸尚有話要說!” 洪承疇微微一怔,隨即皺起眉毛:“嗯,適才黃澍對爾說話,爾一言不發。如今本督出令之時,爾又說有話,是何道理?” “啟禀大人,只因巴鐸不要同他說話。” “不要同他——黃澍?為什麼?” “皆因他是個奸詐之人,故此巴鐸不要同他說話。” “奸詐之人?何以見得?” “他與這城中的守將,本是朋友,但是此番攻城,他卻貪圖立功受賞,把他的朋友騙了,賣了!這等下作行徑,豈是男子漢大丈夫之所為!” 洪承疇又是一怔。此次攻城,黃澍確實是憑藉同義軍首領金聲的舊交情,才得以進入城中,充當清兵的內應。而且,這還是洪承疇本人授意策劃的。沒想到,卻被這個巴鐸說成是出賣朋友,行為卑鄙。不過,就為人道德而言,要一下子駁倒對方,似乎也不容易。於是,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只得緩緩地說:“嗯,黃澍既已是我大清臣子,便自應忠於我大清。況且,兵者,詭道也。欺瞞用詐,俱在情理之中!” “說他降了我大清,便理應如此,這話也中。但就須實心到底,不該這會兒又鑽出來指手畫腳,假惺惺地充好人——輪得著他嗎!這等奸詐之人,只有你們漢人還會說他好;若是我們滿人,哼!” “嗯?” “早就把他趕出旗下去,誰還會聽他放狐狸屁!” 也就是聽到這裡,洪承疇才弄明白巴鐸不搭理黃澍的原因。他不由得暗暗苦笑。因為,黃澍出來爭辯的用意是什麼且不說,就自己而言,確實是一方面覺得自己既然已經投降了清朝,並且總的來說,還頗得攝政王的信用,那就只有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但另一方面,又不無反感地覺得這些來自關外的“夷狄”,未經教化,只知一味恃強嗜殺,動不動就屠城滅邑,在攻下揚州時是如此,在攻下嘉定和江陰時也是如此,根本不懂得要一統天下、皇基永固,就要善於恩威並舉、剛柔雜用,全力爭取民眾的誠心擁戴。而此中道理,在中國的聖賢經典中,是早就說得極其透徹明白的。正因如此,這一次他才不辭勞苦地趕到這裡來,親自視察監督善後事宜的處理,目的就是設法使徽州從此誠心歸順,不再作亂;同時,私下里也想盡可能減少戰爭對同胞的戕害和摧殘,以求得心靈的一點慰藉。然而,在新主子眼裡,這是不是也有“奸詐”之嫌呢?卻實在很難說。因為自己畢竟是個前明的降官,而且有對清朝作戰的“劣跡”;前一陣子又過於熱心地建議皇上學漢文、讀漢書,結果遭到攝政王冷淡的否定……正是這種突然湧起的疑懼,擾亂了洪承疇的安詳和自信。有片刻工夫,他只管呆呆地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凡有敢抗我大清的蠻子,都例該屠滅!前番嘉定、江陰之役,貝勒大人俱是如此處置。大人對他們又何必手軟?”巴鐸傲慢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像被猛然刺了一下似的,洪承疇清醒過來。一種受到侮辱——不僅僅是作為上司的尊嚴,而且還有自己所信奉的那一套“王道”的尊嚴,受到愚蠢無知的侮辱的感覺,使他勃然憤怒起來;同時也意識到周圍還站著眾多下屬,全都默默地註視著這一幕,在等著瞧自己這位主帥如何決斷。於是他咬一咬牙,猛然沉下臉,嚴厲地說: “胡說!本督受命離京時,聖上曾經頒旨,明諭承疇此次下江南,務須盡力昭宣我大清德意,遵行近日朝廷恩赦詔款,使新附之民咸沾恩惠。萬事俱以平定安集為先,以期人心向化,南服永靖。本督受國家隆恩,敢不盡心竭力!此事就這樣定了。有再敢妄言抗命者,軍法從事!” 停了停,看見將領們被自己的威勢所震懾,包括巴鐸在內,一時間全都低頭屏息,不敢再吱聲,他就把手一擺,斷然說: “立即傳令三軍,放還百姓,停止移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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