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69章 朝房燈影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2733 2018-03-19
由於對兩年前虎丘大會期間所受的圍攻和挫辱,還記憶猶新,錢謙益確實沒有出手援救週鑣的熱情和興趣。更何況,這樣做還有可能觸怒馬士英那一夥人。在苦苦等待、鑽營了十五年之後,才得以重立朝班,錢謙益可是絕不肯再拿這頂烏紗帽兒去冒險,哪怕僅僅讓他向王鐸私下疏通也罷! 不過,話又說回來,據楊文驄在席間透露的消息,週、雷二人這一次被捕,只是一個發端,接下來,馬、阮等人就要藉口追究所謂“順案”,對東林派大張撻伐,企圖運用株連的手段一網打盡。這個說法如果屬實,那麼他錢某人能否逃過劫數,可就十分難說。事實上,儘管兩年前,他為了替阮大鋮開脫,蒙受了那樣大的委屈,但看來對方壓根兒不買賬。相反,由於自己在擁立新君期間,曾經過分賣力地充當了東林派的謀士,落在對方手中的把柄,絕不會比雷祚少。只要對方搬出任何一件來,自己都會吃不了兜著走,甚至走不了,最終落個坐牢、殺頭的下場。這麼一掂量,錢謙益不由得大為恐慌,同時感到一種走投無路的痛苦:“啊,我為何總是這樣倒霉!假如當初我不自居什麼東林,壓根兒不同那些光會瞎嚷嚷的書呆子綁在一塊,而是像王覺斯那樣,豈不安穩舒心!”不過懊悔歸懊悔,玉石俱焚的恐懼,又迫使他無法置身事外。所以,筵席上他支吾其詞,不肯對冒襄作出許諾;但過後,經過反復權衡,卻終於打算先向王鐸試探一下。

眼下已經到了九月初六,這一天是皇帝“臨門決事”的日子。錢謙益估計到時必定能見到王鐸,所以四更起身後,梳洗穿戴完畢,就匆匆打點起身,來到紫禁城的端門外等候。誰知等了半天,多數官員都已陸續來到,唯獨不見王鐸;一打聽,才知道今天輪到王鐸在午門內的朝房裡值宿,散朝之前,恐怕是見不著了。錢謙益頗為失望,卻無可奈何,只得耐下性子,等五鳳樓的第一通鼓聲響過後,便隨著百官一起進入端門,來到靠東的一排朝房裡。 自從五月以來,江南絕大部分地區都久旱不雨,天氣也熱得反常,但畢竟到了日短夜長的時節。靠五更的光景,四下里還是黑沉沉的,朝房裡都點著燈燭。在官員們走動、行禮、讓座的當兒,滿屋子便顯得人影幢幢。這種朝房,照例都按衙門來分派。裡面的座位,也按品級大小排列,不過,有些官員為著找相熟的人交談,也往往臨時互相串門,制度上並不十分嚴格。現在,錢謙益懷著不安的心情,坐到了自己常坐的椅子上,一邊惦掛著向王鐸疏通的事,一邊默默地聽本部的官員們閒談。

“列位聽說了麼?”一個沙啞的嗓音說,“近日城中出了一件怪異之事,許多內監,忽然抬了小轎,領著一幫棍徒,穿街過巷地搜查。但凡有女之家,都命喚出審視,一經相中,便用黃紙貼了額,即時抬去。鬧得閭井騷然,地方俱不敢問,只猜道是選宮嬪。唯是聖旨未下,中使便私自搜採,殊非法紀。” “不錯,”另一個也接了上來,“這事學生也聽說了。以往歷朝選宮嬪,必巡司州縣,限數額、定年歲,由地方開報。而今未見官示,便率督棍徒,擅入民家,不拘長幼,說聲抬,便抬去。甚至言稱,長者選侍宮闈,幼者教司戲曲,分明是藉端詐騙!這成何體統!” 說話的是本部的兩位主事。大約皇帝選妃擇嬪一類的差事,按規定屬於禮部的職責範圍,因此他們對於所發生的情況十分關注,而且有點憤憤然。不過,對於下屬的牢騷,錢謙益照例只是聽著,並不表示態度。因為沈著穩重,莫測高深,乃是身為長官的應具涵養。而且,這一類騷擾民家的事情,該由巡城御史去糾察,用不著他來管。何況,他目前雖然掛著個禮部尚書的頭銜,但實際職務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既然主事們反映的不法行為,已經涉及皇帝的家務,他就更加以不插手為妙。眼下,錢謙益倒是忽然想起了另一種奇怪的情形,那就是剛才在端門外等候時,王鐸固然沒等著,但閣臣中也只到了馬士英一人。高弘圖和姜曰廣似乎都沒有露面。 “嗯,姜居之受了朱統的嚴劾,注籍杜門倒還可說,何以連高研文也不來?”他想,隨即抬起頭,正想向大家詢問一下,忽然午門上的第二通鼓聲“咚咚”地響了起來。他只好臨時住了口,等鼓聲響過之後,才重新問道:

“列位,今日可曾見到高閣老么?適才學生特地留了心,始終未見。不知他來了不曾?” “哦,錢大人原來不知,高閣老亦已引疾杜門了!”一個熟悉的崑山口音回答,那是一直主管著部裡事權的另一位尚書顧錫疇。大約看見錢謙益有點發呆,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綹黃鬍子,接著又說: “高公因憤於姜閣老橫遭惡詆,屢次擬旨,力主究治誣告之人,俱遭駁回。不得已,唯有引疾求退了。” 生得身材肥胖,有著一張富態的方臉的顧錫疇,早年也曾受過閹黨的迫害,在朝中被歸入東林一派。事實上,他對於馬士英上台後的所作所為,也確實十分不滿。只不過顧錫疇平日說話過於隨便,常常不大理會場合。大抵他認為錢謙益是同派中人,所以更加沒有顧忌,常常當著錢謙益的面指責馬士英,弄得錢謙益一邊聽,一邊暗暗發怵,但又不便加以製止,只好設法躲著,盡可能避免同他糾纏。偏偏顧錫疇不明白,只要一碰上錢謙益,就同他談馬士英,而且總是牢騷滿腹。現在,他也不理會錢謙益的故意沉默,管自長嘆一聲,說:

“看來,高、姜二公只怕也是不久於位了!要是這等,我也乾脆跟了他們去!免得留在這裡受馬瑤草的窩囊氣!只是方今國勢之危,已是危如累卵——闖賊挾重貲而歸川陝,東虜盜義名而取燕魯。胡馬南嘶,賊氛東犯,可謂刻刻堪憂!而正人零落,一如敝屣之棄;人情洩沓,無異昇平之時。這真如日前陳臥子所言,何異乎'清歌漏舟之中,痛飲焚屋之下',誠不知其所終矣!” 這些話,要在私下里說說,錢謙益也許還能保持沉默,甚至附和幾句。如今當著許多下屬的面,他就有點坐不住了。但他也知道顧錫疇對頭上那頂烏紗已經毫無留戀,想加以製止是辦不到的。但繼續沉默,似乎也不合適,於是,他只好趕緊把話題引開: “哎,說到東虜、流賊,以弟之見,流賊遠走川陝,顯見氣數已盡,恐怕勢難復振;至於東虜,自然野心方熾,不過,所幸尚有吳平西製其側。彼雖以大言詐我,怕亦未敢妄動。”

顧錫疇眨眨眼睛,對於話題的轉移似乎有點意外,但隨即他就搖搖頭,說:“吳三桂麼?哼,早於六月底,山東便有塘報,說他以'清國平西王'之銜,牌行臨、德一帶,要該地官民'仰體大清安民德意',不許抗拒。上月他又兵臨慶都,樹出'大清國順治元年'旗號,逼人削髮。他尚有心於本朝乎?” “可是,前幾日朝廷不是還贈其亡父吳襄為'遼國公',並著光祿寺沈廷揚仍按原議,從速海運十萬石漕米,以餉吳平西的兵,不許稽遲逗留麼?”有人不解地插進來問。 這一次,顧錫疇沒有回答。大抵他覺得朝廷這種一廂情願的做法,儘管十分可笑可悲,但對皇上的決定公開非議,畢竟是不合適的。錢謙益在旁邊瞧著,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正想代朝廷解釋幾句,午門上的第三通鼓聲又響了。接著,傳來了“當——當——當——”的鐘聲,遲緩而莊嚴。這是百官開始入朝陛見的信號。於是,錢謙益也就放棄說下去的打算,同大家一道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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