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65章 苦遭戲弄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570 2018-03-19
客人姍姍來遲,使女主人很不高興。然而柳如是不知道,還在桃葉河房裡等候出門的董小宛,此刻更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說來也真不湊巧,今天早上,正當她同丈夫打扮穿戴停當,準備上路的時候,偏偏碰上了陳貞慧和侯方域突然來訪!當時董小宛見時辰還早,加上陳、侯二人都不是尋常客人,便懂事地退進內室去,安心等候。 “今日是有約在先,冒郎自然懂得該怎麼做,不會讓客人耽擱得太久的。”她一邊走向妝台,一邊安慰自己說。她對著鏡子,把臉上的化妝,再次細細端詳了一番,對不盡滿意之處,重新作了修整,然後拿起一本《香奩集》,耐著性子讀了一二十首。結果,卻看見紫衣走進來報告說,少爺同客人一道出門去了,上哪兒去,也不知道。董小宛才感到事情有點不妙。

說實在話,今天前去拜見錢謙益和柳如是,就董小宛而言,是盼望已久的一件大事。因為她不會忘記,這兩位都是自己的大恩人。當初她在蘇州半塘,被凶橫的債主們綁架,鬧得受冒襄之託前去迎取她的劉履丁也束手無策。如果不是錢、柳二人慨然出面,替她調停,她同冒襄的這段姻緣,只怕就會最終化為泡影。更令董小宛感動的是,事後錢、柳二人還特地在虎丘的樓船上擺下宴席,並請來一班當地的名流,替她風風光光地把酒餞行。所以,對於兩位恩人,董小宛內心的一份感激,確實是難以名狀的。這一次來到南京,聽說錢、柳二人也在,她真是又驚又喜,馬上催著丈夫帶她前去拜見。 “是的,這一輩子,也許我都無法報答了。但多向恩人請上幾次安,叩上幾個頭,總是辦得到的!”激動之餘,她含著眼淚,不止一次叨唸說。現在,這一天總算盼來了,誰知到了出門的一刻,卻碰上了意外的耽擱,這怎不叫董小宛又擔心,又著急?

然而,著急歸著急,她卻足足在河房裡等了一個多時辰,才盼到冒襄回來。董小宛本想問問是什麼事耽擱了這許久,但看見丈夫沉著臉,顯得心事重重,她就到底沒敢開口,只是趕緊招呼冒成和紫衣,帶上禮物,跟著丈夫出門。在午時又過了一半的當兒,匆匆來到位於洪武門內的錢謙益官邸裡。 現在,代主人出來迎接的顧苓、孫永祚已經相讓著,把他們引到花廳。看見錢謙益身穿公服,正站在滴水簷前等著,冒襄立即趨步上前,一邊行著禮,一邊說:“小侄因臨時為他事所阻,拜謁來遲,有勞老伯佇候,萬分不安,敬祈恕罪!” “噢,賢侄何出此言?今日之會,乃是相知敘舊,本不須拘禮。賢侄自應了卻正事,再來不遲!”錢謙益擺出寬宏大度的樣子,微笑著說,“何況又有龍老在此,使學生得聆快談高論,竟全不覺日影之移呢!”

“還望老伯寬恕!”冒襄再一次表示道歉,然後,又同楊文驄行禮見過,這才招呼董小宛上來,拜見主人。 董小宛早已準備著。她立即移動腳步,走到錢謙益跟前,雙膝跪下,畢恭畢敬地叩下頭去。 錢謙益“呵呵”地謙遜著,連聲吩咐不必多禮。待董小宛拜完四拜,請過安,重新站起來,他就轉向冒襄,微笑說: “賤內河東君許久不見宛娘,思念得緊,適才已著人出來打聽過幾次。不如這就讓宛娘進去,先見上一見,也免得她懸望。” “哦,理當如此。便是小侄,也正欲著她前去拜見!”冒襄立即表示同意。 董小宛自然巴不得這句話。於是,趁著錢謙益往內宅傳話的當兒,她趕緊朝楊文驄,還有顧苓、孫永祚一一行過禮。等一位媽媽從屏風後轉出來,她就立即帶上紫衣,相跟著,向內宅走去。

“啊,要見到如是姐姐了,馬上要見到她了!這可多麼好,多麼難得!”她興奮地、心忙意亂地想,“快兩年沒見,不知姐姐可好?無疑,錢老爺如今終於起用,當上了大宗伯,她總算揚眉吐氣了!這是好人終歸有好報,神明護佑著呢!哎,高興,我真替她高興!只是今天我卻來遲了,讓主人久等了。這可不好,真的不好!幸虧錢老爺並不責怪,要不……” 董小宛一邊想,一邊匆匆向前走。她走得那樣快,想得那樣專注,以至根本沒有留意那位姓李的媽媽領著她走過了幾道門,轉了幾個彎,也沒有分神去打量周遭的景物房舍。直到眼前驀地一亮,發現已經置身於一爿寬敞的花園裡,她才回過神來。 這正是柳如是花了不少心思收拾佈置的那個後花園。時近深秋,園子裡的花草樹木,雖說已經不似春夏時節那樣繽紛繁茂,但由於天氣尚暖,加上還有好些高松古柏在那裡撐著場面,所以看上去依然鬱鬱蔥蔥。何況,在那錯落聳峙的山石旁,以及欄邊、水畔,主人還特意添置了一盆一盆的菊花,那些黃白各異,姿態雜出的花朵,正迎著晴和的陽光粲然怒放,更使滿園子平添了一派別樣的生機。不過,即便是這些,董小宛眼下也無心觀賞。她跟著引路的李媽,沿著蜿蜒曲折的磚嵌小路走了一陣,來到一個綠樹蔭蔽的小土坡前,忽然聽見,上面隱隱傳來了清脆的笑聲。 “啊,如是姐姐!這麼說,如是姐姐就在上面了!”董小宛頓時興奮起來,不待李媽帶領,她就沿著石階拾級而上,並且一直朝著剛才傳出笑聲的方向——一座八角亭子走去。

這是一座挺寬敞的亭子,黑褐色的立柱,朱紅色的雕欄,當中一張圓石桌,外帶幾個可供歇息的石坐墩。如今,桌面上零亂地擺滿了杯、盤、碗、盞,以及許多吃剩了的水果、點心、瓜子之類,地上還遺落下一條茜紗汗巾。然而,奇怪的是座位上空蕩蕩的,不僅沒有柳如是和她的女客們,就連侍候的丫環,也全都不見了。只有幾隻麻雀,在碗盤之間跳躍著,匆忙而又警覺地啄取著無人看管的食物,一旦發現董小宛走近,它們就發出一聲短促的啁啾,撲搧著翅膀,飛上綠樹枝頭去了。 “咦,剛才我分明聽見她們在說話的呀,怎麼轉眼就不見了?”董小宛迷惑地想,不由得轉動身子,向四下里尋找。 這時,李媽已經跟了過來,看見這種情景,也怔住了:“莫非——莫非我家太太和客人坐膩煩了,都到園子裡散心耍子去了不成?”她猜測說。

“可是,我們一路上來,怎麼沒碰著?”紫衣在旁邊提出疑問。 “哦,姑娘有所不知,這亭子後面還有一條路,我家太太想必從那兒下去了。” 董小宛連忙說:“那麼,就煩媽媽領路,我們去尋她們便了。” 等李媽移動腳步,她便同紫衣照舊跟著,繞過亭子,從那另一道石階下了土坡,開始沿著花園裡的路徑,四處尋找起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董小宛才發現,這花園雖不算頂大,佈局卻頗為別緻。特別是靠東這一邊,迴廊套著迴廊,假山疊著假山,加上樹木牆籬的遮隔,人走進裡面,十步八步之外,往往就不見踪影,所以尋找起來,還挺不容易。她跟著李媽轉了好一陣子,始終沒有發現柳如是的去向;後來碰上了一個小丫環,告訴她們,柳太太領著客人到惜羽軒瞧丹鶴去了。她們才急急趕了過去。

來到惜羽軒,卻又沒有見著。據養鶴的女僕說,柳太太離開已經有一陣子,影綽綽聽得,說是去觀魚什麼的。李媽一聽,不敢耽擱,趕緊領著董小宛往回走,半路上向左一拐,過了一道石砌的板橋,又折向左首,從一道复廊轉過去,這才看見一小爿平地上,嵌著一方碧綠的水池,四面圍著石蓮柱欄杆。水池裡,一群金魚正在悠閒地游來游去。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它們那朱紅色的鱗片顯得分外鮮豔悅目。然而,令董小宛失望的是,即使在這裡,也仍舊沒有柳如是等人的踪影。這當兒,她額上已經冒出了點點汗珠,兩條腿也又酸又軟。加上從早上至此,幾個時辰未曾進食,肚子也有點咕咕作響。看見水池旁邊設有石凳,她就走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剛剛抹了一把汗,她忽然又想到:自己今天已經來遲了,如果不趕快找到主人,豈非更加於禮有失? “哎,別忘了,如是姐姐是你的大恩人,怎能累一點就生出怠慢之心!”這種自責一閃現,她頓時鼓起了勁,重新站起身,招呼李媽和紫衣,打算繼續上別處尋找。

“哎,好了好了,可算找著了!”李媽忽然叫起來。由於高興,她那雙瞇著的老眼裡閃出異樣的光彩,滿臉皺紋都隨之抖動起來。 董小宛迅速回過頭去,緊迫的心情一下子變得鬆弛了。因為她看見卞賽賽、惠香、馬婉容,還有一位不認識的中年婦女,正從池子對面的一座小軒裡走出來。 “自然,如是姐姐是同她們在一起的,那麼,我就要見到她了!”驚喜之餘,董小宛不由得睜大眼睛,竭力在人叢中尋找,同時興沖衝迎上去,招呼說: “幾位姐姐,原來你們在這兒,卻教妹子……” “噓——”對面幾個女人搖著手,一齊制止她,臉上的神色顯得既鄭重,又神秘。 董小宛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咽住了。 “怎麼?”她走近去,疑惑地低聲詢問。

“如是姐姐適才多飲了幾杯酒,困了。這會兒正在軒裡睡著呢!”惠香說,表情有點淡淡的。 “那麼,妹子進去瞧瞧她。” 惠香斜瞥著她:“你今兒是頭等貴客,要瞧,誰還敢攔你?只管請便就是。不過,我可要失陪了。” “姐姐們要上哪兒去?” “上哪兒去?上哪兒都成啊!再說,我們一大早就來了,這半天一直陪著如是姐姐,如今,貴客臨門了,我們也該讓出位子才是呀!” 聽出惠香話中有刺,董小宛不由得微微紅了臉,但仍舊決心盡快見到柳如是。她把袖子交疊在腰間,同大家一一行過禮,並且弄清楚那位雖然長得不好看,但眉目之間自有一股清朗之氣的中年婦人,原來是頗有名氣的女詩人黃皆令之後,她就轉過身,匆匆地朝小軒走去。

“哎,小宛!”才走出七八步,忽然聽見卞賽賽在後面叫喚,董小宛不知道有什麼事,便停住腳,轉過臉去。 “小宛,”卞賽賽走近來,把小嘴湊在朋友的耳朵邊,壓低聲音說,“你今日來得太遲,如是姐姐很不高興。適才在亭子裡,她明知你來了,卻故意帶我們走開,讓你好找。待會兒見了她,你可得留點神,嗯!明白啦?”這麼叮囑之後,卞賽賽才離開她,跟著惠香那一幫子,匆匆去了。 董小宛卻如夢初醒似的發了呆。 “啊,原來是這樣……不錯,今天確實是我不對,難怪如是姐姐生氣。這可怎麼辦?該怎樣向她解釋才是?就說家裡臨時來了客人,冒郎陪著出去了,但不是明明有約在先麼?不,不成,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把不是派給冒郎!但如果不這麼辦,又怎麼說得清?若直認作是我挨延之故,豈不更加惹如是姐姐生氣?事情豈不更糟?”董小宛越想,越感到驚惶和焦急,慌裡慌張邁開步子,繼續向小軒走去。 命名為“思霞館”的小軒裡靜悄悄的,一點響動都沒有。看樣子,柳如是果真是睡下了。董小宛隔著門簾聽了聽,到底不敢貿然往裡闖,只好退回來。這當兒,領路的李媽已經被惠香她們故意帶走了,四下里竟連一個可以打聽的人都看不見。董小宛沒有辦法,只得朝紫衣做了個示意的手勢,隨即在石階前坐了下來。她暗自希望等柳如是的丫環出來詢問時,再請她們設法通報。所以,儘管心情異樣地著急,肚子裡,飢餓的感覺也越來越分明,她仍舊堅持著耐心等候。然而,等著等著,就發覺情形有點不對。起初,有好長一段時間,簾子裡靜悄悄的,全無響動。後來,終於傳出了細碎的腳步聲——分明不止一次有人從門前經過,但不知為什麼,始終不見出來詢問。董小宛又渴又餓,已經感到難以忍受,加上怕再耽擱下去,柳如是的不滿恐怕會更甚。 “嗯,莫非裡面的人看見我們坐在台階上,以為是家中的丫環僕婦,所以沒在意?”這麼一想,董小宛趕緊站立起來,待簾子裡再一次有人影經過時,她就輕輕叫喚: “姐姐,姐姐!” 簾子裡的人影停住了,卻沒有立即答應,似乎在考慮什麼;隔了一會兒,才輕輕掀開簾子,閃身走了出來。原來是柳如是的貼身丫環紅情。 還在蘇州時,董小宛就認識紅情,這會兒自然如逢救星。她連忙點頭招呼,又賠笑問:“姐姐,你家太太——” 紅情馬上搖搖手,止住她,悄聲說:“哎,太太在里屋睡著呢!” “可是……” “太太吩咐,她要歇午,任憑誰來,都不許驚動她。” 董小宛怔了一下:“那——不知到什麼時候,你家太太才能起來?” “哦,我家太太也睡不長。”紅情淡淡地回答,“要在平日,這會兒也該起來了。只是今兒她喝了兩杯酒,怕得晚起一點。嗯,再過半個時辰,總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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