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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初擔責任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872 2018-03-19
董小宛坐在船艙裡,膝蓋上擱著一件尚未完成的針黹。她手中拈著一根拖著長線的針,一邊在髮髻上慢慢攢磨著,一邊側起耳朵,傾聽著甲板上的響動。當辨認出並不是丈夫的腳步聲,她就低下頭去,繼續擺弄手中的活計。 船身輕輕地晃動著。大約有云影不斷飄過的緣故,鋪灑在窗簾上的陽光時而一片通明,時而又陰暗下來。隔著簾子,聽得見“撲通、撲通”的吊桶打水聲和船家尋找泊位的吆喝聲。這地方是丹陽城外的一個大碼頭,正當交通的要衝,不管是準備過江北上的船隻,還是轉陸路前往南京的旅人,大都會在這兒歇上一歇,所以碼頭旁、堤岸上,一天到晚都十分熱鬧擁擠。董小宛和她的家人們是昨天清晨趕到這裡的。在此之前,他們寄居在下游不遠的江陰縣,並且打算上南京去避難。不過,前兩天,留守如皋的僕人捎來音訊,說高傑的兵馬畢竟沒有騷擾到那一帶,加上當地官府加強了彈壓,一度亂了套的縣城,已經漸漸恢復了秩序。好些避難出逃的縉紳大戶,陸續返回城裡。因此,經過商量,冒襄只好再次推遲前往南京的計劃,遵照父親之命,先把一家人護送回如皋。

說到這一次逃難,雖然才只八天,可是他們一家卻不但艱苦顛簸,而且飽受驚恐。特別是在渡江時,由於遭到江洋大盜顧三麻子的包抄截劫,幾乎陷入絕境。後來幸好碰上退潮,雙方的船隻都擱了淺,他們一家八口才得以偷偷乘坐小船登岸,從陸路逃脫。但是到了泛湖洲的朱員外家之後,賊夥竟然又尾隨而至,聲言索求黃金千兩,如不應允,便放火燒屋。嚇得他們只好又連夜出逃,直到躲進了江陰縣城之後,才稍稍安定下來。經歷了這幾番折騰,他們從家裡帶出來的行李財物,包括許多珍貴的字畫和古玩,已經喪失了很大一部分,可以說損失慘重。唯一可寬慰的是一家老少平安無事,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過,吃了那一次苦頭,他們就不敢再循原路返回,決定先上鎮江去,打算從那裡過江,取道揚州回家。只是不知什麼緣故,船隊在丹陽已經停留了整整一天一夜,仍舊沒有啟程的跡象。加上今天一清早,冒襄匆匆上了岸,說是去辦什麼事,久久不見回來,董小宛的一顆心,就不由得又懸起來了……

“橐、橐、橐”,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從甲板上傳來——輕捷而沉著,董小宛心中微微一動,趕緊抬起頭。 “哦,相公回來啦?”她放下手中的針黹,含笑站起來。 冒襄點點頭:“嗯,我這就要走,進來拿點銀子。” 董小宛微微一驚:“相公要走?上哪兒去?” “包港。離這兒有六十里——鎮江那邊去不得了。聽說包港能過江,我去看看。” 停了停,大約看見侍妾茫然的樣子,他又不耐煩地說:“眼下揚州還被高傑的兵馬圍著,天天在那裡打打殺殺,道路都給封堵住了,過不去——哎,你快把銀子拿來吧!” 董小宛仍舊聽不大明白:既然那邊還是兵荒馬亂,怎麼丈夫又急著過江?但她不敢再問,趕緊答應一聲,走向床頭,從箱子裡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提了過來。

“不光要碎銀子,說不定去了就能僱到船,你把那些十兩的也拿五錠來。”冒襄一邊說,一邊把布袋提到桌子上,開始從裡面挑選銀子。 說起來,這也是一件始料不及的事——自從逃離如皋之後,董小宛不知不覺就替家中管上了錢財。起初,是由於一路之上,少奶奶蘇氏只管守著兩個寶貝兒子,別的一概不聞不問;冒襄又有一大堆外間的事務要應付料理,實在忙不過來,不得已才讓董小宛幫著支錢派物。大約看見侍妾倒也手腳麻利,細緻清楚,冒襄便乾脆把差事一股腦兒交給了她。董小宛自然明白責任重大,愈加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疏忽懈怠。現在,聽見丈夫吩咐,她又連忙拿出五封銀子。 “相公,這些是十兩的。”她說。 “唔,放下吧。”冒襄並不回頭,只顧自己忙著。

董小宛沒有立即遞上銀子,卻在暗暗打量丈夫。經歷了近半個月的磨難操勞,她發現冒襄明顯地脫了形——曾經是豐潤俊美的臉龐,比離家前更形瘦削了,脖子也顯得細長起來,甚至隔著衣衫,也看得出兩邊的肩胛骨在聳動……董小宛望著望著,心中不由得一酸,淚水隨之流出了眼眶。她使勁咬住嘴唇,把銀子放到桌子上。 “咦,你做什麼?”大約發現封紙上的淚痕,冒襄側過臉來,皺起眉毛問。 “沒、沒什麼。”董小宛背過臉去,掩飾地說,同時急急用袖子去拭眼睛,“一點灰塵。” “好端端的,哭什麼?”冒襄一邊說,一邊繼續收拾銀子。 “沒有呀!真的,只是灰塵。” 聽她這麼說,冒襄就不再問,管自把準備帶走的銀兩歸攏好,然後將冒成叫來,把要上包港去的事說了,讓親隨馬上去準備。交代完畢後,他才轉過身來,重新打量侍妾。

這一陣子工夫,董小宛已經重新撲了脂粉,恢復了常態。看見冒襄佈置停當,她就把一套乾淨衣巾雙手捧了過來。 “相公,你瞧這一套可合適?” 這是一襲六成新的月白直裰和一頂黑色的方巾。因為丈夫身上帶著銀兩,包港那邊又人地生疏,小宛不想讓他穿得過於考究,以免引起歹人的注意。冒襄無疑也領會到這一層,他點點頭,說: “好的,先放著,待會兒我再換。”停了停,他又望著侍妾那張略見清減的臉,“嗯,這些天,你也夠辛苦的了!” “哦,不!”董小宛馬上搖搖頭,同時疑惑地瞅著丈夫。 冒襄苦笑著點點頭:“我知道的。這十來日你守著這些銀子,可沒睡過一宿安穩覺,半夜裡睡著睡著又爬起來,端著燈兒到後面清點——你也須仔細著,別累壞了身子!其實,你剛進門不久,又是新手,這誰都知道。即使有時差出那麼一兩半兩零頭對不上,也就算了。大家也不會責怪你。或者你不想張揚,那就在我的賬上銷掉也成,何必一分一厘地這麼翻來覆去地摳!”

董小宛順從地聽著。自從過江前的那天晚上,紫衣向她透露奶奶蘇氏其實一直在暗中監視、防範她之後,董小宛確實很驚訝,加上冒襄又是那樣一副冰冷嚴峻的樣子,更使她提心吊膽,忐忑不安。然而,丈夫在這一刻裡所表現出來的信賴和體貼,卻有如一道絢爛的陽光,驅散了她心中的疑霧。 “哦,不是的!冒郎並沒有嫌棄我,是我自己多心罷了!就連奶奶讓紫衣看著我,其實也是為我好,怕我做出錯事來。像我這樣的人,能有今天的歸宿,還有什麼可計較、可抱怨呢!”她感愧地、自責地想,眼皮兒不由得又紅了。可是,隨即她就控制住了自己。 “啊哈!”她用快活起來的聲調說,“相公別說,妾都細細算過了,這十來天經妾手進出的銀兩,當真是一分一厘都不差!”

冒襄微微一笑:“不差自然是好!所以,你得預備著,待回到如皋,家裡的這攤賬,沒準兒就要交給你來管。” 董小宛驀地一怔:“相公說什麼?讓、讓妾來、來管……” 冒襄肯定地點點頭:“昨兒是老爺先提起這事,太太、少奶奶也說好,還問我的意思。” 聽說是老爺的提議,董小宛倒有點明白了。還在冒襄決定把父親和劉姨太從靖江先行送往江南那天夜裡,冒起宗曾經臨時提出,要帶上一些散碎銀子,以便路上隨時應用。當時,冒襄因為毫無準備,急切間倒有點不知所措,結果,是董小宛把一口袋散碎銀子提了出來,裡面一小包一小包,全都已經用紙封好,而且一一標明了數目和重量。冒起宗見了,對董小宛的細心大為稱讚。看來就是那件事,促成了老爺今天的想法。不過,儘管如此,董小宛仍舊大為焦急。

“啊!那、那相公應承啦?”她連忙追問。 “我說得同你商量。” “不,不成!妾不成,真的!”董小宛忙不迭地搖著手,惶恐地說,“妾進門才一年多,年紀又輕,家裡那些媽媽、老爹,誰都比妾懂事多,有面子,妾靠著相公撐腰,胡亂管上幾天還成,長年累月的,妾可撐持不起!” 冒襄望了她一眼,說:“正因那些人仗著輩分高,經事多,自以為有面子,嘴上不敢說,心裡都不拿你當回事,故此才讓你來管賬。這就管著他們了,往後想不聽你的也不成。這也是老爺、太太有心提挈你。況且,你也有這份能耐,就放開膽子去做吧!” 在主子們的決定裡,原來還包藏著這麼一層用意,無疑是董小宛所沒有想到的。她不由得愣住了——很明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再推辭,那就不是謹慎自謙,而是不識抬舉了。

“自然,”冒襄沉思著又說,“即使你將來管了賬,也不可濫用權柄,作威作福,也不可察察為明,錙銖必較。總要以寬和為務,這也是我家立身處世之大則。須知目下世變方殷,人心惑亂。像我們這等人家,如若對手下奴僕御之不得法,一旦有事,那些傢伙便會反戈相向。到時受禍之烈,便非同等閒。你不見這些年來豪奴乘時倡亂、荼毒主家之事,屢有所聞。有些主家,至有一門被戮,財物田舍被頃刻瓜分的。此事足為殷鑑,不可不慎——你,可要記住了!” 由於說到時局的糜爛和混亂,冒襄的臉上,又現出異樣的煩躁。他開始緊皺眉毛,倒背著手,在狹小的艙房裡走過來,走過去。 董小宛沉思地點著頭,漸漸地,一種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與義務的堅毅之情從她的心底里升騰起來。終於,她抬起眼睛,望著丈夫,果敢地說:

“相公,老爺、太太和奶奶既然命妾管賬,妾就小心盡力去做,必定不會給相公丟臉!”遲疑了一下,她把心一橫,又說,“妾尚有一事禀明相公,請相公千祈應允。” “什麼事?” “相公可還記得?那天夜裡,賊人追到朱家,我們從後門逃出來的時節,相公一手攙扶著太太,一手攙著奶奶,已是十二分吃重。況且路又難走,可相公仍舊記掛著妾,怕妾趕不上,時時停下來等候。相公的情分妾萬分感激,只是這麼著是不該的!試想太太、奶奶是何等樣人,妾又是何等樣人。若因妾之故,致令太太、奶奶有半點差池,則不只妾之罪萬死莫贖,相公亦難免落個不孝之名。故此相公真是愛妾,今後但求全力護持太太、奶奶,妾雖因此遭逢不幸,死於溝壑草萊之中,亦絕無半點怨恨!” 大約以為她要對管賬的事提出什麼條件,所以冒襄仍舊走來走去地聽著,但不久就站住了。他望著侍妾,顯得有點意外。隨後,他輕輕地搖著頭,似乎想有所解釋,但終於只是嘆了一口氣,說: “那一夜,你可是吃了不少苦!放心,經此一遭,我算是學乖了。再怎麼著,也決不會鬧到那種狼狽的地步——嗯,我還要上包港哩,時候不早了,幫我換衣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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