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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警報頻傳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5152 2018-03-19
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黃宗羲回到了揚州。因為臨離京時,方以智有一封信託他帶給冒襄,所以黃宗羲沒有立即過江,而是帶著黃安,沿運鹽河買舟東下,先到如皋去。他抵達冒家時,已是閏十一月十五日,冒襄聽說他來訪,十分高興,立即把他迎進府裡,兩人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況,其中自然也包括這次鄉試的失意。不過大家都不願多揭這塊傷疤,互相安慰了幾句,就把話題轉到了別的方面,像南北的戰局啦,冒襄和社友們在南京作弄痛罵阮大鋮啦,黃宗羲來回途中的見聞啦,京里的新聞啦,如此等等。隨後,黃宗羲就交出了方以智的信。 這封信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只不過方以智當日在鎮江金山下同冒襄分手之後,一直記掛著董小宛的事,特意來信追問督促一下。冒襄自從上月底托劉履丁到蘇州去處理這事,至今一直得不到音訊,也不知辦得成辦不成,正在心神不定,看了這封信只有暗暗苦笑。黃宗羲本想問一問信中說什麼,但瞧見冒襄神色不佳,像是有什麼心事,看完信後一言不發地折好,放進袖子裡,也沒有告訴他的意思,他也就不好問了。

到了傍晚,黃宗羲正在客房裡看黃安收拾東西,冒襄忽然又走進來,說他的父親冒起宗知道黃宗羲來了,很想見一見。今晚就在拙存堂擺酒,請黃宗羲過去見面。黃宗羲自然不能推辭,吩咐了黃安幾句,便跟著冒襄走過拙存堂來。 冒家是如皋縣的首富,除了城中的這一座大宅第外,城內城外的園林別墅還有好幾處,其中最優美講究的要算位於城東北的那座水繪園。前些年,黃宗羲曾經在園裡住過幾天,發現確實是因勢出奇,極盡工巧。至今黃宗羲還記得那些林林總總的名目,什麼妙隱香林、壹默齋、枕煙亭、寒碧堂、洗缽池、雨香庵、水明樓、小浯溪、鶴嶼、小三吾、目魚基、波煙玉亭、湘中閣、懸溜山房、因樹樓、澀浪波、鏡閣、碧落廬等等。當時黃宗羲就住在水明樓上。那樓由前軒、中軒、閣樓組成,其間用長廊連接,廊前、軒側點綴著竹樹和假山,非常別緻;樓前就是洗缽池。那幾晚正好有月亮。樓前佇望,但見瀅瀅的碧水蕩漾著清冷的銀輝,把庭院映照得明亮而迷濛。當時,黃宗羲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杜甫“五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的名句,並為眼前的良辰美景所深深陶醉了……“哦,今日也正好是十五,水明樓前的月色想必依舊美好吧?可是當此瘡痍滿目、大廈將傾的時候,這良辰美景到底還能維持多久呢?”這突然湧起的思緒,使黃宗羲的心緊縮了一下,隨即又變得沉甸甸的,腳步也遲緩起來,連冒襄同他說話,都懶得搭理了。

他們到了拙存堂,已經有兩三個清客先在那裡等候。彼此見過,談了幾句閒話,冒起宗就出來了。這位棄官歸里的憲副大人,身材不高,兩鬢已微微見白,穿著打扮一絲不苟。他的臉稱得上富態而秀氣,現在卻顯得有點憔悴。他由兩個丫環攙扶著,從屏風後面慢慢地走出來,看見客人,他的一雙細長的眼睛就在疏朗的眉毛下眯縫起來,露出藹然的微笑。 黃宗羲一見,連忙趨步向前,口稱“世叔”,跪拜下去。 冒起宗彎腰扶起,拉著黃宗羲的手,把他細細端詳了一陣,又親切地詢問了他家中的一切情形。聽說黃宗羲的母親健康在家,四個弟弟宗炎、宗會、宗轅、宗彝都已成家立業,他就點點頭,感慨地說:“十餘年間,宦途奔波,碌碌風塵,所歷所聞,無一可喜。所幸者,便是故人之子,俱已長大成器。縱使來日大難,亦繼起有人。老邁無能如我輩,可以從此息肩了!”

冒起宗一番話說下去,已是神色黯然。冒襄見了,連忙走前去勸慰說:“爹爹,何須說這些?太衝兄遠道而來,京里新聞,所知甚多,適才孩兒還來不及打聽。如今就請入席,請太衝細細道來。” 這樣說完之後,他就請黃宗羲和清客們先行,他親自攙扶冒起宗,同大家一起步入西廳。 這西廳不大,緊挨著正堂隔壁,當中已經擺起了一席,頂上一盞六角形宮燈,四面還點著明晃晃的紅燭。冒襄代表主人,奉觴送酒,客人們照例又是行禮,又是謙讓,挨延了一陣,這才分賓主各自就座。 於是,大家一邊飲酒,一邊敘談。冒起宗問起北邊的情形,黃宗羲便把京中政局混亂,廠衛橫行、朋黨傾軋、民不聊生,以及皇上暗中同建虜議和,陳新甲因洩密下獄處死等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大家著實咨嗟嘆息了一番。黃宗羲急於了解南方的戰局,他知道冒起宗不久前曾在湖北一帶對農民軍作戰,必然十分熟悉那邊的情形,於是,等有關北京的話題稍為停頓下來,他就迫不及待地問: “小侄在京里時,常聞議論,說建虜固然可慮,而大明之心腹大患,實在流寇。前時聽說開封之役,賊與官兵決河互灌,死者不下數十萬,遂令數百載名城,一朝殘破,心甚震悚。及至歸抵揚州,復聞陝督孫公近有柿園之敗,南陽為賊所屠。中原糜爛,一至於此!不敢請教老叔,這流賊所憑者何,竟能如此猖獗!莫非已是無法制御了麼?” 有好一陣子,冒起宗都沒有回答。他把弄著手中的酒杯,眼睛直愣愣地瞅著某個無形的東西,神情變得越來越憂鬱,終於,嘆了一口氣,說:“這事說來只怕也是天降妖變,懲此下民。以往我亦是耳聞其狀,未得親見。直至去秋調職襄陽,日夕往來戰陣之間,始稍知其詳。大抵此寇橫行肆虐二十餘載,旋僕旋興,久不能蕩平者,富室暴殄,天災盛行,固然是其根本;不過賊之魁首,實亦有非常過人之處。即以李自成而論,我曾詢及賊之降將射塌天李萬慶等輩,俱謂其不好酒色,不貪金帛,布衣粗食與部下共之,堅而能忍,有容人之量,士卒樂為之死,故於眾賊之中,勢力日強,又造'三年免徵,一民不殺'之語,四處播煽,愚民不察,風靡而從……”

“啊,'三年不徵,一民不殺',不知此賊果能實行否?”黃宗羲脫口而出地問,顯然被關於李自成其人的這種聞所未聞的描述吸引,並感到驚異了。 冒起宗瞧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提出這個問題感到有點意外。 “世侄以為他能實行否?”他反問。沉默了一下,看見黃宗羲沒有反應,他又緩緩地說:“去冬襄城之破,闖賊怒貢生李永祺迎陝督汪公拒守,大捕城中士子一百九十人,削鼻斷足,並儘屠永祺之族,彼又安能不殺!” “哎,太衝世兄!”一個姓呂的老清客看見冒起宗似乎有點不高興,趕緊幫腔說,“殺人放火,乃賊之本性;他若能不殺,這賊豈不就做不成了麼?”說出這句自以為得意的“妙語”之後,他就捋著山羊鬍子,嘿嘿地笑起來。

黃宗羲沒有理他,眨了眨眼睛,又問:“不過,適才世叔說,那李闖'三年不徵,一民不殺'之語一出,四方愚民竟風附影從。若彼嗜殺如故,又安能至此?” 冒起宗想不到黃宗羲會這樣提問,一下子倒被弄得張口結舌,不知怎樣回答。加上他還不了解黃宗羲這種凡有疑問非要尋根究底不可的脾氣,只當對方同情流寇,有意頂撞自己,於是把酒杯輕輕一放,臉色也跟著沉了下來。 坐在下首的冒襄卻十分熟悉他的這位社友,看見父親的神情不善,連忙插進來說:“太衝兄,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打破沙鍋的性兒,什麼都要問到底。不過,似這等顯而易見之理,你怎麼還想不透?” “哦,小弟確實弄不明白。”黃宗羲老實地回答。 “此理至簡單:闖賊之意,無非是歸附者可以不殺罷了。我聽說,闖賊每攻一城,束手迎降者不殺不焚,守一日者殺十之三,守二日者殺十之七,守三日則一城盡屠之。愚民畏死,所以便聞風歸附了!”冒襄一邊說,一邊朝冒起宗使眼色。

黃宗羲這才恍然大悟。他點著頭,朝冒襄拱一拱手說:“原來如此,承教了!” 這一下,倒引得冒起宗和清客們微笑起來。 於是,接下去冒起宗又說了一些同農民軍作戰的情況,並在黃宗羲的追問下,特別解釋了農民軍的“三堵牆”陣法,和“放迸”攻城法。據他說,所謂“三堵牆”,就是臨陣時,以三萬騎兵做前鋒,分成三隊,前隊若擅自潰逃,後隊就可殺之;若久戰不勝,則詐敗散開,讓敵人追進來,由步兵三萬,各挺長槍拒敵,騎兵再突然回頭夾擊,十分厲害。至於“放迸法”,就是攻城時候,不採用傳統的架設雲梯的辦法,而是在城牆下挖洞,放置火藥罐,把城炸開。沒有火藥時,就把洞口加深加大,大至可以容納上百人;每隔三五步留一土柱支撐,待洞挖成後,就用粗繩拴住土柱,外面用幾千人扯住繩子,只聽驚天動地一聲吶喊,立時柱折城崩。這個辦法也相當厲害,李自成曾用它攻陷了無數城池。

冒起宗語調低沉地說著,其餘的人都停了杯箸,靜靜地聽,一個個臉上都現出悚然驚懼的神色。他們雖然不曾親身經歷這種境地,但是不難想像當時驚心動魄的慘酷情景;同時,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朝一日這種奇禍巨變降臨到自己頭上來時,將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結局,而事實上,這並不是不可能的…… 終於,冒起宗不說了。他望瞭望大家,勉強地一笑,補充說:“雖然國家不幸,生此妖孽,不過擾攘至今,此妖恐亦氣數已盡,不久便當敗滅了!”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可是剛才大家的情緒被壓迫得那樣厲害,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立即解脫出來。冒起宗看見大家只是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都沒有作聲,便舉起酒杯,呷了一口酒,神情嚴肅地說,“這事該算得已故陝督汪公的一件大功!據說,闖賊之祖墓,在米脂縣萬山中,其墓穴為異人點定,當年曾置鐵燈一盞於墓室之內,並造語說:'鐵燈不滅,李氏當興。'汪公偵知後,申報朝廷,於是派人入山,百計查明墓址,掘開之後,果見燈火尚明,於是立時撲滅;又在其先祖骸骨腦後,發現一小洞,大如銅錢,有赤蛇一尾,盤曲其中,長約三四寸,有角,見日而飛,高達丈餘,以口迎日色,吞吐六七次,然後返伏穴中。於是一併殺死。汪公命將此蛇臘制後,連同闖賊先祖之顱骨一道函封,送呈朝廷。你想,闖賊之能橫行天下,實全仗此一燈一蛇護佑,如今已是蛇死燈滅,他還能長久作惡麼?”

冒起宗這話一說出來,在座的人都不禁“啊”了一聲,隨即又不響了,彷彿在默默品味這個消息所包含的不尋常意義。漸漸,大家的臉色變得開朗起來,有的人甚至露出了微笑。終於,那個姓呂的清客首先站起來,興沖沖地舉起酒杯,尖聲說: “好!這叫作天亡逆賊,物極必反。大明中興有望了!來,為東翁這非常喜訊浮一大白!” “對,對!”其餘的人也湊興地舉起了酒杯。 唯獨黃宗羲坐著不動。他低著頭,眉毛皺得緊緊的,一言不發,對於周圍發生的情形,似乎根本聽不見,也看不見。 “噯,太衝,快來呀!”冒襄催促說。 黃宗羲仍然毫無反應。 冒襄同大家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正想再催促,突然,黃宗羲抬起了頭。 “可是,這難道是真的麼?”他問,滿臉都是苦惱的神色,“這樣,李自成果真就會敗亡了麼?不急圖改革,進賢用能,興利除弊,救災賑民,消弭禍源,光是毀掉一個李自成的祖墓,又有什麼用?啊,又有什麼用?”他的聲音高亢起來,怒氣沖沖地瞪著大家,眼睛卻開始發紅,並且冒出了淚水。

在場的人全都愕住了。冒襄瞧了瞧默然放下酒杯、慢慢踱開去的父親,又轉向黃宗羲,想勸解幾句,急切間卻不知道說什麼好。正在猶豫的時候,忽然看見冒成的腦袋出現在窗櫺上,朝他直打手勢。冒襄只好暫且放下黃宗羲,向冒起宗禀告了一聲,匆匆走出外間來。 “少爺,來了!”冒成一見他,就迎上來緊張地說。 “什麼來了?” “咦,劉大人呀!” 冒襄心中猛地一跳:“什麼?劉大人來了?在哪裡?”他急忙問。 “就在東廳裡。小的見少爺正陪著老爺,不知好不好通報,所以……” 冒襄已經沒有心思聽他解釋。他連忙邁開大步,迅速地向東廳走去。 劉履丁果然正在那裡。也許因為這一個多月來著實辛苦,加上車舟勞頓,燈光下,他顯得疲憊而憔悴,不過,表情仍舊是興奮的。一見冒襄,他就興沖沖地迎上來。 “幸不辱命,報喜來遲,尚祈恕罪!”他作著長揖說。 “嗯,她呢?”冒襄匆匆還過禮,問。 “別急嘛,莫非弟還能把她帶到這兒來不成?我們的船到了碼頭,就派人向兄報信兒,卻尋兄不著。阿嫂聽說了,便即時派了丫環老媽,打了燈籠,抬了轎子來接,這會兒想已安頓好了——辟疆,不是愚兄誇獎,像阿嫂這等賢慧的,真是難得呢!” “哦!”冒襄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定了定神,重新向劉履丁行禮道謝。 劉履丁搖搖頭:“你可別謝我!應該好好謝錢牧齋才是。這一次,不是他熱心出面主持,這事只怕還真的辦不成。” “啊,怎麼?” “一言難盡,你先看看信吧!”劉履丁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錢牧老託我捎給兄的。” 冒襄疑疑惑惑地拆開信,只見上面寫著: “那份謝禮是我臨時命人採辦,用你的名義送他的。”劉履丁解釋說,隨即將這一次在蘇州的一番周折大概說了一遍。看見冒襄默不作聲,像在思考什麼,他又微微嘆了一口氣,補充說: “是啊,這件喜事來得有點不是時候,正碰上建虜大舉入寇,不知要亂到什麼地步呢!” 冒襄沒有作聲,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驀地,他回過神來: “啊,什麼,你說什麼?” “建虜已於上月初六分道大舉入塞,京師戒嚴。朝廷下詔徵諸鎮率兵入援。塘報已於半月前到了。如今外間傳說紛紛,道是長城已經失守,建虜分東西兩路長驅直入,前鋒已進抵薊州了——怎麼,兄還不知道?” 冒襄大吃一驚,像晴空炸響一個霹靂似的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搖搖頭,倒退一步,頹然坐在椅子上;隨即,又猛地站起身,也不招呼劉履丁,管自跌跌撞撞地向西廳奔去。 1981年5月~1983年5月初稿 1983年12月改畢 1994年10月修訂 2011年7月再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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