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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家僕之累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280 2018-03-19
“老爹,老爺現在書房裡,命你去見他。”李寶走進賬房間來說。 被稱作老爹的那個人——錢府的大管家何思虞從賬本上抬起頭來,用躲藏在白眉毛底下的一雙銳利的眼睛瞧著來人:“嗯,什麼事?” 李寶搖搖頭,賠著笑臉說:“只是請老爹即刻過去。” “好。”何思虞說,重新低下頭去。 “你瞧好了——”他伸出一隻乾枯彎曲的、戴著嵌綠玉金指環的手,指著賬本,對鼻樑上架著玳瑁眼鏡的賬房先生說,“這些,還有這些,你都好生再盤一下。怎麼會只剩這一點兒?虧得太多了,這樣不成!懂嗎?好,回頭我再來。” 說完,他就直起身子,疑惑地瞅了一眼還在等候他的李寶,向外走去。李寶連忙跟著他。 “老爹,老爹!” “啊?”何思虞沒有回頭。

“我那——”李寶急急趕上來,“我那五兩銀子,老爹跟鄒老爹說了麼?” “還沒哩!” “可是、可是聽說就這幾日,船便出海了呀!” “慌什麼,還沒定呢!再說,你那幾兩銀子,鄒老爹未必就瞧得上眼!” “怎麼?” “你也不想想,他現賃著二三十號海鰍船,哪一次出海,不是三萬五萬的生意。區區五兩銀子,在你自以為老大一筆幫襯,但到他手裡,不算你一股吧,不行;算你一股吧,他還真嫌零碎費事!” “可是……” “算了!你想發外洋財,過幾年再說。那五兩銀子,回頭你來拿回去!”何思虞斷然地說。 這之後,兩人都沒有再說話。走了一段路,何思虞斜眼瞅了瞅李寶,見他耷拉著腦袋,撅著嘴巴,一副不樂意的樣子,便微微一笑:“小伙子,你想混幾兩銀子討媳婦兒,何必非得往通番貿易上打主意?那可是風險買賣,我是為你好,怕你賠不起喲!你如今既進了這錢府的大門,又承老爺看得起,讓你早晚跟著他,這便是你這輩子的財氣到了!今後只要你乖覺些,我自會把些門道來慢慢點撥你!”

李寶抬起頭,呆呆地瞧著瞇著眼睛、在他旁邊傲然而行的瘦小老頭兒。漸漸地,他臉上的神情發生了變化,一絲希冀的、貪婪的光芒在他眼睛裡閃動起來。突然,他大步跨到何思虞的跟前,“撲通”跪下去。 “老爹在上,今後老爹便是我的干爹!李寶如若負心背義,天地不容!” 何思虞左右瞧了一下,連忙把李寶扯起來,“傻小子,誰讓你在半路上來這一套!”他低聲責備說。於是,兩人繼續往前走。 “嗯,這樣吧,”何思虞沉默了一陣子,終於說道,“眼下有一樁現成的買賣,不過,做得成做不成,就瞧你的本事了。” “啊,乾爹請講!”李寶驚喜地睜大眼睛。 “我問你,老爺跟前,你說話能到什麼地步?” “這個……” “好,這我不管。我只告訴你,現在下房裡,正鎖著兩個人,一個是金花橋頭的機戶王之善,一個是小東門外竹木行的張勝。王之善六年前借去銀子五十兩,到今年連本帶利該還一百九十兩;張勝五年前借銀三十兩,到今年該還一百零二兩。但二人至今分文未還。前兩日我說起,老爺很生氣,命人把他們叫來,責罵了一頓,關在下房裡,說是一日不還清,就一日不放人。昨天這兩家央人來向我求情,說是情願各出五兩銀子贖人。現在,你如能說通老爺放了他們,這十兩銀子,我分文不取,全數歸你。如何?”

“啊!”李寶的眼睛驀地發亮了,可是隨即又擔心地咕嚕,“只是,只是不知老爺答應不答應。” “我不是說了嗎,那就看你的本事囉!”何思虞冷冷地說。這之後,他就閉上嘴巴,再也不談它了。 …… 當何思虞登上榮木樓,踏入匪齋的時候,錢謙益正站在書房中央,望著牆上的《耦耕堂讀書圖》出神。那是不久前柳如是在蘇州畫的一幅畫,雖不甚工,卻頗饒淡遠之致。錢謙益為著討柳如是的歡心,特意命人精工裝裱後,拿來掛在書房裡。 聽見何思虞的腳步聲,錢謙益很快地轉過身來。他點點頭,算是回答對方的行禮,隨即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嗯,我讓你帶我的信去見何先生,這事辦了麼?” “禀老爺,已經去過。”何思虞恭敬地回答,從袖子裡摸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這是何相公的複信,請老爺過目。”

“唔,可是你親自去的?——他可應允?”錢謙益一邊拆信,一邊問。 “是小人親自去的。只是何相公一味推卻,說他才疏學淺,萬萬不能與黃陶庵先生相比,生怕教不好,耽誤了少爺的前程。” 錢謙益草草看了一下信,把它扔在一邊:“哼,我豈不知黃陶庵無人能及。只是他已辭館而去,我再三苦留,卻留他不住,又有什麼辦法?總不能讓少爺天天這麼荒廢著!你——明兒再去一趟,替我反復道達懇聘之意,請何先生務必應允。” “是!” “嗯,你坐!”錢謙益擺了擺手。但是,等何思虞告了坐,用半個屁股在一張凳子上就座了之後,他並沒有立即說話,卻轉過臉去,又對牆上那幅《耦耕堂讀書圖》出起神來。 “你說,這拂水山莊,若是重加修葺,所費須得幾何?”他沉思地問。

“啊,老爺想重修拂水山莊?” “嗯,”錢謙益點點頭,“我打算把它下點工夫修修好,待弄得像個樣子之後,就搬到那邊去,關起門來,清清靜靜讀幾年書。”他瞧了瞧何思虞,見對方露出疑惑的神情,就提高了聲音,像是解釋又像是訓斥似的說,“息影田園,讀書養性,乃是我的素志!好多年前,我就與程松圓訂下此約,無奈雜務紛擾,未能如願。如今松老已經作古,這歸隱讀書之約,我卻不曾暫忘。” “是!”何思虞拱手應諾著,遲疑一下,問,“只不知老爺之意,是小修?中修?還是大修?” “不修則已,要修就得像樣點——便是大修,如何?” “這,只怕須得六七千金之數。” 錢謙益仰起頭來,考慮了一會兒,斜瞅著何思虞:“當真要這麼多?”

何思虞的表情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禀老爺,這還是往少裡估的,老爺不信……” “好,六七千就六七千!”錢謙益下決心地說,“回頭,你先找人通盤算一算,擬出個大概單子。待過幾天我親自踏勘之後再定。” “是。不過……” “什麼?” “六七千兩銀子數目非小,眼下家中的賬面已經很緊,只怕……” “又是拿不出來!是不是?”錢謙益不耐煩地打斷他,“不就是修個園子這麼點事,偏你有許多推搪!”他生氣地說。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老爺賜示良策。” 錢謙益冷笑說:“我有什麼良策?良策該由你們去想!”說完,他隨手拿起案頭的一本書,打算就此結束這番談話。 何思虞本能地站起來,卻拖延著不走。他低頭站了片刻,為難地說:“啟禀老爺,非是小人……這幾年家中的情形,老爺是知道的……”

錢謙益睜大眼睛瞧了他一會,突然把手中的書重重一放,霍地站起來,怒聲說:“我知道!我還知道這幾年你著實撈了一把!” 這句話果然見效。何思虞哆嗦一下,畏縮地抬起眼睛。 “有沒有?你說!有沒有?嗯?”錢謙益厲聲追問。 何思虞“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叩下頭去:“求老爺息怒,小人知錯了,小人不該頂撞老爺,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錢謙益一聲不響。直到何思虞快要把腦門碰破了,他才悻悻地說:“去吧!園子的事,過幾天我可得問你!” 何思虞得了這一句話,才如獲大赦地爬起來,卻不敢抬頭,道了謝之後,就連忙退了出去。 錢謙益重新拿起書本,舉到眼前,隨即又放下了。他倒背著手,開始在室內徘徊起來,心裡很不愉快。近幾年,由於吃了一場大官司,加上為著迎娶柳如是、謀劃起用、陳夫人許願重修佛寺等等,著實花了不少銀子,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另一方面,去年江南一場大旱,弄到赤地千里,餓殍載道,手中白白捏著幾千畝良田,租子卻全收不上來;加上各地兵荒馬亂,道路不通,雖有七八間商號,也是連年虧損,難以支撐;特別是去年與人搭伙出海貿易遇上風暴,一下子漂沒了三艘滿載貨物的雙桅大船,其中一艘又恰恰是自己佔的大股……這一切,他也是知道的。可是若說他大半輩子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這一份家產,幾年工夫就虧空到連六七千兩銀子都拿不出來的地步,他還真有點不怎麼信。前些日子,他也曾親自查看過賬本。賬面上倒寫得清清楚楚,瞧不出什麼破綻。不過,他知道,像何思虞這種老奸巨猾的家奴,作弊營私的辦法多得很,而且上下左右都是暗中串通好了的,一切漏洞都堵得嚴嚴實實。他們早已形成了一個看不見的網,要沖開缺口固然很難,甚至想拋開它也不行,因為這樣一來,情況只會更糟。那些堆積如山、永遠也處理不了的難題,立即就會像冰雹一般地傾瀉到你這個當主子的頭上,弄到你手忙腳亂,寸步難行,結果只會加速家業的敗亡。所以,過去錢謙益眼見他手下的豪僕們一個個都置田買屋,鮮衣怒馬,暴發起來,明知此中有鬼,也唯有抱著“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的宗旨,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有時某個豪僕在外面作惡犯法,被官府拘去,他還得寫帖子、遞保狀,憑著自己的面子交情,把他設法贖出來……不過,現在發現這些狡猾凶悍的傢伙,只管自己發財,大有置他這個主子於不顧,聽憑其敗落之勢,錢謙益不禁又驚又怒,覺得這種狀況,再也不能任其發展下去了。

“不過,那又該怎麼辦呢?這夥鬼東西,可是難軋得很!弄不好,就會未見其利,先見其害……”他想,猛一抬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李寶已經走了進來,正畢恭畢敬地垂手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露出有話要說的樣子。 也許是這個貼身僕人恭謹侍立的姿態,也許是他那年輕的富有生氣的樣子,使得錢謙益的心忽然動了一下。他記起來,李寶是半年前才進府當差的。當時也曾問過,他家裡是慧日寺前開綢絨店的。因為被徐孝廉家的綢絨店欺凌,幾乎無法立足,所以情願循常例繳納八十兩“獻身銀”,讓兒子到錢府來充當奴僕,以求得庇護。這李寶小時也讀過幾年書,能寫會算。錢謙益因為老僕錢升的兒子考中了秀才,不便長留府內,又見李寶為人老實勤快,就讓他跟了自己。現在錢謙益正因家中的悍僕難以駕馭而煩惱,驟然看見李寶,倒生出一個念頭來,覺得這小伙子不失為一個可造之材。若加以培養,歷練幾年,說不定會成為自己得力的臂膀。他又仔細瞧了瞧年輕的僕人,發現他還是一個長得滿俊的小伙子,唇紅齒白,眉眼鮮明,身材健壯,衣服帽子也乾淨整潔。錢謙益心中愈加喜歡,緊繃的臉隨之鬆弛下來,和藹地問:

“你——有什麼事嗎?” 李寶畏縮了一下,臉紅了。他的嘴巴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 “說嘛!” 李寶的臉更紅了。他訥訥地說:“小人、小人想求老爺一件事。” “嗯?” “下房裡現關著兩個人,小人想求……求老爺放了。” “啊,為什麼?” “那、那兩個人與小人原有些認得。他家里人來尋小人說,所以、所以……” 錢謙益一聲不響地盯著李寶,面容漸漸又變得嚴厲起來。這種求情放人的事他見得多了。他根本不相信這類事情會是白做的,對方必定已經許給李寶多少錢。 “沒用,一切都是白費心機,誰都不能相信!剛才,我還那樣滿心滿意想提挈他,真是走了眼!”他陰鬱地想。 “老爺……”李寶又說。但是,現在他那恭謹的姿態、那俊俏的外表,在錢謙益眼中已經變得那樣可憎可厭,就連他懇求的聲音也充滿著捉弄的意味了。

“胡說!”錢謙益驀地吼叫起來,“那兩個傢伙是欠債不還的無賴潑皮!我不拿帖子把他們送官,已經夠便宜了!放人?休想!” 說完,他就把袖子一拂,怒氣沖沖地走出門去,把嚇得不知所措的李寶丟在書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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