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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心懷鬼胎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5481 2018-03-19
錢謙益默默地瞧著已有幾分酒意的錢養先一個勁兒扯著鄭元勳碰杯,暗自在心裡盤算:“如今總算已經萬事俱備,只等著大會來開鑼了!如果一切順利,作出公議,應當連夜派人進京,把消息報知周延儒。這樣,到五月底,最遲六月中,老周守信的話,就該有所動作。算他再不起勁,也不能拖過今年。否則,我照樣有辦法把阮鬍子再打下去,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嗯,那麼說,就是今年,今年我就出山了!哈哈!”一想到自己苦苦熬了十三年之後,終於又能重立朝班,揚眉吐氣,錢謙益心裡充滿了難以形容的喜悅。他放鬆身體,靠在椅背上,微微瞇起眼睛,開始歷歷如繪地想像一旦九重詔下,朝野如何額手稱慶,親友們如何奔走相告,門生故舊如何絡繹來賀。然後,就是隆重的送別,旅途的應酬,到京之後同僚的迎接,皇上的賜見,出席喜氣洋洋的接風酒宴和參與朝房密殿裡的各種軍機大事……不過,有一件事,他此刻還拿不定主意,就是到時把全家都帶進京去呢,還是輕裝簡從?如果不帶家眷,那麼把柳如是丟在常熟,卻是難以放心得下;但如果讓她以“夫人”的名分跟著自己進京,又難免會招來物議……

“啟禀老爺,餘姚黃太衝先生求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錢謙益抬了抬眼皮,發現李寶站在花廳的門口,“嗯,他說什麼?誰來求見?”他遲鈍地想。驀地,他回過神來,心中一驚。 “啊,來、來了、來了多少人?”他失態地站起來問。 “回老爺,只是黃相公一位,並無別人。”李寶回答,有點奇怪地瞧了主人一眼,隨即把拜帖遞過來。 “什麼?”錢謙益急躁地側著耳朵。 李寶把剛才的話又大聲重複了一遍。 “哼,傳個話都不清楚,嗡嗡嗡就像蚊子叫!”錢謙益悻悻地呵斥說。弄清楚並不是吳應箕、陳貞慧全夥上門來,他鬆了一口氣,這才瞧一瞧拜帖。的確,如果在這個時候走漏了風聲,被對方找上門來同自己吵鬧,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不過,雖然如此,錢謙益仍舊懷疑黃宗羲是被對手們派來刺探動靜的。他離開座位,一聲不響地在室內來回走了片刻,立住腳,瞅了瞅已經停止了談話,正在一齊望著他的幾個心腹,用猶疑不決的口氣說:“請黃相公外堂奉茶,我隨後便來。”

等李寶答應著退出去之後,錢謙益又皺著眉頭,尋思了一下,這才吩咐陳在竹等陪著客人,他自己出了門,慢慢向楠木廳行去。 “……嗯,他若不是來刺探我的便罷,他若真的為此而來,我就乾脆給他個矢口否認,看他能奈我何!哼哼,對了,我正愁不清楚他們的動靜,趁此機會倒可以反過來摸摸底細哩!”當錢謙益隔著楠木廳的窗櫺,望見黃宗羲那熟悉的背影時,他終於暗暗拿定了主意。 錢謙益的這種想法,黃宗羲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剛剛在浙東會館裡碰上一場爭鬥,激於義憤,打算冒險去見那伙暴徒,面斥其非,被會館的人竭力勸住。幸而,在最後一刻裡,官府總算派來了衙役,才把暴行製止下來。不過,經過這一場破壞,會館損失慘重,人心惶惶。黃宗羲猶豫了又猶豫,到底不好意思再開口借錢,只得匆匆告辭,趕到徐氏東園來。好在如今不是上常熟去,算不上專程拜謁,即使不送禮,也勉強說得過去。雖然如此,黃宗羲到底心中不安,總覺得有點對不起這位老世伯似的。

現在,黃宗羲聽見了一種熟悉的腳步聲。那是他在常熟半野堂讀書期間聽慣了的、沉穩而又略帶幾分拖沓的腳步聲。他的心跳動了一下,迅速地轉過身去。一剎那間,一種熱烈的、狂喜的表情,從他那張清秀的小臉顯現出來。他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瞅著錢謙益,彷彿要擁抱他似的,急切地向前迎了兩步,隨即彎下膝蓋,拜倒在地上。 “哎呀,賢侄!不必多禮,不必多禮!”錢謙益滿面春風地迎上前,緊緊抓住黃宗羲的胳膊,用一種親暱的、不拘形蹟的動作,把他扶了起來。 “小侄不知世伯也在姑蘇,拜望來遲,望祈恕罪!”黃宗羲拱著手說。他的小臉因為喜歡而發紅,目不轉睛地瞅著錢謙益。 錢謙益也在微笑著,不住地打量著眼前的世侄,發現黃宗羲除了臉上多了幾分風塵之色外,體魄依舊是那般挺拔、健壯。發達的肌肉,從藍布直裰的胸前、肩頭凸現出來。一雙秀氣的眼睛裡,仍舊閃爍著純真、智慧的光芒。不知什麼緣故,每當看到黃宗羲,錢謙益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心裡拿他同自己的兒子孫愛相比,並且油然湧起感嘆:我的兒子要是像他,該有多好!那樣我就心滿意足,把一切事業都託付給他,再用不著以垂老之身,還為著一頂勞什子烏紗而栖栖遑遑、虛耗心力了。何況,他對我實際上又是這般親近、依戀……此刻,這種感情又一次在錢謙益心中湧現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強烈,使他暫時忘記了從花廳出來一路上的種種疑慮和盤算,只感到由衷的喜悅,彷彿感情當中長期遭受簸弄、傷害的一角,忽然得著了撫慰似的。

“老伯,小侄此次出來,到處聽聞老伯行將起復,入贊中樞,真乃令人驚喜不勝哩!”當最初一陣熱烈的寒暄過去之後,黃宗羲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一杯茶,立刻又放下來,興奮地說。 “噢?”錢謙益不在意地應了一聲,仍舊不住眼地打量黃宗羲,並未從剛才的狀態中擺脫出來。 “只是周閣老為人貪婪忮刻,未必有此胸襟!倘若又旁生枝節,從中作梗,實在不可不防!” 錢謙益迷惑地望著黃宗羲熱切的臉容和圓睜的眼睛,好一會兒弄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驀地,他清醒過來,隨即想起黃宗羲此次來訪,可能是奉吳應箕、陳貞慧他們的指派,向自己刺探消息的。這位年輕有為的世侄,其實是窺伺在旁的危險對手。纏繞在錢謙益心頭的綿綿情意立時煙消雲散了。他警覺起來,沉默了一會,拿起了几上的茶杯,淡淡地問:“嗯,怎麼?”

黃宗羲本能地也端起茶杯,但又一次放下了:“週閣老對老伯嫉忌甚深!”他急急地說,向前挪了挪身子,“這些年,他與溫體仁交相排斥老伯,天下共知,不必復論。此公無才無德,秉政多年,唯知阿迎上意,未見有尺寸建樹;且廣納苞苴,貪贓受賄,較之溫體仁,尤為放肆無恥。此次東林諸君子合力舉之出山,小侄竊以為失計!雖然如此,此公卻未必感恩知報。何況老伯一旦復出,必以斡旋運會、矯正人心為己任,宏謨一展,益見其庸陋,彼又安能甘心乎!” 錢謙益斜睨著黃宗羲,眼睛裡懷疑和戒備之意越來越重。黃宗羲一坐下就大談周延儒,而且沒有一句好評,正刺中了他心中的隱私。 “莫非他們真的知道了,卻派他來警告於我?”他想。可是,瞧黃宗羲的神氣又不大像。於是,他不動聲色,照舊淡淡地說:

“老夫起復之說,近來傳聞確是不少。唯是鑿空之言,均無實據。其實,老夫如今年逾花甲,但得優游林下,於願已足,這'兼濟'二字,倒也無復縈懷了!” “啊,老伯安能作如此想!方今天下擾攘,社稷危殆,正是仁人誌士用命之秋。老伯雄才峻望,四海共瞻。凡我君子,誰不傾耳側足以望老伯出秉大政。倘若以小人之故,甘心獨善,其如蒼生何!” 錢謙益沒有回答。黃宗羲這一番話令他頗為感動。他現在已經看出來,這位世侄一片至誠,胸無城府,絕不是為著刺探消息而來的。 “可是,他又哪裡曉得,我豈是真心的甘於老死山林?相反,眼下正為複出的事殫精竭慮、寢食不安呢!”他望著黃宗羲,默默地想,忽然冒出一個希望:要是這位世侄能站到自己一邊,支持自己,那該多好!他是東林的遺孤,又是《留都防亂公揭》的發起人。到時,他如果能夠出面表示寬宥阮大鋮,那效用自然非比尋常。不過,這辦得到麼?

“唉,皇上英明天縱,唯於用人一端,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黃宗羲並不理會錢謙益的沉默,管自憤憤地低聲說,“今上並非不知東林為君子,卻以有一二非君子之人混雜其間,而事事猜疑提防;也並非不知攻東林者為小人,卻以其可以牽制東林而不惜重用之。遂致十餘年間,君子盡去而小人獨存。如此下去,只怕大明真要亡呢!” 錢謙益怔怔地眨著眼睛,似乎沒有聽清。當他終於弄明白之後,不禁大吃一驚:這世侄竟敢放肆到攻訐起皇上來,這還了得!萬一給廠衛的人偵知,便是破家滅門之禍呀!他不胜張皇地向四邊望瞭望,壓低嗓門訓斥道: “賢侄,你怎地如此荒唐!這種話也能說的麼?虧你還是個聖賢之徒、忠良之後,怎地說出這種反賊流寇一般的悖語狂言來!你莫是不要命了!”錢謙益越說越嚴厲,他當真動了氣:這群書呆子怎地如此不知死活,平日譏評大臣、議論朝政倒還罷了,竟放肆到指摘皇上的不是!這種念頭,頂多只能悄悄地想一下——那也是有罪的,他卻公然無忌地說出口來!錢謙益覺得黃宗羲的這種情緒十分危險,很想狠狠地呵斥他一頓,教他知道即使在自己面前,說話也應當有分寸。可是,當他看見黃宗羲低著頭悶聲不響時,口氣不知為什麼卻軟下來:“嗯,這話悖謬之極!不過,你在這裡說說還不打緊,若到外面去,千萬不能!可記住了?”他猶豫了一下,慰解似的說,“只要有我東林、復社諸君子在,嗯,大明亡不了!”

“可是,江南的社局,是越來越不成話了!”黃宗羲爆發似的抬起頭來,滿臉是苦惱的神情,“沽名釣譽者有之,爭權奪利者有之,同類相殘者有之,簡直是一塌糊塗!”他的胸膛急劇地起伏著,終於,彷彿抵受不住內心的壓力似的,猛地站起身,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聽說,還有想替阮大鋮翻案開脫的!” 錢謙益正想著如何開導黃宗羲,聽了這話,心頭一震。雖然他剛才還打算把對方拉到自己這邊來,可是猝不及防地聽到這麼一句,仍然像被擊中了要害似的,一下子目瞪口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幸而黃宗羲並未察覺。他憂心忡忡地緊抿了一會嘴唇,然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開始把三月初七那天晚上,他同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如何在李十娘家聚會,後來又如何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裡商議,大家聽到消息後如何憤慨,如何認定是舊幾社那幫人搗的鬼,以及大家準備在虎丘大會上同舊幾社的人大干一場,現在陳貞慧和顧杲已經到金壇去請週鑣、周鍾兄弟相助等等,原原本本地向錢謙益述說了一遍。末了,他說道:

“鄭超宗和幾社那幫人竟敢替阮鬍子翻案,我黃宗羲第一個放他們不過!但聽說社內有不少人還附和其說,不以為非,不以為恥!真不知他們當初入社,所為何來?竟然糊塗若此!” 錢謙益小心翼翼地皺著眉毛,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任何異常的神色。他側著耳朵,注意地捕捉著黃宗羲說出的每一個字眼,終於,他暗暗籲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對手們當真完全不知底細,豈止不知,還錯把舊幾社的人當成了攻擊的目標,準備大鬧一場。啊哈,這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一種局面!想到曾經被他估計得極為困難的這件事,竟然進展如此順利,一切都像有神明在冥冥中扶助似的!錢謙益不覺大為寬慰,但同時又多少有點遺憾。因為他看得出來,黃宗羲也如同吳應箕、陳貞慧一樣,是絕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妥協的。指望他站過來支持自己,更絕無可能。想到剛才見面之初,自己對於這位世侄所產生的那種不能自抑的感情,錢謙益的內心不禁漾起一絲苦笑。

“不知老伯亦曾聽聞此事否?” 黃宗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錢謙益一怔,回過神來。他本能地打算加以否認,可是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只是在喉嚨裡“咕嚕”了一聲。 “哦,原來老伯已有所聞!” “不!”錢謙益慌忙說。他猶疑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對此事一無所知!” 這樣說了之後,他就把眼睛移開,以免接觸對方的真誠的視線。 “原來如此!不過,替阮大鋮翻案之事已無可疑。虎丘之上,一場內訌只怕勢在難免了!”黃宗羲煩惱地說,“次尾、定生他們都說舊幾社那伙人久有獨攬大權把持社局之心,小侄本來也不甚相信。不過,看到此次他們如此妄為,分明是存心挑起大紛爭,卻又令人不得不信!”於是,他又把自從復社領袖張溥死後,舊幾社一派人如何妄自尊大,不把吳應箕、陳貞慧等人放在眼裡;這一次虎丘大會他們又如何故意拆台,使吳應箕等人當不成主盟;吳應箕等人又如何氣憤等等告訴了錢謙益。 錢謙益聽完之後,卻沒有作聲。不錯,要是早半天工夫聽見這個消息,或者這個消息是由別人的口中說出來,錢謙益必然會大慰胸懷。可是,此時此刻,從黃宗羲口中又一次聽見這種憂心忡忡的投訴,以及看見他滿懷希冀的焦急眼神,錢謙益的心中卻有一種空虛茫然之感。 “老伯,小侄此來,意欲有一事相懇,未知老伯能答允否?” “哦,賢侄只管直說。”錢謙益的態度顯得格外和藹。 “小侄想請老伯親赴虎丘,平息此番內訌!” 錢謙益驀地一驚,他失態地站起來,慌亂地說:“這,這怎麼行?不行!” 黃宗羲奇怪地瞧著錢謙益:“小侄看來,到了這一步,除非有德高望重如老伯者出面,已是無人能排解此事。” 錢謙益情急地盯了黃宗羲一眼,使勁地搖頭。 “啊,莫非小侄此議有何不妥之處?” 錢謙益又搖一搖頭,神情卻越來越尷尬和難看了。 “那麼,莫非老伯忍心眼見復社毀於一旦不成?”黃宗羲的語氣裡流露出明顯的失望。他顯然無法理解,像錢謙益這樣一位他素所景仰的東林前輩,何以對於這樣一件關係復社存亡的大事,竟然會無動於衷? “賢侄,是定生、次尾他們讓你來的吧?”錢謙益注視了黃宗羲片刻之後,突然冷冷地問。 黃宗羲一怔,搖搖頭:“不是。次尾他們並不知道老伯來了姑蘇。小侄到這兒來,事先也不曾告訴他們。” 錢謙益笑了:“賢侄又何必瞞我,此等大事,次尾、定生著你來問我,原也應該!” “老伯說得是。不過,小侄此來確實不曾告訴他們。”黃宗羲回答得很認真。 錢謙益不言語了,可是冰冷的目光仍舊在黃宗羲的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直到斷定對方並非說謊之後,他才重新堆出微笑,走過來,拉住黃宗羲的手,用親暱、誠懇的口吻說:“賢侄,不是老夫存心推託。你也知道,老夫以病廢之身,待罪山林,雖然深自韜晦,亦難免為朝中小人所側目。去歲蔡奕琛行賄事發,不肯入獄,竟誣告老夫教唆復社構陷於他。幸賴天子聖明,置之不問。此次若公然出面乾預社事,豈非適足授彼以柄?老夫一身不足惜,只怕於社事不唯無補,抑更有害呢!虎丘之會,既然定生已赴金壇請仲馭、介生他們來,縱有大事,他們盡能應付裕如,賢侄倒也不必擔憂。”停了停,他斜覷著黃宗羲,又意味深長地補充說,“眼下四海洶洶,人情昏亂,謠言蜂起,往往真假難辨。賢侄須得自有主張,心明力定,勿為他人所蠱惑左右,這也是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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