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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乞丐成災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235 2018-03-19
李十娘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她家的房子坐落在鈔庫街南,離冒襄下榻的河房,也就一里之遙。那一帶,南京人叫作“舊院”,是秦樓楚館萃集之所。南京城裡最有身價的一群妓女,如李十娘、顧眉、李大娘、尹春、範鈺、沙才、馬嬌、顧喜、崔科、葛嫩、李香等等,都在那兒比屋而居,以她們的芳名麗色,招引著四面八方的風流豪客。這會兒華燈初上,正進入了一天當中最熱鬧快活的時刻。柔靡妙曼的歌聲、琴笛聲隨著溫馨駘蕩的春風遠遠近近地飄送過來,把來往行人的心頭撩得癢酥酥的。 與三山街那邊不同,這一帶的店鋪十有七八都是做的吃和玩的生意。一眼望去,酒樓連著酒樓,茶社挨著茶社,在雪亮的明角燈的映照下,一間間都座無虛席,人聲鼎沸。那些遍布全街的大小賭場裡,更是生意興隆。人們不僅在這兒賭紙牌、賭骰子,還賭鬥雞、鬥蟋蟀、鬥鵪鶉;戲棚裡鑼鼓喧天,正搬演著一出又一出的新劇;妙曼柔媚的崑山腔,在這兒風靡一時。至於依賴這條街市謀生覓食的人,更是五花八門,從占卜相面的、抬轎撐船的、雜耍賣唱的、賣花送果的、修腳篦頭的,到清客篾片、和尚道士、師姑賣婆、潑皮閑漢都有。他們一天到晚在街市上出沒遊轉,一心指望在那些衣飾華麗、出手豪闊的客人身上碰碰運氣,討個彩頭……

因為終於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冒襄此刻感到多時未有過的輕鬆。他愉快地、不慌不忙地走著,覺得今天晚上這街市上的燈光分外明亮,人們的臉孔也變得分外親切、可愛。如果不是一支押送禮品的隊伍走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許會這樣一直走到寒秀齋。然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停住腳,回頭對跟隨在後面的冒成說: “我幾乎忘了,熊老伯那兒,我今日去得匆忙,不曾備得禮品。如今事情辦成了,這份禮是欠不得的。你趕快回去打點,寧可多花點銀子,總要像樣些——連夜給送過去。” “是!”冒成答應著,又問,“現在就去麼?” “嗯!明兒我們要家去,該辦的事情還不少。我這兒不過幾步就到了,也不用你跟著。待會兒,你打發三兒,要不冒貴過來接我就完了!”

冒襄重新轉過身來。他小心地靠了路邊走,以防被身後不斷喝道急奔而來的轎子碰著,臉上始終掛著和氣的微笑。 然而,漸漸地,一陣嗡嗡的低語在他的身後響了起來,那是一種膽怯的、機械的乞求聲。開始這聲音很小,斷斷續續,隨後就擴大起來,越來越響,終於成了一片不間斷的喧嚷。冒襄吃驚地站住了,回過頭去。 在他的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聚攏了一大群乞丐,全是些年紀幼小的孩童,大的不過十四五歲,最小的只有三四歲。在市肆的燈光下,看上去他們幾乎都是一個模樣:亂草一樣的頭髮,污穢尖削的臉頰,呆滯的、沒有神采的大眼睛。他們有的穿著襤褸不堪的衣衫,有的則赤裸著上身,露出了伶伶瘦骨。幾個年紀更幼小的,乾脆一絲不掛,在春夜的寒氣中瑟瑟發抖。他們全都乞憐地望著冒襄,一個個伸出了黝黑纖瘦的手爪,幽靈似的在他跟前攢動著……

冒襄驚慌地後退一步,厭惡地皺起眉毛,隨即又站住了。他想了想,臉色變得平和下來。他習慣地回顧一下,又把手伸進懷裡,忽然怔住了。原來,為著省得麻煩操心,他身上從來不帶銀子,銀子一向由冒成或是別的親隨收著,隨時隨地跟在他身邊,替他支付打發。剛才冒成匆匆一走,冒襄此刻身上竟是連一個銅錢也沒有。他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轉動著眼睛,向四面張望,希望能發現一個認識的人。然而,沒有。他回過頭來,朝那群正懷著不安和希望靜靜等待著的小乞丐瞅了一眼,忽然,他轉過身,迅速地向就近一家酒肆走去。 “店家!”他向坐在櫃檯後面的一個白髮老頭兒拱拱手,“我想向寶號借十吊錢應用,權且以此為押,未知可否?”冒襄說著,把從手上褪下來的一枚精金鑲翡翠指環,放在櫃檯上。

老頭兒瞥了冒襄一眼,拿起指環,眯縫著眼睛反複審視了一陣,又抬頭重新打量冒襄。終於,他堆起笑容:“好說,好說,敢問尊客高姓大名?要這十吊錢可是急用?” “小生如皋冒襄,借寓在下邊不遠河房裡,今日因出門匆匆,身上不曾帶得有銀子,故此相煩老丈相幫。這十吊錢——”他指一指站在街中,正遠遠地朝這邊觀望的那群小乞丐,“也一併煩老丈替小生散給他們。明日小生來取回信物時,另有酬謝!” “哦,冒相公原來欲行善舉。小老自應效力,'酬謝'二字,如何敢當!”老頭兒顯出肅然起敬的樣子。停了停,他看著冒襄,眨眨眼睛,多少有點尷尬地:“這指環,按理也不敢讓相公留下,只是……” 冒襄微微一笑:“老丈肯允相幫,小生已感激不盡。指環一定留下,就請趕快施行吧!”

“這——小老就大膽從命了!”老頭兒頓時高興起來,他鄭重收起指環,然後拿過紙筆,寫了一張字據,雙手交給冒襄,又親自搬了一張椅子,請冒襄坐下,這才轉過身,急急走進後面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個年輕伙計走出來,搬了兩張八仙桌,兩張長凳,在店門外擺好,然後,同那掌櫃老頭兒一起,從後間將十吊錢扛了出來,堆在八仙桌上。 那群小乞丐早已等得萬分焦急,瞧見這種架勢,也不待招呼,立即“哄”的一聲,擁上前來。兩名年輕的店伙早已做好準備,他們站在八仙桌前,伸手一攔,把小乞丐們攔住了。 站在桌子後面的掌櫃先不忙發放,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 “列位!請聽小老一言:近來天時不正,水旱頻繁,遠近四鄉,赤地千里,顆粒無收,餓殍載道,滿目淒涼,消息交傳,已非一日。雖有官府垂念哀憐,百計賑濟,唯是饑民日眾,杯水車薪,此亦有目共睹。今有如皋冒先生,文名素著,久孚鄉望,且飢溺為懷,有口皆碑,偶來留都,目睹時艱,不忍坐視,慷慨解囊,以使嗷嗷待哺之輩,得以苟延殘喘,實屬功德無量!小老現今於此替冒先生髮放,特此佈知,所望四方仁人善士,能者效力,富者輸財,挽救浩劫於萬一……”

老頭兒咬文嚼字,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一邊說,一邊還洋洋自得地搖頭晃腦,也不管周圍的人聽得懂聽不懂。冒襄不禁驚奇起來,心想:原來這老頭兒是念過幾天書的,卻拿到這當口來賣弄,真是好笑!本來沽屠之輩中略通文墨的,如今也不算稀罕,只是他出口成文,得體堂皇,倒是難得。所以,當老頭兒說完,拱著手作了半個羅圈揖,又轉身朝冒襄深深一揖時,冒襄就讚許地笑著,做了一個請他發放的手勢。 老頭兒受了這鼓勵,勁頭兒越足。他回過頭去,瞅著那群小乞丐,威嚴地說:“現在開始放賑,每人一百文大錢,不許擠搶。誰要擠搶,不光沒有,還要老大棒子打開去!” 老頭兒這幾句話果然有作用,本來做好了猛衝猛搶準備的小乞丐們,頓時變得服服帖帖。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上來領了錢,然後,又走到冒襄跟前,叩頭稱謝。

冒襄和氣地點著頭,或者做一個讓他們起來的手勢。他並非第一次做這種善事。三年前,他來南京應鄉試時,就曾經在桃葉河房裡臨時收養過一批流落街頭的棄兒,後來又捐了一筆銀子,把他們送到寺院去安置。比起那一樁轟動一時的善舉來,眼前這種小事實在不算什麼。不過,他現在心情極好,“真是不巧,怎麼偏偏身上忘了帶錢,要不,還可以多放它幾兩銀子的!”他想。於是,他開始盤算著,等父親的事情一辦成,他就派人上揚州,請一個班子,到如皋去唱幾天戲,謝神還願。到時,再像像樣樣地散它一筆賑……“嗯,雖說這半年來,奔走請託,家產已經變賣了不少,不過,這一筆開銷,看來還是省不得的。”這樣暗暗決定了之後,他就抬起頭,心安理得地瞧酒店掌櫃發放。不過,小乞丐實在太多,而且一個比一個骯髒、醜陋,令人瞧著很不舒服。漸漸地,冒襄厭倦起來,任憑他們叩頭,懶得再答理。又坐了片刻,冒襄終於站起來,向老掌櫃道了別,委託他把事情辦完,然後,自己繼續往前走去。

冒襄不慌不忙地走著,一邊傾聽身後伙計們唱籌發放的聲音,同時,還感覺得到路人的指點和讚許的目光。他心頭洋溢著一種做了善事之後的滿足和快樂。這種感覺同先前喝下去的那兩盅美酒交融起來,使冒襄的腦袋變得有點暈暈乎乎,腳步也有點輕飄飄的了。 當冒襄來到鈔庫街,興沖沖地打算往舊院裡走的時候,忽然大吃一驚——他發現,另外一群乞丐已經攆上了他。這一次不光是小孩,男女老少都有,而且來勢洶洶。冒襄稍一停步,他們就馬上圍上來,大聲地乞討。一陣陣污濁難聞的臭氣,從他們破爛的衣衫上散發出來,中人欲嘔,冒襄急忙用衣袖掩住鼻子,趕緊往前走。 “那邊、那邊!”他揮著手說。 “沒有了!”“早派完啦!”“哎,相公可憐見……”“求您再行個好,求您啦!”他們七嘴八舌地說,緊追不捨。

冒襄想說:“那我也沒有辦法啦!”可是,這時候他看見迎面也有幾個影子,正向他逼近。他害怕起來,心裡一急,猛地站住腳,大喝一聲: “站住!別過來!你們想幹什麼?啊?想幹什麼?” 那群乞丐被他這一喝,猶豫著站住了。 “堂堂留都之地,有官有法!莫非你們敢當街行搶不成?”冒襄瞪起眼睛,憤然質問。 乞丐們你看我,我看你,開始退縮了。有的人往後躲,有的人低下頭,站在前面的幾個,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請相公息怒,小人不敢冒犯相公,小人都是安分良民,只求相公垂憐開恩……”一個老頭兒戰戰兢兢地叩著頭。 “俺……俺們是安、安分良民,俺打河……河南來,那地方吃……吃吃吃人,俺怕,不不不……敢吃,俺可是安……安分良民……”一個高大的漢子結結巴巴地分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臉。

“相公老爺,您可憐可憐這沒爹的孩子吧!”一個瘦小的婦人尖聲叫著,舉起了懷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我們一家七口死了四個,我同他爹帶著他好容易逃出來,他爹給人賣命保鏢,上月一去就沒回頭,聽說半道遇上響馬,給殺了!哦……丟下我們娘倆,可怎麼活喲!……”她痛苦地捶著自己的胸口,號啕大哭起來。 冒襄默默地聽著這些淒慘的哭訴,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聲音終於緩和下來:“我不怪罪你們,都起來吧。我不是不肯給你們,實在是出來得匆忙,身上未曾帶得有,剛才……”他忽然停住不說了,擺一擺手,轉身向外就走。 這一次,乞丐們沒有再跟上來。冒襄暗暗鬆了一口氣。但他仍然急急忙忙地走,不敢回頭再看一眼。 “他說沒有,怎麼會沒有?”快要走進舊院後門的時候,冒襄聽見背後遠遠傳來這麼一句。 “唉,算了!”一個蒼老的聲音,“給不給,還得憑人家喜歡。” “可是他愣說沒有!”一個年輕的聲音不服氣地反駁,“還唉聲嘆氣,裝得倒像!” “是嘛!”另一個人提高了聲音,彷彿故意要讓冒襄聽見,“他說沒有錢,沒有錢還能去逛窯子,找婊子?莫非這婊子的×肯白送給他不成?” 冒襄猛地站住了。有一忽兒,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後,一股無名怒火從心底直衝上來。他恨不得立即走回去,把這些下賤的、根本不值得憐憫的臭叫花子狠狠教訓一頓!然而,當他回過頭去,接觸到那些遠遠投來的怨毒的目光時,他忽然又感到畏縮、膽怯了。於是,他只好咬咬牙,強忍著滿腔怒氣,加快腳步,向舊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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