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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三章羌笛何須怨楊柳(2)

銀城故事 李锐 9760 2018-03-19
鮮血泉水般地從傷口中湧流出來。岳天義的衣服眨眼間被染成淋漓的血紅色。可他還是口中喃喃不停地尋找。岳天義忽然看見岳軍師從牆角下走過來,他高興地笑起來:“岳軍師,快來幫幫忙,你看我的臂膀丟到哪裡去了?還是你講的對頭,這些龜兒子新軍的洋槍洋砲硬是厲害得很。” 因為剛才砲彈是在身邊爆炸的,岳天義的耳朵被震聾了,他聽不見回答,只能看見岳軍師的嘴在動。儘管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岳天義還是從對面那張臉上看懂了一切。現在,那張臉很像一隻食肉動物的臉。岳天義又笑笑:“岳哨長,你慌啥子嘛你,老子的這顆腦殼早晚是要給了官軍的。給了城下那些龜兒子新軍,和給了你都是一樣的給。你慌啥子嘛你?” 正在走過來的岳哨長被岳天義凜然的語氣鎮住了,他停下猶豫的腳步。岳天義抬起剩下的那隻手,指著自己的軍師:“岳哨長,我曉得你現在想要我的腦殼去將功折罪。不管哪樣,我岳天義救過你一命。我現在也要你做件事情,不要對我岳家的人趕盡殺絕,日後我家新年還活著,你不要抓他殺他……不是我吹牛,銀城碼頭上的禮賢會總舵把子洪老大是我的結拜弟兄,江湖上到處都有我們袍哥的人,山不轉水轉,大家都不要把事情做絕。十幾年前,我還有個叫狗兒的娃兒賣在銀城的大戶人家,我們岳家的根你們是殺不完的……你今天殺了我,二天洪老大會找你算賬,我岳家的後代也會找你算賬……”

不等自己說完,岳天義已經看見岳哨長的手舉了起來,那雙結實完整的手臂上握了一把寒光閃閃的鬼頭刀。隨著凶狠的刀片劃出的弧線,天義軍金鵬大元帥的首級,跟著撲倒的屍體一起滾落在桐嶺關的城頭上。在那顆連了半個肩膀的頭顱旁邊,橫七豎八地散落著許多農民的屍體。城門下面的院壩裡也躺滿了屍體和傷員。當初那些聚集在帥旗下的農民們,正拋下武器慌不擇路地四下逃竄。眼前的場景,很像黎明時分被岳天義曾經看到和想到過的結局。岳天義沒有想到自己的結局來得這麼快。幾堆燃剩的青柴,在這結局中清冷地冒著陣陣殘煙。岳哨長手裡提著岳天義血淋淋的人頭,帶領著自己那支已經殘缺不全的隊伍走下城牆,高喊著去和援軍匯合。 舉著刺刀的步兵從兩側山坡夾擊而下,城門下邊,剽悍的騎兵們呼叫著飛馬入關,頭頂上晃動著一片寒光閃閃的戰刀,沖向潰逃的農民。一兩千人的起義軍,沒有任何抵抗,轉眼間跑得無影無踪。

劉振武取出懷錶看看時間,這場戰鬥總共用了不到四十分鐘,消耗步槍子彈八十二發,砲彈兩發。自己的士兵們毫髮無損,沒有任何傷亡。劉振武留下岳哨長的人手清理戰場、包紮傷員,而後繼續修理電報線路。劉振武命令自己的士兵們只割取牛肉做補給,其餘的一概丟棄不要,不許耽擱時間,立即向銀城挺進。 嘹亮的軍號聲中,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的士兵們整裝上路。忽然間,有雄壯的軍歌從這支整齊威武的隊伍中迸發出來: “……堂堂堂堂好男子,最好沙場死。 艾灸眉頭瓜噴鼻,誰實能逃死。 死只一回毋浪死,死死死! 阿娘牽裾密縫縫,語我毋戀戀。 我妻擁髻代盤辮,瀕行手指面。 敗歸何顏再相見,戰戰戰。

戟門乍開雷鼓響,殺賊神先王。 前敵鳴笳呼斬將,擒王手更癢。 千人萬人吾直往,向向向! 探穴直探虎穴先,何物是險艱!攻城直攻金城堅,誰能俄漫延!馬磨馬耳人磨肩,前前前! ……” 士兵們的嘴裡雖然夾雜了“高腔”的味道,可還是唱得整齊有力。粗獷雄壯的軍歌聲中,士兵們把桐嶺關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早上的太陽蒸乾了樹枝和草葉上的露水,在士兵們嶄新的槍桿上閃閃發光。 露水很重,連樹林裡的鳥叫聲都是濕漉漉的。太陽還沒有升出山頂,可是早晨的陽光還是把霧氣都擠到了山谷下面。一片雲彩安安靜靜地停在歇雨峰的山尖上。視線被山遮擋了,看不到遠處。偶爾會有牛叫聲隔著濛濛的霧氣,從山腳下隱隱約約地傳過來。旺財推開竹門,在撲面的清涼和濕潤裡伸開一個舒服的懶腰。當他張開大嘴瞇著眼睛仰起頭來的時候,看見了山頂上那片安靜的雲彩,和雲彩後面湛藍的天。清冷濕潤的空氣鼓滿了旺財結實的胸膛,渾身一陣酥心的顫抖,嘴裡立刻汪滿了口水。旺財咂咂嘴高興起來,安逸得很,又是個做牛屎巴的好天氣。

旺財已經想好了今天的事情:要先去城裡老軍營門前,看看會賢茶樓的陳老闆。如果陳老闆還在站籠裡好生生地站起,債就有得討。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一百七十六文銅錢,能在永昌米行稱回四升潮米,兩升好米,能買一斤多肥肉,二斤菜油,……好大的一筆錢!一個硬實的牛牌子要在井上做五六天的苦力,才掙得下這筆錢!現在啥子東西都貴得嚇人,啷個就沒得人出來說句話嗎?旺財搞不清楚為什麼銀城的物價會像銀溪里的水一樣漲漲落落的。這個問題對於旺財來說是一個太大也太複雜的問題。那些成千上萬的店鋪,成千上萬的買賣人,不知都是聽了誰的話就把價錢改來改去的。改來改去的也沒有辦法,那都是別人的事情。旺財惟一能做的就是多出力氣做牛糞餅,就是要把自己的銅錢一個也不丟的抓在自己手裡。

旺財把乾好的牛糞餅從竹架上取下來,摞在仙人洞口的一塊大石頭上。仔細數了數,對頭,是十二塊。這十二塊牛糞餅大小均勻,薄厚一致,摞在一起整整齊齊的,有一尺三四寸高,頂在頭上剛好能伸手卡住,下坡、過河都不會閃失。一塊牛糞餅在兩斤上下,這十二塊牛糞餅絕不會少於二十五斤。旺財對自己的貨色很有把握。可他還是猶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塊。這下安逸了,只多不少,你陳老闆說湊足二百斤,就給你湊足,只多不少,我旺財不多拿你一文虧心錢。老天保佑陳老闆還在站籠里安安生生地站起,保佑陳老闆平平安安回家,保佑我旺財的血汗錢一文都不丟。老闆不在,還有老闆娘,和尚不在,廟還在,天王老子也不能白白地拿我的血汗錢!要下山進城,回來也不能空走。旺財把拾牛糞的竹簍背到背後,把糞鏟放進簍裡。而後,隨手在洞邊的山坡上扯了幾把青草,三下兩下擰出一隻草圈放在頭頂上,雙手把那十三塊牛糞餅高舉過頭穩穩地放在草圈上,轉身走向下山的小路。擰出來的草汁染綠了旺財的手。路邊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旺財的草鞋和赤腳。褲腳高高地挽著,隨著有力的腳步,小腿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地鼓起來。頭上這二十幾斤重量對旺財實在不算一回事。不一會兒,旺財看見了他每天每日都會看見的那幅畫:碧綠的銀溪遠遠地從天上流過來,穿過銀城,穿過兩岸林立的天車。河對岸是青灰色的高高的城牆和城樓,下水關碼頭上擠滿了還沒有睡醒的鹽船。新城那一大片灰黑的瓦頂高低錯落,緊緊連在一起,天車井架像桅杆一樣高聳其間,從高處遠遠看下去很像是一條巨大無比的樓船。育人學校高高的紅樓,火神廟金黃的琉璃瓦飛簷,從那一片灰黑當中格外亮眼地升起來,顯得高貴而又威嚴。旺財頭頂著牛糞餅從青翠的歇雨峰上漸漸走進這幅畫裡來。旺財每天都要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可旺財從來沒有想過這是不是一幅畫。但是旺財清楚地知道,山下這個血肉豐滿、繁榮昌盛的城市是自己討生活的好地方。走了一段路,旺財的身上已經有點微微地發熱,肚子裡咕咕嚕嚕的在響。旺財伸手拍拍肚子笑起來:你莫叫,討了陳老闆的錢我們就去打牙祭。我們去三和興買他一隻醬豬蹄!要他一碗老窖!再要一碟回鍋肉!肉要多,辣椒也要多!要五碗米飯……這麼想著,旺財的嘴裡又汪滿了口水。旺財真的是很喜歡自己的這座城市。在這個熱鬧的城市裡,你只要有力氣就有飯吃,只要你肯多出力氣就會有牙祭給你打。

還沒有走到水邊,就已經聞到了河的氣息,就已經聽到了河的聲音。隔了很遠,旺財就認出來坐在岸邊台階上吸旱煙的馮么叔。看見那一摞頂在頭上的牛糞餅朝自己走過來,擺船的馮么叔收起煙袋,一面解纜繩,一面笑著搭腔:“旺財,又是去給蔡六娘送貢禮?” 旺財立刻紅了臉,“么叔莫笑人,不是給六娘送的。” “旺財也哄人,新舊兩城哪個不曉得只有蔡六娘能燒你白送的牛屎巴!旺財,你送多少牛屎巴,也夢不到蔡六娘的三妹。還不如送我,二天渡河不要你花錢。” “么叔莫笑人,我一個牛屎客哪敢做夢娶三妹!我是去舊城收賬的。” “原來旺財要收賬,真是要發財了!頂起十幾個牛屎巴就要花錢來坐我的渡船!我講給你聽,湯鍋舖的鄭矮崽那天提起一兜蹄蹄膀膀送給六娘,我還聽說鄭老爹為討蔡六娘的歡心,把壽材板都送到家裡去了。旺財,你過中秋節給六娘送了些啥子?你要看緊些呦!”

旺財急著辯解:“么叔,我啷個擺得起架子花錢過河,真的是為去舊城收賬才來坐你的船。”馮么叔又笑,“恭喜發財!恭喜發財!不和你兩個耍笑了!快來坐得穩當些,當心你的糞餅不要栽到河裡。”接著又問,“是哪一個又來欠你的血汗錢?” “會賢茶樓的陳老闆。” “陳老闆?他在老軍營的站籠頭關到起,啷個還錢給你?” 旺財露出一臉的茫然和苦笑,“我也不曉得。那天我去收賬,話沒有說得兩句,轟隆一聲,窗子門板噼劈啪啪摔起多高。哪裡就曉得出了天大的禍事。那個啥子袁知府,為啥子偏偏要死在茶樓門跟前?他的轎子再多走起兩步,陳老闆啥子事情都沒得了!偏偏就是陳老闆出了事情,掌櫃、堂倌通通抓起走了。人該倒霉是逃不脫的。出了天大的人命案子,我也不曉得錢還討得討不得。陳老闆不在,老闆娘還在,他多大的會賢茶樓總不能欠一個牛屎客的血汗錢!”

看見旺財滿臉的焦急,自己又幫不上忙,馮么叔不再追問。渡船上一陣長長的沉悶。沒有人說話。滿眼都是碧綠的河水,滿耳都是河水舒緩的流淌聲。沉悶中,馮么叔的木槳在水面上悠長地劃出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旋渦。 等到旺財棄舟登岸,匆匆趕到老軍營大門前的時候,看見所有的站籠都已經被打開了,可是關在裡面的人卻一個都看不見。旺財心裡轟的一聲,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完蛋了!好灰心!人都拉起去砍了腦殼!這下才真的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這下才是真的半個銅板也討不回了!清早的街面上冷冷清清的,還沒有什麼人。旺財頭上頂著高高的一摞牛糞餅,背著糞筐,孤零零地站在那排木籠的對面,心如刀割,萬念俱灰。旺財在心裡詛咒起來:“狗日的些,就把老子的血汗錢丟起餵王八!老子要做幾多天才曬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平白無故地,就要把老子的血汗錢丟起餵王八……啥子世道嘛?沒得天理的王八些!”

鹹鹹的淚水流到嘴角里來,旺財舉起粗糙的大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掌心的老繭把臉劃得很疼。 有人在背後喊:“牛屎客,轉來!轉來!” 旺財沒有聽見。還是一把又一把地在臉上抹。 側身站在門檻裡面的蔡六娘終於忍不住了,推門走下台階,一直走到旺財跟前埋怨:“哎呀,喉嚨都給你喊破了……”可話沒有說完就看見了旺財的眼淚,“哎喲——,旺財,是你嗎?你哭啥子嘛?在生哪個的氣嘛?” 看見是熟人,旺財不好意思地又抹抹臉,“六娘,是會賢茶樓的陳老闆,他欠我一百七十六文銅錢。你看,籠裡的人都被拉去砍了腦殼,陳老闆也叫砍了腦殼,沒得人來還我的賬了……” 蔡六娘笑了起來,“傻瓜,哪個說的都砍了腦殼?昨天夜裡,站籠頭的人些都放起走了,你哭啥子嘛你!傻瓜。”

旺財轉悲為喜,滿臉放光,“六娘,你看到都放起回家了?陳老闆也放了?那我要去茶樓看一看!” 說罷,旺財轉身一路小跑。 蔡六娘在身後又喊:“轉來!轉來!我還要你的牛屎巴!” 旺財顧不得回頭,“六娘,牛屎巴是給陳老闆的,我明天轉來再送給你……” 蔡六娘在後面埋怨旺財:“今天中魔嘛你,你瘋啥子嘛你,又是哭又是笑的?又不是中了秀才、舉人!” 一直等到在三和興的飯桌前坐下來,旺財才真的看見了眼前的奇蹟。早晨的夢想現在竟然變成了香噴噴的宴席,一切都和夢想的一模一樣:一個醬豬蹄,一盤回鍋肉,肉很多,油也很多,肉裡放滿了紅汪汪的辣椒,一碗老窖,五碗米飯。堂倌一樣一樣地從胳膊上把盤子和碗放下來,酒在左手邊,筷子在右手邊,菜在中間,五碗米飯圍成一圈。都擺在這裡了,一樣也不少。旺財反复地搓著自己的一雙大手,他真的是有點難以相信這個人間奇蹟。把一筷子香噴噴的肥肉放進嘴裡,旺財滿面生輝的臉上,洋溢出難以言說的幸福。 就在剛才,大難不死躺在床上的陳老闆不但給足了二百文錢,而且又多給了整整二百文。陳老闆說托老天保佑撿回一條命來,他要散財免災。因為有了這天上掉下來的二百文錢,旺財終於下定決心要實現自己早晨的夢想。 因為怕別人嫌棄牛屎客不干淨,旺財特意挑了飯店外面敞廳裡的散座,不等進門就早早地把背上的糞筐取下來,遠遠地放在門外牆腳下面。三和興是窮人的飯店,來吃飯的大都是些腳夫、苦力。時間還早,敞廳裡的座位大都空著,到處空空蕩蕩的。堂倌殷勤地扯下肩頭的抹布擦抹桌椅,招呼座位的時候,空空蕩蕩的敞廳裡只坐了旺財一個人。片刻工夫,堂倌甩著抹布,高聲喊唱著旺財點的幾樣飯菜走出來。他像雜技演員一樣,把一冷一熱的兩盤菜,一碗酒,和那滿噹噹的五碗米飯通通架在胳膊上。轉眼間,穩當麻利地把它們一盤一碟擺好在桌面上。最後又端來一碟泡菜,滿臉堆笑地說,你客官是開門第一客,恭喜發財,老闆要送你一樣小菜。這一輩子旺財都是自己做飯,自己刷鍋洗碗,他很少被人這樣伺候過,恭維過。旺財漲紅了臉,真有些受寵若驚的慌張。漸漸地,又有客人走進飯店裡來。開始嘈雜起來的人聲,遮擋住了旺財的不安和慌張。埋沒在人群裡,旺財覺得舒展從容了許多。 肉很香,辣椒很辣,米飯很白,老酒下肚騰雲駕霧,滿面通紅。飯店裡碗盞叮噹、香氣四溢。旺財的口腔和腸胃興奮地咀嚼著,蠕動著。一大塊回鍋肉……兩大口米飯……再來兩口米飯……啃一口醬豬蹄,喝一滿口老窖……夾兩箸泡菜……再吃回鍋肉,再喝一口老窖……回鍋肉,醬豬蹄,白米飯,紅辣椒,酸泡菜,在牙齒和舌頭之間香甜地交替著。猛烈濃香的老酒把這些香、辣、酸、鹹的味道醉心地放大出來。藉著酒力,旺財的幸福隨著唾液和吞嚥傳遍全身,傳遍每一個汗毛孔。可惜,那個人聲鼎沸的餐館裡,沒有誰注意到角落邊上的牛屎客,沒有誰注意到一個人臉上永恆的幸福。 在歐陽朗云自首的當晚,聶芹軒當著他的面釋放了所有還沒有被處死的嫌疑犯。看著那些從站籠裡逃生出來,被家人抬走的嫌疑犯,聶芹軒對歐陽朗雲拱手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歐陽先生深明大義,捨己一命而救出這十幾條性命,聶某深為嘆服。” 聶芹軒這樣講的時候很誠懇也很認真,好像面對的是一位朋友,而不是一個自己緝捕的犯人。聶芹軒明白,眼前的這個人是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一個只求速死的人。但聶芹軒想要的是口供,而不是一具屍體。這是他搶在暴動之前,一網打盡銀城革命黨的惟一機會。為了防止可能發生的劫獄,和更可能發生的自殺,聶芹軒把歐陽朗雲秘密地提出監獄,關在了和自己同一層樓的房間裡。在重鐐和木枷之外,他把歐陽朗雲鎖在了一根房柱上。安定營的老部下們都知道,安定營千總樓上最裡角的那個房間,是聶千總炮製火邊子牛肉的肉脯房。 在那以前和在那以後的歷史,都沒有記錄過肉脯房,和發生在肉脯房裡的那一場生死相煎、血腥殘忍的經歷。在那場經歷中,作為銀城風味食品的火邊子牛肉,竟然被賦予了意想不到的寓意和暗示,成為靈與肉的現場見證。在那間房子裡,人的歷史和牛的歷史呈現出同樣的紅色。 那三萬多長角的居民,在六、七百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裡,和其他的居民一樣,在銀城生老病死。在它們勞累一生,為銀城提供了動力之後,新舊兩城的幾十個湯鍋鋪就成了它們的歸宿。在湯鍋舖裡它們要被宰殺,要把自己的血、肉、骨、角、皮通通拿給銀城人使用,還要把自己的油脂熬出來給銀城人燃燈照明。銀城人在一種深深的歉疚和罪孽中,體會到它們和自己近乎相同的悲苦。於是,在城東修建了一座規模宏大的牛王廟,廟內遍植松柏,特別加修了獻殿、戲台、抱樓,都是雕樑畫棟琉璃瓦頂,極盡豪華和氣派。正殿裡“醜宿星君”牛王居中,財神、火神分列兩側。高大的牛王坐在牛背上,黑眼環睜青筋暴突,威嚴而又勇猛,一點也不像它們活著的時候那麼溫順謙和。牛王廟里長年請了道士照看香火,另外又僱人打掃庭院看護廟門。廟裡的香火費用由八大鹽場各總櫃房輪流按月支付。每年十月初一牛王生日的這一天,要辦牛王會,舉行盛大祀典。除了在湯鍋鋪做活的人不得與會之外,十月初一的前一天,所有的牛牌子、小幫車、牛屎客,和所有趕過牛、使過牛的人都要認真洗浴,第二天一定要換上乾淨衣服才能去參加牛王會。各大鹽場總辦,各井、灶、櫃、號的掌櫃,都要盛裝前往。捐了官的要穿戴全套翎頂補服,依照官品乘大轎赴會。牛王會前兩天,牛王廟裡就已經鼓樂喧天,張燈結彩。十月初一,慶祝牛王生日的盛典上要燃放鐵銃、鞭炮,鳴鐘擊鼓。由執事禮生司儀,所有來參加祀典的人依職位高低、輩分大小依次排列進香,禮生高誦祝文,眾人行跪拜大禮,並以一豬一羊和五穀、鮮果獻饗。祀典儀式之後舉行盛大宴會,所有與會者為牛王舉杯祝壽。同時,要請樂師奏唱,要請木偶班演唱木偶戲。場市旺盛的年景,要請戲班在牛王廟裡唱連台大戲三天或五天。在這樣隆重熱鬧的儀式中,銀城人把自己的歉疚和罪孽變成了凡俗的生活,沉浸其中樂而忘憂。 或許是出於對那些歉疚和罪孽的補償,銀城惠濟公局的賑濟撫卹相沿數百年而不斷。那些牛皮專賣所得到的銀兩必須上賬統計,嚴禁挪作他用。凡有大筆開支,一定要由當執主事召開會議,請所有場商總辦共同議定。所賑濟的人員要由保甲造冊嚴格登記。給所有鰥、寡、孤、獨窮苦無助的人家,每月發製錢二百、三百文不等。每逢年關,還要給全城無米下鍋的人每人一張米票,憑票可在惠濟公局領到淨米一升。對死後無力發喪的赤貧者,和橫死街頭無人認領的屍體,也都是由惠濟公局出錢購置棺木發落薄葬。數百年間,日進斗金的銀城人,就是這樣把自己對牛的歉疚和罪孽,變成了惠濟眾生的慈善。而在這個罪孽和慈善的平衡中,所衍生出來的火邊子牛肉,就成為銀城最耐人品味的特產。 聶芹軒在銀城駐守了十年,十年的防務之餘他養成一項特殊的嗜好,學會了炮製火邊子牛肉。十年裡,經他的眼仔細挑揀過的鮮牛肉不知有多少,經他的手親自用刀剝過的鮮牛肉更不知有多少。久而久之,聶芹軒練出一手絕活兒,只要一刀下去,看看肉的紋理粗細,就知道這是大概養了幾年的牛。在反复的砲制和體驗中,聶芹軒最為偏愛白刃割肉的快感。聶芹軒愛做火邊子牛肉,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認定,這火邊子牛肉是一種最適合軍旅生活的食品。他甚至曾經真的為此上書兵部,建議在軍中推廣。因為知道他的這個嗜好,多年來,銀城新舊兩城二、三十家專門宰殺牛的湯鍋鋪,只要有了好牛肉,都要精選上品派伙計送到安定營去。可是銀城的牛都是用來拉盤車的,都是老闆們用來發財的本錢。非病老而死,一般的不會宰殺。所以因為斷腿、工傷而要宰殺的牛,就成了上品牛肉的稀少來源。火邊子牛肉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做的,只有秋冬兩季才最為適合。一是因為這個季節的牛長得膘肥肉滿,二是因為天氣涼爽蚊蠅稀少,適合風乾。做火邊子牛肉取料十分講究,只能選用牛腿上的腱子肉做原料,所有的脂肪都要剔除乾淨。炮製的時候先要把一塊木板斜立在牆邊,切兩寸見方、三寸厚的一塊腱子肉,用一把極其鋒利的薄刃尖刀,先切出一片兩寸長、一兩分薄厚的肉片,但不能切透,要和肉塊相連。而後,把肉片用竹籤釘在木板上,腱子肉塊就連著肉片倒吊下來。再用那把薄刃尖刀插入肉上的刀縫,沿著刀縫由表及里輕輕削割,隨著刀的裁割,腱子肉塊像一隻線團旋轉而下,等到“線團”散盡,木板上就留下一條一、二尺長,薄可透光的肉條。肉條的薄厚決定著將來的質量,所以要越薄越好。但薄之外又要保證不能割出漏縫和漏洞。刀功的講究之細甚於操針繡花。肉條割好後塗上少許細鹽和醬油,懸掛風乾。風乾後的肉條平放在竹子編成的篾笆上,這篾笆不可編得過緊,要能通風透氣。把擺滿肉條的篾笆支在火上,底下用牛糞餅燒微火,把肉條慢慢均勻烤酥。火候的掌握要適中,這又是一道需要功夫和經驗的工序。烤好的牛肉條既攜帶方便又可以長期存放而不變質。吃的時候先在肉條上塗一層辣椒紅油,然後切成細絲,入口輕咬即碎,酥而不韌,越嚼肉味越發濃香。這是火邊子牛肉一般的做法。而聶芹軒在多年的砲制中慢慢摸索出一個獨特的方法。除了刀功和火候這兩項技術日臻完美而外,他在烤肉的時候,專門要用新砍下的青竹子編篾笆,又在牛糞火裡摻加松枝。所以他烤出來的火邊子牛肉,就有一股特別的青竹和松脂的清香。凡嚐過的人無不拍手稱絕。許多年裡,外面的人只知道火邊子牛肉是銀城特產,可只有銀城人才知道,“老軍營的火邊子牛肉”才是其中真正的上品。 從育人學校返回軍營,聶芹軒連夜提審歐陽朗雲,可整整一夜一無所獲。歐陽朗雲除了對刺殺知府的事情供認不諱而外,其他的一概不說。聶芹軒沒有動用刑具。他擔心一旦動了刑,反倒會長了這個教書匠拼死的志氣。聶芹軒看透了歐陽朗雲只求速死的決心。他不能叫這個文弱書生就這麼如願以償。聶芹軒知道,自己如果拿不到更多的口供,就等於第二次輸給了對手。 在休息了一個上午之後,聶芹軒提了兩隻竹筐回到肉脯房。他把那隻裝了肉的筐子放在木凳上,對鎖在房柱上的歐陽朗雲微微一笑:“這是牛肉。是我做火邊子牛肉的腱子肉。” 隨後他又指指斜倚在牆壁上的幾塊木板,“這是我剝肉用的松木板。每次用完它們我不洗,我要用木刨子刨一層下來,所以每次用的都是新板子,除了松香味沒有別的雜味。” 歐陽朗云不明白聶芹軒要做什麼,也不想明白聶芹軒要做什麼,他催促道: “聶統領,動刑吧。要么就動刀,砍頭。” 聶芹軒把牛肉放到肉案上,從竹筐里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尖刀,轉眼間切好一塊兩三寸見方的肉塊,而後在肉塊的邊上切出一片薄薄的引頭,捏一隻竹籤,用力一按,竹籤穿過引頭鋒利地插進木板,把肉塊掛在了松木板上。只見他兩手分握刀把和刀尖,把刀子插進縫隙中擺平,以兩根拇指的指背輕輕夾住那塊鮮紅的肉塊,兩個中指的指節頂著木板,雙手向下用力,穩穩地滑動。那塊鮮紅的肉塊真的像一個旋轉的線團,在他的刀口和手指間均勻地轉動起來。眨眼間,一片二尺多長薄如葦葉的肉條,鮮亮地垂掛在木板上。光滑的肉條上沒有漏洞和漏縫,也沒有留下一點殘留的尾頭。聶芹軒看看歐陽朗雲,用尖刀敲敲竹筐:“歐陽先生,你還記得吧?那天在會賢茶樓,袁大人也是裝在竹筐里收回來的。” 歐陽朗雲面帶冷笑沉默不語。 光線很好的房間裡瀰漫著一絲牛肉的腥氣。昨晚經過一整夜的審訊,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雙方似乎都已經摸透了對方想要說的。再說就是廢話。聶芹軒繼續著自己的操作,又有一條鮮紅的肉條在木板上垂下來。他熟練地抓起釘在肉案旁邊鋼刀用的牛皮條,雪亮的刀子在皮條上噼劈啪啪地打磨著。聶芹軒並不抬頭看那個自己要審問的人,但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歐陽先生,我絕不會騙你的口供。你供,我要殺你。不供,我也要殺你。不是聶某不通人情,是你罪不容恕。謀反暴亂,殺我國朝大員的人,必被國法所殺。” “我來自首只求一死。我只恨自己今後不能再親手殺敵,早晚有一天我們要殺了這個滿人的國朝和國法。” 聶芹軒抬起頭來盯著歐陽朗雲,用拇指輕輕地在刀刃上刮出響聲,“未必就只有一死。歐陽先生,你是僑民,大概不知道大清朝有凌遲的刑法。凌遲就是千刀萬剮。說一個人罪該萬死,就是說他犯下了該死一萬次的大罪。凌遲之刑就是要讓十惡不赦的人死千次萬次。當年造反的長毛、捻匪和拳匪的首要都是被凌遲處死的。他們犯的是謀反大逆之罪。這刑法雖在五年前被朝廷廢除不用了,可是依你的情形,未必就不能用。你為了報仇把袁大人炸得粉身碎骨。我雖不會做炸彈,可我今天要為袁大人報仇,也該把你粉身碎骨。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你供出同黨,我就成全你,為你堂堂正正行刑,一刀砍頭。”聶芹軒再一次用刀敲敲那隻空竹筐,“歐陽先生,如果你還是不供,我今天也為你準備了一隻竹筐,只好讓你和袁大人一樣粉身碎骨。我的刀功你也看見了。不知道你身上的肉到底能剮多少刀?” 臉色慘白的歐陽朗雲回答道:“動手吧。千刀萬剮我寧願一人領受。” “歐陽先生,我只是想讓你死得明白。你來自首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為了救那些無辜蒙冤的人麼?因為你輕舉妄動刺殺知府,你們的暴動計劃暴露無遺。我現在是內有預防,外有援軍。如果你們真的暴動了,必敗無疑,只能是白白送死,你算一算這又要死多少無辜者?這些無辜者也都是因為你的輕舉妄動而死的。歐陽先生,你為什麼不替他們想想?你為什麼不救他們?為什麼不讓一個已經失敗的暴動胎死腹中?到底誰是你的同黨?到底誰是總指揮?你說出來,只再死你們兩個人,就可以讓銀城免遭戰火。” “我根本就不知道誰是總指揮。聶統領,你我不必再多說。” “歐陽先生不瞞你說,我也知道大清朝恐怕是沒有幾天了。我這個已經被裁汰過的老兵,也並不盼著非要和你們打一仗。可我只要做一天國朝的臣民,就得為大清盡職盡責。” “真可惜天下有你們這些甘做奴才的漢人!” 聶芹軒把刀子舉了起來,“歐陽先生,那我只有成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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