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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三章羌笛何須怨楊柳(1)

銀城故事 李锐 10067 2018-03-19
看著聶芹軒的隊伍消失在夜色當中,劉蘭亭儘管十分的猶豫,可他還是決定不再等待那個總指揮了,馬上停止暴動準備,立刻掩藏武器,當夜轉移所有可能暴露的同志。劉蘭亭把自己的決定秘密傳下去,他告訴銀城的同盟會員們執行自己的命令,一切後果都由他來完全負責。劉蘭亭當下安排可能暴露的人,秘密跟隨敦睦堂的鹽船和馬幫出城。有人問劉蘭亭,你自己怎麼辦?劉蘭亭淡淡一笑說,聶芹軒現在當我是總指揮,我要是走了,你們恐怕誰也走不脫了。在親自安排了大部分教員的秘密轉移之後,劉蘭亭把一支左輪手槍暗自帶在身上。摸著襯衣後邊那個硬邦邦的槍把,他不由得在心裡嘲笑自己:現在暴動取消了,學校也只好停辦了,藏在腰里的這把手槍怕是除了自己而外哪個也用不上它。真正是書生造反三年不成呀!總指揮即便當下出現在眼前也沒得用處了,他已經沒有辦法指揮一場被自己提前取消的暴動了。作為銀城同盟會的負責人,劉蘭亭現在要面對的不只是滿清的官軍,還必須要向總指揮和東京總部解釋清楚自己的擅自決定。這個提前取消暴動的決定如果不能解釋清楚,那就意味著自己難以洗刷背叛革命的罪名。與此同時,劉蘭亭還有一件刻不容緩的事情要辦,他必須盡快通知周圍幾縣的同盟會員同時停止暴動,避免行動不統一而造成無謂的犧牲。已經轉移出去的幾個人雖然可以傳出消息,可還是遠遠的不夠,還要有更快的辦法,讓停止暴動的消息一刻不停地傳出去。如果外圍各縣的同志們還是按照原來的計劃暴動,攻打到壁壘森嚴又無人接應的銀城,後果簡直不堪設想。現在竭盡全力惟一所能爭取的,就是把失敗的損失減少到最低程度。

劉蘭亭是在聽魚碼頭的渡船上,忽然想到了這個救急的主意的。在剛剛黑下來的夜色中,掛在船頭的牛油燈籠,照亮了窄窄的一片水面。艄公的槳在河水里攪出舒緩的水聲。對面碼頭上的燈籠遠遠地標誌出河面的距離。因為黑暗,那盞飄忽的燈籠似乎遠在天邊。上下水關碼頭上停泊的鹽船,也在河面上遠遠地浮動著閃爍的燈光。就在這個時候,劉蘭亭忽然想到,可以利用川流不息的河水,衝破聶芹軒嚴密的封鎖來傳遞消息。本想趕在關城門之前回到舊城的劉蘭亭,急忙叫艄公返回東岸,又在夜幕中匆匆返回了學校。 可自從做出了那個決定之後,劉蘭亭就一直在心裡不停地懷疑自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因為急於要保護學校,而最終放棄了本來應該舉行的暴動。何況,聶芹軒的軍營裡還關押著生死未卜的歐陽朗雲。放棄暴動,就等於是徹底放棄了營救歐陽朗雲。就等於是眼看著他去死。更何況,總指揮還沒有到,其他一切情況都還沒有磋商,是否還有另外的重大變化也一無所知,自己原本沒有這樣的權力做出這麼重大的決定。

劉蘭亭擺放好自己要用的工具,空無一人的技工教室裡,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教室後面的陳列架上,實驗台上,擺放著學生們做出來的肥皂、已經鍍好的鏡面、配製出來的布匹染料,和一些沒有完工的竹編工藝品。各種工具、器皿隨處可見。肥皂的味道、竹子的清香和化學製劑的味道把教室裡弄得有些滯重、渾濁。劉蘭亭特意從校長室端來了兩盞檯燈。在滯重渾濁的黑暗中,他點燃一盞燈,接著,又點燃了一盞燈。為了防止被別人發現,劉蘭亭提前放下了所有的窗簾。嚴密封閉的房間裡,燈光推開黑暗,現出了教室裡的凌亂,把劉蘭亭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到這一派凌亂之中。凌亂中,劉蘭亭扭頭看看牆壁上那個又黑又長的影子,不由得又在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急於為了保護學校而放棄了暴動,放棄了歐陽朗雲呢?自己能為自己辯白麼?自孫先生倡導革命以來,舉行了無數次失敗的暴動,犧牲了無數的同志。但是,別處,別的同志們,並沒有因為可以預見的失敗而放棄暴動。難道銀城就可以放棄麼?難道自己就可以放棄麼?雖說,以現在的情形再等下去無異於自殺。但是不能再等,並不等於就一定要取消暴動。也許自己應該下令就在今晚提前暴動,奪取軍營,營救歐陽朗雲。哪怕暴動失敗,哪怕會死很多人,也到底是打響了暴動的槍聲。無論成敗總可以向世人、向總部有個完滿的交代。總比這樣無聲無息地撤退要壯烈許多。那樣,自己就可以和許多死難的同志一樣,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烈士的中間。就像歐陽朗雲已經做到的那樣……一想到歐陽朗雲,劉蘭亭就有一種難以平服的慚愧和自譴。從用炸彈刺殺知府,到主動投案自首,歐陽朗雲都是視死如歸,獨做獨當。他或許莽撞,可他一點也不膽怯。一切都是由他自己一人承擔了,他從來沒有對自己要求過什麼。甚至連那封臨行前寫給父母的遺書,他都沒有要求自己幫他寄出去。歐陽朗雲一無所求,也一無牽掛。和他比,自己就像拖在牆壁上的這條骯髒的影子,又黑又長。劉蘭亭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心裡排除這種苟且偷生的慚愧。也許保護學校,保護同志,都不是真正的理由。也許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臨陣脫逃的懦夫。也許自己只不過是放不下九妹,只不過是貪生怕死而已。雖然決定已經做出,可劉蘭亭卻又無法走出因為這個決定而陷入的困境。這生死攸關的危急沒有任何人可以來分擔。透骨的孤獨彷彿黑暗中燃燒的燭光,隨著縷縷青煙,幽幽地蔓延到無邊無際的黑夜中去。

神色黯然的劉蘭亭枯坐片刻,深深地嘆息了一聲,隨後,用調好的油墨把一句唐詩抄寫到竹片上。平整的工作台上,左面一盞燈,右面一盞燈,精緻的紫檀木底座上鑲著白銀雕刻的盤龍燈托,燈托上面是瓜形的琉璃燈罩,牛油燭的亮光從琉璃燈罩裡均勻地折射到桌面上,照亮了王之渙悠遠飄渺的詩句——“黃河遠上白雲間……”這些被烘烤、刨光、壓平的竹片,原本是用來削竹篾的原料,是技工課上教學生們竹編工藝用的。可現在它們卻被拿來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場。漸漸地,劉蘭亭的手邊已經擺滿了寫過字的竹片。看著桌面上那幾十塊圍在眼前的竹片,劉蘭亭忽然想起了“罄竹難書”這句成語,不由得嘴角上露出一絲解嘲的苦笑。在有紙張之前,中國人千百年的歷史都是書寫在竹片上的。劉蘭亭沒有想到輪到自己來寫的時候,竟然是如此的不堪重負,如此的荒誕不經。

在銀城人的生活日用中,竹子是一種無處不在的東西。竹屋、竹桌、竹椅、竹床,竹筐、竹筒、竹碗、竹筷,竹梳、竹篦、竹簪,竹扁擔、竹斗笠、竹煙斗、竹滑竿,等等等等,可以說是應有盡有。而在銀城千百年的鹽業經營中,除了水牛之外,竹子是另一項最大的開銷和產業。從幾十丈、數百丈深的鹽井裡汲鹵水用的竹筒,提升鑿井和汲水工具用的竹篾索,控制盤車快慢的拭篾,長途輸送鹵水的梘管,天車和盤車的車梆、車楞,包裝鹽巴的篾包,都是以竹子為原料做成的。以此形成了幾十家專門生產、經營竹產品的竹廠。銀城各大竹廠每年春天進山實地挑選竹林,分別種類,估算生長時間和等級,與林主當面議定價格。而後,在竹子上刻下本廠的牌名:協和祥,吉慶源,永生恆,等等,以便區別。一年生的竹子叫做一季竹,而後逐年“升季”,叫做二季竹、三季竹。竹子產地除選自本省各個州縣而外,一直遠達湘西和雲、貴境內,尤以赤水、習水的竹子為上品。做篾索用一年生的慈竹,要在冬至以後,立春以前砍伐,並且要就地劈成篾板砌窯烘乾。做筒、做梘、做拭篾用的竹子夏天砍伐,要選伐生長了四年以上的楠竹、慈竹、斑竹、壽竹。砍下的竹子在運輸過程中要保護竹皮,防止擦傷,更要避免暴晒引起乾裂,否則費錢費力砍下的竹子就變成了廢料殘料。所有砍伐的竹材都是走水路運來。秋冬兩季是運輸的旺季。時間一到,無數的竹筏、竹船像發洪水一樣,從千百里外雲集在上下水關,塞滿了銀溪的河面。新舊兩城二十幾家大小竹場的掌櫃和工匠,要在上十萬根壽竹、斑竹、楠竹、慈竹中,精選出筒、篾、梘、梆的材料。竹材的粗、細、長、短,質地的脆、硬、柔、韌,竹筒的薄、厚、輕、重,哪一根竹子什麼品種,長了幾季,質地如何,該派什麼用場,所謂筒、篾、梘、梆,在行家眼裡都要一眼判定,量材而用。夏天砍伐的竹子,一定要在第二年的雨水節之前運到,加工。否則節氣一過,竹子的水分變乾,竹性乾硬無法烘烤加工就成了廢料。按時運到的竹子,根據用途質量的不同,每根的平均價錢從白銀五、六兩到幾錢不等。最上乘的大斑竹筒、楠竹筒,一根可以賣到白銀二十兩。隨著對竹子長年的大量使用,在鹽業用竹而外,精美絕倫的竹編工藝品也成為銀城名傳四方的特產。就這樣,在千百年的栽培、砍伐、運輸、挑選、炮製和使用中,一種植物,一種動物,和一些世代忙碌不停的人群,竟然在無形中一起組成了這個血肉豐滿、繁榮昌盛的城市,組成了這個城市罄竹難書的歷史。溫柔的燭光照著那些平攤在桌面上的竹片,被煤油稀釋過的油墨,很快就被刨了皮的竹片吸乾了,乳黃的竹片上黑色的字跡清晰醒目。在蠟版上印考捲和教材用的油墨,在竹片上竟也是出乎預料的好用。只可惜,它們是用在了失敗上。在此之前,劉蘭亭接到東京方面的秘密指令,如果總指揮按時到達,暴動將在八月二十四日如期舉行,發起暴動的暗語用王昌齡的詩句“秦時明月漢時關”。萬一事情敗露或發生意外取消暴動,互相通知的暗語就是這句“黃河遠上白雲間”。當然,發出命令的應當是總指揮,而不是別人。這兩句從《唐詩三百首》上挑出來的詩,劉蘭亭當年在族學裡啟蒙的時候,背寫過不知多少遍了。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做了校長以後,還會來重溫這樣的功課。在幽靜的燭光下,把蒙童課本上這行婦孺皆知的詩句抄寫了上百遍,抄得劉蘭亭萬念俱灰,心痛如錐。現在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革命和教育終於都親手毀在自己的手中,而這一切竟然都是自己當年在東京的時候就決定了的。既然一切都要毀於一旦,又何必費盡心血一磚一瓦地建起這所學校?

宣統二年,八月二十日丑時,銀城舊城鐘鼓樓上四更的鐘聲響起來的時候,劉蘭亭在黎明前漆黑如墨的夜色裡,獨自一人來到聽魚碼頭,叫醒了等在草棚裡的艄公。熄滅了燈火的渡船悄悄駛到河心時,劉蘭亭解開了手上的一個布包,把布包裡上百根寫滿唐詩的竹片,一把一把地慢慢撒進滾滾的河水中。聽著竹片在黑暗中濺起來輕微的水聲,劉蘭亭忽然覺得連自己這個主意,也不過是一種為了放下良心的自欺。這滔滔的河水真的能把消息傳出去麼?這百十根竹片真的會被過往的船隻,和沿途岸邊的人們及時發現麼?這些竹片真的能漂進青依江,把取消暴動的消息傳給下游的同志們麼?如果根本就沒有人看見它們怎麼辦呢?如果河水把它們衝到一些根本不相干的地方又怎麼辦?自己所做的這一切豈不是一場自欺的兒戲? ……濃重的黑暗吞沒了一切,劉蘭亭只能聽到嘩嘩的河水聲從黑暗裡神秘地傳過來,彷彿一隻巨大的怪獸張開了血盆大口,水淋淋地從黑暗中升出了河面,在耳邊沉重地喘息著。莫名的恐懼猛然包圍上來,一個念頭像閃電一般從心裡劃過:也許放進河水里的不該只是這些竹片。這樣想著,劉蘭亭的手不由得死死地抓住了船邊。艄公在船尾悄聲提醒道:“劉七爺,做好沒得?”

渡船再次返回東岸。兩人分手的時候,劉蘭亭把一塊龍洋放進艄公滿是老繭的手掌心裡。沒有人看見這一幕,漆黑的夜色把一切都遮擋得嚴嚴實實。 儘管有弟兄們用樹枝搭的窩棚,秋露還是打濕了衣服。岳天義揉著酸痛的臂膀坐起來的時候,在黎明前幽暗的天幕上看見了像燈盞一樣的啟明星。昨天晚上有人報告說又走散了二三百個弟兄。岳天義在心裡嘆息:走吧,想走就走。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岳天義又不能逼人造反。留下來的弟兄們大部分都圍在桐嶺關的舊城牆根下邊,橫七豎八地亂躺著。擠不下的就躺在山溝兩側的大石頭和大樹下邊,許多人的身上只搭了些樹枝樹葉。夜裡點燃的篝火都已經熄滅了,只剩下燒過的殘柴還在絲絲縷縷地冒著青煙。各色旗幟橫躺在他們的身邊,刀槍和武器也橫躺在他們身邊。整個山谷彷彿是激戰之後留下來的屍橫遍野的戰場。沒有月亮,晨光熹微的天空像一個看不透的深淵,清冷寂寥的黑暗中只有那一盞高遠的孤燈。莫名的惆悵被這燈盞點燃了,掛在極遠極深的天邊。

這“屍橫遍野”的山谷,忽然間深深地觸動了岳天義。如果有一天打敗了,就會是這眼前的場面。一兩千條命就會這樣一動不動地睡在地上,一直睡成一堆一堆的白骨和泥土。這一兩千弟兄跟了自己也就是把命交給了自己。這些祖祖輩輩種莊稼的人,就像相信土地一樣相信了自己。他們播下了種子和辛苦,就相信土地一定會回報他們。深深的感動在心裡鼓盪著,正在山谷之間撫摸的視線被溫熱的淚水模糊了。 岳天義在心裡暗暗發誓:等老子拿下銀城來,我的天義軍就有了花不完的銀子。我要添車買馬,要打造新刀新槍,要扯起千軍萬馬。我要讓弟兄們在縣衙的大堂裡擺宴席吃肉喝酒。要讓他們把老財家的好房子住起,把綾羅綢緞穿起,叫老財們的太太小姐端茶倒水、揉腰搥背、遞火點煙,晚上就要陪起弟兄們睡。我要開倉分糧,開櫃分錢。我要在銀城起樓蓋屋,叫天下窮人都搬到銀城來住。格老子要拿城東那座好看的關帝廟做我的金鑾殿,要全家人都住在裡面,兒子、孫子都住在裡面,東宮,西宮,南宮,北宮也都住在裡面……我要去那個啥子木墩堂找回我的娃兒。女兒就算了,送給育嬰堂的女娃兒,找到也早就不知嫁到哪裡去了,她信了洋教,早就不是自己家的人了。那個老財發善心給了一兩銀子一張牛皮的價錢。好大的一幢院子,好大的一個門面,好面善的一位先生,穿得多闊氣多闊氣的,下人都有十幾個圍到起。狗娃兒哭起不走,他哪裡曉得我是送他去享福,和我回家去除了餓死再沒得第二條路。住在那幢大院裡頭做條狗,也比我們在外面做個人要享福得多!脫了苦海去享福還要哭啥子嘛?么妹兒就沒得這個福氣,么妹只好送進育嬰堂。有錢的人,就是有福的人,沒得他們買不到的東西,一兩銀子就買我們父子不回頭。我啷個敢回頭嘛,又怕娃兒哭,又怕主家反悔不買了。狗娃兒今年也有二十大幾了……我們父子相認,就和木墩堂扯個親家,叫天下人知道我們岳家也是有些根基的。狗娃兒出在大戶人家,就叫他把宰相做起,和兩個做將軍的哥哥一起幫我坐天下。我馬上就是六十歲的人了,我打天下還不都是為兒女些著想。二天我一命歸西,天下就是他們幾弟兄坐起。到時間,幾弟兄和和睦睦的,不要鬧分家,不要忘了本,不要忘了天下窮人些的苦處。有田要大家種,有錢要大家花,有房子要大家住起,旱災澇災都要有人開倉賑濟。兒女們都要孝順,親戚們都要來往,男娃兒都有書讀,坤妮兒些都有婆家,冬天穿棉衣,夏天穿單衣,過年要有肉吃,還要有戲班來唱戲,那才像個太平世界。大家都住在這個太平世界裡就再不會有人餓死,再不會有人賣兒賣女,不會有人造反,也不會再有人走散……我死也安心了……古往今來造反不勝的就只有死路一條。劉邦能勝,朱元璋能勝,我金鵬大元帥也能勝!我只能勝,不能敗!我不能讓這些跟我造反的弟兄們都死在這個山溝裡,革命黨已經在銀城搶先動起手來,我們天義軍不能再等,不能叫別人先奪了銀城。天下的銀子都在銀城,奪了銀城就奪了天下的銀子,一個沒得銀子的天下奪它還有啥子意思?我們天義軍又不是傻瓜!我們今天就要轉去銀城,後天就要把銀城打下來!只要我搶在前面,那些革命黨也沒得話好說的。有了銀城的鹽巴和銀子做本錢,有了那座石頭城做根基,就不怕他官軍來攻打,來多少官軍我也不怕!岳天義陷在深深的聯想之中,下定了攻打銀城的決心。漸漸升起來的晨光,驅走了山谷裡的幽暗,照亮了岳天義臉上堅定的信心和希望。

左將軍岳新壽來報告說,桐嶺關前邊往省城方向十里的地方發現了官軍,大概有六七十人,好像還有馬隊。岳天義問身邊的岳哨長:“岳軍師,你看我們啷個打法?” 岳哨長毫不猶豫地搖起頭來,“大元帥,這肯定是省裡來增援的新軍。聽聶統領說是一個步營的人馬,要有五六百人,絕不止六七十人。他們都是洋槍洋砲,一炮可以打到多遠多遠的,我們這些鳥銃、刀槍不是對手。還是不要和他們見面的好些。” “你說他們是來增援的,他們是要去銀城麼?” “就是,就是。” “岳軍師,照你這樣說法,放他們去了銀城,我們就更不能去打銀城了。銀城都不去,那弟兄們跟到我造反有啥子好處?沒得好處,哪個還會跟到我?沒有人跟到我,天義軍就只有散伙。天義軍散了夥,還要我這大元帥、你這軍師做啥子用?難不成我們造反是擺起樣子給人看的?難不成我們不是在造反是在唱戲麼?難不成銀城的銀子我們就奪它不得麼?”

岳哨長聽見話不對頭,急忙唯唯諾諾收起了自己的主見。 岳天義又問:“新壽,我們昨天從板橋鎮幾個老財家里拉來的十幾頭牛還剩下多少?” “昨天弟兄們打牙祭殺了四頭老牛,還有十二三頭捨不得再殺,都是種田的好牛,殺了太作孽!” 岳天義笑起來,“那就好,我們就有辦法對付他的洋槍洋砲。傳我的話,把牛些都送到關口的門洞裡來。每頭牛再配上兩把短刀,一起送來。傳令叫弟兄們都拿好武器,到城牆上聚齊,凡是有火槍的站在前面。把那兩門罐子炮抬到城牆上來安好。擠不上城牆的,就在下面院壩等到起。再多搬些石頭到城牆上邊來。有人來攻,就用石頭打。再砍幾棵樹擋在關口城門洞前面,先要把路和城門封到。在院壩裡點起幾堆火,多放些青柴,把煙搞得多些。告訴弟兄們,管他新軍舊軍,這一仗打勝了,我們天義軍就去銀城分銀子!我金鵬大元帥說話就要算數的!”

岳哨長聽不懂這人牛齊用的戰術到底是怎麼回事,一臉茫然地看著大元帥。 岳天義拍拍他的肩膀,“岳軍師,你現在不曉得,一會兒就會曉得。快去把你的那些弟兄招呼到城牆上來,你們那十幾條火槍這下有了用場。” 聽見官軍來了,桐嶺關的山谷裡一陣騷亂。已經有人開始怯陣,沿著山坡亂跑起來。岳天義急忙衝上城頭抓起一面銅鑼,站在帥旗下邊敲著銅鑼大喊:“弟兄們,弟兄們,莫慌!莫怕!官軍只有六七十個,怕啥子嘛?我們一兩千人還打不贏他幾十個人麼?不要跑,再跑,就莫怪我砍頭了——!新年!新年!你在後邊把陣腳給我壓到起嘛——!狗日的些,再跑就砍頭!弟兄們聽到起,打勝這一仗,我們就去銀城分銀子!我岳天義說話是算數的!” 在右將軍岳新年的配合下,岳天義的鑼聲和叫喊終於起了作用。騷動潰散的農民們漸漸停了下來,甚至有些逃走的人也又轉回身來。漸漸地,燦爛的霞光鋪滿了天空,山谷裡那些散漫的人群穿著各色的衣服,拿著不同的武器,有些人的手裡甚至只捏著鋤頭和鐵鍁,他們按照岳天義的指揮,開始慢慢地往關口的城牆上集中。 夾在山谷中間的桐嶺關,當初是一個四方形的空心城堡。一條大道從城堡的中間通過,除了敵樓和營房而外,東西兩邊還各建有城樓一座。這桐嶺關曾經是銀城到省城的一個咽喉要地。可自從它兩百六十多年前被廢棄以來,早已經坍塌毀壞得面目全非,只留下牆心裡的夯土。只有東面的石頭牆還保留著城門洞和大致的樣子。岳天義的帥旗和太師椅,就顯眼地放在這個城門的上邊。他所說的院壩,就是被夯土牆圍著的那個四方形空地。從山谷兩側像羊群一樣匯攏來的人們,漸漸充滿了那個四方的院壩。這些散漫的人群,如果不是投靠了天義軍,現在本該是他們拿著農具下田的時候。他們的腰背和臂膀,在長年的勞作中早就變得僵硬彎曲了。所以他們現在緊急應敵的模樣,不像是去打仗更像是走在下田的路上。 清爽的晨風吹起了城頭的帥旗,這面繡了金黃大字的黑色帥旗在燦爛的晨光中凜凜地晃動著,它威嚴地提醒著腳下的人群,此時此刻,他們已經從種田的農民變成了造反的戰士。滾滾的濃煙在古老的桐嶺關衝上雲天。一場真刀真槍的血腥戰鬥,馬上就要在別人書寫的歷史裡開始了。 在從容地開灶用飯之後,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的主力部隊前行五里,和尖兵匯合。管代劉振武命令:左、右兩隊各帶領自己的一百二十六人分別上山,沿峽谷兩側山坡前進,預防可能出現的伏兵,並且要與主隊保持在五百碼的有效射程之內,保證相互之間可做交叉火力支援。劉振武自己帶領前隊、後隊沿山谷裡的大道列隊行進。步兵之後是砲兵,砲兵之後是輜重隊,騎兵在最後,既可防護敵人從背後包抄,又可以隨時調到前邊來發起衝擊。劉振武命令全體官兵,對天義軍這些烏合之眾擊潰即可,不必多做糾纏。因為彈藥有限,投入戰鬥後,每支槍只可打一槍,每門砲只能打一炮。為了保證殺傷力,每次射擊至少以棚為單位齊射。任何人都必須在聽到命令後方能射擊,違者重罰。作戰之後各隊長官要查點彈藥,凡有違令用盡子彈者,重罰。有了這個滴水不漏的部署,劉振武信心十足地率領自己的六百官兵直奔桐嶺關。轉眼之間,士兵們看見了直衝雲天的滾滾濃煙。騎在馬背上的劉振武,在望遠鏡裡看見了城牆上下,像趕廟會一樣擁擠在一起的農民,和一面在晨風裡飄揚的黑旗。士兵們排成四排縱隊,整齊地從馬下走過,他們看見馬背上指揮官無動於衷的臉,冷漠沉著,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離桐嶺關還有二里路遠,就听見了城頭上土炮的轟鳴。青煙過後,有些鐵砂和鐵鍋的碎片,有氣無力地落到關口前面幾十步遠的路面上。劉振武毫不猶豫地命令隊伍繼續前進。直到離關口只有六、七百碼的地方,劉振武才下令停止前進,讓輜重退後,要士兵們按照步、炮、馬的順序列隊準備迎敵。一陣短促的號聲過後,山谷上下的士兵排列成一組一組的戰鬥隊形。還沒有開戰,訓練有素的軍人已經居高臨下地搶先佔據了有利地形。劉振武拔出指揮刀,發出了槍上膛的命令,隊伍中響起一片槍栓的拉動聲。 桐嶺關前一陣短促的寂靜。 也許是被嘹亮的號聲吸引了,也許是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整齊好看的軍隊。城牆上的農民們一時瞪大了眼睛,驚奇地看著山谷上下的敵人像變魔術一樣,在自己面前變換著隊形。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步、騎、炮三兵種合成作戰,更不知道敵人指揮官使用的戰術戰法,不是從孫子和諸葛亮那裡,而是從腓特烈大帝和拿破崙一世那裡學來的。可金鵬大元帥岳天義並沒有把敵人放在眼裡,也沒有把洋槍洋砲放在眼裡,他對自己已經安排好的錦囊妙計滿懷自信。岳天義再一次舉起了銅鑼,拼盡力氣死命地敲了兩下,咣——,咣——,隨後,扯開喉嚨大喊:“弟兄們,快把槍砲給老子打起!” 一陣槍砲聲之後,隨著青煙又有一些鐵砂和鐵鍋的碎片落到泥土裡。 敵人的陣地上軍旗輕擺,鴉雀無聲,嚴整的隊形紋絲不動。 岳天義又敲鑼,又喊:“龜兒子些,看看老子的火牛陣送你們上西天!點火——!開門——!放牛——!” 只見關口城門前堆放的樹枝被十幾個人用繩子拽到一旁。接著,從門洞裡躥出十幾條高大壯實的水牛來,每頭水牛的角上都捆紮著兩把雪亮的短刀,水牛的尾巴梢上纏了些蘸滿菜油的破布亂麻,被火點燃的布和麻像火炬一樣在水牛身後黑煙亂冒。被火燒疼的水牛們哞哞地吼叫著,驚恐萬狀地沿著山谷中的大道朝對面官軍的陣地衝上去。緊跟在水牛的身後,左將軍岳新壽手持大刀,率領著一群和他一樣揮舞著大刀和梭標的農民衝出了城門。一兩千天義軍的弟兄們,在桐嶺關上齊聲助威狂喊。一時間,桐嶺關前人牛齊吼,殺聲震天。 劉振武把指揮刀靠在肩膀上,站在前排隊列的側面,紋絲不動地等著跑過來的牛群和人群進入射程。只見他猛然舉起了雪亮的指揮刀,高聲發出命令:“前隊一排,正前面,擊牛群,用望牌五百邁,齊射——!” 噼劈啪啪的槍聲響成一片。清脆的槍聲中,狂奔的牛群像中了魔法一樣,一眨眼,齊刷刷地滾倒在地上。牛群互相疊壓、撞擊、翻滾,角上的短刀不是折斷在路面的石頭上,就是刺進了同伴的身體,更有些牛四腳朝天地窩斷了脖子。緊隨在牛群後面的人群,也像被鐮刀砍過的稻草一樣倒下一片。左將軍岳新壽的大刀,隨著撲倒的身體從手裡飛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幾個好看的斤斗,刀把上的紅綢變魔術一樣地翻著花樣,不停地飛翔。 不等驚恐的農民軍反應過來,劉振武已經發出了第二次命令:“前隊二排,正前面,擊人群,用望牌四百邁,齊射——!” 一切都和平常的演習一模一樣。士兵們以一個排為單位,三棚士兵四十二人分成三列,依次有臥射,跪射,立射三撥火力。射擊之後的士兵跑步轉向兩側後撤,讓開正面的視線,此後,依然是四十二支毛瑟槍的輪番射擊。 在那一片橫七豎八的牛和人的屍體後面,進攻戛然而止。農民們驚恐地喊叫著潰退下去。受傷的人被遺棄在城門外面的開闊地上,呼喊,掙扎,扭動。受傷的牛也在哞哞慘叫著掙扎,扭動。鮮紅的人血和牛血染紅了古老的桐嶺關。 親眼看著大兒子岳新壽死在陣前,岳天義悲憤欲絕,站在城頭上面破口大罵:“狗日的官軍些,老子要把你們碎屍萬段,老子要吃了你們的狼心狗肺!弟兄們呀,大家要給新壽報仇呀!……” 可是,不等岳天義罵完,敵人的陣地上響起嘀嘀噠噠的號令,緊跟著,75毫米克虜伯山炮開砲了。隨著兩聲霹靂般的雷鳴,砲彈劃破空氣發出淒厲的尖叫聲,一發砲彈準確地落在城頭的帥旗下面,一發砲彈越過城牆落在擠滿院壩的人群裡。在山搖地動的爆炸聲中,只見血肉橫飛,土石飛揚,肢體亂拋,那面威風凜凜的帥旗剎那間被撕成無數碎片。劉振武在望遠鏡裡冷靜地欣賞著精確的砲擊:榴彈擊中城頭的帥旗,霰彈落入牆後的人群,對手已經被完全擊潰。劉振武並不喜歡眼前的勝利,這場毫無懸念,力量對比過分懸殊的對抗根本就談不上是作戰,充其量是一場不夠格的實彈演習。劉振武惟一關心的是,不要因為這些烏合之眾延誤了到達銀城的時間。他當即指揮身邊的號兵吹響了衝鋒的號令。山谷中軍旗飄舞,銅號齊鳴,士兵們發出震天動地的吼聲。 當岳天義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一隻手臂不見了。哭喊哀號之聲像山洪一樣爆發出來,四下里潰逃的人群像發瘋的獸群一樣橫衝直撞,互相踐踏。岳天義低下頭來,在一些殘缺不全的屍體四周努力地尋找,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個老子的臂膀丟到哪裡去了?個老子的銅鑼丟到哪裡去了?龜兒子些的大砲硬是厲害,看都沒得看到,啷個就把老子的臂膀砍起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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